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 03
楊巡原本借的那輛拉達除了喇叭不響,其他什麼都響,兩年下來,他修車本領自學成才。這回租賃到期,他反覆心疼地考慮著,終於還是決定買輛新車。出去風光那是別說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種想法,似乎他換新車說明他又哪兒賺大發了,越發相信他。最要緊的是,拉達修車費都拖死他。可楊巡極其不捨得買進口車,一樣是四個輪子,何必花那大錢,只是楊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老闆,買輛剛從口彩極好的大發改名到夏利的沒尾巴車也太小氣了點,他沒有其他選擇,唯有買上海大眾的桑塔納。他想買黑的,就跟大多數機關領導開的車子一樣,可是沒有,他只好買了輛深藍的。楊巡覺得深藍挺美,好多高檔西裝就是深藍色,可見男人適合深藍。
元旦時節,楊巡開著深藍的新桑塔納,載著送梁思申的禮物,直達大上海。他手頭帶著一份四星級賓館的可行性報告,這份報告,他越做心裡越沒底。與其說來上海是為請梁思申過目可行性報告,不如說他這是找個借口見見梁思申,還有梁思申上回脫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給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萬苦,從早開到晚,才到了上海。
梁思申接到楊巡從門衛打進來的內線電話,就裹上一件大衣,禮節性地出來迎接。若是對李力他們,她最多站在門口,已是仁至義盡。但是對楊巡這個出身低微的人,她不願自己稍微的疏忽就傷了人,她有限的社會經驗告訴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這些細小禮儀。
梁母常聽女兒說起個體戶小楊,還以為是那種貿易市場裡面練攤兒的攤主形象。及至楊巡進門,放下東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楊巡個頭不高,一米七左右,與她女兒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長得濃眉深目,剃著個乾淨的小平頭,笑容可掬,整個人透著股活躍的靈氣,觀之可親,倒是並不低俗。梁母驚訝了,這似乎不像傳統個體戶的形象啊。再看楊巡的衣裝,筆挺西裝,雖然下擺有些坐皺,可衣服合身合適,並不像時下三教九流個個將緊巴巴的西裝穿得像浙東小木匠。沒比李力他們差,只是臉上缺些書卷氣,多些江湖氣。
楊巡走進別墅,原以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貴,卻沒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熱,一屋子的香,看過去整個房子空空蕩蕩,並無想像中紙醉金迷的感覺。楊巡有些吃驚,但嘴裡早已說裡面真溫暖真舒服了。與梁母見面,梁母是個一望即知的官太太,養尊處優的樣子。楊巡以伯母稱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及至梁思申給他倒來一盞茶,他發現這茶杯淡綠顏色,還不如他以前在四星級賓館見的碗碟晶瑩,這才收起少許緊張。
楊巡原來與梁思申約定的是拿來可行性報告讓梁思申先看一下,第二天再面談。因此杯茶下肚,他送上一架據說是清晚時期的紅木嵌螺鈿一尺來高插屏恭賀梁思申喬遷,準備乖乖告辭回賓館休息。不料梁思申卻對楊巡道:「那位蕭然……」她看到楊巡會意地點頭,心中滿意楊巡領會迅速,接著道:「他的合資談判估計很快能成,他對各方面條件沒太多堅持。因此,估計他會在元旦後沒幾天內正式入主市一機。他有一陣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這麼快?」楊巡有些吃驚,想了會兒,問,「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機,有沒有帶資金進去?」
「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錢買下市一機的資產,才能把資產換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廣大,他有沒有可能不出錢就把市一機歸到他名下,錢以後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過我建議你別管這閑事,你沒法管,也管不了,多管還得惹禍。」
