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 12
宋運輝回老家的時間安排得很緊,第一天白天他根本騰不出時間陪梁思申東遊西逛。但梁思申不要他操心,自己一早去賓館樓下買一張地圖,摸到韋春紅飯店門上去,請韋春紅做導遊,隨便韋春紅帶著她往哪兒走。韋春紅一點沒客氣,帶著她叫上一輛計程車就去小雷家看。
梁思申第一次見識到小雷家。很臟,很灰,與印象中的鄉鎮企業形象相符,但熱氣騰騰,充滿一種叫作「工業」的味道。很原始,卻很有感染力。梁思申心說難怪外公會喜歡,她看著也挺喜歡的。韋春紅還怕太陽曬化了這個雪白的女孩子,梁思申卻是全身抹了防晒霜,好奇地一處處地印證宋運輝曾經跟他提起過的有關小雷家的傳奇式的種種。
來往的眾人都認識韋春紅,很快就有人將韋春紅陪著一個年輕美麗女性來參觀的消息報告給在銅廠忙碌的雷東寶,雷東寶一算時間,心說來的不正是宋運輝那妖精老婆嗎,她來幹什麼?他當即循著耳報找了過去,很快就看到韋春紅與一個女子站在路上指指點點,那女子即使拿碩大墨鏡遮住半邊臉,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就是梁思申。
想到韋春紅跟他提起的宋運輝的情緒,雷東寶這下只能對梁思申忍耐,怕惹了這妞就等於惹了宋運輝。他走過去就聞到一股好聞的春天橘子花似的香味,他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才道:「春紅,你去我家待著,我帶小梁走走。」
韋春紅立刻答應,但關心地對梁思申道:「妹子,你要累了就趕緊歇息,這個時候逞強不得,他不懂關心人的。」
梁思申笑著與韋春紅道別,然後才面對著雷東寶,道:「我來看看你家小輝以前出沒過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會特意來找我,你要沒懷著孩子我倒會相信你專門來跟我吵架。跟我走,小輝的事情,這裡沒人比我更清楚。哎,你行嗎,會不會中暑?」
「有可能。」梁思申也沒客氣。
「你跟我去辦公室等著,我給你叫輛三輪車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小輝還不跟我拚命。媽的,也是喜新厭舊,還說我。」
梁思申不搭腔,跟雷東寶說不通那些形而上的感情問題。她跟著雷東寶進去村辦,雷東寶只介紹她是老王先生的外孫女,卻硬是不說這是宋運輝的第二任妻子。大家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個姑娘洋氣、漂亮,符合老王先生外孫女的身份。梁思申心裡生氣,但也不提。
一會兒三輪車叫來,雷東寶卻自己騎上三輪車,帶著梁思申出去村辦。雷東寶的舉動,把大家都驚住了,梁思申也驚住,坐在三輪車裡上不得下不得,非常尷尬。三輪車轉彎拐出村辦,梁思申眼見左右沒人,才道:「請你停下,我下車。」但是梁思申說出話來,便感覺自己說得沒有力度,她一貫適合於幽靜場所的音量和音頻顯然並不適合農村廣闊天地和輪軸吱呀吱呀伴奏的三輪車上。
但雷東寶還是聽到了,在前面大聲道:「你坐著,這兒沒人拍你馬屁,也沒人拍小輝馬屁。我有話要跟你說,別人不能聽。」
「那你停下,我下來走,這樣說話不對等。」
「你少啰唆,叫你坐著你就坐著。」
相對雷東寶大喇叭似的聲音,梁思申只覺得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她也不要求了,只好坐著。可又讓她如何坐得安穩,她都不好意思舒舒服服靠著背坐。
三輪車才沒出門多久,消息就飛快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無數只腦袋從玻璃窗後面探出來,觀看這一驚人場景。而沒工作的小雷家人更是衝到太陽底下觀看東寶書記甘為一個女人做三輪車夫,梁思申更是如坐火山口上。
三輪車吱呀吱呀地穿行在積灰厚重卻樹蔭匝地的村路上,不時得避開隆隆開過的貨車,穿行於飛揚如霧的煙塵里。梁思申拿塊紙巾遮住鼻子,更無法說話。晃晃悠悠地,三輪車來到村後山下,預製品廠的門口。雷東寶這才歇腳,指著後山蜿蜒的一條山路,道:「你看,那路,最早去市裡要從這條山路翻過去,得走老半天。那會兒沒公共汽車,搭輛運輸車去市裡算享福。小輝以前上大學,就得從這裡走過,去市裡火車站乘火車。一九八〇年冬天,他寒假回來過,那年下雪,他和他姐姐不小心掉前面大溝里,是我拉他們出來的,我們就這麼認識的。媽的,肯定比你早得多。」前晚韋春紅說他認識宋運輝的年日還不如梁思申,他當時沒反對,卻耿耿於懷。
梁思申不知道雷東寶究竟想說明什麼,卻沒想到能了解到這麼一段久遠的歷史,她看著眼前那條坑坑窪窪的山路,絕想不到宋運輝竟然是從這樣的山路走出去上的大學。她驚呆了,看著那條幾乎被廢棄的山路,很想走進去看看,那兒是否還有宋家姐弟的足跡。雷東寶沒聽見梁思申說話,回頭見她張著小嘴好像很驚訝的樣子,道:「不吱聲了吧?」
「不。我比你早認識,我一九七九年就認識宋,我第二年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麼?他怎麼什麼都跟你說?你那時候才多大,你聽得懂?」
