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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意場上一向是錢的事情最簡單,人情才是最難還的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李欽在上海跑了整整十天,卻是一無所獲。 十里洋場,紙醉金迷,本來是無色不歡的李欽此番卻真能忍得住,他也知道機不可失,要是耽誤了時間,等到銀行把錢付給了胡雪岩,那什麼都晚了。於是李欽一到埠,立刻前往滙豐、渣打、花旗這些老牌銀行,拜會當地的買辦和洋人經理。 京城李家在商界那是大名鼎鼎的角色,如今又掌握著兩淮鹽場這塊天下第一肥肉,他以李家少東的名義前去拜望,在上海最有名的錦江樓擺酒請客,這些銀行里的精明人兒還當李家有什麼大筆的銀子要存進來放債吃息,趕著巴結都來不及,紛紛坐著馬車趕來赴會。 李欽在洋行學過生意,很明白洋人的規矩,酒桌上只談交情不談買賣,對於來意是隻字不提,只是做到個盡歡而散。他自認為這第一步做得滴水不漏,交情已然是有了。等他第二次去到各家銀行時,果然,人家熱情款待,將李欽奉若上賓。李欽在話里話外有意無意地透露,李家準備將鹽場的收入放在上海的幾家銀行作為長期放款,這是一等一的大主顧,聽者無不眼裡放光,滿口應承將來在利息上一定格外克己,包李家滿意。 話談到這兒,李欽自覺得差不多了,於是將話題引到了胡雪岩在銀行的存款上。經理們還當李家對銀行的信譽與實力不放心,當然順著話縫,拉來「財神」這塊金字招牌為自家張目。 李欽知道他們誤會了,但也從這些話里知道胡雪岩確實是有大筆的銀子放在銀行里。路,確實是找對了。 於是李欽便將來意慢慢透露了出來,按著李欽的想法,此事雖然不見得能讓人一口答應,但是有了前面打下的底子,軟磨硬泡,再誘之以利,不過是要求銀行方面拖些時日,最後應該是可以如願以償。 大出意料的是,李欽剛把話這麼一說,這些買辦和經理一怔之餘,態度大變,雖然不是冷冰冰地拒之門外,但先前的熱情已是半點不見,居然開始打起了官腔。有個洋人經理用硬邦邦的口氣對他說:「李東家,你要做生意,我們當然歡迎。但是別人與我們的生意,請你不要干涉,正如今後你與我們的生意,也不會被別人干涉,這一點請你放心。」 還有個油滑的買辦,哈哈笑著:「嘿嘿,李少東,我聽出來了,您這是開玩笑,試探咱們呢。是不是擔心將來李家的存款放在咱們這家銀行里,有人不讓付,咱們就會乖乖聽話?這您把心落肚,別忘了,這可是洋人開的銀行,洋人,那是誰啊,皇上都不放在眼裡。別說生意人,就算是大清政府派軍隊來,也無權查賬封賬。」 這話把李欽堵了一個倒憋氣,他氣憤地離開銀行,回頭罵道:「我算看明白了,敢情這洋人跟中國人一個德行,吃爹喝爹不謝爹啊,昨兒酒席宴上還千好萬好,今天就翻臉比撂門帘子還快。我呸!」 事情不成,卻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李欽回到客棧生了一會兒悶氣,心裡暗自琢磨,就算胡雪岩是財神,有大筆的銀錢放在銀行,是惹不起的大主顧,可是自己也沒要求銀行與胡雪岩翻臉哪,只不過是希望他們能各自找些理由搪塞過去,只要過了一個月的期限就好。按著王天貴的說法,長期放款臨時動用,可以拖延的理由有千條百條,不難找啊。何況自己也說了,要真是胡雪岩催得緊,哪怕是少付些,只要不讓他湊夠百萬之數就可以。這條件很簡單了,銀行又覬覦著李家的銀子,何至於就一口拒絕,連個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呢? 李欽想來想去,一直想到頭疼欲裂,也沒想明白這裡面的道理。「要是王天貴這老傢伙在這兒就好了,錢莊里的勾當他門兒清啊。」李欽懊惱地一拍手,現在回去搬王天貴肯定是來不及了,他忽然想到,雖然王天貴不在,可是在上海錢莊里,有幾家在北京有分號,也跟李家做過生意,有家頗有規模的「天利和」錢莊,大掌柜姓羅,大前年到北京登門拜望過,爹見他的時候,自己也在場,乾脆找他去,或許能問出來點什麼。 李欽想到就做,備了一份價值不菲的水禮,雇了一輛馬車,直奔「天利和」。羅掌柜五十多歲,做了半輩子錢莊生意,一面之交的主顧尚且過目不忘,何況是李家公子,見了面就像熟識幾十年的老朋友一樣,滿面歡笑,直嗔著李欽來上海不告訴他,是有意疏遠自己。 李欽一肚皮心思,也被他逗得一笑。又覺得自己要問的事兒直截了當不好開口,乾脆就坡下驢,提出要到錦江樓擺酒謝罪。羅掌柜哪裡肯,一手按住李欽,另一邊連連呼派,讓夥計趕緊到錦江樓訂上好的雅座。 李欽恭敬不如從命,只是當羅掌柜提出要再找幾個上海錢莊的頭面人物做陪客時,李欽擺擺手:「不必了吧,我今天來是有事想要向羅掌柜請教,人多了反倒不方便。」 羅掌柜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這位李少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等到了錦江樓,偌大的雅座只有李欽和羅掌柜兩個人,確實太冷清了,於是羅掌柜做主,給「長三堂子」寫了四張局票,叫來的當然都是這一行的「尖兒」,鶯鶯燕燕,吳儂軟語,遞酒唱曲兒,一時好不熱鬧。李欽本好此道,被四個絕色女子圍著,哪能不心動,愁懷暫且放下,一時間也談笑風生起來。 等到酒過三巡,喝也喝過了,樂也樂過了,羅掌柜使個眼色將幾個「長三」遣走,也不再叫新人,堆起笑臉問道:「李少東,方才在錢莊里,你說有事要問我,難不成是你我兩家的買賣出了什麼漏子,那我可得先給李少東賠個罪了。」 「哎,哪裡哪裡,羅掌柜過慮了。我要問的這件事,和貴寶號並無關係。」李欽彷彿還沉醉在方才的笑語嫣然中,怔了一下這才答道。 等聽完了李欽的來意,羅掌柜竟是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眯眼笑著說:「這就難怪了。李少東只知胡財神是洋人的大主顧,卻不知道他們也是彼此合作做生意的夥伴,而且洋人對胡財神一向是有所於求,當然不敢得罪他。」 「胡雪岩在杭州開錢莊、做藥店,與洋人何干,為什麼要求他?」李欽不解道。 「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財神這個人真正是大手筆的生意人,從咸豐末年起,他就在暗中布局,控制了蘇杭一帶的鄉下繭行。洋商來到中國有三樣東西是必買之物,一絲二茶三瓷器。首當其衝的就是絲綢。胡財神將繭行握在手裡,那是絲綢這門生意的根源。哎,就好比李家如今掌握了鹽場,所有鹽商、鹽販都要看你們的臉色,倘若得罪了李家,就沒了貨色。洋人也一樣,想要買絲回國大發利市,那就都要仰仗胡財神肯賣繭給他們。」 「原來如此。」聽了這麼個比方,李欽當然恍然大悟。 「還不止呢。我聽說胡財神眼下拿出大筆銀錢,打算聯合南潯的大戶,將養蠶人家集合起來,開繅絲廠,這麼一來,今後江南地方的絲生意十之七八就都姓了胡。洋人當然知道此事的嚴重性,正軟硬兼施,要麼讓胡家放棄這個主張,要麼也要在繅絲廠入股。你說,這個節骨眼上,洋人哪裡會去得罪胡財神呢。」 李欽吸了口涼氣,自己在王天貴面前拍了胸脯,認為這是一件手到擒來的小事,誰知不知不覺間竟然捏了個濕麵糰在手上,甩不掉也扯不開。眼下洋人不是不肯給李家這個面子,而是與胡雪岩彼此利害相牽,不能因小失大。 「難辦了。」李欽向椅背上一靠,眼珠子轉來轉去,心中暗自打著主意。 「羅掌柜,我向您討個主意。」李欽忽然身子前趨,壓低了聲音,「既然商量不行,那怎麼樣才能硬壓洋人一頭,讓他們乖乖地聽令呢。」 「哎喲,您這可是問道於盲了,我一個小小的錢莊掌柜,別說不敢去碰洋人,就是連這個念頭都不曾起過。」羅掌柜啞然失笑,他與李家做著生意,很不願這個年少氣盛的李少東做出什麼冒失舉動,於是耐心勸道,「我勸您也不必動這個心思。洋人,他能把咸豐爺從紫禁城攆到熱河去,連朝廷都拿這群黃毛綠眼睛沒轍兒,咱大清還有誰能動得了洋人呢。別說咱們大清,就是他們本國的官兒要是不佔理,一樣拿這些洋商沒辦法。上次就有個英國商人因為領事館不肯為英商力爭關稅,回國去告了英國領事一狀,結果這個領事就被叫回去大大申飭了一頓,末了被貶到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國去了。」 「還有這種事?」李欽雖然學過洋生意,可那畢竟是在天津,比不得上海光怪陸離,時時都有新聞,一時聽得瞠目結舌。 「說來也巧。」羅掌柜端起杯子,「我再說個事兒為李少東下酒。」說著,他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向外指了指。 