楊巡感謝梁思申的體貼,但還是道:「我當然沒法管,他別來管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銀地入主市一機的話,他就沒錢開發市中心一塊已經拆出來的地。蕭的資金實力,我懷疑有限,因此拆了那麼多日子,到今天還沒正式開工。這塊地我已經看過紅線圖,足夠我開發賓館,這地段太好了,下面還可以開商場,這麼熱鬧的地方開商場,以後租金沒的說。不曉得你有沒有經過那條街,鬧市裡拆出來很明顯一塊,瘌痢頭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應可真快,倒是個很好的機會呢。」
梁母忍不住問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當然也看得見,憑什麼小蕭一定要賣給你?再說,有前嫌在,他更不會賣給你。」
楊巡道:「伯母說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頭,願意讓他敲一筆竹杠,讓他心裡滿意。那樣的好地,憑我公司的性質,憑我沒什麼背景,我一輩子都拿不到這樣的好地,只有向別人買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有如此氣量,真是把韓信學個十足。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麼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這樣,我有辦法讓蕭然把錢全部注入市一機去。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楊巡欣喜得眼睛燦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製造蕭然資金緊張問題,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幫我傳遞消息給他。哈哈,太好了。」
楊巡走後,梁思申回頭靜心看楊巡的可行性研究報告。一看便清楚,楊巡是下真力氣做這報告的,研究調查工作做得充足,數據翔實可信。比之李力那份華而不實、花拳繡腿的報告,楊巡的這份才真正有了點「可行性」的意思。而楊巡這份報告,卻是脫胎於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對比。
梁母跟著女兒坐在書房,捧著一本從李力碩大書櫥里挑來的書看,見女兒最先是認真看那份報告,大約九點之後,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兒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出去,據說是找同學找朋友諮詢相關問題。然後一個一個電話回來,一張一張傳真紙吐出來。梁母很喜歡看女兒工作的樣子,這麼嬌嫩的臉,卻又是這麼認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統一。
但梁母終究是熬不住夜,拋下女兒回去睡覺。梁思申自己對賓館行業不懂,本著負責任的態度,她必須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為這個賓館項目,還是她最初提醒的楊巡,而且,她清楚以楊巡的實力,他輸不起。
她細心製作一張表格,將楊巡報告中的遺漏內容以及大致估價列出,越看越覺得楊巡的宏圖大願太超前於他的實力。但梁思申不便當面指出,她還是讓數字說出最直觀的話。第二天,她不等楊巡過來,自己叫車去楊巡住宿的賓館,她不習慣於在家中招呼朋友。
果然,楊巡一看見這些新添項目,目光凝滯。原先這份由三星級賓館財務參與的報告出來,他已經在為籌資犯愁。賓館,畢竟不是貿易市場,那些高級奢華的部分無法省略。這一顆一顆的星分出的級別,在星級賓館評定標準里,那是有絕對的硬杠子,他從旅遊局的人那裡看過標準。眼前新添的巨額費用,提示他參觀上海賓館時候的細節事項,確實不能遺漏。若是這些再加上,如果蕭然的那塊地真的被他吃下的話,支出又將超出預算許多。
梁思申見此,善意提醒:「千萬不要冒進,這個項目是需要巨額投入的,而且萬一中途資金跟不上,已有部分是一無用處的項目。」
楊巡沒看梁思申,擺擺手阻止梁思申說下去,也終於忍不住摸出香煙來點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計算器推到楊巡面前。楊巡見此,沖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計算器。這個笑,全然沒有楊巡平時笑的樣子,倒是很有職業精神的虛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笑,第一次見到楊巡的時候,只覺得他像老鼠,現在此人的變化一日千里。她不去打擾楊巡,讓楊巡靜心思考。
