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十七章
在被圍困的開封城中,一交六月,糧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難起來。一般小戶人家簡直沒法過生活。有錢人家想盡一切辦法囤積糧食。越囤積,糧食越恐慌,糧價越上漲。糧商們因為糧食的來路已斷,不願把全部糧食賣完,往往借口沒有糧食而把大門關了起來,哄抬市價。官府起初三令五申,嚴禁糧食漲價,要糧商一定得按官府規定的價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糧店閉門停售。隨後官府就嚴禁糧商閉門停售,價格可以不限。這樣一來,糧價就像洪水泛濫,不停地上漲。只有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才能買到糧食,窮家小戶望天無路,哭地無門,只好等著餓死。
巡撫高名衡害怕這樣下去,會引起饑民暴動,便將處理糧價的大事交給黃樹經管。黃澎決定從嚴法辦幾個糧商,壓住漲風。他很快就查明南門坊①糧行的掌柜李遇春是全城糧商中的一個頭兒。此人因為一隻眼睛下面有塊傷疤,綽號叫「瞎虎」。他原來同黃澍手下的一些人頗有來往,自從開封被圍,他在這些人的縱容下,操縱糧價,大發橫財。自然,有些銀子也到了黃澍手下人和各衙門官吏的手中。黃澍對李瞎虎同自己手下人之間的勾當也很清楚。但目前全城人心隍惶,如果不將李瞎虎這樣的首要糧商鎮壓幾個,可能會激起民變。
①南門坊——商店集中處叫做坊。開封有五門,各門都有一坊。南坊是南門內的糧店集中地。
黃澍事先稟明巡撫和巡按,親自帶領兵丁和街役,突然來到南坊李家糧行,將李瞎虎捉到,綁在十字路口,當著圍觀的人群擺了公案,親自審問。李瞎虎睜眼望望,在黃澎左右見到好些熟識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在這種情勢下,他們誰也幫不了他的忙。於是他只得裝出非常老實的樣子,向黃澍磕頭哀求,表示願意獻出幾百擔糧食,只求饒他不死。但黃澍此來的目的是為了殺一儆百,也為了借糧商的一顆人頭收買民心,怎麼能夠手軟?他拿起驚堂木將桌子一拍,說:
「我今天不罰你糧食,就罰你一顆人頭,以平民憤。還要拿你做個樣子,看哪個糧商再敢閉門停售,哄抬糧價!」
這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開封在圍城中糧價瘋漲的罪責全推在以李瞎虎為首的糧商身上,當場將李瞎虎的頭砍了。
經此一殺,果然各家糧行暫時不敢閉門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糧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買糧的人總是天不明就趕赴五坊,家家糧行前都是擁擠不堪,擠不到前邊的就沿街排隊。實際上多數人買不到一粒糧食,只有那些力氣大、會擠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買到一點。每天都有人為買糧食而打架鬥毆,每天都有人被踩傷,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眾多的平民百姓既無錢買糧,又買不到糧,每日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個半飽。城內原有許多空曠的地方,長著野草。近日有許多人提著籃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沒幾天就被挖光了。如今開封的人心與前兩次被圍攻時大不一樣。那時開封城中不怕缺糧,如今缺糧了。那時許多老百姓聽了官府宣傳,都以為李自成的人馬奸擄燒殺,十分可怕,所以甘願與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經過了這幾個月,人們逐漸看清,闖王的人馬其實軍紀甚好,十分仁義,只有羅汝才的人馬騷擾百姓,擄掠婦女,但他的人馬也得聽闖王的軍令,也許闖王會不讓他的人馬進城鬧事。因為缺糧已成現實,又有了這些想法,開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對於守城之事不再熱心,特別是那些窮苦人家,在饑饉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闖王進城。
張成仁家裡在五月底的時候用各種辦法存了點糧食。那時當鋪還收東西,他家裡能夠當的東西都拿去當了,把所有的錢都買了粗細糧食。近來勉強度日,一日只吃兩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頭子有病,能夠吃點細糧;五歲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讓他多吃一點,別人全是半飽,眼看著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來。
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裡啃黑饃,老頭子望望大家說: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糧食你們吃罷,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說著,用他乾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塊黑饃掰開,偷偷地分一大半給五歲的孫子小寶,一小半給八歲的孫女招弟。孩子們正吃著,香蘭看見,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還想打小寶,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揚了揚,放了下來。招弟平常就吃不飽,現在爺爺塞給自己小半個黑饃,還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來。祖母看著傷心,也大哭起來。香蘭心中後悔,也忍不住哭起來。老頭子在一旁流淚嘆氣,傷心地責備香蘭:
「遲早一家都會餓死。是我給孩子們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讓孩子們渡過這場大劫,咱們張家就有一線希望。」
這時,恰巧霍婆子從外面回來,照例又來到後院,把外邊的消息告訴張家。她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便告訴他們:明日東嶽廟施粥,每人一碗。她說她是要去的,又勸張成仁的母親和香蘭也去。起初香蘭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說: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臉皮一厚,拿著碗擠進去,人家施捨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蘭心想,小寶和招弟確實也餓得夠可憐了,如能領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點,回來救一救孩子們也是好的。這麼想著,她就決定要跟霍婆子去。張成仁的妹妹德秀聽說嫂子要去,又想著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飢餓,便對母親說:
「媽,我也隨著你們一道去。」
霍婆子說:「姑娘,你只管拿著碗去。亂世年頭,講什麼大閨女不能出三門四戶。常言道,『大街上走著貞節女』。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麼?何況這是領粥去,又不是去閑逛大街。像我這個人,三十多歲時就守寡,婆家娘家全無依靠,既要為丈夫守節,又要吃飯,十幾年來自家天天拋頭露面,為生活奔波。儘管我串東家,走西家,可是沒人對我撥彈一個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著你,你明天只管去。」
德秀的媽媽聽霍婆子這麼一說,又想著孩子們確實快餓倒了,就同意讓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還不明,東嶽廟東西長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乾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牆而坐的都是已經餓得沒有力氣的饑民。到處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到處都有小孩子在叫著餓,還有抽泣聲、啼哭聲、呼喊聲、吵嚷聲。人越來越多,到底有幾萬人,誰也不清楚。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個大黑瓦碗或粗磁碗。開封官府故意在東嶽廟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實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責。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為什麼不分在十個八個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後,不是方便了百姓么?所以領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懷著對官府感恩的心情而來,後來看到人這麼多,而且越來越多,大家就開始抱怨起來,說:「像這樣情形,有多少人能領到一碗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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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以後,饑民更從各個方向像潮水般地彙集到東嶽廟來。東嶽廟附近本來已經人群擁擠,密密麻麻,不能透風,可是外面的人還在擠進來,已經有老人和小孩被擠傷。擠倒,然而很久都沒有開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時過後,上邊烈日當空,人人飢餓乾渴,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後再也爬不起來,只得拄著棍子,互相攙扶。終於等到了施粥的時候,大家都拚命向前擁擠,每個人都伸長乾枯的手,每個手上都拿著一個大黑瓦碗或粗磁碗,每個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別人更長一些。可是許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擠不上去,反而被別人擠往後邊,有的被擠倒地上,隨即發生了互相踐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為人群擁擠而互相廝打。哭聲、罵聲、慘叫聲、廝打聲,混成一片。