「你不用心虛,宋不是個背後隨便說人壞話的人。我從他嘴裡聽多有關你的話題,可見面……他美化了你。」
雷東寶忽略梁思申的觀感,對宋運輝的美化表示滿意:「對,我們兄弟感情一向好。再告訴你,這預製品廠最早是小磚窯,我們小雷家村社隊辦企業第一炮就是在這兒打響的。看後面那些鱉塘沒有,都是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乾脆從山後水庫引水過來養魚。」
梁思申噢了一聲,這些磚窯啊魚塘啊都是宋運輝曾經告訴過她的神話般的故事,原來典出此地,而那小磚窯現在都英雄無覓。她見預製品廠門口一排花兒開得熱鬧,就問:「廠門口那花兒就是據說農村女孩染指甲的鳳仙花吧?」
「對,女孩子就關心這些。萍萍去那年,扔下家裡幾隻花盆幾棵花秧,我也不知道什麼花,等天暖了都種外面院子里。馬屁精都知道我喜歡這花,挖了籽去種,每年夏天到處都開鳳仙花。走吧,看老屋去。」
梁思申沒想到隨手一指,便是過去種種,不由得看看路邊不時冒出的開得璀璨的鳳仙花,又看看前面已經汗濕的肥厚寬背,好生感慨。從雷東寶看似輕描淡寫的描述中,她意識到自己對雷東寶可能有偏見。
這一路,看到過去雷宋聯姻的曬場,看到曾經甜蜜、現在已經蓋起廠房的老屋所在,看到宋運萍帶領養兔收購兔毛的所在,聽到好多相關的故事……走啊走啊,一直又走到一處小山包,雷東寶告訴梁思申,宋運萍就葬在上面。梁思申跳下來,要求上去。雷東寶沒攔著,前面撥開荊棘帶路。很快,兩人便到宋運萍墳前。雷東寶看梁思申摘下墨鏡和帽子,在墳前雙手合十拜了幾拜,他看著滿意,這才道:「萍萍,這是你弟媳婦,大熱天特意來看你。」
梁思申看看雷東寶,沒說什麼,又閉目合十在墳前把早想好的該說的在心裡說一遍,才跟雷東寶說「回吧」,兩人一起下山,雷東寶心說這個半洋人原來也迷信。
兩人輾轉又到而今小雷家的住宅區和工業區,這下雷東寶告訴梁思申的,都是他和宋運輝的交情,包括這住宅區的規劃設計,包括那邊工業區的改造更新,還有宋運輝當年來他家住過一段時間謊稱甲肝與金州領導作對。梁思申聽著,與過去的記憶印證,兩人這會兒都心平氣和,難得雷東寶不嚷嚷了,梁思申不諷刺了,可前面路上卻熱鬧開了。梁思申看去,卻見一個年輕女孩從前面路上跑過來,哭得披頭散髮。
雷東寶一看見就罵了聲「操」,但立即靈活地跳下去,跑去迎住那年輕女孩,一把抱住不讓蹦躂。原來是馮欣欣在小雷家工作的親戚誤會梁思申是個狐狸精,及時向馮欣欣示警,馮欣欣立馬從市裡殺來搶老公。
梁思申跳下車,驚異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從馮欣欣的哭鬧中她猜到是怎麼回事,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插嘴為好。她不免想到現在雷家的韋春紅,心說這下有點麻煩了。但見馮欣欣很快便擦乾眼淚,掛上笑容朝她走來。梁思申心說,這不是宋家人的風格。她沒動,她記著宋運輝的反感,也沒摘下眼鏡,只淡淡地注視著馮欣欣過來,聽馮欣欣一路說著「原來是美國姐姐啊,我早想去看你了,可……」就是一動不動。
馮欣欣很快感覺到梁思申的冷淡,一張臉很是掛不住,不由得回頭看雷東寶一眼,年輕女孩終究是生嫩,又不敢對梁思申輕舉妄動。梁思申仔細打量馮欣欣這張據說與宋運萍很像的臉,從這張小眉小眼的臉上實在看不出宋家的氣質。她見馮欣欣止步,才道:「大哥,謝謝你陪我半天,我得回了。」說完,她就擦著馮欣欣離開,憑記憶摸去雷東寶家,見到馮欣欣真人,她把剛剛生出的心軟又壓了回去。
雷東寶料定梁思申與宋運輝穿一條褲子,肯定不會待見馮欣欣,卻沒想到她竟當沒看見馮欣欣這個人。雷東寶暗自罵聲「操」,扯起嗓門大聲道:「小三,小三,送小馮回去。」見有人探出腦袋應一聲說去叫三主任,雷東寶才對馮欣欣道:「看,丟人了吧,鬧半天人家還看不起你,誰打電話告訴你的?」
「誰讓你這兩天都不來,人家還以為你幹什麼了呢。我現在不回,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回家,我去你家等著你。」
「到底誰打電話給你的?」
「不說,反正你有什麼事都有人報告我,哼,你可別想瞞我。」
雷東寶最煩這種小伎倆,憋得滿臉通紅,可就是拿這個帶球的沒辦法:「你趕緊回家,我工作,沒空跟你玩。」
「你不是陪你弟媳婦轉悠嗎,你有時間陪她怎麼就沒時間陪我呢,你再不陪我,我肚子里的寶寶都不認識你了。」
「好好,我晚上一下班就去你那兒,現在我沒空。我弟媳婦是來工作,跟你不一樣。不跟你說了嗎,人家在美國大銀行做事。媽的,小三這麼磨蹭,還不來。」
小三終於開著車子出現,載上馮欣欣走了。雷東寶趕緊衝進最近的辦公室,給自己家打電話,穩住剛走進他家的梁思申。但他沒急著趕去,而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給馮欣欣打電話的馮家親戚。很容易,廠里可以打外線的電話機並不多,一問就知道是誰打過電話。他找到那個親戚,二話沒說,就是兩個大耳光。他媽的反了,敢監視起他來。他不敢動馮欣欣一根汗毛,他難道還怕了馮欣欣不成?
