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 04
春節來臨,宋運輝托尋建祥捎上程開顏回金州,他自己留在東海,與父母女兒三代人其樂融融地過年。既然已經與程家挑明,就沒必要去金州在人前做什麼表面文章。
到得初三,他也不怕女兒辛苦,開車帶上女兒去勞改農場探望雷東寶。他在年前曾告訴父母他的計劃,令他意外的是,臨行時候,媽媽拿出大包吃用物品,讓給雷東寶捎去。可宋運輝問他們需要捎什麼話,他們卻又拒絕。
因為有楊巡的事先打點,他初三到達所在地,初四就見到雷東寶。
春節時候旅館全關門,這地方還沒好的春節不關門的涉外賓館,宋運輝是臨時通過儲運科長住到一位東海廠客戶家裡。他若只是一個人,隨便哪兒過一夜便也罷了,可既然臨時起意帶著女兒,他不願女兒吃苦。那客戶也是個戴紅帽子的個體戶,對廠長上門自然是客氣得不行,當祖宗小心供著。一聽說宋運輝是去勞改農場探訪一個誰,他是本地人,地頭蛇,第二天就跟著宋運輝的車子一起去農場,一去就主動幫忙打點。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運輝心中很有些擔心。上回他來探望雷東寶,將雷東寶的未來描述得很殘酷,他怕雷東寶會因此深受打擊,今天給他看一張霜打茄子臉。可他也無奈,他不能由著雷東寶胡來。他無法不擔心,在這樣的環境里,雷東寶還能強硬到底嗎?他望著接待室門口,很怕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蒼白、浮腫、遲鈍的雷東寶。連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緊張,不由自主地鑽進爸爸懷裡,一起瞪大眼睛擔心。
宋運輝一直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外面很靜,無法提供宋運輝想要知道的信息。終於有人聲傳來,卻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宋運輝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調門,笑了,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低聲教導女兒,來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東寶披一路招呼,出現在接待室門口。這一次,雷東寶早已知道是宋運輝來探他,進去喊的人已經告訴他,這是他現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沒想到,屋裡不僅有宋運輝,長條木椅子上竟然還站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小姑娘已經清清亮亮地喊了聲「姑父」。只這個再尋常不過的稱呼,卻將雷東寶硬生生釘在當地,久久不能動彈:宋家還認他。
宋運輝自然了解雷東寶的心思,上去握住雷東寶的手,拉進裡面,關上門。「大哥,這回沒瘦,氣色很好。」
雷東寶卻不急著理他,只是一門心思打量宋引,道:「像,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你姐。叫貓貓?貓貓,姑父現在沒壓歲錢,但姑父答應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麼姑父給什麼。」
面對這麼陌生而又兇悍的人,宋引卻感覺這人好像對她很好,這雙努力想笑出一點彎度的怒目很是親切,但宋引還是很有原則地道:「爸爸說,不能拿別人給的壓歲錢,不能拿別人給的東西。」
雷東寶湊到宋引面前,硬是擠出小聲音,怕嚇到小女孩:「別人是別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嗎?」
宋引怪怪地看看這個怪姑父,扭頭向父親求助。宋運輝忙道:「姑父是我們親戚,自己人,跟奶奶一樣。」宋引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這個姑父長滿短草一樣鬍子的臉,道:「姑父,你該剃鬍子了,再不剃,變成小刺蝟。」
雷東寶放聲大笑,只覺得被宋引摸過的一邊臉都酥了,伸出拳頭擺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隻拳頭都比小刺蝟大,姑父不剃鬍子只會變大刺蝟,這麼大,姑父刺蝟,哈哈。」一邊說,一邊裝出刺蝟走路的樣子,逗得宋引也跟著哈哈大笑。
宋運輝也是笑呵呵地在一邊兒看著,從雷東寶一口一個姑父,他聽得到雷東寶心中的喜悅。他看一大一小玩了會兒,才道:「貓貓,下來坐爸爸旁邊,爸爸跟姑父說些事。」
宋引雖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坐下來,卻非要衝雷東寶做個鬼臉才肯罷休。雷東寶也是坐下,但還沒坐穩,就道:「你立刻想辦法讓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東寶抬手,阻止宋運輝往下說:「我不要聽你的。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我決不離開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麼做,你只管想辦法讓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禍都自己擔,如果又被抓回來,那是我自己沒本事,我既然沒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會再嘰嘰歪歪。可你一定要一個月內讓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沒機會了。」
宋運輝不以為然:「萬一回來坐足日子,不是你想得那麼容易。是不是春節前他們來看你說什麼了?」
「只要我一個月內能出去,他們說什麼都沒用。」雷東寶盯著宋運輝,滿眼都是堅決。不錯,宋運輝元旦跟他說的顧慮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陣子後,便想到那只是宋運輝的顧慮,不是他雷東寶的顧慮。這其中的區別就跟東海廠不是宋運輝的,而小雷家是他雷東寶的,天差地別。他絕不能做老書記,自己順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東寶,小雷家是他一手撐起來的,他要回去,要去搶回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後果自負。」