香蘭半夜就起來準備,她用雜麵蒸了幾個饃,留給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寶,一人一個,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個,然後隨著霍婆子出門。在出門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寶一眼,在小寶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龐,她止不住滾下眼淚。
天色麻麻亮,還有星星。在往日這個時候,院子里已不斷地有雞叫聲。如今所有的雞都被殺了,反正自己不殺,別人也會偷,而且留著也沒有糧食喂。殺了以後,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幾天,但從此小寶就沒有雞蛋吃了,院里也再聽不到一點雞聲。她們在寂靜中穿過院子,來到大門口。那隻小花狗也跟著她們跑到大門口,但是她們走出大門後,它卻不敢跨過門檻,膽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趕快退了回來。三天以前,大黃狗被幾個兵了闖進來硬行拖走了,拖走時一路慘叫,直到走出大門很遠,還從衚衕里傳來可憐的叫聲。這給小花狗的印象很深,從此只要有生人來,它就夾住尾巴,渾身打顫,趕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門,只敢站在門裡邊,朝空蕩蕩的街上偷偷張望。
張成仁送她們出來,一直望著她們去遠了,才把大門關好。想著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從來沒有到人群中拋頭露面過,而現在只好跟著霍婆子一起去領粥,他既感到傷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內院西屋,他無心再睡,可是沒有燈油,又不能點燈讀書,只好坐在桌邊,等待天亮。在黑暗中,他不禁又默默地想著:今年能不能再參加鄉試?大概不能了。那麼,下次鄉試一等又是三年。這麼想著,他傷心地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本來他是每天早上都要起來練字的,多年的教書生活,使他養成了晚睡早起的習慣。但現在天還未明,無法寫字,他只好在心裡默誦讀過的八股文和古文。讀著讀著,他就習慣地搖頭晃腦,誦聲琅琅,很富於抑揚頓挫。摹然想到如今正是圍城的日子,全城幾十萬生靈都是朝不保夕,全在憂愁凄惶中,他這樣天不明就讀書,被鄰居們聽見不好。於是他改為默誦,不敢再出聲音了。
天明以後,他開始研墨寫字,寫了三十個大字,又寫了兩百個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課。又過了一陣,招弟和小寶醒來,用帶哭的聲音喊著:
「餓!餓!我餓!」
「不要哭,我弄東西給你們吃。」
張成仁安慰了孩子們幾句,就到廚房裡去燒開水。家裡柴火早已經燒光了,只好劈傢具當柴燒。開水燒好後,他先端一碗送到父親床前,請父親就著開水吃點干饃。近兩三天,老頭子的身體比先前更差了,看見兒子送開水來,就掙扎著從床上靠起來,說道:
「你不要多為我操心。我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也是該死的人了。看來這次開封被圍,不是短時間能夠了結的。等到開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這城會不攻自破。」他又壓低聲音說:「圍城久了,說不定城裡會有內變。不管怎樣,你要把小寶照顧好,咱張家就有希望。你媳婦是個賢慧人,寧死你們不要離開。你們一起千方百計保住小寶,我們張家就不會斷子絕孫。我是家中累贅,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們可以少操一份兒心。你們,兒呀,要好生照料小寶!」
張成仁聽了,十分難過,一面哽咽,一面拿話安慰老人。老頭子吃了幾口,就不肯再吃了。張成仁又回到廚房,端了兩碗水,讓招弟和小寶也起來喝水、吃饃,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開水泡了一些饃吃。一面吃一面想著父親剛才說的話,暗自傷心,流下了眼淚。後來他隨手取了一本書,一面看一面圈點,左手仍然拿著那個黑饃慢慢地啃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忽然看見小寶正站在他的身邊,兩個圓眼睛直溜溜地望著他手中的饃。小寶的後面站著招弟,招弟旁邊是那隻小花狗,眼睛也都望著他手中的饃。特別顯得可憐的是招弟,這個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自己在家裡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麼事情她總是讓弟弟。剛才,父親把母親留下的黑饃給了她和弟弟一人一個,弟弟沒有吃飽,她也沒有吃飽,可是她還是把自己的饃分了小半個給弟弟。如今見弟弟站在父親身邊,望著父親,她不想過來,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後邊來。張成仁望著孩子們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饃又分了一半給小寶,另一半給招弟。小寶接過饃,立刻說道:
「爹,你的饃上有許多墨汁。」
張成仁低頭一看,果然有許多墨汁,是他剛才看書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將硯瓦中的墨汁當成了往日吃慣的辣椒汁,用饃蘸墨汁吃了幾口。他哄著孩子說:
「小寶,你吃吧,吃了墨汁讀書心靈,長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張成仁分饃時幾次搖動尾巴,但最後發現沒有它的份兒,失望地走了。