隨即,雷東寶便趕回家。他媽與韋春紅依然和平共處,韋春紅有的是辦法把雷母的話當耳邊風。雷母更不敢對梁思申出什麼話,知道她這個小雷家太后的幹部家屬身份與梁思申比實在算不上什麼。等兒子出現,她就走了,三不管。
梁思申並沒快嘴將馮欣欣殺來的事告訴韋春紅,反而是雷東寶進來就把已經送走馮欣欣的消息透露了,韋春紅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一會兒,就收起臉色沒事人一般。梁思申準備回市裡吃飯,雷東寶道:「你別走,我還有話問你。你和小輝都說我以前對他姐沒掏心窩子,你說,怎樣才算掏心窩子了?」
梁思申沒想到雷東寶那麼直接,她想了想,才答:「我不清楚你說的掏心窩子的意思,請原諒我中文不好。但從你對待韋嫂的態度,你不是個尊重太太的人。我們有理由懷疑,我們也正要問你,你懂韋嫂的心嗎?你以前又懂姐姐的心嗎?今天很巧,讓我見識到馮小姐,我看來看去,馮小姐與宋家人完全不一樣,你說她像,難道你以前看到的只有姐姐的皮相,而沒看到姐姐的性格、言行甚至內心?」
雷東寶被梁思申繞得煩了,索性摸出皮夾,展開來給梁思申看:「怎麼不像?你看,你看。」韋春紅心裡感激梁思申幫她說話,但她旁觀。
梁思申接了皮夾仔細看,心說果然是相像,但是她冷笑道:「我不明白,姐姐會有馮小姐那麼勢利的眼睛嗎,姐姐的性子是會當眾撒潑的嗎,我雖然沒見過姐姐,可我相信宋家人不是那樣的。因此我可以說你,別看你跟姐姐結婚那麼幾年,沖你連一個人都會認錯,我就可以認定你根本不懂姐姐的心,正因為如此,宋心痛姐姐。」
不用說同是女人的韋春紅,即便是雷東寶這回也聽得出梁思申說的是什麼,宋運輝心痛姐姐什麼?就是心痛姐姐嫁錯人,心痛姐姐因此早逝。雷東寶氣得一拳砸桌子上,怒道:「我跟他姐怎麼樣,你們懂個屁。你給我去問小輝,我到底對他怎麼樣,我以前對他到底怎麼樣,讓他憑良心說,我有沒有當他親兄弟?」
韋春紅見此連忙扯住雷東寶,按到位置上坐下,低聲提醒他別嚇到孕婦。雷東寶呼哧呼哧地別轉臉去,免得再看見梁思申就管不住怒氣,這女人簡直指鹿為馬。梁思申倒是不怕,但是愣了會兒,才又冷靜地道:「宋一直拿你當兄弟,而且是好兄弟,他說起你的時候,通常非常驕傲,所以我雖沒來過小雷家,可對小雷家的一草一木早已非常熟悉。可你呢,你指鹿為馬把個輕浮女孩指為姐姐,你簡直是往宋的眼睛裡揉沙子。你卻還可以為一句話暴跳如雷,難道宋就不可以生你的氣?」
韋春紅心說這個小姑娘別看一張臉那麼嫩,可真能罵人,但也眼見雷東寶與梁思申水火不容了。雷東寶太獨,不肯被人指責;梁思申太驕,容不得自己丈夫受委屈。還是她嘆聲氣,站起身道:「妹子,你別說他了,他也不容易,他這是多少個地方燒香拜佛才求來個孩子。他對我好著呢,我不怨他。」
梁思申心裡挺替韋春紅感到無奈,可也沒辦法,難道要她煽動韋春紅爭取女權?可她還是忍不住替韋春紅瞪雷東寶一眼,與韋春紅挽手離開雷家,上去門口的計程車。雷東寶好歹看宋運輝面上背著手送到門口,看兩人離去,心裡極度鬱悶,這一早上親自踩三輪車都沒挽回事態。而對韋春紅,雷東寶更是負疚。這麼幾天下來,對馮欣欣的新鮮勁也過去了,當然已經知道馮欣欣不是宋運萍,他這會兒又惦記起韋春紅的好來。可馮欣欣肚子里不是有個他的孩子嗎,韋春紅能理解的。
雷東寶又回銅廠,而項東也正等著他。項東一看到他進來,就掩上門,嚴肅地道:「書記,正要跟你說件事……」
「扇倆耳光的事嗎?」
「是,但也不全是。首先,企業發展到現在,人員進出都應該規範控制,不能說進就進,而應該擇優錄取,尤其是不能安插親戚朋友。你上面一開口子,別人也可以有樣學樣,對於銅廠未來職工素質的提高有影響,我對你前幾天擅自安排三個親戚進來銅廠持保留意見;其次,這是工廠,工廠有制度,不需要動手打人。」
雷東寶對於繁文縟節的反應,一向是簡單的「操」,但當著項東,他捂住嘴忍了,還訕笑了:「我今天怎麼凈挨教訓呢。行,第一條我答應你;第二條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你不知道,我們農村裡,拳頭比什麼都管用。」
