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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把火燒了自家茶園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天色已晚,古平原興沖衝進了潛口鎮,他原打算在鎮上打個尖,尋間乾淨客棧飽飽地睡上一覺,明兒一早再趕那最後20里的山路回古家村。 古平原不是不想快點看見親人,他有自己的一片孝心。遠戍邊疆一晃6年多,慈母在堂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若是自己黑燈半夜回家,燈下一照風塵僕僕、面容憔悴,豈不越發惹得母親傷懷。反正到了潛口鎮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古家村,也不必忙於一時,休息一夜養足精神,明兒在鎮上買些禮物帶回家中豈不是好。 古平原的如意算盤打得雖妙,可一到鎮上就發覺情形不對,滿大街都是逃難的難民,屋檐下、牆角邊處處都鋪著蘆席,橫七豎八或坐或躺著唉聲嘆氣的人。 徽州府下6個縣:歙縣、黟縣、休寧、婺源、績溪、祁門,歙縣是徽州府衙所在地,其實是府縣共治,潛口鎮便是歙縣治下的一個大鎮,也是距離古家村最近的鎮子。古平原看見鎮上亂成這般樣子,心裡先就惦念著家裡,牽著馬走到街里的一個雜貨攤前,俯身問道:「掌柜的,打擾了,請問這街上是怎麼回事?為何到處都是逃難的人?」 做小買賣的是個老漢,大約還從沒人叫過他「掌柜」,愣了一下才道:「這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我……」古平原遲疑了一下,「我是本地人,只是離鄉多年了。」 徽州人多的是背井離鄉做生意,十年八年不回家也不稀奇,因此那老漢只是點點頭,向著街上指道:「這都是遭了兵災,家裡都被打仗打毀了,青壯的被拉了從軍,老弱病殘可不就跑到鎮上來了嘛。好歹鎮里有保甲,小股子軍隊也不敢輕易闖進來,要真是來了大軍,就連地保也要帶著全家跑了。」 古平原回想了一下,當初在黃河邊只聽說廬州府的三河鎮陷於長毛陳玉成之手,而徽州地界沒有開仗,自己這一路走來也沒聽到徽州府的戰報,怎麼無緣無故就打起來了? 他又怎能知道,這正是京裡面恭親王與寶鋆想定的「左右逢源」之計。安徽巡撫袁甲三接到寶鋆密信不敢怠慢,緊急安排軍務,苗沛霖是條老狐狸,儘管表面聽命,暗地裡卻不肯動用手裡的實力,與太平軍打仗只是半真半假地敷衍。袁甲三的軍隊原本只是奉命在旁觀望,沒料到苗沛霖與太平軍打著打著,像股絞繩般把官軍也纏到了裡面,三方這一打起來,戰場不斷擴大,徽州府6個縣倒有一半或多或少遭了秧,其中被毀的最厲害的就算是潛口鎮周邊的幾個鄉村。 「那古家村現在如何了?」古平原從老漢處得知潛口鎮周遭幾個村子都沒能逃過此劫,心裡一陣發慌。 老漢答道:「古家村?哎,聽說就數那兒最慘哪,幾伙子軍隊在村裡迎頭撞上,打了敗仗的還放了把火,聽說整個村子都變成了瓦礫。」 老漢話音方落還在嘆息,一抬眼,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走得不知去向。 古平原上馬之後揚鞭就趕,恨不得早一刻趕回家看個究竟,一路上他不敢想古家村遭災後的情形,只望自己的母親和弟妹安好便是萬幸。 沿著山路一路往東,路不算寬,只能容兩人並肩而行,天黑之後騎馬在這窄道上飛馳其實很險,一不留神就會掉入山下的新安江支流中。但古平原顧不得了,只管快馬加鞭,就覺得身旁的山石樹木呼呼地飛掠而過,一個多時辰後就進了古家村的村口。 古家村建在一處山窩裡,藏風聚氣,村前一條長流水,兩側高山如鳳凰展翅,實在是好風水。然而這好風水這一次卻沒能保佑古家村的平安,現在夜幕掩蓋下的村莊已被燒成一片殘磚碎瓦,許多家被燒垮的大梁還在冒著縷縷細煙。在村頭看,全村別說人,連狗都看不到一條。 古平原離鄉5年,本就一肚子的離愁別緒,哪裡再見得這般的慘景,雙目一脹,在馬上已是流下淚來。房子雖然毀了,石板鋪成的道路還在,古平原不費力就找到了家,他家原本是一處三進的大宅,為了養活孩子,古母將前面兩進大院賣給了村裡的財主,婦道人家守寡在堂,自己將原本通往前院的角門用磚封了,自後牆另開一門,雖然走路繞了些遠,卻免得人家閑話難聽。 如今大路前面賣與旁人的兩進宅院已經燒的是片瓦無存,古平原的家裡因為與正路隔開,只被大火燎了一側廂房,「四水歸堂」的另外三邊還都完好。 古平原急急進到家中,張口大呼:「娘!二弟!小妹!」如此喊到喉嚨嘶啞,卻無人應答。 古平原頹然坐到屋內的一張椅上,心下琢磨:「娘會帶著兩個弟弟妹妹跑到哪裡去呢?」要麼是到了鎮上避難,要麼就是被軍隊掠走,又或者……古平原晃晃頭不敢想下去,站起身決定再回鎮上尋找。 他牽著馬剛走出家門,就見長長的石板路的盡頭有一條黑影往這邊走過來,一見到他便遲遲疑疑地站住了。 「喂,你是……」古平原開口叫道。 那黑影竟然轉身就跑,古平原想也沒想翻身上馬便追,別看這馬剛跑了一大氣已然累了,但四蹄撒開還是比人快得多,沒一會兒古平原便已從後面攆了上來,那人回頭一瞧,心裡慌張一腳踩到了路邊的水溝里,咕咚一聲栽在地上。 古平原再次下馬,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就聽那人恐怖得岔了音:「別,別,別殺我!」 古平原知道他是把自己當成了官兵或是長毛,再走前兩步剛要安慰,忽然睜大雙眼,失聲道:「平文!」 倒在地上這一個聽人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天上雖有月亮,他看古平原是背光,黑糊糊辨不清面目,抖著聲問:「你、你是……」 「我是大哥呀。」弟弟古平文與自己相差5歲,現在正是自己當初離家時那般年紀,從前的稚氣還依稀可辨,唇上卻也有了黑黑的茸毛。 見古平文還是傻傻地望著自己,古平原索性一把將他拽了起來:「看看,我是你大哥不是?」 「大哥,大哥!」古平文一認清楚眼前這人正是被遠戍關外讓一家人朝思暮想的大哥,高興地抱著古平原便不撒手,嘴上在笑,眼裡卻有止不住的淚水。 古平原也落了淚,不過他心中有事,不得不很快平伏了情緒,問道:「娘和小妹呢?」 「住在山上的茶棚里,我們村裡大部分人都躲在那兒。我這是偷偷下山回家看能不能給娘和妹妹找點吃的。」 看茶人的茶棚僻靜而且目標不大,的確是個躲禍事的好去處。古平原隨著弟弟來到不遠處的山坡上,這一片是古平原家的茶田,一向是包給鄰人栽種。 古平文還沒到竹棚前就興奮地喊道:「娘,你看誰回來了。」說著一頭鑽進去。 古平原日思夜想就是這一天,如今真的回來了,只覺得雙腿有千斤重,聽得裡面母親熟悉的聲音問了一句:「是誰啊?」登時心頭就像錢塘江的大潮打過來,「咕咚」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嗚咽著答了一句:「娘,兒子不孝通天,兒子回來看您老人家了。」 裡面一時沒有半點聲息,就聽古平文催促著:「娘,你出去看看啊,大哥回來了。」 「扶著我……」古平原的母親胡氏也是聲音顫抖,說一聲「扶」,那當然是聽了兒子一聲喚,兩條腿也是軟得站不起來。 等古平文攙著母親出來,一看見跪在地上雙淚交流的古平原,胡氏踉蹌幾步到近前,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伸出顫巍巍的手撫著古平原的臉:「兒啊,兒啊……」就這樣也不知叫了多少聲,她叫一聲,古平原答應一聲「娘」,再叫一聲,再應一聲。此情此景,母子倆不約而同地都想起當年科子讀書時曾復誦的那首《賣子嘆》,當娘的想的是「此時一別何時見?遍撫兒身舐兒面」,沒想到老天爺開眼,把這個兒子又送回到自己身邊;而古平原則想到那兩句「囑兒切莫憂爺娘,憂思成病誰汝將」,自打當年離了徽州,歷經多少風波,這才深深感到世間除了娘親,還有誰能無私無怨地對自己好,無時無刻不記掛著自己,一念及此,這娘倆哭得是肝腸寸斷。 後來還是古平原怕娘哭傷了身子,先止住悲傷,強作笑顏道:「娘,別哭了,兒子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今後又能承歡膝下侍奉您老人家了。」 