宋運輝聽了皺起眉頭:「廢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後果自負,我袖手旁觀?你說,我元旦跟你說的那些問題,可能性大不大?你這幾天認真考慮了沒有?」宋運輝見雷東寶關了那麼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說出不經腦子的話,還振振有詞,火氣來了,不知不覺拿出平時跟下級說話的居高臨下態度。
「我考慮了,總之我不能坐著等死,我要出去。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工作作風完全不一樣。你的道理,放到我身上不靈。總之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沒我位置了,我要冒險。要是我丟了小雷家,我寧可在這兒坐到死。」雷東寶敏感地捕捉到宋運輝口氣的變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與宋運輝兩個人,他早據理力爭,可是當著一個圓睜著雙眼看著他的宋引,他大聲不起來,怕嚇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慮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貫的思考作風,只想到前沖,沒想到善後。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大哥,你看看你這回進來,外面多少人在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後。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貫地橫衝直撞,有個萬一,那不是浪費大家的苦心嗎?不是要大家又重新開始奔走嗎……」
「小輝,你當我什麼人!」雷東寶一聲斷喝,止住宋運輝說話。但他立刻知道不應發火,連忙沖宋引小聲道:「貓貓,姑父跟你爸爸玩,別怕,別怕。」等到宋引安穩下來,雷東寶才壓低聲音說話,可還是壓不住激動:「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辦法讓我出去,以後我怎麼樣,後果自負。」
宋運輝心說不可理喻,但他剋制激動,反而心平氣和地道:「交往這麼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說明我以前沒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這就開始找人。你在裡面也別閑著,好好想想怎麼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這我知道,只要你那邊有消息,我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宋運輝愣了下,心說好大口氣。但他沒再多駁斥,只神色如常地與雷東寶說了一些社會上發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義。直到中飯時間,宋運輝才帶著女兒離去。
宋運輝走後,雷東寶心裡微微失望。他很不認同宋運輝想要強加給他的觀念,而且宋運輝不理解他對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運輝不理解他急須復出的焦急。他現在是必須搶著回去,搶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著小雷家離他越來越遠,他能不急?宋運輝要他以後離開小雷家東山再起,那怎麼可能,那還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運輝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說明小雷家是他的。讓他最失望的是,宋運輝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認為他沒思考過,不經大腦就說出想法。
雷東寶如果沒考慮,倒是真認同了宋運輝元旦時候的說法。可是他偏偏認真考慮了。他通過不斷被探訪,獲取小雷家的相關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終還是沒回來承包豬場,誰勸說都沒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產權關係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幹,倒是有其他幾個小年輕躍躍欲試,可是被紅偉他們打壓,小年輕們到他這兒求援。紅偉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們。雷東寶相信,總有一天紅偉正明翅膀會硬,這一天不會太遠。還有很關鍵的一點是,陳平原的案子也終於判了,也到這個農場服刑。兩人見面,說起前塵往事無限感慨。牽出陳平原的由頭畢竟不是雷東寶,再說陳平原太清楚雷東寶此人還想不到做賬之類的細心事,又在裡面得雷東寶這個手頭有糧人的不少資助,兩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應。雷東寶認為這麼一來,縣裡反對他的聲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東寶認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認為現在時機成熟。
問題關鍵在於,宋運輝對他有成見,因成見而否認他。而他面對的難題是,他現在是困獸,無法做出什麼來證明自己。
宋運輝的成見倒是一直都有,只是這回說出來特別讓身陷囹圄的雷東寶受不了。怎麼說得跟他是個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闖禍,還要宋運輝後面收拾。可偏偏宋運輝說出這種話來,雷東寶最不敢反駁,就只有宋運輝可以說他,宋運輝姐姐的一條命,宋家還沒找他算賬呢,他這輩子見了宋運輝永遠矮一截。因此雷東寶無限憋悶。他心裡冤啊,這回,他認定自己是深思熟慮的,可是宋運輝固守成見不相信他。要他怎麼解釋才好?