「可是制度,有制度在的,不能不把制度當回事。書記,企業是要做大的,企業做大了,靠你這兒一拳那兒一腳,你忙得過來嗎?我們得趁企業還沒做大,先把制度建立起來,讓大家都遵守制度,以後舊人帶新人,企業就容易管了。」
雷東寶嘴上從善如流:「好吧,我以後管著點手腳。」
項東知道今天的勸誡只能到此為止,但他還是要問:「書記,你介紹來的那三個親戚全是沒文化的,讓做基礎工,他們還不願意,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不行的話,我開除他們行嗎?再這麼放著帶壞別人。或者你教訓他們?」
「我教訓他們還不是動拳頭?」雷東寶想了想,「你再替我忍七個月,到七個月還那樣的話,開了。」
項東不明白為什麼不多不少要七個月,但既然雷東寶給他准信,他就不提了,心裡大約知道那三個皇親國戚的分量,不重。他決定發動群眾斗群眾,將那三個人放到老車間去,讓小雷家的人合夥對付那三個外戚。
雷東寶對於項東進來後逐步引進的規範化技術化管理很迷信,雖然他不懂,可他喜歡背著手看新招聘進來的技術員在項東的督促下搞測繪。測繪的東西是項東從上海花大錢買來的國外產品,項東說要做就要做好的,通過模仿國外的好產品,研製出自己的拳頭產品,才能打進國際市場。雷東寶覺得很對。他從來就是那麼一句話,項東只要考慮發展,其他錢的事由他全力解決。
他看了會兒,就午休鈴聲響了。他走出技術室,抓住準備去食堂吃飯的項東問:「電纜能不能也想辦法搞出口?」
「當然能,只要與出口國的標準合得上就行。不過據我所知,我們的電線雖然在本地是最好的,可技術含量不高,質量也……離出口還有一段距離。可能因為賣得好,大家都不用太留意提高質量,開發新品。」
「哦,要怎麼做?」
「具體我說不上來了,我是外行。」
「那有沒有跟你一樣技術好又能管的人?你以前在銅廠應該知道幾個。」
項東忙笑道:「電纜廠不用找外人,那幾個年輕人都不錯。我看書記只要給他們壓死任務,他們自己會找門路去。他們只是現在日子太好過了,不思進取。哎喲,書記可別說都是我說的,得讓他們罵死。」
雷東寶笑道:「我怎麼會說呢。那你說,為什麼你會想到要改進,他們想不到呢?他們有好幾個人吶。」
項東沒想到雷東寶會問出這個問題來,不由得愣了一下,心說這倒是好問題。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能是接觸面的問題,我以前的廠雖然體制老化,可規模擺那兒,出去開會總能接觸一些高端思路。但另一方面也要靠挖掘。有一部分人是自己愛好,自覺挖掘,但大多數人需要有人鞭策著去挖掘。」
「都有,他們兩方面問題都有。」雷東寶又忍不住,道,「你是自己愛好,對吧?我挖到你真是老運氣了。」
項東微笑。對於雷東寶很多處事辦法,他常需要這個保留意見那個保留意見,經常會為雷東寶的種種不規範行為頭痛。但是他感謝雷東寶識寶,因為雷東寶的識寶不僅表現在語言上,還表現在行動上,更落實在分配上。為此,他能對雷東寶的種種令他頭痛的行為一笑置之,也對自己的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他總覺得人做事為什麼,一要做出成績,二要成績受人賞識。前者要求自己,後者要求別人。現在的環境他很滿意,雷東寶對他是赤裸裸的賞識。
雷東寶卻不知道知識分子有那麼多的彎彎腸子。他就是很明確,項東是個寶,是寶就得捧住。但他也不免想到,宋運輝能因為一件看似很小的事情忽然翻臉不認人,他想到項東也是跟宋運輝差不多的人,很有書生脾氣。
雷東寶晚上回到馮欣欣的家,卻笑不出來。馮家親戚已經把當眾挨耳光的事哭訴到馮家,馮母的意思是息事寧人,馮欣欣卻是正恃寵生驕的,說什麼也要在親戚面前為自己掙回臉面,讓雷東寶低頭認錯。因為現在雷東寶對她事事都是好好好,慣她得很,她那些同學都說老男人最寵小嬌妻,讓她趁懷孕當兒先把規矩做下了。
雷東寶回去見飯菜已經擺上,卻不見馮欣欣,問馮母,說是在屋裡哭。雷東寶想到當年宋運萍懷孕時候脾氣也怪得很,動不動就哭了鬧了,跟平時為人全不相同。他進去看,這麼熱的天,馮欣欣卻裹著毛巾毯背著他躺床上。雷東寶走近了,更是見馮欣欣一整張臉都捂在毛巾毯里。他不由得笑了,道:「你不熱啊,空調也不開,當心生痱子。」
