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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個監獄看守

所屬書籍: 明朝那些事兒
  關於東林黨的覆滅,許多史書上的說法比較類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一群毫無道德的小人,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個說法,那是相當的胡扯。   事實上,應該是一群精明的人,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另一群更為精明的人,最終失敗。   許多年來,東林黨的失敗之所以很難說清楚,是由於東林黨的成功沒說清楚。   而東林黨的成功之所以沒說清楚,是由於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   這不是順口溜,其實一直以來,在東林黨的興亡之中,都隱藏著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玄機,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說。   湊巧的是,我是一個比較較真的人,對於某些很難說清楚的問題,不足為人道的玄機,有著很難說清楚,不足為人道的興趣。   於是,在查閱分析了許多史籍資料後,我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   東林黨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強大,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過於強大。   萬曆四十八年(1620),在楊漣、左光斗以及一系列東林黨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順利即位,成為了明光宗。   雖然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個月,但東林黨人再接再厲,經歷千辛萬苦,又把他的兒子推了上去,並最終控制了朝廷政權。   用正面的話說,這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意志頑強,堅持到底。   用反面的話說,這是賭一把,運氣好,找對了人,打對了架。   無論正面反面,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東林黨能夠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後那幾天里,楊漣的拚死一搏,以及繼任皇帝的感恩圖報。   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絕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為在中國歷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說話,什麼事都好辦,什麼事都能辦,可是明朝實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從來不是說了就算的,且不論張居正、劉瑾、魏忠賢之類的牛人,光是那幫六七品的小御史、給事中,天天上書罵人,想幹啥都不讓,能把人活活煩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轉轉,換換空氣,麻煩馬上就來,上百人跪在門口痛哭流涕,示威請願,午覺都不讓睡。鬧得你死我活,最後也沒去成。   換句話說,皇帝大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讓他幫東林黨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現實的,充其量能幫個忙而已。   東林黨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於,他們打敗了朝廷中所有的對手,具體說,是齊、楚、浙三黨。   眾所周知,東林黨中的許多成員是沒有什麼博愛精神的,經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類就是其心必異,什麼人都敢惹,搞了幾十年鬥爭,仇人越來越多,特別是三黨,前仆後繼,前人退休,後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樂乎。   這兩方的矛盾,那叫一個苦大仇深。什麼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只要是個機會,能借著打擊對手,就絕不放過,且從萬曆十幾年就開始鬧,真可謂是歷史悠久。   就實力而言,東林黨勢頭大,人多,佔據優勢,而三黨迫於壓力,形成了聯盟,共同對付東林黨,所以多年以來此消彼長,什麼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於雙方實力差距不大,這麼多年了,誰也沒能整死誰。   萬曆末年,一個人來到了京城,不久之後,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東林黨,於是,三黨被整死了。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這個小人物的到來,打破了幾十年的僵局,這個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這個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讀明清歷史的人,也只知道這個名字,而不清楚這個名字背後隱藏的東西。   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實上,為查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頭,翻了很多書,還專門去查了歷史文獻檢索,竟然都沒能摸清他的底。   在幾乎所有的史籍中,對於此人的描述都只有隻言片語,應該說,這是奇怪的現象。   對於一個在歷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紹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從某個角度講,又是很正常的。   因為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往往喜歡隱藏於幕後。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沒有進過考場,沒有當過官,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對於這位老百姓,後世曾有一個評價: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時候情況如何不太清楚,從目前的材料看,是個很能混的人,他雖然不考科舉,卻還是當上了公務員——縣吏。   事實上,明代的公務員,並非都是政府官員,它分為兩種:官與吏。   參加科舉考試,考入政府成為公務員的,是官員。就算層次最低、底子最差的舉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個縣教育局長。   