古平文也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猛勸,胡氏這才勉強收了眼淚,一家3口進到窩棚里,胡氏拉著兒子的手問東問西,問他這些年在外面遭沒遭罪,怎麼流放之期未滿就回到了家鄉。古平原不願讓母親難過,半真半假揀著好的說。古母嘴裡一連串的「佛天保佑,菩薩保佑」。一家3口流淚眼對流淚眼,哭過了便笑,笑過了還哭。 古平原不敢說自己是私逃入關,只說減刑釋放。他有個疑問一直放在心頭,說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要問了:「小妹呢?」 小妹古雨婷比平文小1歲,自小乖巧可愛,古平原記得當初離家赴京文試,妹妹還拉著他的手要他從北京帶好吃的果子,現如今定是也長成大姑娘了。 奇怪的是,古平原一語問出,古母和平文都默不作聲,就在古平原等得有些發急了,古母才說了一句:「你妹妹在那邊的山崖邊照料白老師。」 這「白老師」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古平原的授業老恩師。他是真正的視師如父,立時急問道:「老師怎麼了?」 「唉,真是一言難盡,眼看幾天前還好好地,怎麼無緣無故就遭了這麼一場禍事。」古母剛剛還喜笑顏開的臉隨著古平原的問話而鬱郁了下來。 「大哥,我來跟你說吧。」古平文先讓娘在一旁坐下,然後對古平原把大致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古家村遭兵災是在10天前,3股軍隊原本都只是打此路過,原都沒想殺人放火,沒留神卻都在村子裡撞上了,立時就拼得血肉橫飛。古家村的村長也是這一族的族長,為人還算鎮定,匆忙間躲著這群廝殺漢,組織村民往山上跑。偏偏古平原的老師為人正直,見官軍也如土匪般燒屋掠貨,覺著自己做過兩年縣丞,心裡存了個「為民請命」的念頭,竟然走到戰場上,要尋官軍的頭領說話。 戰場之上人人殺紅了眼睛,哪個來理這糟老頭子,心地好些的便自作不見,但畢竟也有兇惡成性之輩,一刀便把老人家砍翻在地,白老師的女兒從後面趕上來要救爹爹,還沒等靠近,就被不知是哪伙子人馬劫走了。 白老師被砍中後背,血流了不少,傷勢頗重,但沒有斃命當場。那幫打仗的軍隊撤走之後,他被幾個村人也救了上山,就在山崖那邊的一個木架子里將養,缺醫少葯,幾日下來已是奄奄一息。 「孩子,你去看白老師,千萬不要說依梅被人劫走一事,自從你師母過世,依梅這孩子是他的命根子,這要知道了,一條命就保不住了。」 古平原聽了之後心如刀絞,匆匆點頭,留下弟弟陪著娘,往山崖邊快步走去。 離著山崖不遠,古平原已是聽見了老師有氣無力的咳嗽與低沉的喘息之音,他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6年前在村前小河旁,老師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眼裡是眷眷期盼的目光,卻只叮嚀路上萬萬小心,末了才提到考試的事,說的卻是:「場中莫論文。金榜題名最好,萬一不得意,還回來讀書便是,哪裡也沒有家鄉的水養人。」 想到這裡,古平原喉頭哽咽,只不敢放聲,悄悄拭了淚,這才走到木架子搭的茅草棚前。 此時恰從棚里出來一名穿著荊衣布裙的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卻是愁眉不展,乍一見古平原嚇了一跳,隨即皺起了眉,又慢慢舒展開,一張小嘴卻慢慢張大,聲音有些發顫:「大、大哥?」 真是女大十八變,古平原能認出弟弟,卻無論如何也認不出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就是5年前纏著自己要糖吃的妹妹。 「小妹,是我,我回來了。」古平原見妹妹要哭,連忙止住,輕聲說,「老師在裡面。」 「嗯,大概是傷口疼,怎麼也睡不寧,我去叫平文來給老師換藥。」小妹會意,也放低了聲音。 「不必,我來就好。」古平原讓妹妹先回去,自己一低頭進了木棚。一進來他便鼻子一酸,心裡想著怕驚動老師,可是眼淚一滴滴滾下來哪裡止得住。 木棚里只鋪著一尾蘆席,自己的老師形銷骨立,面沖里側卧在席上,背後用布條包起來的傷口還在滲著血,不時咳嗽兩聲,大概是牽動了傷口,立時便難受地呻吟著。古平原輕輕蹲下身,慢慢地扶著老師的肩頭,低聲呼喚:「老師,老師,我是平原啊,我回來了,來看您了。」 白老師發著高燒,神志不清地將眼張了張,又閉上,喉頭「咕嚕」幾聲,像是說話,又像是喘息。 「老師,您別勞神且歇著,等好了再說話。」古平原見狀只得先給老師換藥,等拿過放在一旁的葯碗,古平原更是難受。這哪裡是葯,不過是將茶田裡的新葉搗碎而已。茶葉雖然也有平熱涼血的功效,但藥效畢竟有限,只是眼下無葯可用只得將就。他抖著手將「葯」敷在老師背上的傷口上,又用方巾蘸著水給老師擦了臉,伺候著喝了幾口水。見老師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古平原不忍再看,定了定神,走出木棚轉回到自家。 一家人團聚,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古平原把自己這幾年的經歷草草說了一遍,這才知道原來弟弟已經輟學歸農,家裡這塊茶田就是他在打理,妹妹則幫著娘親做些針線活計來貼補家用,一家人過得自是清苦。 「兒啊,你回來就好了,不管怎麼說,一家人總算又在一起,就是再苦,為娘也閉得上眼睛了。」千里之隔,古平原又身處關外虎狼之地,古母原本以為此生再難見大兒子一面,此刻「團圓」之喜足慰當年「破家」之痛,眼裡面上都掛著笑意。 古平原道:「娘說哪裡話,不孝兒在外沒有一天不惦念母親,這幾年多虧弟弟妹妹盡孝,現如今是我的事了,娘只管放心,我們家的好日子在後面呢,您就等著享福吧。」 一句話說得全家都高興起來,小妹雨婷是個爽快人兒,張口就道:「大哥回來我們家總算不再怕人欺負了,哪像二哥比沒過門的小媳婦還怕事。」 「我哪有……」古平文紅著臉爭辯了半句就被妹妹打斷。 「沒有?才怪啊。不信,大哥你問娘。唉,我呀就是個女子,不然我早就出來替家裡出頭了。隔著門聽二哥跟那些人說的吞吞吐吐的幾句話,險些沒把我氣死急死。」 「怎麼,有人欺負我們家?是族裡的人嗎?」古平原一怔。 「不是不是,族裡一向照應我們家。你呀,別聽你妹妹的,巴掌大的小事她說的比天大。」古母一片息事寧人的心,根本不願意大兒子剛回來就為了家裡的事操心。 古平原皺皺眉頭,道:「娘,既是有事,兒子遲早要知道,咱們雖不惹事,但有事情也不能怕事。」 古母想想,嘆息一聲:「既是如此,告訴你也無妨,其實也沒多大的事。」 正如古母所言,事情並不算大,但對古家而言卻帶來了不小的煩惱。 事情起在一個茶商身上,其人姓侯,做茶葉生意10多年,收了茶製成茶磚賣給藏邊,論起本錢不大不小也是尊神,行里一向有個尊稱「侯二爺」,其實背地裡都叫他「油二爺」,取「侯」「油」諧音,暗諷他貪婪凶霸,石頭縫裡都要榨出油來。 茶商收茶與鹽商收鹽一樣,一向有個地界之分,劃好了界,誰也不能越界去收茶,否則就是犯了行規要被群起攻之。換言之,茶農的茶賣給誰家也是有定例,很少有隨意轉賣的。這樣做的好處是買的不愁沒地兒買,賣的不愁沒地兒賣,按照當年當季的茶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省了許多麻煩。 如果都像這樣做買賣,自然誰都沒話說,但偏偏就有那喜歡佔便宜的主兒,侯二爺就是一個。無巧不巧,他所收的茶田裡面就包括了古家這一片,原本古家把茶田租給鄰人時還沒事,待到古家自己種了,侯二爺就多出許多話來,一時說茶葉成色不好,一時說制茶時不經心,後來竟還挑古家的茶田風水不好,說先是古平原的父親失蹤在外,生死不明,後又是古平原被發配關外,連累家人也是罪孽,所以說古家地里種出的茶不能按別家的價格來收。 「大哥,您聽聽,這分明是欺負二哥老實,我與娘又不能拋頭露面去與他講理。結果硬是把我們家的茶價往下壓了三成,本來這日子就過得艱難,哪還經得住這麼受人欺侮……」古雨婷說著說著,小嘴一撇,只是強忍著不落淚。 古平原一邊聽,一邊已是心頭火起,顧著娘在一旁,只是勉強笑笑:「不要緊,大哥既然回來了,自然有我去和他理論。」 