孩子們也跑了出去。張成仁繼續看書,感到肚中十分飢餓。他知道香蘭另外還藏著饃,那是她平時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願動它。心中餓得發慌,只好再喝些開水。
時間慢慢地過去,日頭移到正南了。以前,這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可是現在家裡什麼也沒有,自己一直在餓著。孩子們雖然早上吃了一些饃,現在也餓得有氣無力,不願意玩了。招弟一聲不響地坐在屋角。小寶不時地向張成仁哭道:「我餓!我餓!」他只好把小寶摟在懷裡,拿些別的話哄他。
中午過去了,母親、妻子、妹妹都還沒有回來,到底領到粥沒有呢?他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媽媽年紀大了,近來身體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到了那樣人山人海的地方,會不會出事呢?於是他又走到大門口,打開大門向衚衕中張望了一陣。她們仍然沒有蹤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裡屋,想看書,看不下去。
大約未時過後,他忽然聽見前院有叩門聲,趕快跑出去把大門打開,果然是母親和香蘭、德秀回來了。霍婆子沒有回來。母親是由香蘭、德秀攙扶著回來的。張成仁見狀,大吃一驚,趕緊上前把母親攙住,扶進堂屋坐下,忙問是怎麼回事。香蘭和德秀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他才知道在開始領粥的時候,人群一擁向前,將母親擠倒地上。幸賴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來,但已經被踩傷了。德秀也被人群擠到一邊去了,只有香蘭拚命擠上前去,領到了一碗粥,三個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領到了一碗粥,倒在她們的碗里,讓她們帶回給爺爺和孩子們吃,她自己又拿著空碗擠向前去,說是要再領一碗帶回來給王鐵口的老婆吃。
這時老頭子從裡間床上爬起來,拄著棍子出來。一見老妻傷得很重,不禁哭了起來。成仁、香蘭、德秀也哭了起來。招弟和小寶也偎在香蘭的身邊哭。香蘭邊哭邊把霍婆子給的那碗粥又分成幾份,捧給公公一份,剩下的給了丈夫、小寶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裡,她感到渾身無力,頭暈心慌,只出虛汗,便靠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兒,張成仁回到房裡。他知道香蘭累了一天,沒有吃什麼東西,餓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難過,責備香蘭不該總是把自己的一份饃省下來,偷偷地塞給他和小寶。但他不敢大聲說,怕被父母聽見。香蘭比剛才更覺頭昏,兩眼冒出金星,聽了成仁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著黑饃的地方,仍然不願去取。趁著張成仁又走出去的當兒,她走到一個瓦缸旁,從裡邊抓起一把糠來,放在碗里,用涼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儘管那糠難以下咽,但吃下去後,過了一陣,頭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後來,張成仁又回進房來,見她稍好一點,含著淚對她小聲說道:
「小寶娘,看來爹的病不會好了,也許活不多久了;娘給踩傷,看來也很難好起來。如今最可憐的是小寶。一個五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何能夠讓他餓著?他是家裡的命根子啊!」
香蘭悲哀地望望丈夫,說:「我們兩個也不一定能逃過這一劫。沒有了大人,孩子怎麼過活下去?」
成仁說:「不管怎麼,咱們總得讓小寶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寶,咱張家就不會斷根。」
香蘭半天不說一句話,後來,忽然憤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把咱們百姓也拖在裡頭,叫咱們怎麼活?」
成仁從來沒有聽他媳婦說過這樣的話,感到吃驚,問道:「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是誰告你說的?」
「領粥的時候,大家都紛紛這樣議論,說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苦了咱們小百姓。」
「小寶娘你可不要亂說!姓朱的是當今皇上。我們讀書人總要有一個忠心,寧死不能對皇上有絲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只能講一個『忠』字。」
香蘭不敢分辯,心裡總覺得這個「忠」字十分渺茫,不能當飯吃。可是她自從結婚以來,沒有違背過丈夫的意思,所以儘管心裡有許多疑問,也不敢說出口來。
官府在東嶽廟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兒童被踐踏死的有幾十人,擠傷踏傷的有幾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領不到一碗粥,倒卧路旁,呻吟哀號。第二天,黃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領鄉約五人、社長一人、吏目三人,帶著許多衙役和丁勇,維持秩序。但情況仍然很亂,擠倒擠傷的人還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後就停止了。