他興沖沖地去,怏怏地回,不過他心中有一點倒是肯定,宋運輝這人一向言出必踐。
可是,宋引的出現,帶給雷東寶冬日裡的一絲和煦。這孩子的小臉,真像她姑姑。
宋運輝帶著女兒走到外面,心裡很不舒服,想吸一支煙解解氣,可是嘆氣不敢,吸煙也不敢,因女兒在身邊。而且女兒的小嘴還嘀嘀叭叭好奇地問個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嗎?為什麼這麼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樣,別看大象那麼大,可不吃人。」
宋引聽了,偏著頭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樣,也一點都不凶。」
「唔,對。」宋運輝終於笑了,讚歎女兒的觀察仔細,「對啊,以後老師會教貓貓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裡想什麼,眼睛就會露出來。姑父心裡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兇了。」
宋引舉一反三:「爸爸心裡愛貓貓,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樣。可是,姑父是好人,為什麼坐牢呢?」
這個問題,宋運輝早就等著宋引問出來,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這是不用懷疑的。就像貓貓也是好人,可上禮拜走路不小心把熱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這事嗎?」
「有,可後來奶奶就心疼了。」
「對了。貓貓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並不是因為貓貓是壞孩子,貓貓被奶奶打了手心,可還是好孩子。姑父也是,姑父是大人,不小心做錯事了,就該國家來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裡有沒有想做壞事。明白了嗎?」
宋引點頭:「懂了,貓貓踢熱水瓶時候,心裡沒想踢,所以貓貓做了壞事,還是好人。」
「對,貓貓真聰明。」宋運輝親了女兒一下,這才心情轉好。這時東海廠客戶從裡面出來,他拉開車門,請客戶進來。客戶向他說了一些活動的事,宋運輝聽出客戶在這邊活動的水平,便把楊巡的名字告訴他,希望楊巡來的時候,客戶能配合。客戶當然一口答應。
又到客戶家吃了一頓非常豐盛的便飯,宋運輝帶女兒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運輝停住,想了好一會兒。回家,還是去小雷家?最後一打方向盤,去了小雷家的方向。這時候宋引裹著小被子在後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裡經歷了那麼一段波瀾。
等宋引醒來,宋運輝教育女兒,即使心裡沒想著做壞事,可壞事畢竟還是做了,還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還要好好動腦筋,做事前想想,做出來的時候會不會做錯。不能做事不經大腦,等做錯了事要別人收拾殘局,看準了別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無忌憚地犯錯,那是非常不負責任的,所以好人更應該是個負責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對著女兒不懂地提出來的一連串問題,宋運輝最終只能放棄努力。這道理,連雷東寶都聽不懂,何況小小的宋引。可雷東寶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看準了他會出來收拾殘局,雷東寶就諸多要求。毫無疑問,如果外面闖了禍又坐回來,不出半年,雷東寶又會要求他想辦法辦出去,才不會搭理什麼後果自負的誓言。這種事,雷東寶已經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謂本性難移,當年姐姐的死都沒讓雷東寶收斂幾分,後來老婆也又娶了。狼來了說得太多,宋運輝有些不能相信雷東寶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實準備,尤其是在他看死雷東寶出去必將面臨嚴酷生存環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衝動的雷東寶能力挽狂瀾。
可是,面對雷東寶那一雙困獸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絕?
他也只好狼來了似的對自己說一句:幫此一回,絕無下回。看來,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壞事了,如果被女兒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壞事,不知道女兒怎麼看他這個爸爸。幸好,女兒的世界目前還是光明的,至今,他還只能教滿身陽光的女兒,不一定做壞事的就是壞人,等女兒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兒,什麼是「灰色地帶」。
但是想到好人雷東寶出來即將面臨的嚴酷生存環境,他還是心軟了,決定走回頭路,去老家,將市縣兩級官員拜訪了,正好有拜年的借口。他還去了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紅偉,找到正明,但沒找到正重新創業的忠富。他跟士根與紅偉、正明的談話,有彈有壓,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飯出來門口,對著一村子窗戶背後伸長的耳朵,揚聲扔下一句狠話:「有我在,就有雷東寶。」他相信,包括士根、紅偉、正明,都得掂量掂量這句話的分量。但他總歸是東海廠的廠長,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趕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說個不停。然後,就在後面睡了。宋運輝終於嘆出一聲氣。
一邊是變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邊是負著保外就醫身份的雷東寶,這兩者,怎麼嚙合得起來?雷東寶不撞南牆不回頭啊。宋運輝實在看不出雷東寶有什麼辦法能越過雷士根發號施令,能指揮翅膀硬起來的紅偉和正明,更別說都已經不願回來的忠富。難道還有其他取勝竅門?宋運輝在雷士根家一頓晚飯吃下來,都沒發現其他竅門的蛛絲馬跡。
宋運輝真是替雷東寶嘆息,小雷家這麼個地方,專屬色彩非常濃厚的地方,雷東寶經營十多年,竟然沒經營出非他不可的局面。這人,腸子的彎頭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來還指望著他吃一塹長一智,現在看來還是不行,是他指望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