黃浦江邊是英國人的租界,洋樓很多,裡面住的當然都是洋人,入夜之後幢幢樓里燈火通明,悠揚的音樂聲絲絲入耳。然而羅掌柜手指方向的那座二層小洋樓,卻是黑咕隆咚,彷彿沒有人住,凝目望去才看出,其實是拉上了厚實的窗帘,從縫隙中隱約有光亮透出。 「您再看。」羅掌柜移動手指,向著那洋樓前幾丈之地臨近江邊的地方,借著江中船火,李欽看見有個清軍把總帶著三四個軍卒正在來回踱步,樣子頗不耐煩。 李欽看得莫名其妙,將疑問的目光投向羅掌柜。 羅掌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道:「這可是十里洋場上有名的西洋景,說的是兩江總督派了親兵來抓兩江總督。」 李欽看了看面前的杯子,羅掌柜覺著了,呵呵笑道:「鄙人雖然酒量不宏,不過說的可不是醉話。這守在外面的是現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派來的親兵,躲在裡面的則是前任兩江總督何桂清。」 原來是這重公案,李欽早有所聞,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曾國藩的親兵眼睜睜看著欽命要犯躲在屋中卻不衝進去抓人。 「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這兒。早在金陵未破之時,為了鼓舞士氣,曾大人就想將喪師失地的何桂清抓來,『咔嚓』一刀斬於陣前,以鼓舞士氣,為此稟報朝廷,待欽准文書一下,就讓自己的親兵營奔赴上海前來抓人。對了,何桂清藏在租界里深居簡出,要不是胡雪岩向官府通風報信,曾大人要找到他還沒那麼容易。」 事情居然與胡雪岩扯上關係,李欽立刻提了精神,張大眼睛問:「胡雪岩是個長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向與江南官場相處甚厚,幹嗎跟這尊佛過不去呢?」一任兩江總督,提拔起來的官員無數,胡雪岩此舉不知無形中得罪了多少官場中人,實乃商人大忌,委實不像是「財神」所為,也就難怪李欽會有此一問了。 「說起來,他二人還是老相識呢。從前的浙江巡撫王有齡與何桂清是總角之交,而胡雪岩曾在王有齡窮困潦倒之際幫過他,二人後來成了換帖兄弟,三人就這樣搭上了關係。幾年前,胡家每開一處買賣,兩江總督的賀匾懸於門上,浙江巡撫的賀聯貼於兩側,你想想看,那是何等的風光。」羅掌柜娓娓道來,眼中都是艷羨之色。 李欽不知不覺點了點頭,一轉念又問:「那如今怎麼會……」 「嗐,亂世嘛,人情難說得很。那何桂清號稱書生典兵,自比孔明、謝安,其實外強中乾,是個膽小鬼。他在長毛攻來之時臨陣脫逃,而且指使親兵用洋槍打死攔轎的紳民數十人,以至於江南大營士氣一蹶不振,群龍無首被李秀成一舉踏破。這一來不要緊,可害苦了浙江的王有齡王巡撫,杭州被長毛軍團團圍困,內無糧餉,外無援兵,王有齡苦守半年,還是被長毛攻破城池,最後服毒殉國。」 當時胡雪岩的糧船就停在杭州城外的江中,眼睜睜看著城破人亡,卻無力援手。如果何桂清不逃,能夠指揮人馬接應,便可殺出一條糧道,讓胡雪岩將糧食運到城中,則人心一定,杭州就不會陷落,王有齡也不會慘死。所以胡雪岩在船上捶胸頓足,悲憤之下立誓要殺何桂清為把兄報仇。 「沒想到的是,兩江總督衙門的人拿著海捕文書趕到上海,一晃兩年有餘,卻硬是動不得何桂清。」何桂清翰林出身,心思也很夠用,知道曾國藩要殺自己,搶先走了一步棋。他幫助租界里的一個英國人買了一棟小樓,自己住在二樓,讓這人帶著老婆孩子住在一樓。這個英國人本來只是洋商的下人,無端發了一筆財,代價就是幫何桂清擋災。房子是英國人的,又建在租界里,只要這戶洋人不吐口,兩江總督衙門就不能衝進去抓人,否則會引起很嚴重的中英爭端。為此,曾國藩也曾派人向英使館交涉過,但是英國領事的態度很堅決,說在大英帝國,私產是受絕對保護的,要進去抓人不難,必須要房子的主人點頭才行,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兩江衙門只好派人日夜守在外面,只要何桂清從房中出來,便立行逮捕。 何桂清當然不傻,衣食住行都交給那戶洋人去辦,生了病也是請郎中過來把脈吃藥,寸步不敢出門,看樣子是打算在房中終老了。 「本來胡財神還想用重金買下這棟房子,但何桂清也早料到此招,幾十年的宦囊所積不斷用出去,洋人覺得養著何桂清就等於捧了一個取自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哪裡肯輕易放手。後來也有人勸胡財神,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桂清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等於是在蹲監坐大獄,要是太過辣手,非要趕盡殺絕,今後誰還敢跟胡家做生意呢。胡財神當然不以為然,堅持要抓何桂清,可是他手下的一班人都覺得那人言之有理,暗中掣肘攔阻,就把此事慢慢拖了下來。」 「兩江總督官居一品,胡雪岩亦是商界首富,想不到都拿一個無拳無勇的洋人平民無可奈何,真是天下奇聞。」李欽搖了搖頭。 「李少東,你們李家久居北方,那裡還是大清的天下,可是這東南半壁,嘿,先是叫洪秀全攪了個天翻地覆,現如今洋人又成了說一不二的太上皇,他們的炮艦就停在黃埔江口,誰敢招惹?」 正在此時,就聽樓梯口嘩啦一聲,像是店夥計的托盤被人撞落,驚呼聲方起,用來在雅座之間隔擋的巨幅屏風猛然間倒了下來,李欽手疾眼快,一扯羅掌柜,二人趕緊避開。 就見一個酒氣熏天的人身子撲在屏風上,整個人壓著屏風倒在地上,手腳掙扎了幾下卻爬不起來。 掌柜見闖出了禍,趕緊過來賠罪:「二位爺,您可千萬別見怪。這位是洋大人,喝多了酒,咱們勸不住也不敢勸。您二位請移座,我叫廚子再做好菜。」 說洋人,洋人到,李欽上下打量了那抱著酒瓶,半醉半醒的洋人,忽然一皺眉:「咦,這不是怡和洋行的理查德嗎?」 「李少東認識他。」羅掌柜道。 「我和他在徽州做過洋槍買賣,後來在鹽城修海塘,他是怡和洋行的代表,賣給我兩座舊教堂,拆了做磚石料。」 「那沒錯了。這洋人可夠倒霉的,大概就是因為賣教堂一事,帶著老婆到鹽城去半公半私遊玩,恰逢暴民作亂,他老婆被拖入空房輪暴之後,活活打死。這個理查德趁亂搶了一匹馬,這才逃出性命。英國領事館雖然為他做主,但是怡和洋行的董事嫌他辦事大意,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於是將本來交給他的生意收了回去,只派他與洋兵輪上的司務打交道,負責炮艦的維修補給。甭管中國外國,當兵的生意是最難做的,理查德死了老婆,還整天受兵痞子的氣,弄得『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整天抱個酒瓶子喝得爛醉。依我看,離被怡和洋行辭退也不遠了。」 「嗯。」李欽心裡有數,要不是自己修海塘偷工減料,就不會引發那一場暴亂。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理查德,又回過頭看向夜色中的黃埔灘,唇角現出一絲笑意,喃喃道,「可別說我不照應你。」 羅掌柜沒聽清,問道:「李少東,你說什麼?」 「上海地方我不熟,這事兒還要偏勞你了。」李欽詭秘地一笑,小聲說了幾句話,末了道,「所有開銷過後到江寧李家鹽鋪去支。」 「喲,少東家太客氣了,我當差這不是應該的嘛。」羅掌柜也是老江湖,知道不該問的別問,李家是棵大樹,抱緊了准沒錯,於是招呼手下人將理查德架了出去,自己也隨後跟出。可是畢竟事涉洋人,羅掌柜這一夜前思後想總不放心,第二天看看時辰不早了,叫上一輛車,直奔十六鋪的永興旅館。這家旅館住的大多是洋人,昨晚羅掌柜就是按照李欽的吩咐,把理查德送到了這裡。 他前腳剛下馬車,抬眼看見李欽與理查德聯袂而出,就聽李欽笑道:「放心,理查德先生,咱們都姓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此事成了,我絕不食言,包你稱心如意。」 「是的。」理查德在中國久了,離開通事也能說幾句半生不熟的漢語,「你李欽,我理查德,咱們很近,可以好好合作,一起賺錢。」 羅掌柜這才發現理查德不僅修了面,還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看起來容光煥發,與昨晚那個酒鬼簡直是判若兩人。 他正愣神,李欽與理查德已經互道告別。看著馬車揚塵而去,羅掌柜實在是好奇,湊上來笑著說:「您這是變戲法?這洋人昨晚還半死不活,今天怎麼一副上景陽岡打虎的勁頭兒呢。」 