楊巡幾乎是燃盡一支煙,這才從椅背上直起身,將報告又平攤到桌面上,對梁思申道:「你聽聽,我有兩個打算。第一個打算,如果能吃下蕭然的地,我現在的資金預算只夠造起一家商場和賓館主樓的殼子。我可以讓出一年租金,讓租我場地開商場的租戶自己裝潢商場。以後,反正已經豎起來的大樓不會有建築安全問題,可以籌集資金慢慢裝修。考慮到一九九二年一年以來物價的飛漲,還有我那兩家市場的評估價越來越高,我估計我造好的大樓也會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盤活,派上用場,說明我的項目是活的,就能拿這大樓貸款去;第二個打算,如果沒有吃下蕭的地,其實反而麻煩。我在別處任何地方都沒法把底層的房子盤成店面。這個項目,可能真得因為資金原因推遲了。不過我有個想法,我可以找錢多的國有單位合資,旅遊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作一下,可惜他們沒錢,但我還是要他們加一股,這樣以後評定星級的時候就是自己人評自己人。我還可以找誰呢?除籌到這些錢,還有,他們最好有很多外國客人……」
楊巡說到後來,其實已經忘了對面是梁思申而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話說出來未必合適。他自顧自地皺著眉頭,將腦袋裡所有設想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梁思申繼上回銀河賓館初見之後,再次見識楊巡迅速發散的高效思維。而當年至今電器建材市場成功的事實證明,楊巡當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聽著,漸漸認真起來,將談話記錄到紙上,等楊巡說完,她都已經記了滿滿兩張紙。
楊巡說著說著,忽然抬頭髮現梁思申沒有任何反應,卻是拿著寫滿英文字母的兩張紙靠到椅背上思考。楊巡一時也不知道梁思申這是什麼意思,估計她是聽煩了他沒有頭緒的說話,可人家素質高,有禮貌,不肯出言打斷他胡言亂語,乾脆不理他。楊巡挺沮喪的,有意大聲嘀咕了一句:「看來,只夠造家三星級的。」
梁思申被楊巡忽然的大聲驚了一下,抬眼看楊巡一臉鬱悶,道:「那還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蕭然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場上面造辦公樓,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楊巡實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個擴胸動作,咬牙切齒地道,「事在人為,不信造不起來。前一陣在上海參觀四星級賓館,有一家賓館進去就有四條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問,用的全是義大利進口的花崗石,一條柱子得一百萬。燒錢嗎?燒!可燒得值嗎?值!一看就是有派頭。回頭再看三星級的,看不上眼了,什麼印度紅花崗石也拿來做地板,鋪的地毯沒彈性,全不是回事。你想,這樣一家四星的豎起來,起碼十年裡面,市裡沒一家能趕得上的。現在開發區發展得那麼好,外商投資來的那麼多,以後只有更多,你看,換你兩年後來,看見我的賓館,你還肯住原來那家三星的嗎?」
梁思申聽著楊巡近乎慷慨激昂的發言,不由笑了,這話說得好像兩年後賓館肯定造起來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經地說。
楊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鴨還沒打來,嘿嘿……」
梁思申收起自己記錄的資料,拿起楊巡給她的報告,問一下,也收進自己包里。「還想掛名中外合資嗎?」
楊巡笑道:「當然想,掛個中外合資的牌頭,別說政府看見我親熱,就是招工都比國有企業有優勢,我還問過銀行,銀行不肯貸給我這個體戶,卻肯貸款給合資公司。你說我現在掛名是村集體性質,其實是個體戶,想找個好一點的會計,人家都還吊著賣,外地人更不肯來,說是沒法辦戶口。這要是合資的話,那些人得打破頭走後門讓我招。梁小姐,你只要答應給我掛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掛靠管理費一樣,付你管理費。」
梁思申笑道:「看來我得吊著賣,管理費比例提高。」
楊巡也跟著笑,他聽出梁思申好心,有答應給掛名的意思。「你的管理費肯定高,我還得請你經常出來晃晃呢。還有,以後你來,住宿吃飯一條龍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好久才道:「再給我幾天思考。你也回去想辦法諮詢一下我這個洋個體,與你這個土個體的合資,政策上有些什麼要求,有沒有我接受不了、無法做到的內容。我也回頭經過香港時候查詢一下,從香港投資有沒有什麼特殊要求。」
楊巡聽著這話,忽然覺得一隻耳朵在跳。心裡想到,只是掛名,梁思申何須做得如此周密?