在初八、初九這兩天,香蘭又隨著霍婆子半夜就往東嶽廟去,先佔好地方,守候在粥廠前邊,所以每次都搶到了一碗粥。但是妹妹德秀從第二天起就不願去了,她沒有說出原因。父母因為她是未出閣的姑娘,也不勉強她去。霍婆子和香蘭心照不宣,都知道一定是在昨天向前擠的時候,有什麼年輕男子趁機會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所以這姑娘寧願餓死也不願再去。
施粥停止以後,開封百姓更加感到絕望。其實並不是他們能夠靠著施粥活命,而是因為這施粥一停止,就意味著開封從此進人了絕糧的可怕時期。過了一天,官府要搜糧的謠言傳遍全城,有些地方確實已經開始搜糧,現在除了個別達官貴人和有錢有勢的鄉紳之外,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實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擔心什麼時候會來搜糧,把秘密貯存的救命糧食都搜去,大家就只好餓死。
張成仁家中的粗細糧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義軍重新圍攻開封后,設法搶購來的。如今要搜糧的風也吹到了他們這裡。當天夜裡,趁著更深人靜,張成仁夫婦將這些救命寶貝裝進缸中,埋到地下。夫婦兩個都是久餓之人,身子無力,加上成仁又是一個自幼讀書的人,沒有勞動過。所以等他們在茅廁的牆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又填上土,天已經亮了。成仁累得直喘氣,渾身虛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嘆口氣說: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蘭說:「他們守城,五天一輪。他已經去了四天,今天該下城回來了。」
正說話間,臨街大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隨即又傳來王鐵口的咳嗽聲。香蘭趕緊跑出去開了大門。王鐵口手上拿著兩個饃,走了進來。這兩個饃比較白,原來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門卜卦,臨走時人家送了他幾個饃。在目前,送饃的事已經很難得了。他把兩個饃遞給香蘭。香蘭連聲道謝,趕緊把一個送到上房,留下一個,準備讓丈夫、小寶和招弟分吃。
張成仁給王鐵口倒了一碗開水,問道:「鐵口大哥,你去撫台衙門卜卦,到底吉凶如何?開封有無要命風險?」
王鐵口哈哈大笑,說:「老弟,目前我們都不曉得開封將會如何。實話對你說吧:卜卦有時准,有時不準。要真是那麼准,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還來擺攤子?你問開封將來有沒有破城的危險,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說,到時再說吧。不過我對那些做官的富人說起來,總要找些吉利的話安慰他們,使他們寬心。如果我說,李闖王必進開封,那豈不是惹禍上身?我們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樣自找麻煩呢?這是對你老弟說的實話。」
張成仁又問:「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王鐵口說:「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成仁過目。成仁打開一看,原來是李自成的一個曉諭,上面寫道:
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諭:照得①開封被困,細民無罪。頃據探報,饑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眾。本大元帥出自農家,深知百姓疾苦;原為弔民代罪,提兵蒞豫,豈忍省會士庶,盡成餓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紳: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後放婦孺老弱出五門采青,日落之前回城。義軍巡邏游騎不再到大堤以內,對走近大堤采青者妥為保護。倘有城中兵勇混跡其間,意圖窺伺騷擾,定予捕斬不赦。切切此諭!
①照得——明、清到民國年間,下行公文和官府布告,開始時常用「照得」二字,成為習慣格式。
張成仁看過這一道曉諭抄件,沉默不語,他不明白李闖王的用意是真是假。按一般常理推測,既然是圍困開封,就應當把城內因得沒有辦法,不攻自破;怎麼會忽然自己提出來,讓城裡的老弱婦女出五門采青?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這樣的道理?他不能相信李自成會這樣仁義,但曉諭又是明明白白地這麼寫著,使他感到摸不著頭腦。
香蘭在丈夫看曉諭的時候,站在身後也看曉諭。她識字不多,不能看懂,但丈夫念出來的曉諭,她聽得明白。這時她望望丈夫,又望望王鐵口,小聲問道:
「李闖王真會這樣仁義么?」
張成仁脫口而出:「不知這門葫蘆里賣的啥葯?」
王鐵口捻著鬍子,慢慢說道:「我看這個曉諭是出自誠意。」
成仁問道:「何以見得?天下竟有這樣仁義的流賊?」
王鐵口笑了一笑,說:「成仁,你是秀才出身,應該知道有句俗話,叫做『勝者王侯敗者賊』,安知今天這個流賊就永遠是流賊?」他看見張成仁一臉惶惑的神情,便接著放低了聲音說:「如今的賊就比官軍講仁義,不像官軍擾民,所以才有『賊過如杭,兵過如篦』之謠。這句民謠很流行,難道你沒有聽說過?」
張成仁搖搖頭:「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豈自今日!」
「可是……」