「有這麼神?」李欽斜睨了他一眼。 「那當然,少東家真神了!」羅掌柜一挑大拇指。 「其實說破不奇怪。你昨晚找來陪理查德睡覺的那兩個白俄女人,我今天一來就許給了他,身價由李家出。我還告訴他,要是能幫我一個忙,讓我順利掌握兩江三省全部的鹽鋪子,今後我可以讓怡和洋行在東南鹽業生意上分一杯羹,指定由他來負責。這樣一來,這理查德就等於是立了一大功,成了怡和洋行說什麼也要留住的人。轉眼之間,女人、權力和金錢,他都有了,當然高興,當然快活。這不,立馬就趕回洋行去向董事們邀功了。」 羅掌柜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您許給這洋人這麼多的好處,到底要他幫什麼忙啊。」 李欽深深吸了一口氣,咧嘴一笑:「這件事嘛,用不了兩天就會轟動上海灘,到時候你想不知道都不行。」 古平原按照約定好的日子,到杭州來找胡雪岩借銀子。他在萬安橋碼頭下了船,先到自家開的大貨棧去看了看生意,發覺雖然二弟這段時間都在鎮江照料母親,可是胡雪岩為貨棧找的管事很是得力,將生意處理得井井有條。當然,這裡面有一大半的原因還是因為古平原從一開始就為這家貨棧鋪好了路,南北茶貨川流不息,壓根就不愁沒生意做,碼頭上車來車往,運河裡船來船往,人聲鼎沸,日夜不息。 生意好,賺的就多。對於這處新買賣,古平原很慷慨地給了這群管事夥計們按月分紅,這筆錢看得見拿得著,只要肯出力,到了月底就能拿雙份甚至更多的酬勞,這群夥計們像不要命似地撲在店裡,趕都趕不回去。 「大東家,您看看,這杭州是運河的起點,歷來是貨棧林立,可是自從咱們古家貨棧開了張,這才不到一年,就已經成了碼頭上的龍頭老大。您看,那家,還有那家……」管事的指著不遠處的幾家貨棧,「原來都是大買賣,現在不行嘍,聽說已經準備關門歇業了,還有人私下找到我,想要賤價把手裡的貨棧和貨船賣給咱們。正好東家來了,請示下,咱們要不要做這筆生意?我去看過了,棧、船都不錯,價兒也合適,咱們買下來將這一帶連成一片,聲勢就更大了。」 管事的說完,滿心以為古平原肯定臉上樂開了花,誰知這位東家卻陰了臉,走到運河邊看了看那幾家貨棧前面落篷的貨船和無精打採的夥計,將眉頭深深皺起。 「去把幾個大夥計都叫來,我有話說。」 等人齊了,古平原向著大家拱了拱手:「想必有些人還不認得我,我是這家貨棧的大東家,平日在此操持一切的是我二弟古平文。我今日剛到,方才粗略看了這處買賣的經營,實在是好,雖然買賣紅火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生意好到這個份兒上,可見大家平時是如何賣力。管事的,記著,年底吃犒勞的時候,每個人的紅包加上兩成。」 這一說,人人喜動顏色,都覺得這位素未謀面的東家出手實在大方,跟著古家做事確實有滋味。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兒,恐怕就有些不中聽了。」古平原頓了頓,接著說,「方才管事的對我說,這碼頭兩邊的貨棧生意被我們古家擠壓得不行,眼看著咱們就要做上第一把交椅,可以呼風喚雨來做霸盤生意了。杭州是金碼頭,能在這兒掌控水陸車船,那可真是日進斗金,發財是指日可待。」 夥計們聽他這麼說,臉上都露出興奮之色,誰知接下來古平原卻道:「可是不行,這霸盤生意絕不能做。」他看著管事的與夥計們愕然的表情,知道他們心中不解,放緩了語氣道,「你們仔細想想。如果是你們自家的生意,本來父傳子、子傳孫,祖祖輩輩做著,指望著這處生意養家糊口過日子,可是忽然之間來了個外地人,仗著人多勢眾路子廣,搶走了所有主顧,逼得你要關門歇業,衣食無著,這個時候你會作何想。」 古平原將手指向河邊的那幾處貨棧:「看見了嗎?這就是他們如今的處境。方才管事的說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我這邊心頭卻是一陣陣發寒。誰要是讓我落到這般田地,那我一定恨透了他。你不讓人家活,人家能讓你好?咱們做貨棧生意,講究的是路路通,可要是碼頭上下都嫉恨你,今天使絆子,明天伸黑腳,你光防著人家都來不及,哪還有心思做生意?」下面的夥計竊竊私語,顯然以前並沒想過這些道理。 「再者一說,古家貨棧能短短時日就成就不凡,靠的是洞庭商幫和胡雪岩胡東家的幫忙,不管是陳七台陳主事還是胡東家,他們都是本省本地的大商人。結果現在人家要說,他們為了賺錢,胳膊肘向外拐,幫助外地人打塌了鄉親們的生意,那我古平原豈不等於是恩將仇報,今後誰還敢與我合夥?各位,古某人做事有個必不可移的原則,那就是路一定要越走越寬,絕不能因為貪一時之利而把路走窄了。你們記住,任誰都不能把天下的錢都賺進自己的口袋,即便能,那又有什麼用?只有大家都有錢,才處處有商機,倘若只是你一個人有錢,其他人都窮得叮噹亂響,你跟誰去做生意!」 一席話說到這兒,真如撥雲見日般清楚明白,管事的與夥計們恍然大悟,臉上登時滿是敬佩。 管事的趨前一步:「東家,您不必再往下說了,這門生意經我聽懂了,一定按照您說的辦,不做霸盤生意,不讓同行背後戳咱們的脊梁骨。」 「那我就放心了。咱們自己吃肉,也不能光讓別人喝湯,今後找一些信譽好的貨棧,跟他們做聯號生意,分些買賣大家一齊做,不管水路還是陸路,彼此有事互相照應,這豈不是好。」 古平原安排完貨棧的事兒,看看天色不早了,趕緊動身前往胡家。 胡雪岩沒有發跡之前,只是錢莊的小夥計,住在杭州城南的一處無名陋巷中。後來胡家興旺發達,有人從他門前路過,發現這條巷子兩邊高中間低,最中心處,也就是胡雪岩的家門口還微微隆起一個土丘,活像個大元寶。於是一下就傳開了,都說胡雪岩是財神轉世不假,連住的地方都被稱之為「元寶街」。 風水如此之好,胡雪岩當然不會搬家。幾年間將一條巷子都買了下來,大興土木建起一座比王府還要豪奢的胡宅,大門依舊是開在那處隆起的土丘前。 古平原還是第一次來胡家,上次到杭州是在會館與胡雪岩碰面,此番初訪,發覺胡財神在本地實在是太有名了,稍一打聽,人人都樂意給指道。古平原這才知道,胡雪岩冬舍寒衣夏施粥,自家開的「胡慶余堂」每逢傳瘟染疫之時,幾萬兩的成藥白白奉送,本地百姓受他的好處太多了。 古平原點頭暗贊,做個生意人,就得像胡雪岩這樣,這才讓人佩服。 他這麼想著,來到了胡府門口,說明來意請下人通稟。不多時,出來一位玄衣俊仆,彬彬有禮地將古平原請入府內。 古平原被人引著穿過一條不長的雨道迴廊,下人躬身道:「請古東家先在鏡檻閣稍歇片刻。」 這鏡檻閣前臨荷葉塘,後靠一座太湖石疊成的假山,閣在半山腰,閣中有一面極大的玻璃鏡,將閣外水波、池中紅花綠荷、池上小橋木舟、池畔垂柳依依,一齊納入鏡中。 古平原一愣,這東西他在京城時聽說過,將目光投向那俊仆時,僕人彷彿見慣了這樣的驚詫,微微笑著答道:「古東家真好眼力。這面大鏡子,大清國只有兩處有。當初在法蘭西國燒造而成,本來裝了五面在船上,遠渡重洋一路風波,完好無損地運到廣州的只有三面,其中一面又在下船時被腳夫不慎打破。運這鏡子到大清的洋商見只剩了兩個,乾脆不賣了,說要將其中一個獻給朝廷中最掌權的人物,於是給了恭親王,放在什剎海畔恭親王的別墅鑒園裡,另一個則要給大清國最有名的商人,這面鏡子就此花落此處,鏡檻閣之名也因此而來。」 古平原聽完這番話,立時有兩個感想。一是如果說胡雪岩以前是靠兩江官場大發其利,那麼現如今憑藉他的聲望,一旦官府與洋人有了齟齬,恐怕還要靠胡雪岩從中斡旋。生意做大,可以為國家出力,這便是明證;二是胡家一個尋常僕人便如此談吐不俗,可見胡雪岩用人自有一套辦法,想來這也是他能在大清商界屹立不倒的原因。自家的攤子也是越扯越大,茶葉、鹽鋪、貨棧這些買賣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光憑自己兄弟兩個,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今後有時間倒要向胡雪岩多多討教這方面的辦法,識人用人,當是今後要做的大事。 不過眼下與李家的爭鬥正在緊要關頭,還顧不到這些,古平原準備等胡雪岩拿銀票出來,好好謝謝人家。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胡家下人倒是執禮甚恭,好茶糕點不時端來,就是不提自家老爺在做什麼。古平原心知有異,剛好那僕人又進了來,古平原正想開口問問,僕人卻搶先道:「古東家,讓您等急了,這邊馬車剛剛備好,也已經告訴我家的船等在十里外的岸邊,咱們這就可以動身了。」 古平原大是愕然:「動身,去什麼地方?」 「我家老爺在南潯,臨走時留下話,請古東家一到,就去南潯找他。」 古平原與胡雪岩約好了日子在胡府見面,所為的便是取那一百萬兩的銀票。