侯二爺的事情古平原眼下還無暇料理,他最挂念的還是老師的傷勢,依著他的意思立時就要返回鎮里去為老師延醫買葯,外面天色早已黑透,兵荒馬亂的年月加上山道難行,古母怎敢放他去,好說歹說,後來道:「總以穩妥為上,黑燈瞎火的,若是你再出了什麼事,連你老師再加上我們全家還活不活呢。」 古平原聽了只得暫時安歇在老師的木棚外,找了個避風的角落胡亂打盹。但這一晚壓根沒有睡實,不時起身看看老師,又想著老師被亂兵劫走的女兒白依梅不知身在何方,老師就是治好了傷,知道此事後只怕也要急瘋了。 白依梅就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 古平原上學的地方就在老師家中,那幾年與白依梅幾乎日日見面,雖然因男女授受不親而寡言少語,但兩人朝夕相見,互有好感,早已情愫暗生,只差沒挑明這層窗戶紙而已。 古平原的老師其實也早已視他為東床快婿的不二之選,古平原本想京試之後便稟明母親,託人提親,怎知飛來一場橫禍,自從被發配關外後,他自慚已成罪犯,又要遠戍10年之久,對白依梅早已不做婚姻之想,硬是強迫自己將姑娘的倩影從心中抹去。 現在知道當年的心上人竟然被兵匪劫去,一個女人家遭遇如何不問可知,古平原心裡就像被人用拳頭死死地攥著一樣,想著想著總是難以入眠,站起身向山下望望,卻發現二弟平文正向這邊走來,原來他也是一夜未睡。 「二弟你來的正好,我有事情想問問。」古平原要問的正是老師女兒的事情,「她被劫走,夫家難道沒有去尋?」 「哪裡來的夫家,依梅姐可是一直沒有嫁人呢。」 「沒嫁?我記得她比雨婷大了4歲,那今年可不是整20了么,怎會沒嫁?」古平原驚訝不已。 古平文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提親的倒是不少,可都沒成,依梅姐總不答應。小妹常去她家玩,聽小妹說,依梅姐自己說過,要守著老父盡孝,一輩子不嫁呢。」 古平原聽後怔怔不語,心裡若明若暗已是大概猜到了白依梅的心思,心下一陣難過,嘆了口氣低頭不語。 「大哥,要說這兩年還真虧了依梅姐,時常來咱家坐坐,陪著娘說說話,我和小妹都沒她會幫著娘解心結,要不是她,娘為你的事早就不知道要急病成什麼樣了。」古平文沒留神大哥的神態,只顧著往下說。 「不要說了。」古平原閉上眼痛苦地搖搖頭,「二弟,我虧欠老師家實在是太多了。你幫著我照料一下老師,我這就去鎮上請大夫買葯。」 「可是、可是這天還沒亮。」 「顧不得這麼多了,娘要是問起,你就說是天亮才出發的。」古平原輕輕牽過馬來,走出很遠知道馬蹄聲不會驚了母親,才扳鞍紉蹬上馬疾馳而去。 這一次他比來時還要快,所幸道路剛走過一遍,何處險何處緩心中有數,天邊剛一露魚肚白,他便已經到了鎮口土城的門口。 城門還沒開,幾個同樣趕早進城的鄉農靠在路旁的土牆邊上打盹,古平原心裡有事,不能這般等下去,便上前叫門。 喊了幾聲,倒有個團丁出來,可是一聽古平原既不是官府差役,也不是傳遞驛報,不耐煩地道:「去去去,靠邊等著去,我還當什麼大事,攪了老子的好夢。」 「總爺,我真的是有急事,麻煩你行個方便。」古平原耐著性子道。 那團丁把眼一瞪:「給你方便?誰給老子方便?現在城外又是長毛又是土匪,萬一開了城門放進來歹人,你擔我擔?」 他頓了頓,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幾眼,不懷好意地笑道:「就是你,我看著也臉生,搞不好就是長毛派來賺城的。」 古平原知道和這幫兵痞子講道理白搭,不如用銀子擺平,不料伸手入懷才發現,自己的行囊匆忙間落在茶棚里,散碎銀子都沒帶出,只有一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縫在衣襟里。 這張銀票是當初常四老爹替喬致庸開茶路,剩下了兩千多兩銀子的余頭,還給古平原時,古平原留了一半,剩下的給常四老爹重整家業。這張千兩的龍頭大票便是古平原此番回鄉重整旗鼓干一番事業的本錢。他為了老師當然不會吝惜銀錢,不過問題是賄賂這種事沒有找零的道理,可也總不成把一千兩都給出去吧。 古平原正在為難,那團丁已經老大不耐煩,打著哈欠就要往回走。 古平原真的急了,抬起腳來對著城門就是兩腳,大喊道:「開門,開門。」 清晨時分本來最是安靜,在一片寂然中,古平原這兩腳不亞於兩聲炮響,城門樓子里迴音響得嚇人。守城的團練兵卒這幾日被城外的戰火早已嚇成了驚弓之鳥,此刻一個個屁滾尿流爬起身,暈乎乎不知出了什麼事。 「老劉,怎麼了?」 「他娘的,是長毛還是土匪,多少人?」 這麼七嘴八舌一問,那個先出來答話的「老劉」慌張地一指門外,「就一個,這賊膽子真大,單槍匹馬就敢來攻城。」 眾團丁聽只有一人,膽子頓時大了,立時起了抓人請賞的心,紛紛道:「這定是長毛的探馬,抓住他去領賞銀。」 正待開城門抓人,就見從一旁的門領小房裡不緊不慢走出一人,慢吞吞地開口道:「且慢,幹什麼去啊!」 「哎呦,郝老爺,怎麼您老昨晚沒去鎮公所安歇?這把您老也驚起來了,罪過罪過。」 「少放屁,你們當我替知府大人巡視各縣各鎮的城守只是糊弄了事?不在城門這兒住上幾日誰知道你們這群丘八是不是賣力守城。」來人點指笑罵道。 「方才你們說的那些屋裡都聽見了,敢情你們是要找死,門外的那一個不是長毛還好說,真要是長毛,身後必然躲著一大幫,就等你們開城門好打進來,你們這群混蛋,還想著抓人,別被人砍了腦袋去。」 這位郝老爺這般一說,弄得團丁們個個心裡發怵,互相瞅瞅,方才那股子勁頭早就飛得無影無蹤。 郝老爺一哂:「瞧你們那膿包勢,好歹也得問問清楚,難不成今兒一天都不開城門了。」 說著,郝老爺上了城牆,探頭往下說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姓郝的可是火眼金睛,別想蒙我。」 城門裡的對話,古平原聽得一清二楚,先是好笑官兵把自己當成長毛,隨後聽那郝老爺講話算是頭腦清楚,只是聲音卻有些熟悉,隔著城門見不到長相,等到他把腦袋一探出來,古平原登時就認了出來,喜道:「老風流!」 「嗯?」郝老爺沒料到一早晨起來就有人叫自己的綽號,他自稱火眼金睛,其實卻是個大近視,攏目看去也瞧不真切,「你是誰?」 「我是小古。你忘了?當初到省里鄉試,住在文館裡,你半夜說餓了,硬拉著我去吃施胖子家的油蓑餅……」 郝老爺登時憶起,一張嘴笑得咧開:「是古老弟啊,進來,快進來!娘的,你們這群賊丘八,嚇老子一跳,什麼長毛,這是老子的文友,當年鄉試高中第3名的古才子,老子才中了個榜尾。」他嘴裡念念叨叨地說著,指揮團丁開了門。 古平原見遇到的是他,肚裡暗笑。這姓郝的當初是個屢試不第的秋風鈍秀才,差1歲就年屆不惑還在鄉試,偏偏鄉試那一年古平原就與他住在文館的同一間房裡。 待到進了號舍發下考題,詩題扣的是個「遲」字,這郝秀才觸了情腸,一首詩作的是《老女出嫁》,詩云:「行年三十九,出嫁不勝羞。照鏡紋生靨,持梳雪滿頭。自知真處子,人號老風流。寄語青春女,休誇君好逑。」 他的卷子在房官那裡本已黜落,偏那年閱卷的學政張大人也是個詼諧人,見郝秀才的八股雖然做得差強人意,詩卻是自嘲自諷有真意,就提了上來,放在一榜的最末。 郝秀才中舉變成了郝舉人,他不謝學政大人,不謝自己的卷子,卻偏咬定是沾了古平原的光,鄉試之後連著請古平原吃飯喝酒,古平原也喜他為人爽快,不似文人虛偽,兩人年紀差了20多歲,卻就此成了莫逆之交。只是他那首詩傳了出去,聽到的無不掩嘴而笑,送了他一個外號「老風流」。 當年古平原赴京文試在安徽會館裡還見過他,這一晃兒6年多沒見面了。郝老爺將古平原迎進城來,先就問道:「老弟,你不是被發配關外了嗎,這想是被放回來了,真是可喜可賀。」 古平原含含糊糊地一點頭,郝老爺忽地臉色一變,說道:「見到你,我突然想起一事,來,隨我到一旁去說。」 「那可不成。」古平原心急如焚,哪有心思與他敘舊,便把自己來到鎮上的原因說了。 「哦,那好,你先去辦正經事,我呢,眼下在徽州府的知府衙門當個閑差,左右這幾日也不走,轉天去尋你說話。」 古平原在馬上一拱手,兩人匆匆而別。 背井離鄉的難民一多,鎮上的病人著實不少,大夫卻只有一位,分身乏術無法前往古家村,問問白老師的病情,知道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便開了劑內服外敷的方子叫古平原自己去抓藥。 古平原馬不停蹄到錢莊兌開銀票,抓好了葯,依舊匆忙迴轉古家村。 