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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語 滾滾長江東逝水 六、後浪變成前浪

所屬書籍: 易中天品三國
蜀漢終於被曹魏所滅,讓人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遺憾。這不僅因為在諸葛亮的領導下,蜀漢其實是治理得最好的;還因為此時的曹魏,早已不是曹操理想中的國家,諸葛亮的蜀漢反倒在某種意義上執行了曹操的路線。然而,執行了曹操路線的蜀漢,卻被拋棄了曹操路線的曹魏所滅,此天意耶,抑人謀耶?  這無疑是一個大話題。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還得先弄清楚,諸葛亮的蜀漢,是不是「在某種意義上」執行了「曹操的路線」。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拋棄王朝正統的無謂爭端,暫時擱置個人品質的道德評價,就不難發現曹操和諸葛亮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  在許多人看來,曹操和諸葛亮,不但代表著兩個不同的政治集團,而且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這當然不無道理。不要說他們的「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有天壤之別,即便他們的「歷史形象」,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是,如果我們徹底拋棄王朝正統的無謂爭端,暫時擱置個人品質的道德評價,僅僅著眼於階級立場和政治路線,那就不難發現他們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也就是說,他們的建國道路和執政理念,都與袁紹的「儒家士族」路線不同。曹操的做法已不用多講,要說的是劉備和諸葛亮。  前面講過,三國之主均非士族,而劉備的情況又較特殊,即名為宗室,實為寒門。他是「漢景帝子中山靖王之後」,此為「貴」;但從小「與母販履織席為業」,又為「貧」。所以劉備的出身,既非「貧賤」又非「富貴」,也許只能杜撰一個詞——「貧貴」。這樣一種出身,就使他具有了雙重身份,在士族和寒門兩方面都受歡迎。這樣看,劉備確實「得人和」。但劉備的人緣好,我認為更得益於他「販履織席」的經歷。這種社會底層的生活,會使他懂得民間疾苦,也使他更能理解人性。這方面,他倒是像曹操。像曹操這樣出身「污濁」和劉備這樣出身「貧寒」的人,骨子裡是不會喜歡那些士族和名士的,尤其不會喜歡他們的虛張聲勢和自命清高。他們更願意和那些寒族、庶民打成一片。事實上劉備集團的早期核心成員比如關羽、張飛,就都不出身於名門望族。尤其是關羽,對士族、名士、士大夫更是不屑一顧。我甚至認為,曹操那麼欣賞關羽,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就是關羽比他還蔑視士族。那麼劉備呢?劉備對名士們還是比較客氣的。但從骨子裡講,也未必喜歡。比如蜀中名士張裕,就因為出言不遜被劉備殺掉。據《三國志?周群傳》,劉備當時說,就算是蘭花,如果擋在門口,也得除掉(芳蘭生門,不得不鋤)!這口氣,和曹操沒什麼兩樣。  相對而言,諸葛亮對名士比較同情。這並不奇怪,因為諸葛亮也是士人,而且是流亡北士。但諸葛亮並不單單是士人,他還是蜀漢丞相。這個身份和角sè更重要。因此,當名士們行為或言論危害到蜀漢政權,諸葛亮也不會客氣。比如「楚之良才」廖立,就被廢為庶民,罪名是「誹謗先帝,疵毀眾臣」。「荊楚名族」來敏,也被廢為庶民,罪名是「亂群」。益州名士彭羕則被處死,時年三十七歲。  彭羕之死與孔融、禰衡頗有相似之處。他的罪名,大約是「煽動謀反,顛覆政權」。諸葛亮討厭彭羕,和曹操討厭禰衡、孔融是同樣的原因,這幾個都屬於最讓人討厭的一類名士,即所謂「浮華交會之徒」。此類名士的特點,是名氣大脾氣也大,學問大派頭也大,好發議論,口出狂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過曹操殺孔融,劉備殺張裕,諸葛亮殺彭羕,倒不完全出於他們的個人好惡,更重要的還是政治需要。自從董卓把天下搞得大亂,幾乎所有有志之士和有識之士,都在思考秩序的重建問題。