即便胡雪岩有事要到外地,大可以將銀票留下,交給信任的人轉交古平原,卻又為何讓自己大老遠跑一趟南潯呢? 古平原心中想著,便隨口問了出來,那僕人卻只是搖頭不知,只說胡雪岩前日動身,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古平原一定去趟南潯見他。這麼說來,胡雪岩是故意約自己在南潯見面,會不會是那一百萬兩銀子沒有湊齊,南潯都是做絲生意的大戶,富戶頗多,素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之稱,莫不成是要帶自己到那兒去借銀子。可是也不對啊,古平原聽人說過,南潯人家有祖訓,只可守著桑樹做絲生意,別的行當一律不許入,特別是做錢莊票號的放貸生意。這是南潯祖輩為後代立的規矩,後人當然不會無端借錢給外人。 揣著一肚子的疑問,古平原坐著胡家裝飾華麗的車船到了南潯。一到岸就有人等在碼頭,是「四象」之首的劉家派來的人,說是打前站的人快馬已報,在劉家已經擺下了宴席為古平原接風,胡雪岩正等在那裡。 來人說得輕描淡寫,可是等到古平原一踏入劉家大廳,當時就吃了一驚。劉家是經商世族,祖屋外面看上去儘管軒敞,卻是舊瓦青苔,毫不起眼,誰知裡面別有洞天。大廳中按照太極圖樣,擺開十八件流雲槎,都是金絲楠老根所制。古平原做過當鋪朝奉,知道這東西尋常一件既是難得的寶物,這麼多件齊聚一堂真是聞所未聞。別的富豪人家倘若有一件流雲槎,大多是拿來做多寶格之用,然而劉家居然是用來擺酒放菜,彷彿這只不過是幾件普通的楊木桌子。 「平原兄,你可來了,我們等你多時了。」胡雪岩正與劉家主人敘談,見古平原進屋,迎上來為他一一引見。 除了古平原之外,連胡雪岩在內,廳中一共還有十七個人。胡雪岩挨個介紹,古平原聽完了才知道,這劉家大廳里此刻藏龍卧虎,南潯的四象八牛還有往來江浙等地的幾名大絲商,居然全都聚集在這兒。 不用問,這是胡雪岩故意請來的,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古平原百思不得其解,當著眾人又不好動問,只得等胡雪岩為他揭開這個謎底。 胡雪岩偏偏還不直接說,只是不停地舉杯,一連讓大家喝了幾杯酒。古平原暗自察言觀色,發現不只是自己,廳中其餘人臉上也都有莫名其妙的神情,包括那位劉家主人在內。 最後還是做主人的忍不住了,喝下一杯酒後,借酒蓋臉問道:「胡東家,你發帖子一定要這南潯的絲商都聚到我這小小宅院里來,按說財神造訪,同行賞光,劉家真是蓬蓽生輝,別說請一次客,就是大家在我這兒住上十天半月,劉某隻會高興,絕不會慢客。不過據我看來,您此番大概另有深意。劉某就替大傢伙說了吧,在座諸位,除了這位古東家之外,都與您做著絲上的買賣,是不是咱們南潯的絲商有什麼做得不到的地方得罪了胡東家,又或者生意上有了什麼意外的變故,您儘管說,咱們該賠罪便賠罪,該拿主意便一起商量,絕不讓您為難。」 胡雪岩擺了擺手:「劉老爺說哪裡話,我能在絲生意上跟洋行打個平手,全靠諸位一向幫忙,胡某感激不盡,何來不滿呢。」 「那您今天是……」 「今天倒真是有事。」胡雪岩沉吟著,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古平原。 胡財神一向是以辦事乾脆大方聞名商界,今天居然吞吞吐吐,不問可知是遇上了大事,在座人都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那幾個跑外幫的絲商更是連身家性命都托給了胡家,此時不知不覺已經屏住了呼吸,等著他往下說。 胡雪岩向廳中望了一圈,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微微點頭站起身來,伸手入懷取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在手上揚了揚:「諸位,你們都是生意人,應該認得這樣東西,這是滙豐、渣打和花旗幾家外國銀行的本票匯票,是我本月收回的在這幾家銀行的長期放款,一共是一百萬兩銀子。」 對於廳中這些人來說,一百萬兩銀子有多有少。像劉家的家財就有幾百萬兩,其餘人的身家或幾十萬,或上百萬不等,但那是他們的全部家產,要像胡雪岩那樣從身上隨便一拿就是一百萬兩的票子,恐怕力有未逮,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不知這位財神此時炫富是何意圖。 最感奇怪的還得說是古平原。他向胡雪岩借一百萬兩,講好了在胡家立契,以這些銀子入股鹽鋪生意,屆時自然要找中保,還要到官府的戶房去備檔。以自己和胡雪岩的交情而言,雖然談不上深厚,可也是一見如故彼此相知,用得著請這麼多人來做見證,證明自己向胡家借了銀子嗎? 還沒等他想明白,就聽胡雪岩說:「本來這些銀子我已經答應了別人,要借出去。可是出了些變故,以至於這銀子我不能借了。」他看了一眼座中驚愕的古平原,嘆了口氣,「自食其言,是胡某的不對,不過我也真是迫不得已。唉,為了不讓這位好朋友誤會胡某是小氣吝嗇,今天把大家請來做個見證,這一百萬兩銀子,胡家分十年施捨給杭州一帶的善堂。當著大家的面兒說明白,這筆錢,我胡雪岩不要了,都分給窮人。」 在座眾人也都做過施捨的事兒,有的信佛人家寒天臘月出手也很大方,但那不過是幾百最多一千兩銀子的事兒,誰聽過一施捨就是一百萬兩的,就算是財神,這也太過驚人了。廳中一時寂然無聲,所有人都不知該作何反應,場面一時僵了。 古平原乍聞之下,心裡登時一翻個兒,知道事情一定有了極為意外的變化,不然以胡雪岩一言九鼎的性格,絕不會在銀票已經到手的情況下出爾反爾,而且還做出這樣決絕的舉動,這更說明是情非得已。他來不及細想,趕緊站起身:「胡東家,您……」 「啊,平原兄,來來來。」胡雪岩竟是不容他開口,扯住古平原的袖口,二人一同來到大廳中間。 「我還有一件事要說。我這位兄弟,是徽商中的後起之秀,真正是位誠謹君子。不管他做什麼生意,我胡雪岩都敢用全部身家來為他擔保。今後,古東家可能也會到南潯來販絲,與諸位做生意。我先跟各位打個招呼,請多多照應,就當是我胡家的買賣。」 胡雪岩說到這兒長吸了一口氣,接著道:「還有一句話,養蠶人家就這麼多,每年繭子生絲的物量都是個固定之數,可是只要是這位古東家來買絲,諸位盡可以從我訂的絲量中賣給他,他要多少,你們就賣多少,哪怕到最後,沒有我胡家的份兒了,那也無妨,我絕不追究諸位違約之責。」 這又是驚人之語! 別看這小小的南潯鎮,出產的「輯里湖絲」是天下第一絲,每年繭子絲量足可以決定東南市場絲價的起落。胡雪岩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掌握了南潯的絲生意,如今簡簡單單一句話,竟是要拱手全盤讓給古平原。 這說來不會有人相信的事兒,如今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眾人眼前。大家只覺得今天赴的這場宴,所見所聞如同做夢一般,分不清真假虛實,更不明白鬍雪岩這番舉動到底是所為何故。 古平原也一樣,他這些年遇到的怪事不少,但大都有端倪可尋,唯獨這次是徹底糊塗了。 「今天就是為諸位與古東家做個引薦,彼此熟識了,今後也好多來多往。話就不多說了,大家盡歡才好。」彷彿是看出這些人一臉的疑竇,胡雪岩竟搶先堵了眾人的嘴。他是財神,既然不願意把話說明白,誰也不能強人所難,只好壓下滿心的好奇,莫名其妙地喝完了一頓糊塗酒,紛紛告辭而去。 胡、古二人都是遠道而來,劉家自然要留客,為他們各自準備了精美的卧房。古平原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走該留,其實他最想的是找到胡雪岩把事情問個清楚。正當他做此想時,房門被人叩響,胡雪岩一推門走了進來。 「平原兄,我是來向你賠罪的。」胡雪岩開門見山,便要一躬到地。 古平原趕緊把他雙臂托住:「胡東家,這萬萬不可,我本來是有求於您,事情不諧,我也感激您當初的仗義。只是我不明白,今天的事兒究竟是為了什麼?胡東家要是還當我是好朋友,能不能明白見告。」 「當然,這是一定要說清楚的,我來找你也是為了此事。」胡雪岩撫了撫腦門,在八仙桌旁坐下。 「先說那一百萬兩銀子吧。七天前我便已經全數收回,正打算派人到江寧去通知你,誰知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居然硬是迫得我不能履行當初的諾言,不能把這筆銀子借給你。」 「不速之客,是誰?」 胡雪岩苦笑一聲:「就是你上次跟我提起的那個京商大少爺李欽。哼,想不到我這十年來一向無往不利,卻讓這個富家公子把我給降住了。」 李欽!