這服藥倒是對症,只是老師年老體虛,又延誤了數日,所以用了葯依舊是時好時壞,燒雖退了,神智始終不清。 這中間古家村的人都知道古平原回來了,算是村裡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古平原人很大方,感激族人這幾年照顧老母幼弟,見村裡遭了這一場大災,好多家已在為衣食發愁,便將身上那張買葯兌開的銀票拿出來,一半交由族裡買米買面,雖然僧多粥少,可也幫村民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就這樣過了10多天,古平原日日在老師身邊守護,人也累得瘦了一大圈。這一日,他正在木棚外煎藥,古平文氣喘吁吁地跑了來。 「大哥,族長要你去呢。」 「什麼事?」 「聽說是藩司衙門派人來村裡巡視災情準備賑濟,族裡幾位長輩都在陪著,不知為什麼也讓大哥去。」 古平原皺皺眉頭,他是逃人身份,眼下雖無人知曉,可他卻不願與官府的人打交道,但既是族長有命,也不能不去,交代弟弟幾句,便向山下走。 古家村現下是一片瓦礫,只有村頭的土地廟因為與民宅距離較遠,安然無事地躲了一劫,幾位村中耆老便在廟裡與一位七品頂戴的官兒相坐而談。見古平原進來,族長忙介紹說:「喬大人,這邊是小老兒說的古平原了。」 外面眼光刺眼,古平原乍一進來看不分明,定睛一瞧後差點失聲叫出來。 這喬大人正是半月前剛剛分手的喬鶴年! 就在他怔神的時候,喬鶴年已是搶先開口了。「古平原,本官此次特奉布政使大人之命,到歙縣各鄉巡視災情,一進村就聽聞你急公好義,仗義疏財,古家村才沒有餓死一人,這功勞不可謂不大。」 古平原機智極了,一聽喬鶴年的口氣是要裝作素不相識,便連忙跪倒答話:「大人言重了,草民也讀過幾日聖人書,知道『報本返始』的道理,生於斯長於斯,怎能忍見鄉親們受苦而不伸援手。」 他這一跪,喬鶴年才有些發窘,好在邊上一人搭了話。 「大人,古平原是我的知交,當年鄉試高中第三,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古平原這才發覺,郝老爺竟也在座。 「哦?」喬鶴年卻不知此事,真正詫異萬分,「既如此,那便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何自稱草民?」 「嗨,大人有所不知。」郝老爺將當年的那段往事解說了一遍。 古平原見村中耆老俱在,心想這正是個解釋的機會,不然連日來總有人問自己為何刑期未滿便已返回,真要是惹得人動了疑心,告到官府去可就麻煩了。他於是接著郝老爺的話道:「本來10年刑期未滿,卻正遇上先帝爺駕崩,新皇繼位施恩,澤被萬方,連我這罪余之人也得沾雨露,被提前釋放了回來。」 這可不是他信口胡編,事實上就在他逃進關的半個月後,朝廷就發了大赦的旨意,像古平原這樣的罪名都在赦免之列。這也真是陰差陽錯,古平原要早知道有這麼一道旨意,何必冒死逃進關里,如今不但不能被赦免,而且還罪加一等。萬幸的是,這些日子他一打聽,關外軍營並未行文抓捕,看起來是營官們為了免受看管不嚴之罪,沆瀣一氣將此事掩蓋過去了。也就是說,只要沒人舉發,自己在關內是雖險實安,只是要時時留神別往槍口上撞就是。 喬鶴年也是第一次聽古平原說起這段往事,他先命古平原起身,點頭感嘆道:「時也,運也,命也。不過功名雖然革去,腹有詩書氣自華,觀你此番行事便可見你的志氣。大丈夫處世立命,也不必將功名過於掛懷,俗話說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 這句話正說到古平原心坎里,他恭敬地答道:「是,大人教誨,平原謹記。」 「你們多年之交,見面想必還有話說,我還要到南山看看,郝夫子不必跟隨本官了,就在這兒與你這位老弟聊聊。」說著,喬鶴年向古平原使了個眼色,暗示自己先去處理公務,有話不妨慢慢再說,便在幾位長老的陪同下繼續巡視,留下郝老爺與古平原在廟中相敘。 兩人少不得敘敘別後的情形。郝老爺是兩番京試不得意,他倒樂天知命,知道自己中舉已是僥倖,就絕了考進士的心。舉人是衣冠中人,按例不得補缺,但可以在衙門謀差,至於是否成功,全看人緣好壞。郝老爺這幾年便在安徽各個衙門間遊走,虧得他為人圓通,時不時能得份差事。有差事則必有油水,郝老爺大事辦不了,小事卻不斷,一年下來日子過得倒也滋潤。像這一次,上頭派人來巡查災情,他便跟著候補知縣喬鶴年一同前來,名義上是協同幫辦,其實不過跟來溜溜,回去領一筆差費而已。 古平原也揀著能說的,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歷與郝老爺講了講。等到他說完,郝老爺的臉色卻沉重下來:「唉,當初你出事,我也在京里,卻沒能幫上什麼忙,事後想起總是……」 「郝大哥。」古平原搖手道,「你在京城也是人生地不熟,自然有心無力,再說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必內疚呢。」 「話不是這麼說,你我相知一場的朋友,有件事嘛……」郝老爺素來爽朗,難得有這樣如鯁在喉的樣子,古平原不禁也起了好奇心。 「郝大哥,你有話就直說好了。」 「那我就直說了。」郝老爺正了正身子,神色變得鄭重起來,「當初在號舍窗外報假信害你的那個王八蛋,其實並非沒有找到,考場森嚴,哪怕飛進一隻蒼蠅也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又不是神仙,怎會沒人看見呢?」 古平原做夢都沒想到郝老爺說的竟是這件事,雖然早知道了是張廣發乾的,可也不由愣愣地聽他說下去。 「我聽說順天府的人第二日就抓到了那個人,可是隔日又悄悄放了,也不說抓對抓錯,包括考場內的佐役在內,都被警告不得再提此人。」 「那、那這個人呢?」古平原急急問道,他想知道的是,此後有沒有人再追究此事。 「不知道,放出來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有幾次在府縣接了進京公幹的差事,還特意趁便打聽此事,時過境遷,消息倒也不是那麼嚴了,你猜怎麼著?」郝老爺向兩旁看了看,稍微放低聲音,「據說這個人之所以能被放出來,是京商使了銀子上下打點的緣故,而且還以京商的勢力向順天府施壓,順天府尹楊大人官聲素來不錯,最後卻也緘口不言。」 「京商?」古平原喃喃自語,他本以為張廣發一死,自己當年蒙冤真相就要石沉大海,想不到郝老爺一番話讓他再看見一絲光亮,「原來是不只是他陷害我,還有京商的其他人也在從中作祟。」 「不過……」古平原細一想越發不解,「我從進京到入闈不過短短一個月而已,要說無意間得罪一個人或者可能,若說得罪了京商,還要施重手對付我,這、這不是笑話嗎?」 郝老爺搖搖頭:「刑名案子這些年我也經手不少,有些事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不透也瞧不明。」他從腰間抽出短煙桿,裝了一袋旱煙點著,長吸一口吐出來,接著又道:「刑名案子總要有個緣由,往往是案情離奇,動機卻司空見慣。比如雍正朝湖廣的九命奇冤,審到最後才知道,不過是大婦嫉妒小妾引發;再如嘉慶朝山東知縣自盡案,昭雪之日方才明白,是上司貪賄,下屬不肯從惡,結果被上司買通他的僕役勒斃,偽裝成自盡。凡此種種,歸根到底大都是因為『恩怨情仇名利』這六個字,不過也要人證物證俱在,再遇上個通達事理的官兒,加上一個律例明晰的師爺,這才能水落石出。至於你的這樁案子根本連審都沒審,想弄清楚豈不是痴人說夢。」 這話說來就十分在理了,古平原也知道這麼多年想破頭都想不明白,張廣發一死更是死無對證,郝老爺的話一點不錯,自己還是不要抱什麼希望的好。不過郝老爺說到「恩怨情仇名利」,古平原心中忽然一動,彷彿想到了什麼卻又抓不住,正凝眉苦思,土地廟外有人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依我看,郝夫子便是深明律例了。」 說著,喬鶴年一個人走了進來。 郝老爺連忙站起身:「鶴公,想必是公事已了,辛苦了。」 古平原還待要跪,喬鶴年搶先一步扶住他:「平原,依你我的交情,當著外人的面不得不維持官制體統,如今只有你這位知交在,你又何必如此。」 「你們……」郝老爺睜大了眼睛。 