「我沒臉見人了,表哥跟我打個電話還被你扇耳光,我難道是小老婆嗎?」
「什麼屁大的事,你表哥正事不幹只知道煽風點火,只給他兩個耳光還是輕的。起來,吃飯。」雷東寶不耐煩了,便不高興勸,顧自走出來。但他才轉身,馮欣欣就哭開了。雷東寶聽著難受,只能又轉回去,好言好語地道,「小雷家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讓你表哥以後不許生妖蛾子,沒他好處。」
「你還一個人說了算呢,你騙鬼呢,今天還讓我看見騎三輪車拍你弟媳婦馬屁……」
「我跟她說些要緊事,她跟你一樣懷孕,大熱天不方便滿村子走,會中暑。」
「人家孕婦你護著,我懷孕你還氣我。寶寶,媽媽對不起你,你爸爸只認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弟媳婦,不認你和你媽。寶寶,媽媽都沒臉見人了,讓你爸爸這麼欺負呢。」
雷東寶心說又來了,每次都是拿孩子要挾他。他不耐煩地一把抱起馮欣欣,扯掉她身上裹著的毛巾毯,懶得說什麼,就往客廳抱去。卻不料半路被馮欣欣掙下來,又逃回床上。雷東寶想回手去捉,馮欣欣卻從床的這頭跳到那頭,小兔子一樣地亂跳。雷東寶急了:「你別亂跳,你小心……」雷東寶看著馮欣欣搖搖晃晃地跳,急得話都說不出來,馮欣欣跳一下,他的心揪一下,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
但雷東寶越急,馮欣欣越跳,席夢思上面亂跳,她根本就覺得不會顛下來什麼,一邊跳一邊尖叫:「你爸欺負你媽,你還留著幹什麼,你媽沒臉見人,你還出來幹什麼,統統死了算了,讓你爸自個兒高興去……」
「別跳,別跳……」可雷東寶在床下追到哪兒,馮欣欣就在床上跳到別處,雷東寶又是急又是怕,追得滿頭大汗,心火開始騰騰地竄上來了。梁思申中午說馮欣欣與宋運萍全不是一回事的話自動隨著馮欣欣的一跳一躍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雷東寶腦袋裡亂蹦。
那邊馮欣欣偷看到雷東寶一張胖臉憋得通紅,卻不再粗聲粗氣說話,以為她又拿孩子要挾成功,得意地更加油蹦跳。馮母外面都躲不住了,進來看看雷東寶,忙對女兒道:「別跳了,你要跳出人命來嗎?」馮母也加入床下撲馮欣欣的隊伍。馮欣欣這下躲不掉,終於被雷東寶抓到。
雷東寶鬆一口氣,壓抑心頭的怒火,悶聲道:「吃飯,別玩得過火。」
「那你打電話跟表哥道歉。他沒面子就是我沒面子,我沒面子就是寶寶沒面子,我們都沒面子,我們還活著幹嗎。你今天不打電話可以,明天你一走我就去醫院做掉……」
「媽的,做掉就做掉。」雷東寶終於火了,一把將本已抱住的馮欣欣扔回床上,怒道,「你愛鬧就鬧,你今天不鬧掉,老子明天一早叫人拖你去醫院打掉,你媽的我稀罕,給臉不要臉的,跳啊,跳,儘管跳。媽的,明天等著,你不去我讓人架著你去,老子不要了。」
雷東寶說著,真的甩手出去不管了,自個兒坐下吃菜喝酒。這邊馮家母女倆都嚇傻了。馮欣欣傻好久,這下是真的嚇得大哭起來。但這哭聲聽在雷東寶耳朵里,就是又狼來了。雷東寶在外面將酒杯一頓,罵道:「哭你媽的,急著投胎去啊,投胎也等老子吃飽來了結你。媽的還哭,老子成全你,今晚就去做掉。」
雷東寶越罵火氣越大,操起杯子狠命摔地上,起身撞開桌子,衝進卧室。馮母一看不好,趕緊阻攔,被雷東寶一把推開。雷東寶操起沒幾兩重的馮欣欣就往外去。馮母急了,急衝到前面,擋在房門口。這時候馮欣欣也怕了,她說什麼都沒想到雷東寶敢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且還不是光說不練,而是玩真的了。她泣不成聲地討饒,連聲說:「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雷東寶根本不聽,一手挾著馮欣欣,一手想拖開那個年紀沒比他大幾歲的丈母娘,但丈母娘死死撐住不放鬆。雷東寶看著心煩,不肯跟女人扭打,就把馮欣欣往她娘懷裡一扔,自己繼續喝酒吃飯,兩隻眼睛則是狠狠盯著娘倆不放。馮欣欣早嚇壞了,躲她媽懷裡不敢看。她媽也不敢喊「東寶」了,道:「雷書記,你慢慢吃,我跟欣欣洗把臉就出來。」