古平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能有這能耐,居然能讓大名鼎鼎的胡財神吃癟服軟? 胡雪岩將事情經過詳細一說,真把古平原聽了個目瞪口呆。原來當日李欽找到怡和洋行的理查德,許他美女厚利,條件只有一個,想辦法把躲在租界不出來的何桂清抓到。 理查德起初也是撓頭,李欽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從那艘停在黃浦江上的英國炮艇上打主意。理查德恍然大悟,拿著李欽給的銀子,買通了洋兵的管帶,在第二天深夜,十幾個喝得醉醺醺的洋兵端著槍闖到何桂清藏身的洋樓里,不由分說把人抓了就走,然後用小舢板送到江中早已等候的一條小火輪上,李欽正等在那裡,接到人後立時開船。 等那戶洋人天亮之後掙脫了繩索,跑到領事館去告狀時,小火輪已經快開到嘉興了。英國總領事問明白是本國士兵喝酒鬧事,也只好將洋兵管帶叫來申斥一頓,便不了了之。 胡雪岩與何桂清之間的恩怨,當初在徽州時,古平原就曾經聽他說過,也知道胡雪岩生平最恨攻陷杭州的李秀成與見死不救的何桂清,聽到這兒就已經明白了七八分,試探地問:「李欽將何桂清交給兩江衙門的人了?」 「他做得更絕。」胡雪岩回想起當日情形,大搖其頭,「那日下人來報,說是有人雇了彩獅隊,鑼鼓手,從杭州城外十里處便吹吹打打,鼓樂喧天,舞著獅頭向城裡緩緩而來。這還不算,而且派人用大筐稱了滿筐的銅錢,不時向道路兩邊拋灑。你想想看,那還不震動全城?」 古平原一聽,便想起當日古母做壽,有人派了信客,敲著大鑼,送來那封引起家中不和的密信。此人已經坐定了是李欽,古平原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不過是故技重施罷了。」 這隊人來到胡府門口停下,胡雪岩早就聽說他們是奔著自家的方向來的,平白無故造這麼大的聲勢,就是要引來成百上千的人圍觀,至於目的,恐怕絕非善意。所以胡雪岩早早就來到府門前,等著看對方的來意。 他倒不是怕。在杭州城,胡雪岩就算是不靠官府,也不靠財力,單憑他的聲望,誰要是敢對胡家不利,不必振臂一呼,全城百姓能圍過來一口口把對方生吞了。胡雪岩起初是好奇,結果對方來人一通報姓名,竟然是京城李家的大公子。 當初合肥克複之時,胡雪岩在巡撫衙門見過這個少年,雖然只是一面之交,但他知道自己幫古平原的忙就等於是與此人作對,李家畢竟在北方也是商界頂尖的人物,李欽此番大概是來興師問罪的。胡雪岩心中正暗打主意,誰知李欽開口居然是道喜,然後不由分說,帶上了被繩捆索綁的何桂清,也沒提什麼條件,就將人直截了當交給了胡家。 「平原兄,你想想看,斯情斯景,這何桂清就在眼前,李欽把他交給我時,什麼都沒說,只是向我道喜,說恭喜胡東家幫朝廷抓獲犯官,得為王巡撫報仇雪恨。他說完了,便在大街上命人放起萬響炮仗,還拿來香燭紙馬,當場擺上香案,說是告慰王巡撫在天之靈。嘿,此人年紀不大,倒真是會鼓動人心。這城中居民,當初與王巡撫一同被圍年余,城破之時,王巡撫自盡,留下遺書要李秀成善待百姓,不要屠城,所以百姓們都感激涕零。此時鞭炮響起,香案擺齊,不必人說,大街上的人都一同跪下,嚎啕大哭,如喪考妣。」 更有人拿來石塊、雜物,丟向面如土色的何桂清,要不是胡雪岩見機得早,命人將何桂清帶到府中看押,這曾經的兩江總督就要被人在街市上活活打死。 「可是這麼一來,也就等於是我正式從李欽手中把人接了過來,受了他這份大大的人情。李欽走時,只留下一句話,說是京商與徽商之間有些過節,希望我能不偏不倚,兩不相幫。平心而論,這個條件實在不算苛刻,只要是能抓到何桂清,比這難辦百倍的條件我也答應。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欽提出這件事,分明就是沖著那一百萬兩銀子來的。我要是不答應,那就得把何桂清放了,權當沒這回事兒。可要是真那麼做,且不說王巡撫的冤讎報不了,而且這麼多人都看見我把何桂清押到家裡,這私縱朝廷欽犯的罪名,更是難以承受。所以……唉,古東家,總之是我對不起你,這出爾反爾的事兒,在我胡雪岩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真是無話可說。」 古平原早就聽得心搖神迷,想著當日胡府前的情境,不由得點了點頭,知道胡雪岩當真是迫不得已,恨恨道:「哼,此人仗著李家的財勢,慣會使鬼蜮伎倆,光明正大做生意的人,往往防不勝防。」 「這個李少東年紀不大,居然懂以洋制洋這種手段,可不是紈絝子弟耍小聰明這麼簡單。你不要小瞧他,否則會吃大虧。」胡雪岩警告道,隨後又說,「我也知道這麼一來,古家的鹽鋪大概是保不住了,好在鹽,絲都是巨利所在,所謂『失之桑榆,收之東隅』,胡某人向不虧欠別人,古家的所有損失,我都在絲生意上賠給你。」 這就是胡雪岩今天在酒席宴上那番話的真意了。古平原至此如同吃了螢火蟲在肚中,心下一團雪亮。李欽打聽到胡家要借銀子給自己,於是從中破壞,胡雪岩正好被他抓住軟肋,只得自食其言,但卻拿出胡家生意的命脈——絲來補償自己,以求心安。 古平原遽然起身,正色道:「胡東家,你的一片心意古某領了,但是南潯的絲生意卻萬萬不敢領受。再說這也談不到自食其言,本就是古家的事兒,你當初願意施以援手,不管成否,我都感激不盡。今日之舉更是讓我見識了什麼才是大商人的風範,古某很是佩服。」 「平原兄……」 「胡東家,不必再說了。朋友相交,貴在知心,你的難處我心知肚明,絕不能強人所難。既然事情有變,我要連夜趕回去布置,咱們下次再敘。」 胡雪岩再三致歉,古平原連一句埋怨的話都沒有,反倒是說了不少寬慰胡雪岩的話。望著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出來送客的劉家主人嘆道,「真是後生可畏,想不到徽商中有這樣的青年才俊。」 「應該說有這樣的人才,是我大清商人之幸。」胡雪岩點頭,繼而嘆道,「幫不了他這個忙,我心裡實在難過。希望他能平安度過此難,不要毀在李家手裡。」 古平原當然不知道這些背後的議論,他一路坐著「無錫快」趕回江寧,心中始終在盤算,還有不到兩天的時間,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這一百萬兩銀子。 「早知道事情有變,不該讓劉黑塔把古家的銀子都拿走去辦事。」古平原心中有點後悔,他要劉黑塔去辦的是一件大事,也是他與李家爭鬥的一記勝負手,然而風雲突變,老營都要保不住了,就算劉黑塔辦成事回來也沒用了。 「釜底抽薪,李欽這招兒可真夠狠的。」古平原喃喃自語。一百萬兩,不到三天的時間,這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此時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徽商,胡老太爺再加上了祁門、屯溪的幾家大茶商,手頭的浮財湊一湊或許能借到這筆錢。 以古平原此時在徽商中的人望,要是專程趕去開口,大概有七成把握能借來這筆巨數,胡老太爺自不必說,其餘茶商感激古平原為徽商立下的大功,應該也會慷慨解囊。可是這樣一來,就等於是抽空了徽商的錢庫,他們剛剛度過一場洪楊大劫,又經過與京商的一番龍爭虎鬥,已然是元氣大傷,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古平原實在不願為了自己,去連累老家的這些鄉親同行。 自己的把兄陳七台也是近在咫尺的一處財源,一百萬兩這個數目洞庭商幫也能拿得出來,但以古平原所知,這筆錢不是說有就有,要到各處商鋪去聚攏,時間上肯定來不及。 「找到這一百萬兩並不是難事兒,難的是時間不等人。」古平原回來一說,古平文、彭海碗他們也都傻眼了。「怪不得夥計來報,說是這幾天李欽派人到各處鹽鋪子查看,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古平文急得直跺腳。 彭海碗苦笑道:「這真是沒辦法,財神這條路本來最妥當,本以為萬無一失,誰知道李家的那個少東竟然還有這麼一手絕的,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兒。還有兩天人家就要來收鋪了,這盤棋,咱們等於是已被人家將死了,閃展騰挪都沒了餘地,看來老帥是保不住了。」 「這事兒怪我大意,沒有想到萬一。今後凡事必要準備第二條路,必備不測。」古平原沉思著說。 「先別管今後了,要是讓李欽把鹽鋪子收走,咱們可就連跟人較量的本錢都沒了。」古平文一陣氣餒。 「嘿,你們幹嗎呢,大眼瞪小眼地悶頭坐著。」門帘一挑,出人意料地走進來的是劉黑塔。 幾個人都訝然地看著他。