分歧僅僅在於如何重建。袁紹要讓世家大族牽著,走東漢的老路;曹操卻要有所改革,反過來牽著世家大族走。在這個問題上,諸葛亮與袁紹相反,與曹操相似,也是不走東漢老路。所謂「東漢老路」,無非是繼續讓世家大族「壟斷仕途,控制輿論,成為豪強」。但是我們看諸葛亮的做法,何曾有一點這種意思?他堅持漢初的「察舉制」,就是不讓士族壟斷仕途;他殺彭羕,廢來敏,廢廖立,就是不讓士族控制輿論。至於豪強,諸葛亮的政策是兩個字:抑制。  其實諸葛亮和曹操一樣,既是新秩序的建設者,又是舊制度的改革者。范文瀾先生《中國通史》說,曹操在北方,諸葛亮在蜀國,都「革去了一些東漢的惡政」。  曹操這個人,是有理想無藍圖。諸葛亮則不同,他是既有理想又有藍圖。由此可見,諸葛亮執行的,實際上是一條「沒有曹操的曹操路線」,或者「反對曹操的曹操路線」。而且,諸葛亮走得還更遠。曹操這個人,是有理想無藍圖。他只知道不能再走東漢的老路,卻不知道新路該怎麼走。對於自己要走的新路,也不是堅信不移或者心中有數,常常會犯錯誤或者打退堂鼓。他殺邊讓,屠徐州,向世家大族示威,結果把自己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他戰袁紹,征烏桓,意志還不如荀彧、郭嘉堅定,堪稱險勝。他那個最重要的政策——唯才是舉,也遲至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才提出。這時已是赤壁之戰以後,曹操本人也五十六歲了。可見曹操不斷試錯,然後糾錯,然後再錯。他的「法家寒族路線」,其實是一步一步摸索出來的。  諸葛亮則不同,他是既有理想又有藍圖。我們看諸葛亮的治蜀,是那樣的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可見心中有數。也就是說,他有著明確的建國方略和執政理念,他是要在總結兩漢政治得失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新的國家制度。這個新的制度,從諸葛亮的實踐看,我認為可以概括為八個字:虛君實相,依法治國。後者是曹操也做的,但諸葛亮做得更好。曹操的法治仍不免人治sè彩,諸葛亮就更純粹,也更公平。曹操的zhèng fǔ仍不免貪腐,諸葛亮那邊就廉潔得多。這其實也是「條件和局勢」所使然。曹操被士族和名士包圍,對他們又有所借重,不能不多少作些讓步。曹魏在中原,在中央,士族雲集,是大局面;蜀漢在益州,在地方,名士不多,是小局面。所以同樣一件事,在曹魏會引起軒然大波,在蜀漢就只有些微波瀾。比如諸葛亮殺彭羕,就遠沒有曹操殺孔融的影響大,甚至鮮為人知。  依法治國是曹操也做的,虛君實相則可能只是諸葛亮的政治理想。從實際情況看,曹操為相與諸葛亮為相都是大權獨攬,皇帝形同虛設。漢獻帝固然是傀儡,劉阿斗又何嘗有權?諸葛亮就連職務也和曹操一模一樣,即都是開府的丞相。但是,曹操後來還封了魏公,建了魏國,稱了魏王,曹丕還奪了帝位。所有這些事,諸葛亮都沒有做。這就大不一樣。曹操的「虛君實相」,其實是為了自己「篡位奪權」,諸葛亮就不是。因為他既沒有封什麼公,建什麼國,稱什麼王,去世以後也沒有把相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諸葛亮的「虛君實相」,可以肯定是出以公心。  但是這樣一來,就有不少人想不通了。你既然是忠君愛國的,你既然沒有篡逆之心,那又為什麼要把皇帝架空呢?於是一些維護諸葛亮名譽的人,便只好一口咬定劉禪弱智;而另一些清楚劉禪並非無能的學者,便不免懷疑諸葛亮權yù太重,擅權心切。其實這兩種說法恐怕都可以商量。我倒是願以最大的善意猜測,諸葛亮的「虛君實相」,乃是一種制度性的改革,即皇帝做名義上的國家元首,象徵國家的主權和統一;丞相做實際上的zhèng fǔ首腦,負責政策的制定和執行。西漢初年就有這麼一點意思。若如此,則無疑是當時最好的制度。諸葛亮的蜀國,也堪稱當時的「政治特區」。可惜這事只有實踐,沒有理論,更沒有形成法律,即沒有真正成為制度。再加上諸葛亮壯志未酬身先死,也就不了了之,實在讓人痛惜。  崇拜、緬懷諸葛亮的人,只念念不忘他的「興復漢室」,耿耿於懷他的「出師未捷」,真正有意義的「依法治國」和「虛君實相」則少有人提起  不過諸葛亮的不幸還不在這裡,而在於他的想法並沒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的國家又最先滅亡。其實諸葛亮一去世,他的實驗就不再繼續;蜀國一亡,他的理想就徹底破滅。