雷東寶橫了一眼,沒說,心裡厭煩透頂。是啊,如梁思申所說,即使宋運萍當初懷孕後性情大變,可宋運萍怎麼可能當眾撒潑。這麼一想,他把心中寶貝馮欣欣的心淡了下去。等會兒馮欣欣洗了臉攏了頭髮出來,被她媽教育了,乖乖坐到雷東寶身邊靠著,兩眼淚汪汪看著雷東寶,想哭又不敢哭。雷東寶一看這樣子,心又軟了。畢竟馮欣欣還是長得像宋運萍,再說又是這麼嫩生生一個少女。但他心裡有氣,沒理馮欣欣,反而是馮欣欣對他又是夾菜又是斟酒。
晚飯後看電視,馮欣欣也是不顧媽媽在場,緊緊靠在雷東寶懷裡抱著無法合抱的雷東寶大肚子,非常溫柔。馮母只好提前退場進自己房間睡覺。於是馮欣欣更是肆無忌憚,一隻小手伸進雷東寶的衣服里。
一夜過來,雷東寶便把發火的事拋到腦後,但馮欣欣再不敢仗著孕婦身份鬧事了,她總算是實打實見識到了什麼叫雷老虎。
馮欣欣不鬧,卻變得黏人,雷東寶便又疏了去韋春紅那裡的次數。
卻說梁思申與韋春紅一起回市區,吃了一頓韋春紅特意為她準備的清淡可口的私房菜。吃完,韋春紅又非要護送梁思申回賓館。梁思申坐在計程車里,想到雷東寶的負心,再看看韋春紅這張長得比雷東寶老相好幾年的臉,心裡很是感慨,又因為不熟不便直言,就借口休息,拉韋春紅進賓館美容廳做臉。
韋春紅雖然財大氣粗,卻還是第一次進美容廳享受。裡面美容小姐比她臉還嫩的手指摸上她的臉,她忽然感覺自己原來已經老得如此不堪,禁不住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順著耳根流進頭髮里。她見梁思申閉著眼睛讓另一個小姑娘按摩,嘴裡卻非常複雜地羅列她這邊的小姑娘替她做的項目:清洗、美白、補水面膜……她什麼都不問,收起淚水靜靜挨著,讓小姑娘為她忙碌。溫柔舒適的觸感之下,她苦累那麼多年的心終於一松,坦然睡了過去。
梁思申的項目完成,她起身看著熟睡的韋春紅,看她露在衣服外面的粗糙雙手,不知怎麼就想起剛才雷東寶指給她看的山路了。這個城市以前不知道如何,現在看上去是不如東海那邊富裕啦,可能與沿海地區近年發展迅速有關。但毋庸置疑的是,宋運輝出去讀大學時,家境是很不好的。但竟然是須走著去火車站——以前宋運輝都沒提起過,梁思申也做夢都想不到。而那個初中畢業就高考,從那條蜿蜒山路走著出去讀大學的少年,現在卻是大家嘴裡的宋總。
梁思申不由得想到她有次回國內過聖誕假期,長大後第一次見到宋運輝。那是在建設中的東海工地吧,那次見到的宋運輝又黑又瘦,只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而那年他也還不到三十。那年他都忙得只有與她吃一頓中飯的時間。
難怪他現在兩鬢見霜,一個從山路走出來的根基一窮二白的男孩子,要用多少努力才能到今天的成就,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他只在信中雜亂無章地痛訴過他對工作的熱情和矛盾,他只說過「我很驕傲」,他從沒對她說過辛苦。
相比之下,她獨自在海外生存的曲折又算得了什麼?對,當年他還伸手幫過她呢。在他面前,她以後不要再喊累。
她又想到初與宋運輝戀愛時候,他的扭捏生澀,一個結過婚的男人竟然還不如她老練。她以前還以為是因為他個性太嚴肅,現在才知,他哪有時間好好享受生活?想著想著,梁思申的眼睛澀澀的,柔腸百轉地心疼。
一會兒韋春紅的臉終於被整理出來,韋春紅醒來,揉揉眼睛看鏡子中的自己,看來看去,雖然還是這麼張老臉,卻沒想到還真嫩了一些,血色好了許多。她很是喜歡。再看到一雙手也被休整過,指甲修得整整齊齊,照梁思申的說法,還做過蠟膜,她看著果然是細緻了許多,細緻得她以後再不願干廚房裡的粗活。一覺睡醒,烏雞變鳳凰,這才是女人啊。可她有些訕訕地說,雖然像豆腐了,可還是老豆腐,與嫩豆腐沒法比。