然後,楊巡便聽了好幾杯咖啡時間的天方夜譚。梁思申告訴他,她天南海北旅遊接觸到的各色風情的高級飯店,那種奢華精緻,真不是什麼一百萬一根的花崗石柱子能撐得起來的。但有些精緻,梁思申明顯留意到,楊巡無法體會其中妙處,楊巡更中意揮金如土的奢侈,比如義大利的金馬桶之類的噱頭。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測,楊巡肯干加苦幹,是個做事情的人,可是,會不會最終搞出來的是個奢華元素堆積得如鬧哄哄亂糟糟的集貿市場的怪胎?以楊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選擇專業人才?她覺得,這才是楊巡四星級計劃中最高的門檻。
因此,對於後面楊巡不斷放出的合資善意,她始終守口如瓶,她絕不打無把握的仗。不過,她願意幫忙,借名字給楊巡,做一個假合資。大部分還是看宋運輝的面子,因為她感覺宋運輝很重視楊巡,很讚賞楊巡。而她正需幫宋老師做點兒事以挽回注資項目不成對宋老師的打擊。她真是太想報答宋老師。
楊巡卻是始終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覺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難搞。可問題是,自從他富起來後,見多的是女孩子沒羞沒臊往前湊的,尤其是現在西裝筆挺,大哥大包小巧,還有汽車一輛,連挺稀罕的女大學生也向他低頭,他總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樣地狡猾,看似簡單直爽,可總是難以掌握。他想,這肯定與梁思申在國外長大有關,見多識廣。
但無論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給他用,他已經無限感激了。他一個個體戶辦的公司,如果能憑此躋身中外合資的行列,那無疑是鯉魚跳過龍門式的身份飛躍。不說別的,他即使是買車,都可以少交一大筆稅,車頭掛上一塊噱頭的黑牌照。
梁思申沒吃中飯就走了,還不要楊巡開新車送,她回國度假不易,得分秒必爭與媽媽在一起,因宋運輝而幫楊巡的忙也得適可而止。楊巡不知道那是人美國那邊的習慣,見自己出盡百寶都沒法留住梁思申共進午餐,心中極其沮喪,進而對自己能否獨立開展四星級項目充滿疑問。可又被梁思申的離去激發他胸中的鬥志,他非要想盡辦法拿四星級項目撐起他的脊樑不可,即使看似資金情況更加嚴峻。
楊巡被梁思申激發起蓬勃的鬥志,李力卻被梁思申再度打擊。梁凡開玩笑告訴他,梁思申衣櫥有歐美電影里才得一見的璀璨晚裝,可惜因迎新派對舉辦地李力家非中央空調,溫度不夠,不敢穿著,因此晚上在男性穿襯衫西裝女性穿薄呢套裙的派對上,李力總是敏感地捕捉梁思申的視線,心裡非常沒底。論洋氣,他毫無疑問不如梁思申,可是論傳統,他這個在國內的居然被梁思申的烏木鑲銀筷子和古瓷檯燈擊潰,他心裡有了障礙,在梁思申面前再瀟洒不起來。唯恐自己什麼舉動受了梁思申的暗嘲,因他一晚上都見梁思申的嘴角噙著一絲壞笑。
梁思申倒並沒壞笑,國內時尚水平如何她清楚得很,身居上海的李力已經算是非常時尚,穿的衣服均非國產,超乎她的想像。只是派對中人邯鄲學步的舉止,反而讓她忍俊不禁。說起來,這些人的洋派不如宋運輝多了,宋老師的西裝雖然硬如鎧甲,可在談判桌上落落大方,言語收放自如,吉恩私下都說難得,可見胸中有無乾坤才是為人最大的一團底氣。
而她最大的反感是派對中人言語中的特權意識,一場派對,讓她看盡赤裸裸的特權狂歡。相比楊巡的奮力鑽營,相比宋老師的艱難求索,她感覺那些揮霍著父母特權的人是如此醜陋。李力和梁凡他們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梁思申不承認自己也來自那個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學識立足於她的世界,而非那個世界。
派對過後,梁思申雖然依然喜歡李力的英俊帥挺,卻是開始後悔不該為了一場派對而留在上海過元旦。
但是與來上海一起過元旦的爸爸說起,她有投資給楊巡的打算,卻被爸爸否定了。爸爸與媽媽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發生的具體事例,來說明個體私營戶的信用低下。大如眾所周知的三角債的成因,小如處處可見的短斤缺兩,以及爸爸所在銀行貸款時候對個體戶的考慮。爸爸說,國有集體企業出問題,可以層層向上級主管部門反映,而上級主管部門也是層層監督國有集體企業的發展,因此可靠。可是個體戶出問題則一逃了之,你往哪兒找,找誰,讓你找到了,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難道一輩子盯著他?
爸爸的話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聽著總覺得似是而非。她想到她所在的美國,如果較真起來,不也基本上是個體戶的天下嗎?美國的個體戶都好好的,沒惹事,依法發展企業,依法獲取社會資源,為什麼到了中國卻不行了呢?