「成仁,你這個人只曉得讀書,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外邊的事兒你不打聽,只怕耽誤了你的舉業①。別人的話送到你耳朵裡頭,你都只當耳旁風!」
①舉業——科舉時代,學習有關科舉考試的學業
張成仁嘆了口氣:「唉,讀書人沒有用,一腦袋四書五經……」
王鐵口趕快截住說:「不然,不然。只要能過此圍城大劫,你不愁沒有登科揚名的日子。不管誰坐江山,都得用讀書人,都得舉行鄉試、會試,選拔人才,你愁什麼?」
張成仁感慨地說:「可是我自幼讀聖賢書,略知忠君之義……」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又被王鐵口攔腰打斷:「嗨!老弟,你又糊塗了,你不過是個秀才,又沒有吃朝廷一天俸祿,犯不著死抱著『忠君』二字。」
張成仁被王鐵口一句話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心裡也覺得王鐵口說得有理。確實,自己沒吃過朝廷一天俸祿,三次鄉試都沒有中,至今還是個白衣秀才,算不上大明皇上的臣子。這「忠君」可以講,也可以不講,和那些已經做了官的人到底不一樣。可是這種想法,他還是不願說出口,彷彿有了這種想法,違背了自幼所受的聖賢教導。於是,他又問道:
「外邊對這曉諭有何議論?」
「外邊么?十個人有九個人認為,李闖王准許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連官府也……」
「官府如何?」
「官府也信以為真。」
「何以見得官府也信以為真?」
王鐵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裡!剛才官府已經出了告示,嚴禁闖王的曉諭流傳民間,倘有私傳曉諭者一律問斬,還嚴禁謠言。看起來,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爭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曉諭百姓:從明天起,每日放婦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時,五門齊開,戌時關閉城門。這不是連官府也相信李闖王的曉諭么?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闖王的曉諭,只說這是上憲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張成仁聽了連連點頭,心中開始恍然,覺得目前局面確實與他原來想像的完全不同。可是他還是有點擔心,便又問道:
「會不會有賊兵混進城來?」
王鐵口淡淡一笑:「成仁,你放心吧,城門稽查森嚴,青壯男人不準出去,也不準進來,何懼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
大門上傳來叩門聲,王鐵口正要回家去看看癱瘓的妻子,便順便出去開了門。進來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鐵口站在前院小聲說了一陣,又把自己的破籃子放回東屋,然後來到內院西屋,將明天要放婦女老弱出城采育的事告訴張成仁夫婦,並說她明天也要出城采青,將替他們帶回來一把野菜。
香蘭望望丈夫,意思是問:她是不是也可以跟著霍大嬸出城采青。張成仁十分猶豫,覺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說一個字。霍婆子見他拿不定主意,便對香蘭說:
「你明天暫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樣,你是年輕人,不像我已經是老婆子了。何況我的腳又大,走慣了路。你再等兩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沒有事兒,闖王的人馬確實保護城中的采青婦女,那時你再隨我出城不妨。」
香蘭本來心中也有點害怕,聽霍婆子這麼一說,就決定不去了。她輕聲問道:
「霍大嬸,你要出哪道門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說:「出西門。」
張成仁問:「為什麼不出宋門或南門?這兩道門都離得近些。或者出百門也可以。西門那麼遠,你為什麼要從那裡出城呢?」
霍婆子笑著說:「你真是個秀才先生。我可仔細想過了:上次開封被圍,曹操的人馬駐在東邊和南邊,宋門外和南門外都駐紮有曹操的人馬,游騎也常到曹門外。這一次,看來他們還會在禹王台一帶駐紮老營,雖說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張成仁笑道:「大嬸,你既是大老婆子,還怕他們么?」
霍婆子也笑起來,說:「看你說的,雖然大嬸是個老婆子,其實也只有四十幾歲,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糧當兵滿三年,看見母豬當貂蟬。』那曹操的人馬軍紀向來不好,能擄掠年輕婦女當然擄掠年輕婦女,擄不到時說不定連年紀大的也一樣拉去。你大嬸還想死後清清白白地去見你霍大叔,所以我寧肯多走幾里路,要出西門采青。」
成仁夫婦聽了霍大嬸這番話,感到很有道理。香蘭又說道:
「霍大嬸,你明天出城去試一試。倘若有年輕的娘兒們出城采青,沒有出事,我後天也隨你去。如今救一家人的性命要緊。」
「你別急。我明天出城打算走遠一點,摸摸實情。倘若一切無礙,闖王人馬看見采育的婦女們確實規規矩矩,盡心保護,以後我一定帶你出城。」
香蘭和成仁都從心裡感激霍婆子,連聲說道:「這樣好,這樣好,過兩天後跟你出城。」
第二天五更,天還沒亮,霍婆子就動身了。香蘭也早早起來,將她送到大門口,望著她走出小街,一直望到看不見她的影子,方才閂好大門,心裡暗暗祝禱著霍婆子黃昏時平安歸來。回到裡屋,她望望還在熟睡的兩個孩子,看著他們都餓得面黃肌瘦,她是多麼盼望也出城去采青啊!