梁思申好人做到底,又帶著韋春紅做頭髮去,還是韋春紅過意不去,坐在美髮廳的椅子上硬是要梁思申回賓館休息。看梁思申走後,韋春紅心說,這個出身這麼好的女孩子可真會做人,知道她今天心情不會好,就拖著身子陪她這麼久。她不知道宋運輝以前的妻子是怎麼樣的,但心說肯定是沒法跟梁思申比。雖說她才遭遇被外面狐狸精撬了婚姻的事,可她怎麼都無法對宋運輝離婚再娶的梁思申反感。換她是男人,她也想要這樣的老婆啊。她不免坐在椅子上嘆氣,可她也是很好的老婆呢。對,她以後要保養得好一點,要多疼疼自己。
梁思申回賓館後沒再出去,也沒參加宋運輝評審會後的晚宴,她怕包廂里的香煙味。她休息足了,晚上獨自去西餐廳吃了,回來看CNN。好在宋運輝很快回來,梁思申知道宋運輝是不願冷落她的。她跟宋運輝說了去小雷家的事,見宋運輝一天高強度的忙碌下來,神情有些倦,她就拿來另外兩個枕頭都墊到宋運輝背後。
宋運輝把似乎還想忙碌什麼的她拉住,兩人一起靠枕頭上,笑道:「別忙,一起說說話,你也累一天了。」
「沒有,我睡了一下午。你說,剛才我跟你說的東寶大哥的話,是不是真的?」
宋運輝猶豫一下,才點頭:「都是真事。」
「我上午後來都不忍心了,他是真愛你姐姐的,可是他的愛可能不同。你……」
「不。」宋運輝拒絕得很乾脆,也沒給任何解釋。但見梁思申要起來,忙道,「別走,我……」
「你別動,我給你做面膜,嘻嘻,你放心,我現在用的都是最安全的,肯定沒激素。今天帶韋嫂做美容,我心裡早想著怎麼算計你了。」梁思申也知道宋運輝肯定拒絕與雷東寶和解,原因都不需要宋運輝勉強說出來,因此她自覺轉了話題。
宋運輝也樂得不說,但笑道:「不要,像什麼話,那是你們女孩子做的。」
「聽我的還是聽你的?」梁思申說話間早拿來毛巾、水杯和各色瓶罐,硬是使出水磨工夫,將宋運輝按到她腿上躺下,任她肆意作法。宋運輝有些半推半就,但躺下就不肯再起來,閉目讓梁思申的手輕輕揉過他的臉,往他臉上不知塗什麼東西,涼涼的,香香的,很舒服。「我給你先磨砂,你鬍子根比砂粒還硬呢。」
宋運輝的腦袋剛從戰場一樣的工作中脫離出來,又遇到雷東寶的事,本來轉得飛快。但被梁思申三兩下柔柔地撥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懶得去想公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磨砂是什麼意思?」
梁思申給他解釋。按摩得差不多的時候,她擦掉手指上的磨砂膏,又幫宋運輝揉揉肩胛那兒的肌肉。宋運輝閉目享受,只覺得神仙不如。他怕自己睡著,辜負美意,就找話說:「我問朋友借了車子,我不知道還認不認得路,明天帶你去我家裡看看,不過已經不是老房子,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做夢做到回家時候,看到的總是家裡的老屋。」
「我也是,美國那麼多年,做夢做到回家也是小時候的家。我今天看到你上大學去走的山路了,東寶大哥說就是在那條路上遇到你姐姐。」
「哦,說起來那還是古道呢。可惜這次時間不夠,要不然真想去看看,明天想去我插隊的地方嗎?」
「要去,當然都要看看。等我生孩子後,我們另外安排專門時間走走這條路吧,算起來我小時候的日子過得真好。」
「是,你家不一樣,你當時長得也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樣,站在那兒,氣質就與其他小朋友區別開來了,我記得跟你說過插隊的原因。」
「說過,為了讀高中。」
「我插隊時候就住豬圈旁邊小屋裡。上次去的時候還沒拆,現在估計沒指望了。我插隊的地方再翻過山頭,就是楊巡的家,更窮。」
「楊巡也不容易。」
「嗯。他最早的饅頭生意,都是靠肩膀挑著挑出大山,走街串巷,他起點更低,企圖心不免強了點。」宋運輝想到自己過去被虞山卿譏諷姿態難看,不由得一笑,他現在可以雲淡風輕地對待。
「楊巡雖然辛苦有了今天,可人還是脫不了饅頭氣。我真驚訝你,我小學時候就沒感覺你有農村氣……」
「什麼叫農村氣?」
「我中文不好,哼。」
「呵呵。」宋運輝心裡高興,看起來是姿態問題,在梁思申眼裡是努力,從另一個角度看叫姿態不美,全憑看的人怎麼待他。
「你那時候一定想,怎麼把那頭母豬養肥,讓它早早產崽。別整天吃晚飯跟吃藥一樣,往後沒奶怎麼辦。」