於是爸爸又拋出無數例子說明,便是連梁大的保姆都說個體戶不好,個體戶會騙秤。經過一個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中國的個體戶與美國個體戶的生存環境不同,中國的個體戶猶如熱帶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層的植物,雖然在爭陽光爭雨露之中培養出頑強,可也在慘烈的爭奪戰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見過的那寄生在大樹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絞殺大樹的榕,想到豬籠草之類充滿誘惑的陷阱,還有充滿毒液長滿惡刺的種種,人類和植物,哪個都逃不脫生存環境的物競天擇。
真失望,祖國竟然不是想像中的美好。
梁思申來時還是豪情萬丈,只覺得自己既通曉美國先進文化精髓,又把握中國古老文化脈搏,自是能文能武,敢叫日月換新天。可回國短短几天,先是無力於東海廠的項目,再無力於蕭然輩的為非作歹,最後無力於為楊巡等個體戶申辯,她才知以前宋運輝斥責得對,她確實並不通曉中國的情況。這個認知,讓她回去美國的時候灰頭土臉。
楊巡帶著梁思申的許諾回到家裡,雖然興奮終於啃下一塊硬骨頭,爭取來金光閃閃的外商頭銜。可是,這一趟上海之行下來,四星級賓館建造更大的問題又擺到他的面前:資金,又翻倍了的資金預算。
如果說原先他的資金實力,在與他人合作中還可以佔據大頭的話,那麼現在看來,他自有資金實力,只有再加銀行貸款,才能與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資那麼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實力雄厚而說話響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項目中屈居老二嗎?
看上去不可能。可楊巡既然認準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有那麼多不可能的事?他這身份,辦那麼大兩個市場,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變通變通都做到了嗎?可見事在人為。
於是楊巡開始到處找人吃飯商談合作。可大伙兒都被他吹得對項目發生興趣,卻對他這樣的個體戶合伙人沒有興趣。一圈兒遊說下來,無果。但等楊巡因著春節請客送禮的關頭展開第二輪遊說,富裕的紡織局領導卻對楊巡說,造四星級賓館的設想很好,紡織局準備把原先的三星級計划上升為四星,但紡織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動權。人家紡織局領導推心置腹的話讓楊巡生不起氣來。若明明紡織局有錢,卻還要與一個實力不夠的個體戶合作,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裡面有貓膩嗎,這不是明擺著與自己的大好前途開玩笑嗎?
楊巡一時灰溜溜的,是啊,有實力的比如紡織局,不屑跟他合作;沒實力的旅遊局,他不屑合作;這事兒還真是有些犯難。
計劃不順,楊巡心裡挺惱火。而偏偏此時,從外辦的朋友那兒得知,蕭然的合作計劃卻是順利推進,外商已與之進入實質性會談。楊巡實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國托老總密晤。不過也是不出所料,國托老總連說不敢,說風險太大,他怕坐牢。國托老總還以老友身份勸說楊巡,不要好高騖遠,做幾倍於自己實力的事。楊巡聽得悻悻的,可看樣子,似乎真的得把這項目放棄了。儘管他而今如何有錢,儘管他已經遊說梁思申獲得假外資身份,可他依然與過去一樣,受困於他的個體戶身份。人,無法勝天,落草在了農民家,這輩子再爭也無法出頭。
但楊巡即使情緒再低落,也得出力為宋運輝春節探望雷東寶的事打前站。這當兒,楊連楊邐兩個都已經放寒假回來,如今他們都已經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圍。楊巡已經讓楊速出力買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平常他是沒空裝修的,都是楊速自己買材料找人工,尋建祥也是常來幫忙。好在他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找齊材料人工倒是不會出岔。只是楊巡聽楊速說,現在物價漲得快,市場上好東西人們還搶購,搶去回家存著。楊巡倒是不以為然,他們現在用的都還是媽幾年前搶購來的臉盆熱水瓶,毛巾也是至今還沒用完,花色造型全已過時。可是那樣動腦筋搶購,才得來一些些蠅頭小利,還不如多動動腦筋在賺錢上。物價上漲,賺錢只有更容易。
但是楊巡覺得奇怪,有錢買臉盆熱水瓶,還有電視機錄像機倒也罷了,怎麼也有人買建材回去藏著?真是錢多了沒處使了嗎?看他轄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場也是一樣,雖說是年關,可出貨量也是高得驚人。馬大嫂們一個個驚呼著錢不夠用,錢不值錢,可又一個個不要錢似的往家裡搬吃的用的。楊巡也是在下面的壓力下,漲了一次工資。但是買木料瓷磚回家,不會是無的放矢吧。
楊巡讓楊速在建材市場逮人提問。楊連和楊邐都拿這當社會實踐作業來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熱衷。楊巡倒是反而奇怪了,這有什麼可熱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