可問題在於,明朝的官員編製是很少的,按規定,一個縣裡有品級,吃皇糧的,只有知縣(縣長)、縣丞(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幾個人而已。   而沒有品級,也吃皇糧的,比如教諭(教育局長)、驛丞(縣招待所所長),大都由舉人擔任,人數也不多。   在一個縣裡,只有以上人員算是國家公務員,換句話說,他們是領國家工資的。   然而一個縣只靠這些人是不行的,縣長大人日理萬機,無論如何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   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叫吏。   吏沒有官職、沒有編製,國家也不給他們發工資,所有收入和辦公費用都由縣裡解決,換句話說,這幫人國家是不管的。   雖然國家不管,沒有正式身份,也不給錢,但這份職業還是相當熱門,每年都有無數熱血青年前來報考,沒關係還當不上,也著實吸引了許多傑出人才,比如陽谷縣的都頭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優秀榜樣。   這是因為在吏的手中,掌握著一件最為重要的東西——權力。   一般說來,縣太爺都是上級派下來的,沒有根基,也沒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有權在手,熟門熟路,擅長貪污受賄,黑吃黑,除去個把像海瑞那種軟硬不吃的極品知縣外,誰都拿這幫編外公務員沒辦法。   汪文言,就是編外公務員中,最狡猾,最會來事,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場生涯,是從監獄開始的,那時候,他是監獄的看守。   作為一名優秀的看守,他忠實履行了守護監獄,訓斥犯人,收取賄賂、拿黑錢的職責。   由於業務幹得相當不錯,在上級(收過錢的)和同僚(都是同夥)的一致推薦下,他進入了縣衙,在新的崗位上繼續開展自己的光輝事業。   值得表揚的是,此人雖然長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沒少干,但為人還是很不錯的,經常仗義疏財,接濟朋友。但凡認識他的,就算走投無路,只要找上門來,他都能幫人一把,江湖朋友紛紛前來蹭飯,被譽為當代宋江。   就這樣,汪文言名頭越來越響,關係越來越野,越來越能辦事,連知縣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幫忙。家裡跟宋江一樣,經常賓客盈門,什麼人都有,即有晁蓋之類的江洋大盜,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門的禮儀也差不多,總是「叩頭就拜」,酒足飯飽拿錢之後,就甘心做小弟,四處傳揚汪先生的優秀品格。   在無數志願宣傳員的幫助下,汪先生逐漸威名遠播,終於打出縣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國。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只是一個縣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聲傳到了一個人的耳中。   這個人叫於與立,時任刑部郎中。   這位於郎中官職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經常四處串門拉關係,他聽說汪文言的名聲後,便主動找上門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發揮特長,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豈是縣中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準備到京城大展拳腳。   可幾個月下來,汪文言發現,自己縣裡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開。   因為汪先生一無學歷,二無來歷,檔次太低,壓根就沒人搭理他。無奈之下,他只好出錢,去捐了個監生,不知找了誰的門路,還混進了太學。   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當即拿出當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點,四面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員,下到窮學生,他都混熟了,沒混熟的,也混個臉熟。   一時之間,汪文言從縣裡的風雲人物,變成了京城的風雲人物。   但這位風雲人物,依然還是個小人物。   因為真正掌控這個國家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是不會搭理他的,無論是東林黨的君子,還是三黨的小人,都看不上這位江湖人士。   但他終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並在他的幫助下,成功進入了這片禁區。   這位不計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論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還低的,估計也只有太監了,所以這兩人交流起來,也沒什麼心理障礙。   當時的王安,並非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是太子朱常洛的貼身太監,可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麼沒什麼,老爹萬曆又不待見,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當不行,沒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馬後幫他辦事,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除了女人,什麼都給了。   王安很喜歡汪文言。   當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義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結交王安,只是想賭一把。   一年後,他賭贏了。   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個夜晚,當楊漣秘密找到王安,通報老頭子即將走人的消息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汪文言。   楊漣說,皇上已經不行了,太子應立即入宮繼位,以防有變。   王安說,目前情形不明,沒有皇上的諭令,如果擅自入宮,凶多吉少。   楊漣說,皇上已經昏迷,不會再有諭令,時間緊急,絕不能再等!   王安說,事關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時,汪文言用自己幾十年官海沉浮的經驗,做出了一個判斷。   他對王安說:楊御史是對的,不能再等待,必須立即入宮。   一直以來,王安對汪文言都極為信任,於是他同意了,並帶領朱常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了皇宮,成功即位。   