彭海碗先反應過來,一拍手:「好了,至少這下三十萬兩銀子有著落了。」 劉黑塔受古平原的秘密囑託,一個月前拿著古家全部的三十萬兩銀票,帶著幾個夥計匆匆出發,去幹什麼沒人知道,但是彭海碗替他打點行裝,安排夥計,知道劉黑塔去的是四川雲貴方向。去那裡一來一回也要大半個月,三十萬兩銀子,就是可勁兒花,沒個月余也花不完,劉黑塔這麼快就回來了,說明要辦的事兒多半是沒辦成,銀子當然是帶回來了。 彭海碗真是熱心,一心盤算著:「既然劉大爺把三十萬兩帶回來了,那用順德茶莊的鋪和貨至少也能在錢莊押到十萬兩銀子,餘下六十萬兩仍是筆巨數,我去找茶業公會,看看能不能拆借一些,東家你再……」 他正自說自話,劉黑塔一開口就堵住了他,「什麼什麼,帶回三十萬兩銀子?哪有這碼事兒啊。」 彭海碗睜大眼睛,「那三十萬銀子呢?」 「花了。」 「花了!花哪兒了?」彭海碗連聲追問。 「嗐,你著什麼急呀,我這一進門連口水都沒喝呢。」劉黑塔一臉不樂意,自己拿過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碗茶咕嘟嘟喝下肚,覺著不過癮,又連喝兩碗,這才抹了抹嘴。 「你快說吧,我都急死了。」彭海碗見他喝完了,再次問道。 「說什麼?」劉黑塔一愣。 「嘿。」彭海碗氣得直甩手,「說說那筆銀子啊,怎麼就花得這麼快?你到底幹嗎去了,我的劉爺。」 「當然是去辦古大哥讓我辦的事兒了。事情完成了,我當然要回來,快怎麼了,那說明咱有本事,總不成辦完了事兒還要故意多待兩天吧。」 「等等。」古平文幾步過來,一把扯住劉黑塔,說,「你是說我大哥讓你辦的事兒,你都辦妥了。」 「對啊,三十萬兩銀子都按著古大哥說的,一分不差花出去了。」劉黑塔洋洋得意,看樣子這趟差確實辦得很順利。 「大哥……」古平文回頭去看,他知道劉黑塔辦的一定是件大事兒,不然古平原不會讓他在這節骨眼上帶走了所有銀兩。果真如此的話,那大事一成,莫非就能把這局死棋扳回來。 幾個人的眼睛都盯在古平原臉上,他卻是毫無表情,始終靜靜地聽著幾人對話,不發一言。 直到二弟催促,古平原才慢慢搖了搖頭:「不,我要黑塔兄弟去做的事兒,是保住鹽鋪後用來對付李家的一招,要是鹽鋪保不住,此事就變得毫無意義。」 剛剛因為劉黑塔返回帶來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彭海碗長嘆一口氣,劉黑塔問明情況後也急得抓耳撓腮。古平文一屁股坐回椅中,愁眉苦臉半天,忽然一抬頭:「大、大哥,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自家兄弟有什麼不能講的。」古平原不在意地說。 「要不然,咱們去找找……」古平文鼓起勇氣,卻還是吞吞吐吐。 旁人還沒聽明白,古平原卻一下子聽懂了,騰地站起身,怒目看著二弟。把古平文嚇得身子一縮,硬是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你說找誰!難道要我去找那個如今坐鎮兩淮鹽場的李半城,去找那個狼心狗肺、絕情絕義的人?」 「大哥,如今要逼我們的是李欽,不一定是、是他。」古平文的臉漲得通紅,他委屈地說,「再怎麼說,他畢竟也是咱們的……」 「哈哈。」古平原怒極反笑,「二弟,我勸你不要痴心妄想。你覺得咱們去找他,求他開開恩,勸李欽放古家一條路,他就能答應?你這是讓他在李家和古家中選邊站,他這二十年選的都是李家,難道現在會選古家?他要是還有半點當自己是古家人,這些年為什麼連一兩銀子都沒有暗中幫襯過咱們家?難道他不知道娘一個人拉扯咱們兄妹三人有多不易?就算是想,也應該想到了。他要是還當自己是咱們的爹,會在我進京趕考的時候,為了把我攆得遠遠的,不惜派人進科場陷害,讓我被流放關外整整五年?虎毒不食子,他但凡有點人味就做不出這樣的事兒!」古平原心情激動,說著說著眼角迸出淚光。 李家當年派張廣發陷害古平原這件事,此前只有郝師爺和李欽知道,古平文毫不知情,乍聞之下目瞪口呆,其餘兩個人也聽傻了眼。 屋中一時靜悄悄的,落根針都能聽見。古平文慢慢挪動腳步,走到大哥面前,已然是淚流滿面,哽咽著:「大哥,我不知道,我、對不起……」想起大哥身受的委屈,心中的難過更超出自己十倍、百倍,古平文身子顫抖著,只覺得心裡難受得要迸裂開了。 古平原知道此事對自家人是個莫大的刺激,所以一直忍著沒說,但方才一時激憤,脫口而出,此時冷靜下來深深嘆了口氣,將手搭在二弟的肩上。 「這事兒千萬不要告訴娘。」 「哎!我知道。」 「還有,我寧可讓李欽把鋪子收回去,堂堂正正地認輸,也絕不向李家人開口懇求半個字。」 「我明白,大哥,我都懂了,咱們絕不去求李家。」古平文含著淚重重地點頭。 劉黑塔這粗豪漢子也被眼前一幕弄得鼻子發酸,他打小沒了爹娘,其實最見不得這個場面,搖著頭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隨後屋中人就聽他在院中大呼小叫:「咦,你、你不是那個,我在陝西見過你跟著古大哥賣糧。」 古平原與彭海碗對視一眼,正要出去查看,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我也記得你,你不是捻子嘛。」 話音未落,蘇紫軒已經帶著四喜走了進來,劉黑塔摸著大腦袋跟在後面,一臉的訝異。「原來是蘇公子。」自從上次在蘇州一別,古平原還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這個女人了,想不到她居然找上門來。 「我想我們沒什麼可談的吧。」古平原知道這個面容姣好卻心狠手辣的女子對朝廷懷著極大的敵意,是個不折不扣的危險人物,眼下自家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想招惹她,打算快刀斬亂麻送佛出門。 「你這個人真無禮。」四喜怒沖沖道,「我家公子肯上門拜訪,你好大的面子,不僅不肅座奉茶,居然還敢下逐客令。」 「那是因為古東家不知道我來做什麼,不然早就躬身請我上座了。」蘇紫軒倒是不以為忤,笑吟吟道。 「四喜。」隨著蘇紫軒一聲喚,四喜不情願地從懷中拿出一個綢布包,放在了桌上。 「古東家,這布包看著不眼熟嗎?」 古平原好記性,略一凝神就想了起來,目光一跳盯住了蘇紫軒。 「什麼東西?」劉黑塔好奇心重,走過來解開系扣,「這花花綠綠的紙,上面怎麼都是洋碼子?」 彭海碗聽見吃了一驚,趕緊過來,一看就咋舌不已:「這都是英國滙豐銀行的本票,一張兩萬,一共是……」 他正數著,古平原平靜地說:「不用數了,一共是五十張,一百萬兩銀子。」這些票子他曾經見過一次,當時在陝西,自己與僧王剛剛談成一筆要命的買賣,王熾卻帶走了全部用來買糧的銀兩,自己急得火上房,也是蘇紫軒主動為他解了燃眉之急,但是後來,蘇紫軒背後的真實目的卻著實把古平原嚇出一身冷汗。 旁人不明內情,只覺得想什麼來什麼,這筆錢放在桌上雖無光華,卻看得眾人兩眼放光。劉黑塔上下打量著蘇紫軒:「你這人好有錢啊,這錢拿來做什麼?」 蘇紫軒不理他,對著古平原說:「上次在西安,你拿了我的錢,卻壞了我的大事。這一次要是還想從我這兒借走這一百萬,那咱們可得好好談談。」 蘇紫軒說的正是當初她借給古平原一百萬兩銀子,藉此將僧格林沁的大軍誘進黃土高原,正要借捻子的手除掉僧王,想不到古平原示警,讓僧格林沁多活了兩年。不然的話,那時太平天國還未覆沒,捻子殺了僧王后士氣高漲,就可以南下來援天京,南北夾擊對付曾氏弟兄的湘軍,局勢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搞不好北京城都已經落入長毛捻子的手中了。 蘇紫軒一想到這兒,就對古平原氣不打一處來,但是偏偏卻又總是不期然地想起他冒著殺頭的危險,將自己帶出了醇親王府,救了自己一條命卻絲毫不要回報。蘇紫軒絕頂聰明,世人想什麼,她幾乎都能一眼看出來,可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像是一個謎。 等屋裡的人都避了出去,古平原打破沉默,問道:「你既然來,當然把我這裡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那當然,我雖然不在乎這一百萬兩銀子,可這錢也不是說借就借的。不瞞你說,我最喜歡借給別人救命錢,那樣無論我開出怎樣的條件,對方也得答應,你說是不是呢,古東家?」 「那是自然,城下之盟嘛。這次你要什麼,不妨直說,能答應便答應,不成,也別浪費彼此的時間。」 「痛快。」蘇紫軒一合摺扇,「我的條件其實蠻簡單。就是要你別留情,把兩淮鹽場徹底從李家奪過來,完完全全地掌握在手裡,然後本本分分地經營,安安心心地做生意,將生意做得越大越好,賺的銀子越多越好。」 