古平原見喬鶴年不欲隱瞞,自然也就揀著緊要的把自己在山西如何與喬鶴年相識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事情有繁有略,還有些根本不能提,像與喬鶴年聯手擺了恭親王一道的事兒,古平原便隻字不提,弔死嶺的事情更是三緘其口,而且為尊者諱,古平原也沒說太多喬鶴年家裡的事情,結果到頭來,變成說自己多,說喬鶴年少,這一段經歷真把郝老爺聽得目瞪口呆。 「哎呀,古老弟,你、你可真行啊!遇風成龍,遇雨成虎,功名雖然沒了,經商也是這般出色,了不起!」 古平原謙虛幾句,喬鶴年忽然面有憂色:「要說你們這個村子,也真是毀得厲害,方才我在村裡轉了一圈,各家各戶的宅子還有族中的祠堂都燒個乾淨,這要全都重新蓋起來,還不得幾萬兩銀子?」 古平原剛一開口:「大人……」 「平原,你我的交情,這樣一叫豈不是疏遠了。」 「那我隨郝大哥,稱你一聲『鶴公』。」這是官場中人的稱呼,聽來也很得體,喬鶴年點了點頭。 古平原接著道:「鶴公,想必你也看見了,茶田沒事。我們村除了外出經商的,便是以種茶為生,眼看春茶就要採摘,只要賣出茶葉,家家都能緩上一口氣,省吃儉用幾年也就把房子重蓋起來了。」 喬鶴年聽罷微微搖頭,郝老爺更是冷笑一聲:「只怕沒那麼容易。」 「郝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從省城先到了縣衙門,聽戶房裡的書辦講,茶商目前集合在一起,都不肯來收遭災這幾縣的茶葉,鶴公為此事正在發愁呢。」 古平原吃了一驚:「不收茶?這是為何?」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如你方才所說,遭災的地方急等錢用,茶商拖上一拖,價格就能壓低。」郝老爺不屑地說,「都是本鄉本土,就這麼黑心,難怪人說無商不……」他看了一眼古平原,把後半截話又咽了回去。 古平原一點就透,忙問:「府縣難道也坐視不理。」 「這要如何理法?他們又不是強買強賣,只是攥著銀子不肯買,大清律四百六十條,沒有一條能治得了這幫奸商。就是知府大人也只能請來他們中帶頭的人好言相勸,半點也奈何不得啊。」喬鶴年苦笑道。 「我懂了。他們也是瞧准了村裡無錢將茶葉外運,只能賣給他們,所以才有恃無恐。」古平原又問道,「帶頭的是哪一個?」 「聽說是叫侯二爺,外號叫『油二爺』,是個茶霸,這次的事就是他上躥下跳攛掇著一幫茶商乾的。」 「原來是他!」古平原一聽侯二爺的名字就氣不打一處來,暗自咬了咬牙。 喬鶴年看了看古平原,又看看郝老爺,心裡也在不斷動著念頭。他自從到省城的藩司衙門稟到,上院投帖,藩台只是撥冗一見,語氣冷淡,根本不提補缺的事兒。喬鶴年倒是日日上院聽候,可是掛牌的差事無論是缺還是差,總無他的名字。輾轉一打聽,本省藩台便是戶部出身,不用問,寶鋆必是打過了招呼,自己想在這個人手裡補到缺,只怕是難如登天。 就這樣拖了十來天,喬鶴年坐困愁城,好幾次絕望之下想摜烏紗辭官,但都為了賭一口氣忍了下來。又過了幾天,歙縣受兵災一事層層上報,藩司衙門派下差事,找人去各鄉巡查,結果不但沒有自告奮勇之人,反倒是派到的人紛紛都病了。其實說破不出奇,賑災本是肥差,可惜這一趟的災是兵災,而且袁甲三袁巡撫的兵就是始作俑者,一旦出去巡查,回來必得行文細稟,不說是當差不力,說了便要得罪巡撫大人。而且袁巡撫必定要遮掩此事,賑災款項估計很難撥下來,到時候派去巡查的官員首當其衝,夾在巡撫和怨民中間,非被磨成齏粉不可。 看起來是沒人肯去了,偏偏就有人膽子大。這個人正是喬鶴年,別人覺得這差事弄不好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可是喬鶴年卻眼光獨到,看出來藩台為此事為難,巡撫也是一樣,這差事若辦好了則本省兩位大員都欠了自己一個人情,反正拖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不如拼上一拼。就這麼想著他把這差事接了下來。藩台正在發愁,他掌一省錢糧,賑災是份內之事,若不去做,萬一災民暴亂,那就非同小可,本來是巡撫惹出來的禍,最後變成自己替人擋災,那太不划算了。 難得這個時候喬鶴年自告奮勇,藩台自然喜上眉梢,把喬鶴年招到衙門籤押房,一反常態溫言以對,同時話里話外的意思透露出來,如果這一趟差圓滿地辦下來,可以保喬鶴年實補一個州縣缺。 為此,喬鶴年一路上動了不少腦筋,他也看出來了,歙縣受災雖重,但是刀兵之災畢竟不同於旱澇蝗,受損的只是民宅民居,莊稼特別是歙縣人賴以為生的茶田大多完好。這就好辦了,只要茶葉賣出去,老百姓手裡就有了活錢,喬鶴年自己也是窮人出身,對老百姓的心思最了解不過。只要沒到絕路上,只要還有一口吃喝,哪個肯去造反作亂?銀錢到手,老百姓的心思自然就轉到了如何用這筆錢重整家業上,所以有沒有賑濟銀子倒不打緊,當務之急是趕緊幫著百姓賣茶。 誰知事不湊巧,碰上了侯二爺藉機欺行霸市。知府大人調停時,他是上面委任的專差,所以也在座,算是與這個侯二爺打了一次交道。他冷眼旁觀,這個人豺視狼顧,一臉的貪色,仗著有財有勢,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面上倒還恭敬,但是話里夾著骨頭,一口一個朝廷法度,不能強令商人收茶,結果是噎得喬鶴年無話可說。 賣不掉茶就真要起大亂子了,可以想見的是,到時候替人受過的就不是藩台,而是自己這個七品芝麻官。喬鶴年為此急得睡不著覺,夜裡忽然想到當初在安慶城下分手,古平原曾經說過,他的家鄉就是歙縣古家村。經過山西一番遇合,喬鶴年深知古平原商才了得,這件事保不齊他就有辦法。所以喬鶴年來古家村,不是無意間遇到了古平原,根本就是特意來移樽就教。 喬鶴年自覺得與古平原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當初在蒙古,他是古老闆,自己是小夥計,是患難之交。回到山西,古平原慷慨解囊,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後來更是聯手驅逐了王天貴,這交情更是非比尋常。自己一度淪落為匪的事兒也只有古平原知道,看樣子他是不會泄露,但也要結以恩義才能放心。更何況自己孤身來到安徽為官,想要有所施展,看起來必須借重這個人的能耐才行。 一想到這兒,喬鶴年覺得應該把來意挑明,免得被古平原看出來再說反倒不妥。 「事情便是這樣,想等官府的救濟那是鏡花水月,若是茶賣不出去,難保沒有暴民作亂的事兒。」喬鶴年把事情經過一講,壓低了聲音,「平原,自己人說老實話,搞不好袁巡撫正希望如此。」 郝老爺久經官場,雖未為官但是耳濡目染見得卻多,一聽之下聳然動容,一挑大拇指,「鶴公心思真靈,只怕是說到了巡撫心裡。」 古平原猶自不解,郝老爺亦是沉聲說:「真要是逼反了村民,哪怕是聚眾請命,都可視作長毛亂黨,到時候不就證明巡撫的兵上次剿得有理,而且還可以名正言順再剿一次,變成一筆糊塗賬,也就不怕御史參劾了。」 「這……不至於吧。」古平原聽得毛骨悚然,到底是官,總不會比土匪還兇惡。 「但願我是杞人憂天,不過官場齷齪,為了保頂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倒是不能不防。」喬鶴年道。 「那就非得趕緊解決這件事,讓附近村民的茶賣個好價錢,給大家一條活路。」 「就是這個話。」喬鶴年聽古平原自己說了出來,趕緊接過話,「不過那侯二爺把嘴咬得甚緊,看樣子是慾壑難填,知府大人親自說項都不成功,我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 古平原攥著拳頭,在土地廟裡來回走了兩圈,停住身篤定地說:「就算是非親非故,我也不能看著這個侯二爺壞了生意人的名聲,更何況本鄉本土,更不能坐視鄉親們受苦。眼下我也沒什麼好主意,不過『謀定而後動』是不會錯的,鶴公、郝大哥,你們二位若是無事,不妨在我古家村暫住一兩日,等我打聽些消息之後再做商議。」 喬鶴年與郝老爺彼此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古平原派弟弟去打聽消息,可惜古平文不是生意場上的人,直到三天之後才有確實的信兒帶回來。 「鶴公,原來這個侯二爺是一門心思吃定了茶農,他料准了茶農無路可走,最後必然會壓價賣茶給他,所以連水陸舟車都下了定錢,只等茶農交貨,便要經成都,運往青藏西域。」 