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對汪文言的信任,還讓東林黨人第一次認清了這個編外公務員,江湖混混的實力。   繼楊漣之後,東林黨的幾位領導,大學士劉一璟、韓曠、尚書周嘉謨、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關係。   就這樣,汪文言加深了與東林黨的聯繫,並最終成為了東林黨的一員——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東林黨要發達了。   但當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樞的時候,才發現,局勢遠不像他想像的那麼樂觀。   當時明光宗已經去世,雖說新皇帝也是東林黨捧上去的,但三黨勢力依然很大,以首輔方從哲為首的浙黨、以山東人給事中亓詩教為首的齊黨、和以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為首的楚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三黨的核心,是浙黨,此黨的創始人前任首輔沈一貫,一貫善於拉幫結派,後來的接班人,現任首輔方從哲充分發揚了這一精神,幾十年下來,朝廷內外,浙黨遍布。   齊黨和楚黨也不簡單,這兩個黨派的創始人和成員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給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級別不高,能量卻不小,類似於今天的媒體輿論,動不動就上書彈劾興風作浪。   三黨分工配合,通力協作,極不好惹,東林黨雖有皇帝在手,明裡暗裡斗過幾次,也沒能搞定。   關鍵時刻,汪文言出場。   在仔細分析了敵我形勢後,汪文言判定,以目前東林黨的實力,就算和對方死拼,也只能死,沒得拼。   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東林黨的這幫大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牛得不行,進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誰都瞧不上誰,看你不順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磚上去就拍。   汪文言認為,這是不對的,為了適應新的鬥爭形勢,必須轉變觀念。   由於汪先生之前在基層工作,從端茶倒水提包拍馬開始,一直相當低調,相當能忍,所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要會來事,朋友和敵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秉持著這一理念,他擬定了一個計劃,並開始尋找一個恰當的人選。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人——梅之煥。   梅之煥,字彬父,萬曆三十二年進士,選為庶吉士。後任吏科給事中。   此人出身名門,文武雙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朝廷閱兵,他騎匹馬,沒打招呼,稀里糊塗就跑了進去,又稀里糊塗地要走。   閱兵的人不幹,告訴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別想走。   梅之煥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啥也不說,擺了個特別酷的動作,就走人了(長揖上馬而去)。   除上述優點外,這人還特有正義感,東廠坑人,他就罵東廠,沈一貫結黨,他就罵沈一貫,是個相當強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這位仁兄,不是因為他會射箭,很正直,而是因為他的籍貫。   梅之煥,是湖廣人,具體地說,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場里,最重要的兩大關係,就是師生、老鄉。一個地方出來的,都到京城來混飯吃,老鄉關係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進入朝廷,梅之煥認識的,大都是楚黨成員。   可這人偏偏是個東林黨。   有著堅定的東林黨背景,又與楚黨有著密切的聯繫,很好,這正是那個計劃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認為,遇到敵人,直接硬幹是不對的,在操起板磚之前,應該先讓他自己絆一跤。   三黨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把三黨變成兩黨,就好下手了。   在仔細衡量利弊後,他選擇了楚黨。   因為在不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   雖然張居正大人已經死去多年,卻依然被人懷念,於是朝中有人提議,要把這位大人從墳里再掘出來,修理一頓。   這個建議的提出,充分說明朝廷里有一大幫吃飽了沒事幹,且心理極其陰暗變態的王八蛋,按說是沒什麼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議的人,是浙黨的成員。   這下就熱鬧了,許多東林黨人聞訊後,紛紛趕來罵仗,痛斥三黨,支持張居正。   說句實話,當年反對張居正的時候,東林黨也沒少摻合,之所以跑來伸張正義,無非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提議是什麼並不重要,只要是三黨提出的,就是錯的,對人不對事,不必當真。   梅之煥也進來插了句話,且相當不客氣:   「如果江陵(指張居正)還在,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這樣嗎?」   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連上書,表示同意,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並不是東林黨,而是官應震。   官應震,是楚黨的首領,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煥,除了兩人是老鄉,關係不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張居正先生,是湖廣人。   這件事情讓汪文言認識到,所謂三黨,並不是鐵板一塊,只要動動手腳,就能將其徹底摧毀。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煥,拉攏了官應震,開始搞小動作。   至於他搞了什麼小動作,我確實很想講講,可惜史書沒寫,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結論是三黨被搞垮了。   此後的事情,我此前已經講過了,方從哲被迫退休,東林黨人全面掌權,楊漣升任左副都御史,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任光祿丞,鄒元標任左都御史等等。   之所以讓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訴你,在這幾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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