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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語 滾滾長江東逝水 五、解鈴還須系鈴

所屬書籍: 易中天品三國
荀彧、魯肅、諸葛亮,可能是當時三大集團中最值得注意的三位「謀士」。他們已非一般意義上的「謀士」,甚至不可以「謀士」名之,只能稱之為「政治家」。但是,他們三人的結局卻不相同。荀彧最為不幸。他為曹操操勞服務了一輩子,卻在五十歲時被曹操所逼憂憤而死。  「身在曹營心在漢」釀成了荀彧的悲劇。  荀彧在曹操集團當中是比較特別的。他出身士族,本人也是名士,被評為「王佐才也」。這個既是士族又是名士的荀彧是從袁紹那裡過來的。我們知道,袁紹的路線,是「儒家士族」的。曹操的路線,則是「法家寒族」的。荀彧去袁就曹,這就非同一般。更不尋常的是,荀彧投奔曹操,是在漢獻帝初平二年(公元191年)。那時袁紹已經奪了韓馥的地盤,當了冀州牧,曹操卻只是袁紹表薦的東郡太守,根本就不可相提並論。前面講過,官渡之戰時,很多人不看好曹操,認為袁紹必勝。荀彧卻在九年前就拋棄了袁紹,豈非異常?  那麼,荀彧為什麼要離開袁紹到曹操那裡去呢?因為他「度紹終不能成大事」。荀彧的「大事」是什麼?和諸葛亮一樣,也是「興復漢室」。可惜,當時參加關東聯軍的那些諸侯,幾乎沒有一個是中用的。最有條件和能耐的兩個,袁紹和袁術,卻又自己想當皇帝,而且還當不上。所以,荀彧寧肯選擇當時最不起眼的曹操。因為曹操的膽識才略,其實已經表現出來。他在這個時候,也還是東漢王朝的忠臣,為國獻身的英雄。荀彧這才寄希望於曹操。看看「荀彧版」的《隆中對》就知道,他對曹操是怎樣評價的?又是「乃心無不在王室」,又是「匡天下之素志」。他為曹操提出的政治綱領是什麼?一曰「奉主上以從民望」,二曰「秉至公以服雄傑」,三曰「扶弘義以致英俊」。這個立場,其實是再清楚不過。  荀彧提出這個政治綱領,是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等到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曹操已不再「乃心無不在王室」,也不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要自己封公建國了。下一步發展,必將背離荀彧的理想和初衷。所以,荀彧不能不阻攔。但是,他阻攔並沒有任何效果。曹操已上了自己的「賊船」,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於是,荀彧只能與曹操分道揚鑣,並選擇死亡。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也用自己的生命對曹操做最後一次勸諫。荀彧作出這樣的選擇,有著多方面原因。但說到底,還是他名士身份、士族立場和儒家思想所致。東漢王朝以名教興國,世家大族以儒學立身,忠君守節的觀念根深蒂固,改朝換代成為最敏感的問題,甚至成為劃線的標準。比如范文瀾先生就把聚集在許都的中原士族分為「擁漢」和「擁曹」兩派。其實「擁漢」、「擁曹」並無截然界限,都是士族。荀彧就是派繫上「擁曹」,骨子裡「擁漢」,不折不扣地「身在曹營心在漢」。正是這種不可解的內在矛盾,釀成了他的悲劇。  荀彧的立場不是曹操的立場,魯肅的立場卻是孫權的立場。因此魯肅的結局要好得多。孫權不是士族,魯肅不是名士,他們就沒有那麼多負擔。所以魯肅可以直言「漢室不可復興」,孫權也可以一會兒反曹,一會兒降曹。要降曹(比如要對付劉備時),就說曹操是「漢相」;要反曹(比如要聯合劉備時),就說曹操是「漢賊」,典型的實用主義。但以東吳之弱小,恐怕也只能如此。因此孫權把「變臉」這一套玩得爛熟。這套把戲說得難聽叫「見風使舵」,說得好聽就叫「審時度勢」,根本目的則是要「建號帝王以圖天下」。