「這麼說他也並非如面上那般好整似暇?」 古平原點頭:「正是如此。要是日子一到還沒有茶葉裝車上船,他先就要賠一大筆車馬費。這還只是面上的,既然定了車馬,那麼他也必然通知了那頭接貨的買家,人家也要騰出庫房、安排轉賣,所以這茶他要是遲遲弄不到手,信譽必然大失,搞不好還要包賠下路買家的損失。」 「但是無論如何,茶農賣茶之心比這個侯二爺要急迫百倍。」郝老爺提醒道。 古平原一笑:「這個不去管它,只要侯二爺也急,那這次就要他吃個啞巴虧。」 喬鶴年眼睛一亮:「平原,你可是有了什麼主意。」 「主意有一個,正是從鶴公身上來的,沒有你,此事萬無成功之理。」 「要我做什麼,你但說不妨。」喬鶴年知道古平原沒有把握是不會說這句話的。 「你要司里出這樣一張告示?簡直是胡鬧!」本省的藩台是個上三旗的旗人,其名布赫,他本來就沒對喬鶴年此行抱什麼希望,只是要找一個擋箭牌而已,如今聽了喬鶴年的回稟,頓時翻了臉。 「大人容稟。」喬鶴年心裡氣不打一處來,當初派自己去的時候說一力支持,如今卻一點責任不肯擔,但與上官爭執是官場大忌,他低聲好言道:「此次賑災的關鍵全在茶商肯不肯按往年的價兒收茶,肯則萬事大吉,不肯則易釀成民變,而要茶商伏首聽令,則非有這張藩司衙門的告示不可。」 布赫將臉越發沉下來:「聽你這話里話外的意思。若是我不發這張告示,那麼賑災不力激起民變的責任就都歸到本官頭上了。」 「卑職萬萬不敢。」 「好了。」布赫不耐煩地打斷說,「你可要知道,這張布告一發,若是百姓惶恐鬧出事來,那才全都是本官的責任呢。你再去想別的辦法,此事我決不允許!」說罷也不送客,站起身帶著怒意匆匆走出了籤押房。 喬鶴年走出藩司衙門,等在外面的郝老爺過來,一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 「布藩台果然不允?」 「意料中事。」 「那你真的要走這步險棋?」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如今千斤重擔壓在肩頭,已然不容我卸責。賑災不力必被當成替罪羊,一道參案上去,頂戴就沒了。既然如此,不如兵行險招,我看準了這位藩台大人為官圓滑,若是有礙他的前程,那麼就算是我得罪了他,他也會忍一時之氣,反倒能將此事辦成。」 「就怕秋後算賬。」 「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先把眼下的差事應付過去,將來的事情再說吧。」喬鶴年到省城之後,有同鄉給他薦了個聽差,名叫康七。當官的甭管多窮,至少要有一名聽差,幫著投拜帖、拎衣包、打帘子,喬鶴年也就把康七用在身邊,此時點手喚過。 「拿著東西跟我進去。」他吩咐道。 「這……」康七此前也跟過兩個老爺,把嘴一咧,「老爺,這怕不合規矩吧。」 喬鶴年把眼一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天塌下來有我頂著。走!」說完一轉身又邁步進了藩司衙門。 郝老爺看著喬鶴年的背影,佩服地點了點頭。這個官兒看起來與眾不同,倒是值得一幫,想到這兒他也急匆匆奔著官府差役平素吃茶聊事的那家茶館而去。 「胡鬧,簡直不成體統。這都三天了,真把我藩司衙門的籤押房當成了客棧的上房不成?」布赫在府衙後花廳里大發雷霆。三天了,已有不少省城的官兒借著到衙門辦公務,實則是來看稀罕,這堂堂衙門變了戲台,官威何存? 此刻他的兩名師爺,一姓賈,一姓秦,都在花廳里。賈師爺一向是看布赫的臉色行事,此時亦是忿忿不平道:「向來只有上官督促下屬辦差,如今卻反過來了,一個區區七品官兒敢要挾大人,不給告示就睡在籤押房裡,連行李被褥都搬了進來。要我說,直接命人把他連人帶鋪蓋都丟到大街上,然後大人動本參他,讓他丟官滾蛋。」 秦師爺算是腦筋清楚的,見布赫躍躍欲試,立時擺手道:「不成,這個當口如此做法,大人就算上了此人一個惡當。」 「怎麼說?」 「這姓喬的敢這樣做,擺明了是不計後果。如今有人在外面給他造聲勢,都說他一心為民,憨直可憫,大人想想,您若是打了他參了他,那大人您的官聲……」 「這……」 「還有,大人原本的用意是要讓這姓喬的擋在前面,免得與巡撫大人衝突,如今真把他參掉倒容易,上哪兒再去找這麼個擋箭牌、替罪羊呢?所以我說,這姓喬的走一步險棋,看起來魯莽,其實心底瓷實著呢,搞不好是想藉機脫身。」 「照你這麼說,本官倒奈何不得他了。」 「這倒不是。」秦師爺緩緩道,「布告不妨先給他,這樣大人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要是靠著這張布告把差事漂漂亮亮地辦下來,那不還是大人的功勞嘛,要是辦不下來,哼,大人到那時再擺布他,誰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布赫考慮良久,終於點頭道:「好,我就先退一步,倒要看看這姓喬的有什麼能耐!」 「平原,你來看。」喬鶴年在藩司籤押房裡幾乎是徹夜不眠,這件事利害太大,若能酣睡無憂那簡直就不是人了,此時他眼裡布滿血絲,拿著一張文書告示,上面蓋的正是藩司大印。 「這告示正符你所求,寫明了因為長毛侵襲本地,故此不日之後將燒茶山為焦土,以免茶葉為長毛所搶,以致資敵。」 郝老爺在旁也伸脖子瞧著:「古老弟,你這一計我完全懂了。就是只拉弓不放箭,是要逼那幫茶商來買茶葉,不買的話,想買也沒得買了。可是我的顧慮也是依舊,你說的這一條其實不過是大言欺人,與事實並不相符,長毛只搶糧草,從來沒聽過搶茶葉這一說,再說他們更不會去搶還沒有採摘的茶葉。」 「郝大哥。」古平原不慌不忙,「你說的是事實,可是這一點你知道,我知道,那幫茶商卻不知道。他們是靠茶葉賺錢,在他們眼裡茶葉就是銀子,銀子自然人人要搶,這個信念在他們心裡根深蒂固。正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只要告示一出,他們就要慌神,哪裡還能細思這其中的漏洞。」 喬鶴年道:「你這是在和他們賭心思。茶商里有見識的人不多,我想這張告示應該能嚇住他們。」 知府衙門的告示一出,原本抱成團的茶商登時就亂了,他們原本聚在潛口鎮聽消息,沒想到卻等來一聲霹靂。 告示一大早貼在了各鄉各鎮的地保公所,侯二爺卻並不知情。他來到鎮上有名的「天和」茶店吃早點,一屜蟹黃小籠包,兩張油餅,四樣小碟,再加上一壺滾燙的毛峰,正吃得有滋有味時,一群茶商慌裡慌張地趕來尋他。 「侯二爺,可不得了了!」 「嗯,出了什麼事?」 「藩司衙門出了告示,說是要燒茶山。」 侯二爺一驚:「燒茶山?平白無故為何要燒茶山?」 「哎呀,我們也說不清楚,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侯二爺在眾人簇擁下來到鎮公所牆外,牆上果然貼著一張告示,上面蓋著知府大印。侯二爺仔細看了看告示上的文字,又品了品滋味,「撲哧」一聲笑了。 「虧您還笑得出,咱們還是快去收茶吧。若是去晚了,茶山真的被燒了,我們今年別說賺銀子,賠也要賠上一大筆。」眾人議論紛紛。 「諸位且慢。」侯二爺高舉雙手,等周圍稍平靜下來,一指牆上的告示,「不必驚慌,這告示是假的!」 官府的告示在百姓眼中就如同聖旨一般,誰敢質疑?侯二爺一說假,眾茶商頓時又亂了起來,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侯二爺雙手往下壓壓,大聲道:「諸位聽我說,前幾日我被知府大人請去商談收買茶葉一事,想必大家都知道,當然也曉得我為了大家的利益沒理這個茬兒。當官的想保頂戴,沒理由讓咱們茶商眼瞅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不是?」他用揶揄的語氣說著,「敬酒不吃當然就要喂吃罰酒嘍。這張告示想必就是官府想出來的一計,專門來對付我們茶商。因為我們不肯收茶嘛,他便說要燒茶山,為的是逼我們去收茶。諸位如果去了,那便是功虧一簣,中了人家的計了。」 這侯二爺真是姦猾,三言兩語便戳穿了古平原想出來的計謀,眾茶商這才恍然大悟。 「沒錯,沒錯,是這個理兒,要不是侯二爺,咱們還真上了這個當了。」 侯二爺得意地道:「各位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李三爺還去聽曲兒,王五爺、趙三哥還去推牌九,陳老弟,你新娶的那房小妾要是你不陪,我可替你陪著去了。」 