甚至就連崇拜、緬懷他的人,也是只念念不忘他的「興復漢室」,耿耿於懷他的「出師未捷」,真正有意義的「依法治國」和「虛君實相」則少有人提起,這豈非不幸?有人說,偉大的人物都是孤獨的。我相信諸葛亮也如此。  其實曹操又何嘗不是這樣!千百年來,曹操可能是被議論最多的歷史人物之一,至今仍然有人為他爭論不休,可謂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呢?他得到的客觀、公正、深刻的評價又有多少呢?我聽到的,往往只是一片「道義的憤怒」。  這裡無法對曹操作全面的分析和評價(對諸葛亮也一樣),只想簡單地說說自己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在我看來,曹操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在於他要建立一種新的秩序。這個新秩序從階級關係講,是庶族的;從意識形態講,是法家的。因此,它和曹操這個人一樣,也是要打折扣的。因為歷史證明,最適合帝國的統治階級,就是庶族地主;最適合帝國的意識形態,卻不是法家思想。隋唐以後的政治路線,既不是袁紹的「士族儒家」,也不是曹操的「庶族法家」,而是「庶族儒家」。但這隻能在經過了魏晉南北朝369年試錯之後才能實現,以司馬家族為代表的士族政權也有歷史的必然。曹操既超前又失誤,豈能不敗?  現在我們知道,士族地主階級為什麼那麼不待見曹操了。因為曹操擋了他們的路,耽誤了他們的時間。前面講過,士族在東漢末年,已經是統治集團的主要力量。他們要成為統治階級,也可以有兩種方式。一是和平過渡,二是武裝鬥爭。董卓入京,使前一種方式不再可能;官渡之戰,又使後一種方式化為泡影。這個時候,能夠奪取政權的,就只有非士族出身的軍閥。而且,也只有暫時撇開袁紹代表的「儒家士族路線」,他們才能成功。這就是劉備、孫權等人能夠在「後袁紹時期」勝出的原因。顯然,這些非士族的軍閥出了頭,這些非士族的政權得了勢,說起來都因為「前有車,後有轍」,曹操起了「帶頭作用」。因此,士族地主階級肯定要將自己滿腔的憤怒,都傾泄到曹操身上,懷著刻骨的仇恨將他「妖魔化」。再加上他自己多有不義,曹操便不可避免地從英雄變成奸雄。  何況曹操自己也授人以柄。他最大的失誤,就是為曹丕的稱帝創造了條件。儘管歷史不能假設,但我們還是可以設想,如果曹操不稱魏王,甚至不封魏公,不建魏國,哪怕曹家世代為相,事情恐怕也會兩樣。可惜曹操太迷戀那最高權力了,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想當年,路易?波拿巴仿效他的伯父拿破崙發動政變時,馬克思就曾預言:「如果皇袍終於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崙的銅像就將從旺多姆圓柱頂上被推下來。」我們也可以套用一句:當曹丕把皇袍披在自己身上時,曹操就只能等著被畫成一張大白臉了。  就在曹操走向地獄的時候,諸葛亮也走上了神壇。不可否認,諸葛亮身上有太多閃光的精神。他的心繫天下,憂國憂民,鞠躬盡瘁,廉潔奉公,謙虛謹慎,以身作則,都堪稱千古楷模。但諸葛亮成為神,卻並不完全因為這些。主要還是社會需要典型。帝國統治者需要一位忠臣,普通老百姓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則需要一位代言人。這和曹操變成鬼是同樣的道理。  然而在我看來,作為歷史人物的曹操和諸葛亮,不過是長江的前浪和後浪;作為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的曹操和諸葛亮,則不過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這枚硬幣就是人性的兩面。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諸葛亮既然被看作天使,曹操就只好去做魔鬼。諸葛亮既然是「後浪」,「前浪」的曹操,也就只好「死在沙灘上」。  這可不是我們希望的。我們的希望,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不斷變新浪」。但,歷史的長河果真能夠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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