但是,要想「圖天下」,就得「稱帝王」;要想「稱帝王」,就得「固江東」;而要想「固江東」,就得爭取江東士族的支持。因此,孫權毅然將相當大的權力交給了江東士族,讓陸遜和顧雍分掌軍權和政權,讓大量士族子弟進入他的幕府和zhèng fǔ,實施「吳人治吳」。這就不但實現了孫吳政權的「本土化」,也實現了它的「士族化」。孫氏政權原本與江東士族是對立的,孫策甚至曾經對江東豪強大開殺戒。現在,孫權卻與他們握手言歡,還讓他們參與政治。  孫權不是理想主義者,準確地說,他是有目標無理想。所以,孫權並不在乎東漢王朝是存是亡,也不在乎曹操是忠是奸,而只在乎保住他自己的地盤。他甚至不在乎這個地盤上的政權屬於士族還是庶族,只要它姓孫就好。  劉備稱帝之後只有兩年就駕鶴西去,諸葛亮才真正是治理蜀國的人,麻煩是在劉備和諸葛亮這邊。  劉備的麻煩在於他的宗室身份。這身份讓他佔了便宜,也讓他背了包袱。袁紹死後,反曹擁漢的士族和名士能夠指望的,就只剩下劉備。劉備自己打出的旗號,是痛感於「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yù信大義於天下」。這是劉備的政治資本,也是他的政治包袱。也就是說,他不能像孫權那樣隨機應變,只能將「反曹興漢」的旗幟舉到底。好在這並沒有妨礙他奪取劉璋的風水寶地,雖然劉璋是「宗室」。這也沒有妨礙他亦步亦趨地照搬曹操的建國道路,雖然曹操是「漢賊」。曹操稱魏王,他就稱漢中王;曹丕稱魏帝,他就稱漢帝。蜀漢建國之前並不麻煩,麻煩是在建國之後。不過,這已經不是劉備的麻煩,而是諸葛亮的麻煩。因為劉備稱帝之後只有兩年就駕鶴西去,諸葛亮才真正是治理蜀國的人。  諸葛亮的麻煩在於他的政治理想。諸葛亮的理想是什麼?一曰「興復漢室」,二曰「依法治國」。前一項關乎「天下」,事實上不可能實現,且不說它;後一項關乎「國家」,是諸葛亮該做、能做、做得到,也做得好的事情,不妨多說幾句。實際上諸葛亮的「依法治國」,是要建設一個高效廉潔的zhèng fǔ和公正清明的社會。這個zhèng fǔ和社會的狀態,用陳壽的話說,就是「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陳壽這話,是對諸葛亮治理下蜀國狀況的描述。也就是說,是做到了的。之所以能夠做到,則因為諸葛亮「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也就是說,依法治國。  這就奇怪!這樣好的一件事,怎麼反倒成了麻煩呢?很簡單,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強不樂意。因為你要公正,就不能偏袒士族;你要高效,就不能只看出身;你要廉潔,就不能容忍貪腐;你要清明,就不能允許霸道。總之,所有這一切,都同士族地主階級「壟斷仕途,控制輿論,成為豪強」這三大特徵格格不入,他們怎麼會擁護?  何況諸葛亮為了實現他「興復漢室」的理想,還不能像孫權搞「吳人治吳」那樣,搞什麼「蜀人治蜀」。因為蜀漢一旦「本土化」,就必然成為一個保守狹隘的「偏安之國」,哪裡還能夠北進中原?再說作為一個外來政權的領導人,諸葛亮也不可能完全相信那些「土著」。因此,諸葛亮不但不能實行「蜀人治蜀」,反倒必須對益州本地的士族和豪強,進行政治上的控制和經濟上的平抑。別的不說,單是北伐戰爭需要的一大筆軍費,就得從他們身上出。事實上,只要諸葛亮公平執法,出錢多的就肯定是他們。要想他們沒有怨言,除非要麼不再北伐,要麼不再公平。可惜無論哪一條,都與諸葛亮的理想相悖。所以我說這是一個麻煩,而且這麻煩還是死結,解不開的。也就是說,蜀漢只有系鈴人,沒有解鈴人。最後來「解鈴」的,就只能是曹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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