在眾人鬨笑聲中,侯二爺又道:「放心,他們急等錢用,撐不了多久,咱們這筆橫財是發定了。」 自衙門發出告示,喬鶴年便住在了潛口鎮上,他借用地保公所作為自己辦公歇息之地,日日派人打聽有無茶商下鄉收茶,卻都失望而歸。 此時他與布藩台鬧得不可開交一事已經傳遍了全省,知府、知縣這些官兒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免得被藩台大人誤會與他一黨。既然喬鶴年願意出力擔責,地方官樂得一推了事。 「當初被派下來時,這些官兒設盛宴款待,如今一轉眼我便坐了冷板凳。」喬鶴年苦笑道。 「這便是官場,誰讓大人得罪了上官,手裡又沒權呢。若是權柄在手,還愁無人聽用?」郝老爺這幾年看得多了,一點都不奇怪。 「如今我人憎鬼厭,郝夫子倒是不離不棄,真是難得。」喬鶴年瞟了一眼郝老爺。 郝老爺舉起三根手指:「這裡面當然有緣故。一來這兒也是我的本鄉本土,大人肯儘力維持,我自然沒有不幫忙的道理;二來大人是古老弟的知交,我是古老弟的舊識,這個忙也不能不幫;這三嘛,」他臉上浮起狡黠的笑意,「大人事情辦成了,我自然跟著沾光,就算是辦砸了,那也牽連不到我這個無缺無職的窮舉人身上。」 「哈哈哈。」喬鶴年暢快地笑了,「郝夫子快人快語,但願這事兒能成,到時候我自然有借重夫子之處。」 話是如此說,可是一晃兒過去了十天,茶商那邊毫無動靜。茶農俱都等得心焦,已然有人準備低價出售,喬鶴年知道口子一開,一發不可收拾,急急派康七找來郝老爺商議。 「郝夫子,你可聽說有茶農已準備賤價售茶?」郝老爺一進門,喬鶴年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郝老爺一臉無奈地點了點頭,繼而說道:「這下可要麻煩了。現在家家戶戶都等米下鍋,一旦有人按茶商開出的低價賣了,從之者必眾,這幫奸商嘗到甜頭,更會壓價,就連秋茶的價格也要大跌,茶農只怕幾年之內都翻不過身來。」 喬鶴年雙眉緊鎖:「我擔憂的正是這一點。現在長毛不斷招兵買馬,若是百姓不能吃飽穿暖,這不等於是逼他們造反嗎?可恨全省上下的官兒都只看眼前,全然不顧將來的利害。」 一個七品的候補官兒念念不忘民治,真有些家國天下的味道了,郝老爺耳里聽著,心裡暗自讚歎。 「最可恨的是那幫茶商只顧賺錢,全無良心,大人幾次三番好言相勸他們就是不聽!」郝老爺也有些沉不住氣了,接著又說:「也許再等等,古平原的那條計萬一要是有用……」 喬鶴年搖搖頭:「不會的,若是茶商上當,早就來收茶了,看來他們是看破了我們這一招,唉,也怪本官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對了,古平原這幾日不見蹤影,你常到古家村,他在做什麼?」 「他……」郝老爺張了張嘴,事實上古平原這幾天只是偶爾問起有沒有茶商來收茶,其餘時候不是陪著母親說話,便是守在老師床前送湯喂葯。這事兒雖然是他出的主意,如今卻彷彿全然與己無關一樣,郝老爺也弄不懂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看郝老爺吞吞吐吐的樣子,喬鶴年明白了三分,搖頭一嘆:「只怕是他也心灰意冷了,看樣子我是作繭自縛,把自己套在裡面了。」 「你知道就好!」話隨人到,就見從外面大步走進來的正是本省藩檯布赫。喬鶴年與郝老爺趕緊上前迎接。 布赫一臉的陰雲,皮笑肉不笑道:「喬大人,當初你說得嘴響,『一紙布告安天下』,如今又如何?」 「……」喬鶴年無言以對,只得沉默。 「奉巡撫大人的令,候補知縣喬鶴年一意孤行,誤了賑災的時機,為平民憤將其解職待勘。」布赫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參你是司里的公事,明日我便往吏部遞文。」 像這樣的參案,吏部自然無有不準之理,喬鶴年把心一橫,不顧郝老爺阻止的眼神,將官帽一摘:「既然卑職的頂子摘定了,何必多費事,今日就請大人賞收吧。」 「你倒知趣。」布赫冷笑一聲,示意邊上人去接,誰知就在此時,從二門外急匆匆跑進一名聽差,大概是跑得急了,一開口氣喘不已:「稟、稟老爺……」 跑進來的正是康七,喬鶴年一怔,回頭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匆忙?」 就聽康七斷斷續續說道:「外,外面,燒,燒起來了。」 「什麼?」在場眾人都吃了一驚,連布赫在內都以為是鎮子里有了火情,深怕是長毛偷襲,眾人三步並作兩步趕出府衙,四下一看卻又無事,喬鶴年剛要訓斥康七,郝老爺隨在身邊,忽地往遠處一指:「大人,那不是火嗎?」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見極遠處的山上冒起了濃濃的黑煙,看方向是古家村附近。 「大人,古家村忽起大火,既然大人已到潛口鎮,區區二十幾里,是不是應該去撫慰一下村民。」喬鶴年見布赫只顧獃獃地看著,心下反感,冷冷地說了一句。 布赫一怔,他可沒這個膽子去,若是不小心失了火倒還好辦,萬一是長毛放火,自己一個三品大員豈不是自投羅網。但是藩台專管民政,眼看火情不小,不去也要有個能下得了台階的理由。 「喬鶴年,司里派你專管賑災,這火難道不是災?此事正該你管,怎可推脫給上官。」 喬鶴年真想說一聲:「卑職不是剛被您解了職嗎!怎麼轉眼就忘了。」說出來倒是痛快,可局面就要徹底僵了。他用腳後跟輕輕碰了碰站在身旁的郝老爺,郝老爺早就想為喬鶴年說話,但是苦於找不到機會,見此情形立時站出來打圓場。 「布藩台方才不收喬大人的頂戴,想必是還要借重長才。既然如此,這巡撫大人的令是不是請布藩台暫緩執行,也好讓喬大人能以官身撫民。」 「好吧,你先去古家村,千萬可別出什麼亂子,辦得好,我自然替你在巡撫面前說幾句好話,保住你的頂子。」說完,布赫匆匆帶人離了這是非之地。 喬鶴年趕到了古家村附近,火源已能辨清,正是後山的茶田,喬鶴年心道這古家村真是禍不單行,又命轎子轉向後山。 來到古家村村頭,喬鶴年吩咐落轎,抬眼望去便是一愣,眼見火勢兇猛,一片茶園已經燒得焦黑,奇怪的是古家村的村民卻圍在火場周圍,眼睜睜看著也不救火,只防著火勢擴大。 喬鶴年也是個聰明人,甫一下轎被這陣勢弄得愣神,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待看到古平原臉上帶著一絲笑意迎了上來,更是什麼都明白了。他想了一想,竟上前一步,穿著官服向古平原作了一揖。 「大人。」古平原慌忙上前托住,低聲道,「朝廷儀制相關,您萬萬不可如此。」 「我是替徽州府的萬千茶農謝你,這燒的是你自家的茶園吧。此舉當真有古仁俠之風,活活愧煞那些官老爺們。」喬鶴年不勝感嘆道。 「大人言重了。」古平原見一旁的火勢已然無礙,便將喬鶴年與郝老爺依舊請到村頭的土地廟敘話。 「古老弟呀,當年你可沒有這麼多彎彎繞的腸子,這幾年發配關外看來學了不少壞水,那幫茶商雖奸,這次也定然中了你計了。」郝老爺一伸大拇指,佩服地說。 古平原笑道:「只拉弓不放箭怎麼能哄得了那個侯二爺,既然他不見棺材不落淚,我就讓他見見棺材又何妨?這片茶園確是我自家的,我已經請族人連夜將茶葉採收完畢,這才放了這把火。」 「我說你這些日子不吭不哈,敢情早就想好了這麼辦吧。可是你家這一下損失太大了。這一季的茶倒是收了,可是下一季……唉。」郝老爺不勝嘆息。 古平原只是笑了笑,彷彿全不在意。其實他燒了自己的茶田,一是為了幫鄉親,二來可以治治那個侯二爺,除此之外,古平原也有自己的打算,這一趟的差事要是能幫喬鶴年順順利利辦下來,等將來他補了實缺,對自己在徽州做生意必定是大有裨益,這裡面的出入不是一兩片茶田能算過來的。 「事到如今,布告也發了,茶田也燒了,戲是做得十成十,就看侯二爺來不來上鉤了。」古平原的眼睛望著潛口鎮的方向,也將喬鶴年和郝老爺的目光引向了那裡。 古平原這一燒茶山,果然驚動了聚集在潛口鎮的一干茶商,一傳十、十傳百,茶商們都聚在鎮口,向古家村方向眺望。幾個時辰後,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下馬便道:「是、是在燒茶園。聽說官府派了衙役到各村去,若是不燒茶園,就按通匪處置。現下只燒了一處,馬上便要四處點火了。」