霍婆子沿著大街小巷走了幾里路,當來到開封西門時,太陽已經有城頭那麼高了。城頭上和城門洞站著許多兵丁,都有軍官帶領,還有許多了壯,由紳士們帶領。城門開了一條縫,只能過下一個人。弔橋已經放下來了。專門有一二十人在城頭上管著絞弔橋的繩索。
采青的人正在陸續出城,但是城門口並不擁擠。因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謹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輕婦女,大都不敢出來。雖有一些少婦被飢餓逼得沒有辦法走出城來,那都是容貌比較丑的,穿著破爛的衣裙,故意連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其餘大部分是老頭子、老太婆,拄著拐棍,著籃子。也有不少小孩跟著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歲以下的小女孩,十歲以上的女孩幾乎沒有。兩次開封被圍,老百姓還沒有一次像這樣在戰爭期間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後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沒有底兒。而且大家不僅害怕闖王人馬,也害怕城裡的官軍和義勇。
看到這種情形,霍婆子暗中慶幸她沒有貿然帶香蘭一起出來。她想,香蘭年紀又輕,長得又使,萬一有個好歹,她怎麼對得起張家一家人啊!
過了弔橋,就是西關。原來這裡有一條街道,一大排房子,如今全光了。那還是開封第二次圍城時候,城中官紳乘著闖王人馬還未到達,下令把這裡的房屋全燒毀了,為的是不讓義軍佔領西關,站在房子上向城中打炮。當二月中旬開封解圍之後,官府又乾脆下令把這裡所有的磚牆都拆了,將磚頭運進城內,一部分磚頭用來在空地上蓋臨時的棚子住人,一部分運上城頭作為守城的武器。西關的樹木也都鋸光了,如今只看見一片空曠。
霍婆子過了西關,來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向四處張望。她原以為在西關外會遇見闖王的人馬或一些游騎,所以一路走著,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沒有想到竟是一片曠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邊,都不見一個走動的人,更沒有看見一個李自成的人馬。霍婆子又舉目向遠處看看,因為有大堤隔住,看不見什麼動靜,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處,分明有義軍的旗幟在陽光下飄動。霍婆子更放了心,想道:「李闖王果然軍紀嚴明,沒有一個散兵游勇出來擾害采育的百姓。」
因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將她的大籃子采滿了。她感到十分乾渴,也很飢餓,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弄點水喝。她回到西關,找到了一座井台。可是打水的轆轤早被拖走了,別的工具也都被拿走了。井台上長滿青草,顯然是很久沒有人在這裡打水了。她正感到失望,忽然在青草中發現有一個木梆子,上面還有一段木把。這木梆子是約摸不到一尺長的木頭,中間挖空,系著繩子,是專門為過往行人飲水方便準備的。因為很久無人使用,如今已經乾裂了。霍婆子喜出望外,趕快將這木梆子拾了起來。木梆子上原來有許多綠苔,因為長久未用,已經變成黃色。霍婆子就用這個木梆子從井裡打水,連著打了幾次,才壓下去喉中的干火。而經過打水以後,那上面的綠苔又慢慢恢復了原來的顏色。霍婆子是個有心人,自己喝過水後,就把這木梆子系在井台邊上,讓別人來了還可使用。幹完這些事後,她坐了下來,掏出一個黑饃充饑。
正吃著,有一個老太婆也往井旁走來,還沒有走到,身子一晃,站立不住,就坐了下去。霍婆子望見,吃了一驚,趕快跑去攙扶。一看就知道這老婆子是餓暈了。她把她勉強攙起來,扶到井台旁坐下,把自己剛剛吃了幾口的黑饃遞給老婆子,又用木梆子替她打了涼水喝。那婆子喝了幾口涼水,吃了一點黑饃,眼睛望著霍婆子,淚珠從眼角滾下,難過地說:
「你也是窮人,你把乾糧給了我,你怎麼辦呢?」
「我比你到底年輕幾歲,身子比你壯。我還可以餓著回城,你不吃不行了。我不能看著你餓死啊!一家人還等著你帶野菜回去吃呢!」
那老婆子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厲害了,說:「大嫂,你不是光救我一個,也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全家早已沒一粒糧食吃了。年輕人不能出來,只好讓我這老太婆出來采青。大家都等著我帶野萊回去救命。」
霍婆子也心裡難過,說:「采青只能吃幾頓,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老婆子嘆口氣說:「過一頓是一頓唄。只要今天餓不死,就捱它一天;明天沒有東西吃了,只好餓死。這年頭,在劫難逃,有什麼辦法呢?可憐我那個小孫女長得多好看啊,現在餓得肉都沒有了。」