聽是這麼一個條件,古平原不由得一怔。 「別忙,我還沒說完哪。既然是本分的生意人,那麼就要按照官府的命令來納捐繳稅,不能推脫,不得拖欠,更不能借故停了鹽場和鹽鋪的經營來抗捐抗稅。」 古平原越聽越糊塗,這明明是兩淮鹽運使的差事,蘇紫軒巴巴地趕來說這些話做什麼? 「呵,你說的豈不都是生意人應該做的,不管是兩江三省一般的鹽鋪,還是更大的生意,也包括我在徽州的茶田茶店,一向都是按時繳稅,從不拖欠。就連一路上關卡的厘金也從沒少給過半分半毫。」古平原只好這樣漫無邊際地應對了一番。 誰知蘇紫軒立馬加上一句:「對了,我正要說這件事,你如今在徽商中可謂是人望頗高,聽說徽商中的耆老也為你撐腰,將來你要勸徽商大佬們識大局,明大體,不要與官府作對,不要抗捐抗稅。這也是我的條件之一。」 「你這人真有意思。」古平原既然聽不懂,索性一笑,「無論捐還是稅,都是朝廷的進項。此間無人,咱們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你可一向是與朝廷作對的,如今為什麼又處處為朝廷著想?」 「嗯,你這話算是問到根上了。」蘇紫軒抿了一口茶,施施然站起身走了兩步,冷不丁問出一句,「你說的朝廷到底是指北邊的,還是南邊的?」 短短一句話就問得古平原心裡直發毛,上下打量了蘇紫軒幾眼才開口道:「蘇公子,你怕是健忘吧。偽天王洪秀全已被挫骨揚灰,這是你在江寧城外親見的,連他的兒子洪天貴福也已經被擒獲處斬,南邊……哪裡來的朝廷?」 「誰說長毛那群扶不起的阿鬥了?自古將相無種,逐鹿問鼎者,唯有德有才者居之。你也是明白人,不妨想一想,那個同治小皇爺,他配坐金鑾殿嗎?」 古平原聽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搖頭冷笑道:「做皇帝的,用不著自己去上馬殺敵,下馬治國,只要會用人,一樣能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就拿此前的長毛作亂來說,還不是靠了曾國藩曾大人,才能戡平大亂,重歸一統。」 蘇紫軒像是料到了他要說這一句,立刻便接道:「你說得太對了,要是沒了曾國藩和他的湘軍,那這個滿清朝廷早就不復存在了。那麼倘若想深一步,萬一湘軍反了,舉曾國藩為主,那天下還有什麼人能擋得住呢?」 「我沒想過,也不必去想。蘇公子,你幫過我,也救過我。但是恕古某直言,我只是個生意人,與你那些宏圖大志扯不上關係,請你拿了銀票快走吧。今後不要再來了。」 蘇紫軒聞言一笑,止住要揚眉呵斥的四喜,慢悠悠地又坐了下來,好半天沒言語,只是品著杯中茶,神情恍若在青山綠水間徜徉泛舟,又彷彿在深山古剎里靜坐聽禪。 古平原見她不走,只得放緩了語氣道:「蘇公子,你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聰明不過的。或許交淺言深,不過我勸你一句,你不要見怪。我不知道你與朝廷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十年戰亂剛剛平定,眼看就是太平年景,百姓人心思定,這就是大勢所趨,你要逆勢而為,只怕難得善果。」 「是嗎?」蘇紫軒淡淡道,「你說自己是生意人,又說大勢所趨,這話我也反過來送還給你。所謂借勢不如造勢,有『英雄造時勢』一說,看你的樣子彷彿不相信曾國藩和他的湘軍會造反,但要真有那麼一天呢?曾氏登了龍庭坐御座,幫過他的人,比如京城李家,那便要什麼是什麼,你就算贏了李家一千次一萬次,就這一次,你就要輸得萬劫不復。」 蘇紫軒說到這兒,才認真看了古平原一眼:「這就是我曾經對你說過的,最大的生意是——謀國。不看時勢,閉起眼睛來做生意,錢財不過如水中花鏡中月,一旦局勢有變,金山銀海轉眼成空。」 古平原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最近一門心思都放在與李家的恩怨纏鬥中,聽蘇紫軒一路說下去,竟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曾氏弟兄要反?」 「你沒聽我說『英雄造時勢』嘛。」蘇紫軒簡簡單單回答了一句,站起身指了指桌上那厚厚一疊銀行本票,「眼下什麼都不要你去做。你拿著這筆錢,將兩淮鹽場據為己有便可,這不是我要你做的事,而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至於將來如果局勢起了什麼變化,你只要讓徽商和兩淮鹽場成為湘軍源源不斷的錢餉來源,那便是大功一件。事成之後,李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李家的人也任你發落。大丈夫快意恩仇,我把機會給了你,要不要,你自己決定吧。」 古平原張口欲言,蘇紫軒一擺手:「沒必要這麼快回答我。聽說李欽兩天之後就要來收鋪了?到時候你用不用這筆錢,我自然會知道。」 她帶著四喜走到門邊,想著又回過頭,斟酌著道:「其實我認識李家還在結識你之前,這個機會你若不要,我便去找李欽,他一定不會放過的。福禍相依,你好自為之。」 蘇紫軒走了之後,眾人一窩蜂湧進來,劉黑塔喜笑顏開地搓著手道:「哎呀,這個公子哥長得像畫上的人,這心地也好,一定是古大哥先前認識的朋友,雪中送炭來了,這、這可真是太好了。」 古平文也是一臉喜色,只有彭海碗經驗老到,知道無論是什麼朋友,也不可能談笑間送上一百萬兩銀子,這裡面只怕是別有說法,因此一直看著古平原,等他發話。「你們都出去吧,沒我的話不要進來,這筆銀子的事兒也不要向外傳。我要好好想一想。」古平原的語氣出乎意料地沉重。 他這一想就是整整兩天兩夜,彭海碗吩咐下人送進去的飯菜差不多一口沒動,只是就著熱茶吃了兩塊糕點。眼見他心思這麼重。弄得一向沒心沒肺的劉黑塔也不免心頭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更別提其他人了。 時間轉瞬即逝,到了約定好的日子,李欽帶著一幫人早早趕到順德茶莊,張口就問:「古平原呢,叫他出來還銀子。」 彭海碗趕緊上前:「李少東,您少安毋躁,請先喝碗茶再說。時候還早,咱們東家還沒起呢。」 「還沒起?」李欽一陣大笑,回顧左右,「怕是知道今天就要徹底向我李家認輸,嚇得躲在被窩裡不敢出來了吧。」 「啪!」劉黑塔高挑眉毛一拍桌子,「姓李的,你狂什麼?你娘打了我妹子,要不是看你和古大哥一個爹,老子早就揍你了。」 李欽一愣,旋即笑道:「喲,是你啊黑大個,這麼快就回來了,看來你也沒幹什麼嘛,是不是古平原讓你帶錢回徽州,給他找塊養老的地方,今後就躲在那一畝三分地不出來了?」 彭海碗見劉黑塔要大發雷霆,趕緊橫身攔住,回身賠笑道:「李少東,咱們做生意的求財不求氣。您等著,我這就去回稟,古東家馬上就出來。」 「這還差不多。」李欽故意不看劉黑塔,大剌剌地坐在廳中,挑剔著順德茶莊的茶不好,點心也差,陳設器皿都不入眼。他一味拿妓院的東西與這兒作比,將此處貶得一無是處,把劉黑塔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醋缽大的拳頭越捏越緊。不過劉黑塔心裡也存著疑慮,他與古平文、彭海碗等人這兩天沒嘮別的,說話就是那一百萬兩銀子。誰都猜不透這儀錶不凡、出手萬金的蘇公子是個什麼來頭,但是彭海碗有一句話卻讓大家從心裡認同。 「這些銀子一定不是好拿的,不然古東家會比沒看到這些銀子的時候還要煩憂?依我看,這銀子能不能用,還真是不好說。搞不好啊,鋪子還得讓李家拿走。」 故此劉黑塔也擔著一份心,眼睜睜看向內堂,過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彭海碗才慢慢走了出來,見大家的眼睛都盯著自己,他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怎麼,不見我?」李欽一眼看見了,騰地站起身,「那我去見他,有錢便罷,沒錢就乖乖把鋪子讓出來。」說著往裡便走。 「誰敢往裡闖!」劉黑塔大喝一聲,把跟著李欽的那些人都嚇了一哆嗦。 「啊,原來你們想賴賬啊。」李欽來之前,就已經和王天貴一起想好了對策,嘿嘿冷笑道,「那也好。閻把頭,過來!」 閻把頭是江寧西城廂的一個大地痞,手下十幾個人都被王天貴一股腦收了,原先在鹽場當把頭,吃香喝辣,後來鹽場歸李萬堂管理,他嫌沒有原先自在,也沒跟著王天貴時拿的銀子多,便甩手不幹了。王天貴看中他心狠手辣,索性重金聘他當了自己的打手,名義上是在李欽的鹽店做事,實際上是聽王天貴的話。這一回也是王天貴讓他跟來,幫著李欽唱一出好戲。 「少東家儘管吩咐。