他哪裡知道,這些話都是古平原事先放出去的風,就等著茶商派人來問呢。 「這下壞了,哎呀!這可怎麼辦?」 茶商個個急得跳腳,這也難怪,收茶之地都有定規,他們除了這一片,若想到別處收茶,那除非高價去收,非蝕老本不可。 眼見偷雞不著蝕把米,脾氣火爆的李三爺指著侯二爺的鼻子開罵:「我說侯二爺,你、你他娘的缺了大德了,我前天說見好就收,你說什麼來著,不把價壓到底不算完,我看哪,這下子他娘的全完了!」 「老子今年收茶是借了高利貸的,都是聽了這餿主意,真要是血本無歸,我和你沒完!」 有人帶頭,茶商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紛紛罵開了。 侯二爺也是急得一腦門子汗,被人罵急了,一手掀翻了面前的茶座,站起來把眼狠狠一瞪,伸胳膊滿場劃拉一圈,點指著眾人道:「好哇,如今都來罵我,當初還不是一個比一個想多賺點。我這主意一出,哪個不是拍巴掌叫好,現在反倒都來叫撞天屈,真有本事,當初別想著賺這份錢哪!」 論財勢他是當地茶商裡頭一份,一向霸道慣了,加上有個惹不起的靠山,所以這一發威,還真把眾人鎮住了。 侯二爺想想不宜窩裡反,又緩和了口氣道:「咱們再打聽看看……」 一句話又把李三爺惹翻了:「我呸,還打聽個屁,再打聽咱們就只能收茶灰了。各位,聽我的,拉大車去收茶啊!」說罷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甩袖子就走。 「走、走,跟李三爺走。」眾茶商彼此招呼著,一個個匆匆離去。 茶商之間的這個價格協議本就是口頭約定,如今大勢已去,聯盟頃刻間土崩瓦解。侯二爺還要拽人,卻哪裡拽得住。他看著眾茶商的背影,心裡明白無論燒茶這件事是真是假,想借著兵災發筆大財的願望都已經落空了,一想到自己若是落於人後只怕連根茶毛都收不到,他氣惱地一跺腳,也急忙趕回鋪里取銀子收茶了。 「平原,這次的事兒實在是痛快,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喬鶴年臉上掩不住的笑意,雙手舉起杯。 「我陪一杯。」郝老爺也跟著舉起杯。 「應該我敬鶴公和郝大哥才是,多謝你們幫這十里八村的茶農解了危難。」古平原也舉杯。他與郝老爺此刻正在古家村的自家堂屋中。古平原家雖也被火所燒,不過燒得不厲害,有幾間屋勉強可以住人,一家人此時已搬了回來,古平原將老師也安置在家中照料。 提起白天的事,郝老爺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那侯二爺灰頭土臉地跑到古家村,一見這場面就知道上了大當,再想要去通知各茶商,哪裡還來得及,他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只得恨恨地付了茶款。 「可笑他還要壓你家的茶價,卻被老弟三言兩語制住了。」 古平原淡淡一笑:「他若是不按價收我家的茶,別家的茶也不會賣給他,寧可都低些價格賣予旁人,這是族長親口許諾的。」 「那也是因為你這一次的義舉在村中極得人望,大家才願意幫你的忙。」喬鶴年還要回省城復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 「老弟,你小心那個侯二爺,我今天在旁看著,他那雙眼睛恨不得在你身上挖個洞。」臨走時,郝老爺把古平原拉到一旁。 「郝大哥放心,我自會小心。」 等送走了郝老爺,古平原將母親請到屋中,又叫來弟弟妹妹,他有件事要當眾宣布。 「娘,您也知道孩兒的功名已然被革去,今後也要有個謀生之路,我打算經商。」 古母聽了沉默不語,只望著燈花出神。 「娘,大哥說他想要經商,你倒是說句話啊。」過了許久,小妹古雨婷忍不住開口道。 古母收攏心神,勉強笑笑:「其實依娘的本心,還是想讓你在家務農,把茶園種好,不也是份口糧?可是兒大不由娘啊,你想經商,要是娘阻了你,只怕將來你會埋怨娘的。」 古平原惶恐地說:「娘這是說哪裡話。兒子自然是聽娘的,您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古母搖了搖頭。孩子沒爹,小時候難免受人欺負,古平原是做大哥的,有時護著弟弟妹妹,與同村小孩打架,被打得頭破血流,自己到村口的河中洗去血漬,回過頭像沒事人似地回家讀書,為的是怕母親傷心。這些事其實古母都看在眼裡,知道古平原因為如此,自小便不甘人後,若是硬讓他在家務農,只怕早晚憋屈出病來。 「女人三從四德,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你父親這麼多年沒有音訊,肯定是不用指望了。你是家中老大,這個家從今往後就由你來管,為娘的幫著你理理家務而已,外面的事你不必再來問我。」古母稍停停,背過臉抹了一把眼淚,又接著道:「其實我是因為你祖父和父親都是因為經商沒落了好下場,這才不希望你也重走他們的老路,但你既然有這個心思,娘自然成全你。」 母親說得情真,古平原心裡一陣滾熱,哽著嗓子道:「既是如此,恕兒子放肆了,就說說今後的打算。」 古平原如今可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舉子了,他把心裡的盤算一說,聽得家人都目瞪口呆。 古家的茶園雖然被燒毀,但由衙門來賠,再加上茶葉採好賣出收回銀子,所以損失不大。古平原帶回家中的那張千兩銀票,分給了村裡一半,還剩下五百兩。古平原算了算,現在手裡能用的現錢也已經過了一千兩,家中這些年借了些債,大可以一舉還清,之後還能剩下幾百兩銀子,這銀子可大有用處。 「家裡總算萬幸,但修好房子總也得二百多兩銀子,這是當務之急。」古平原緩緩說道,「若要經商,便先從自家產的茶葉入手,現在茶樹已經燒沒了,與其買來茶苗等上兩年,我看不如多花些錢,從別處移種茶樹,如果順利,連秋茶的採摘都不耽誤的。」 「這一筆銀子也要二百多兩。此外家裡日常用度,還有老師請郎中抓藥,也要預備出一百兩。」古平原最後說道,「這樣一來,還有大概二百兩銀子的余份。」 他這樣精打細算,一筆筆將手頭銀兩的用處分派明白,家人已經聽呆了。古雨婷怔怔地問:「大哥,你幾年到底是流放關外,還是學做生意去了,怎麼算盤打得這樣精。」 古平原一笑:「咱家是經商世家,我這大概是天生的好算盤吧。」 「羞、羞……」古雨婷刮著臉做了個鬼臉,古平文更是樂不可支,古家多少年沒有這種發自內心的笑聲了。古母含笑在旁看著,與大兒子眼光一碰,都發覺彼此眼裡帶著淚花。 古平原不忍再看母親的眼睛,將目光投向二弟。「平文,大哥知道你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今後想做些什麼?若是想繼續考學,大哥就用剩下的錢幫你請位好老師。」 古平文本來只是笑呵呵在一旁聽著,沒料到大哥有此一問,倒一時回不出話來。 「不要緊,你若是一時沒有想好,過幾日再和我說也不遲。」古平原拍拍弟弟的肩,安慰地說。 「哼,你看大哥多有主意,你啊,真是沒用。」古雨婷只比古平文小了一歲多,從小就不怕她這位性格內向的二哥,逮住機會就不時要嘲笑幾句。 古平文被妹妹一刺,漲紅了臉,抗聲說:「誰說我沒用。大哥,我想好了,我也要跟著你從商。」 古平原不想弟弟竟如此說,偷眼看了看母親的臉色,笑道:「有大哥為家裡賺錢就夠了,二弟還是用心考學,為家裡光大門楣的好。」 「不!」古平文別看平日軟弱,此時倒直抒胸臆:「我其實也不是讀書的料,就是考取了功名,也不會當官,還不如隨著大哥經商。」 這也是一番道理,但古平原覺得母親答允自己從商已是勉強,二弟這一說……他不禁又抬眼看了看母親。 古母的臉上倒是並無慍色,反倒說道:「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們兩兄弟在一起,我倒是更安心些。」 古母既如此說,古平原便也順水推舟答應了弟弟,兩兄弟說好在徽州經商,家中便由古雨婷幫助古母理家。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二章 一把火燒了自家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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