「如今,千家萬戶都遭孽。人家爭天下,咱老百姓也跟著受苦,還陪著喪了性命。」
「是啊,我們是窮百姓,從來不管他姓朱的姓李的,誰坐天下,只要能過太平日子就行,可是如今只好陪著餓死。年輕男人還要抽去當義勇守城。我們是幾代人受苦受罪,守城還不是為那些有錢有勢的人!」
霍婆子低聲說:「大娘啊,嗨,你這話真是說到我的心坎兒上。我是無兒無女的一個老寡婦,可是我心裡明白,這些年輕人去守城,都是為了有錢人。不守吧,上邊官紳不答應;守吧,實在對我們窮人沒有一點好處。多守一天,就多餓死許多窮人!」
那老婆子又喝了幾口水,站起來說:「我現在心裡好受多了,我還要去采青。這半籃子野菜帶回去不夠吃兩頓。」
「大娘,你不要再去,把我這籃子里的分一些給你,你趕快回去吧。我比你年輕,我再去找點野菜不難。」
「那怎麼行?就這樣吃了你的半塊饃,我的心裡已經過意不去啦。」
「唉,大娘你說哪裡話!我們說來說去都是窮人,能夠幫上忙就幫些忙,你千萬別在意。」霍婆子一面說著,一面就把自己籃子里的野菜抓出幾大把,將老婆子的籃子塞滿,又把老婆子攙起來,看著她往西門方向走去了,自己才起半空的籃子離開井台,回頭往曠野走去。她因為把大半個黑饃都給了那個婆子,這時確實很餓,肚子里不斷咕嚕咕嚕地叫喚。實在沒有辦法,她就把籃子里的野菜拿一些放在嘴裡嚼著,這野菜沒有洗,帶著泥土的氣味,吃了以後,不大好過,所以她吃了幾口就不吃了。這樣,她一直走到大堤邊,又采起野菜來。正采著,忽然附近一些采青的老婆子和小孩都奔跑起來。霍婆子抬頭一望,看見大約一里外,有一隊騎兵正在堤上向南走去,看來並不是向著她們這個方向來的。她知道不礙事,又蹲下去,繼續挖了一些野菜,直到把籃子塞得滿滿的,這才回城。
一進城門,就有很多人攔住她,出高的價錢買野菜。她堅決不賣。正要走開時,有兩個當兵的排開眾人,走到她的身邊,不由分說,強行從她籃子里拿了好幾把野菜,分文不給,揚長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視,但沒有辦法。
回到家裡,她將野萊送一些到王鐵口家裡,又送一些到張成仁家裡。張成仁的母親自從上回領粥被擠傷以後,到現在還沒有好,老頭子的病也沒有好。看見霍婆子送野菜來,一家人都十分感激。成仁的母親說:
「霍大嫂,你這麼大年紀,好不容易采了這點野菜回來,還往我們這裡送,這真是……」
「都是老鄰居了,別說這些話。明天我還要出城去,明晚再給你們送些來。」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太陽還不太高,霍婆子又著籃子出了西門。這天采青的人很多,有許多年輕的婦道人家也出來了。近城二三里以內,到處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還有陸續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則因為近城處的野菜已經不多,二則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麼動靜,就壯著膽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邊上,不少人怕遇見闖王的人馬,又趕快回頭走了,只有霍婆子和另外兩個膽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們剛剛來到堤上,就看見從西面馳來一群騎馬的人。那兩個老婆子知道這是闖王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回頭就下了堤,慌張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膽怯,隨即下堤,但剛剛逃到堤下,忽然聽見堤上有聲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們不擾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兩個婆子已經跑遠,沒有聽見這喊話。霍婆子聽了,便不再跑了。她雖然膽子比較大,但這時心裡很發毛,不知有什麼事情會落到自己頭上。她壯著膽回頭望去,只見那些人都已經站在大堤上了。中間有兩個人看來是兩個頭兒,一個戴著麥秸涼帽,身材高大,騎在一匹青灰色的高頭大馬上。另外一匹棗紅馬,上面騎著個矮子。在他們的左右是幾十個護衛的騎兵。兩個當官的和那些騎兵,也都面帶微笑,望著霍婆子,還有一些人在向遠處采青的人們張望。
霍婆子向他們打量了片刻,看清那個騎著青灰色戰馬的人,眼睛很大,鼻頭和顴骨都很高,左眼下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那個騎棗紅馬的矮個子,手上拿著馬鞭子,好生面熟,但不記得是在哪裡見過:是在大相國寺?還是在開封街上?……猛地她恍然明白過來,不覺又驚又喜,趕快對著他們跪下,一面在心中鼓勵自己:
「不怕,不怕,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