這兒怎麼說都是我的地頭,您一句話,叫來上百個兄弟不在話下。」閻把頭看著劉黑塔那板實的魁梧身軀,單打獨鬥肯定不是人家的對手,只是猛虎也架不住群狼。 「打架?呵呵,咱們占著理兒的事兒,何必學粗人動手呢。」李欽從袖口抽出一份文書,拿在手上揚了揚,「你們看好了。這是古平原當日與我所立的那份契約,講明了一個月內付不出百萬兩銀子,就要將所有鹽鋪交予我。這是你情我願的事兒,並沒有強買強賣,何況還有兩淮鹽運使喬大人作保,在官府也是備了檔的。時至今日,已經到了履行契約的最後時限,古平原躲著不肯出頭,那也好!閻把頭,你去把這份契約僱人抄上幾百份,在江寧城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樓散發出去,就說徽州來的古平原不講商人信義,立了契約不算數,賴掉了李家一百萬兩銀子。」 李欽不怒不惱,反倒來了這麼一手,這是事前誰都沒想到的。眼下事實俱在,要真是傳遍了江寧城,別說在兩江,就是回了徽州,古家的招牌也砸了,商路就算斷了。 彭海碗最識得這裡面的厲害,心說生意是古家的,除了古平原,誰也做不得主,事情逼到頭了,到底怎麼辦,還得他一言而決,當下沖著劉黑塔使個眼色,示意他讓開。劉黑塔一愣,不情不願閃開身子。李欽冷笑一聲,帶人往裡便闖,打定主意要好好羞辱古平原一番,等他親口說出「拿不出銀子」這句話,再將此話傳遍兩江,一樣能砸了古家的招牌,讓他人店兩失。 後院有個大大的天井,平素是茶店夥計打包卸貨的地方,正房是掌柜們的議事處,古平原便是將自己關在這個房間里。李欽一來到天井,便趾高氣揚地喊道:「古平原,事到如今你當縮頭烏龜可沒用,杭州的胡財神也幫不了你了。欠了李家一百萬兩銀子,想要這麼拖下去,恐怕沒那麼容易。」 屋中靜悄悄的,沒人回話也不見有人出來,李欽疑惑地一皺眉頭,指了指道:「你們東家是在屋裡嗎,該不會翻牆跑了吧?」 「你放屁!」劉黑塔氣沖沖道,「古大哥在徽州那麼大的茶葉買賣,就算不做這鹽號生意,也是數一數二的大財主,犯得著跑嗎?」 李欽一點也不生氣,笑呵呵道:「說的也是,那為什麼不肯出來見人呢,莫非是輸給了李家,臉面上掛不住?這倒也難怪,不久之前還放出狠話說與李家不共戴天,如今卻要低頭認輸,這個話任誰也難張口。」 劉黑塔看著李欽皮笑肉不笑的一張臉,真恨不得一記漏風巴掌扇過去。就在此時,「吱呀」一聲門開了。 古平原推門而出,只走了兩步便停下來,天井裡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彷彿太過刺眼,他眯了眯眼,眾人這才看清,古平原的眼裡密布血絲,神情很是疲憊。 「古東家,你可出來了。」李欽用戲謔的口吻道,「今天好日頭,我出門前翻過黃曆,今天易入宅,易移徙,我要回鋪子是入宅,你把鹽鋪拱手讓出是移徙,這不正對路嘛。」 古平原一出來,眾人有了主心骨,都在看著他。彭海碗發覺古平原雙手空空,那疊票子並沒在手上,心裡頓時一涼。看來是被自己料中了,那銀子用不得,既然如此,今日一敗在所難免。他心想,古平原是茶莊的二東家,又曾經幫過自己那麼大的忙,今天的事兒說什麼也要幫著他扛過去,就算是受李家的羞辱,自己也要擋在前面。他這麼想著,腳步往前挪了幾步,打算看李欽出言不遜的時候,趕緊打個圓場,把場面遮過去再說。 古平文在一旁看著,心裡一陣發冷。以前看李欽還不覺得怎樣,現在知道他與自己是一脈相承的兄弟,卻又對古家苦苦相逼,心裡恨煞了想大罵他一頓,卻又像走山路一腳蹬空,一顆心直落下去,空蕩蕩沒個著落。 這邊的劉黑塔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倒沒那麼好心,一手早就拽住了腰間的鏈子鞭,心說等一會兒好便好,萬一古大哥真的不用那筆錢,老子就先動手把這群人趕出去。鋪子不要便是,卻不能受李家這腌臢氣。 古平原聽了李欽一席話,又看看天井中的眾人,沉吟著始終不發一言。 「咦,你不一向是能說會道嗎,怎麼今天沒話說了?我勸你也別等了,打量你也知道,胡雪岩那筆銀子沒了指望。實話告訴你,我是算準了時間把人送到胡家的,你要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再湊齊一百萬兩銀子,那我服你。只可惜你沒這本事,不如乾脆一點,今天李家和古家就做個了斷吧。你甘拜下風,帶著老娘滾回徽州去,我也不為難你。否則別怪我辣手,把你一敗塗地的事兒宣揚出去,看你今後還拿什麼臉做生意。」 彭海碗一聽這個話,趕緊站出來要說話,劉黑塔比他還要快,騰一下蹦出來二話不說就要揮鞭子。 「都別動!」古平原喝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讓在場眾人心下一顫,就見古平原面無表情,盯了李欽一眼,回身進屋再回來時手上托著一個綢布包,向李欽身前一遞。 「這是……」李欽遲疑著接過來,解開一看就傻眼了,他在洋行學生意,這種本票見得多了,一眼就認出來是滙豐銀行出的票子,信用最硬不過。這厚厚一疊,只怕真有百萬之數。 「這、你、你……從哪兒拿到這麼多的銀子,是誰借給你的?」方才順風旗扯得太足,沒想到轉瞬之間輸贏易主,李欽實在沒法落篷,一張臉漲得如同豬肝樣,捧著銀票的手在不自主地發著抖,彷彿那不是銀票,而是一大塊燒紅的炭火。 劉黑塔真像六月天吃了冰塊一樣痛快,在李欽身邊大聲道:「甭管哪兒來的銀票,只要不是你李家的,你就管不著!廢話少說,拿著這些銀子趕緊給老子——滾!」 「李少東,餘下的事兒我都交給彭掌柜了,恕我慢客了。」雖然反敗為勝,而且面對的是李欽,但古平原臉上並沒有得意之色,言語間也很是平淡,神情中卻藏著些煩惱。 李欽知道再待下去只有自取其辱,狠狠地瞪了古平原一眼,轉身就走。 「等一下。」古平原慢慢開口,「你剛才說錯了一件事,我古家與你李家今日並非了斷,反而是剛剛開始決個勝負。」 等人群退了出去,古平文訥訥地問:「大哥,彭掌柜還說你不見得會用這筆銀子,我和劉大哥都不信。方才你空手出來,我真嚇了一跳,幸好……」 「有幸,也有不幸。」古平原打斷他的話,「其實彭掌柜說得對,這筆錢我起初並不想用,這筆債恐怕是我營商以來最難還的一次,將來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也未可知。」 「大哥你放心,我帶著夥計們擼起袖子起早貪黑地干,咱家如今有茶山、有鹽場,還有運河邊的大貨棧,都是來錢的買賣,咱們早點把錢還上便是。」 古平原心中苦笑,生意場上一向是錢的事情最簡單,人情才是最難還的。自己想了兩天兩夜也沒能決定,方才也是迫於無奈才用了蘇紫軒的錢,決心與李家爭個高下是沒錯,然而蘇紫軒所說的借勢與造勢,才是讓他始終猶豫不決的最大原因。 「這一步踏出去,前面只怕是個比黑水沼還要深的泥潭。」古平原雖然聰明大膽,然而想到蘇紫軒心心念念要做的事,也不免一陣心驚。 「小姐,那李欽洋洋得意地進了古平原的鋪子,卻灰頭土臉地走了出來。手下一班人也都個個垂頭喪氣。」 「那就是說,他終於還是用了這筆錢。」別的事情,蘇紫軒都能事先料個七八成,唯有事涉古平原,她卻猜不出這個男人事到臨頭到底會作何決定,聽四喜回報,這才鬆了一口氣。 「看他彷彿很有骨氣,還幾次三番要下逐客令,結果還不是用了咱們的錢。咱們不如現在就找上門去,看他還有什麼話說。」四喜對此很是解氣。 「他不是沒骨氣,只不過是想爭口氣罷了。要不是金山寺外那一出,讓他沒了退路,只能和李家決一雌雄。我猜,他還是不會用這筆錢的。」蘇紫軒望著窗外一片碧綠的湖水,喃喃道。 「有件事我實在想不通。小姐你明明已經找了李萬堂,以幫他收拾王天貴為條件,換取了兩淮鹽場的鹽稅提留江蘇藩庫一年,為什麼要再找古平原,讓他打垮李家,全盤接手鹽場的生意呢?難道你就這麼相信古平原?」 「我不相信任何人。」蘇紫軒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只是將賭注放在那個我覺得會贏的人身上。」 四喜囁嚅半晌,還是問出了嘴邊那句話:「可這一次要是咱們不下注,李家已經贏了呀。」 蘇紫軒一怔,有些惱怒地說:「就算是我希望古平原贏,那又怎樣,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多嘴?」 四喜一吐舌頭,跑出屋去,臉上還掛著笑意。蘇紫軒自從突逢大變之後,一向以男兒身示人,也從未對人稍假顏色,可是最近這一年多,四喜覺得每每一談起古平原,這位冷若冰霜的小姐面上彷彿有了些女兒家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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