宋運輝聽了大笑,白天再累也不覺得了,所有辛苦都非常值得。
梁思申也是很喜歡兩人這樣的獨處的。她不清楚以後自己有了孩子,自己的孩子插在她和宋運輝中間,她會不會覺得不便。在東海時候宋引很黏著她,很喜歡她輔導作業,很喜歡她給講天南海北的故事,更喜歡和她一起遊戲,因此宋引常喜歡橫插在她和宋運輝中間,令得她和宋運輝獨處的時間只有在宋引睡覺之後,她總是挺心有不甘的。
可現在她和宋運輝幸福地單獨相處了,她又在心裡內疚她搶了人家孩子的爸爸。因宋運輝把宋引送去金州十天,明著就是掐算好了她留在東海的時間而定。她忍不住有些煞風景地提醒宋運輝:「好幾天沒去關心一下貓貓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去問問?」
宋運輝的眉頭明顯緊了緊:「在她媽媽那兒,又和她外公外婆在一起,不會有事,我還是別節外生枝。」
「貓貓的媽媽還跟她爸媽住一起?上回好像你說的,她不是有未婚夫了嗎?」
「聽老蔣說又吹了。」宋運輝盡量地言簡意賅,不想多說。
「為什麼,你別擠牙膏啊。」
宋運輝不甘不願地道:「那男的據說心裡有顧慮,怕因此得罪我,影響他在金州的前途。你知道,老蔣現在有意利用我以前新車間的人手培植新勢力。老蔣到位後風向轉了一轉,就壞事了。」
梁思申大為驚異:「還有這種事?」
「金州很封閉,封閉到你無法想像,所以我才把東海的宿舍區放到市區,算是半開放,否則也是差不多。其實我哪兒那麼小心眼,離婚只是婚姻出錯,不是雙方誰對誰錯。當時心急上火的也賴過別人的錯,現在想想當時我也不對……思申,實話愛聽嗎?」
「哎,我還在犯金州人的錯,不好意思。可這話你跟我說說還行,跟蔣總去說,人家可能還以為你惺惺作態。」
「所以你說我冤吧,我臉上的東西可以洗了嗎?」
「可以了,最好全身沖洗,頭髮上可能有些粘到。」梁思申看宋運輝一躍而起,卻見他拿著一張臟臉想來貼她的臉,連忙大笑避走。等宋運輝終於進去沖洗,她回頭思考剛才宋運輝說的話,心裡真是汗顏無比,宋運輝都看開了,她卻還小心眼地計較著。她不得不承認,宋運輝比她有心胸,關鍵的,她估計還是因為宋運輝夠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竟能超然對待自己的過去。
梁思申看看浴室緊閉的門,不由得想到外公有次跟她聊天,提起宋運輝的性格。外公說宋運輝這個人是以工程人員分解機器設備的思考方式看待他周圍的人的,幾乎很少摻雜自己的情感進去。梁思申心想,會不會與宋運輝從小不屬於主流,只能旁觀同學們的革命行動有關呢?她不得其解,可她也不願同外公一起分析宋運輝的性格,她寧可自己觀察。她相信自己有辦法讓宋運輝在屬於她和他的婚姻生活里,別想理智。她不願意看到他繼續太理智下去,她心疼。
她已經看到,宋運輝從剛結婚時候喜歡微笑甚至傻笑地看著她一個人嘰嘰呱呱,變為也參與著嘰嘰呱呱,變得越來越有互動,她覺得這就是進步,她喜歡看到這種進步。
一會兒宋運輝洗澡出來,走出來卻意外地提了個建議:「還早,要不要到外面走走。」他想的是梁思申一個人在這麼小空間里關了一下午,肯定難受。
梁思申奇道:「開車去你的老家錦衣夜行?」
「不是,就外面走走,散步。我對老家城市也並不熟悉,大概只熟悉一個火車站,可早已拆毀重建了。」
梁思申知道宋運輝一向好靜,對他的提議只好觀其行。兩人都是難得出來逛夜市,好奇地一路研究大熱天還風風火火烤羊肉串的,看燒得墨黑的高壓鍋土法爆玉米花,看路邊小攤擺著無數盜版磁帶、錄像帶,以及各色各樣的小百貨。兩個一向車進車出的人都覺得很有意思,梁思申還在地攤上買了一枚舊舊的陶瓷毛主席像。
宋運輝怕梁思申走丟,一直拉著妻子的手,在這種煙火氣十足的地方一起好奇,別說是梁思申這個半老外好奇,他這個每天醉心工作的人也如發現一個新世界。他喜歡身邊的這個「伴」,他相信他這回的婚姻是對的。
只是梁思申而今有忌諱,面對好香的羊肉串和新疆葡萄乾不敢張嘴,只好都塞給宋運輝吃,弄得宋運輝還是第一次當街吃零食,手裡還捧一大包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