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等顧客上門,不如換個賣法
山嶺的名字很不吉利。地處平原邊,突兀而起的山上常年吹著西南風,把所有的燈籠木都吹得向一邊歪了脖子,滿山遍嶺的歪脖樹看起來就像是為走投無路的人設好的死地,讓人望之膽寒,因此得了一個惡名——「弔死嶺」。
但也有人說,之所以叫弔死嶺,是因為這山上的那伙兒土匪,打家劫舍殺人綁票無所不為,被掠上山的人下場只有兩個:男失財,女失身,絕望之下,上吊求死也就成了最好的出路。僥倖沒死的人大半也都瘋了,整日痴癲癲地在山下喃喃自語,在被土匪當箭靶子射死之前,或念叨著自己一輩子攢下的錢財,或自語著那曾經朝夕相處卻再也見不得面的親人。
此時此刻,喬鶴年覺得自己也要瘋了!他手裡端著一杯濁酒,站在土匪窩的聚義大廳里,望著眼前群魔亂舞舉杯狂飲,臉上堆著笑意,心情卻煩躁焦灼得直想一把火燒了這整個山寨。
「軍師!」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正在有些發怔的喬鶴年心裡一緊,握杯向一旁看去。
「馬家鋪子的籬笆扎得緊,咱家弟兄此前打了三次,送了幾十條人命都沒能拿下來。這次多虧軍師使了一計,叫什麼來著?」說話的粗聲漢子暴眼斷眉,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哦,回大當家,這一計叫聲東擊西。」喬鶴年略躬躬身,低眉順眼地答道。
「對了!」粗聲漢子就是弔死嶺群匪的大當家,報號「活判官」的邱雄。他用力一拍桌子,聚義廳里的群匪霎時靜了下來。
「各位弟兄,你們昨晚上做沒做夢?」邱雄再開口是一句誰也沒想到的話。
「做了!」做了這筆大買賣,有酒有肉,酒是從馬家的酒窖里搶來的上好花雕,有個頭領喝了整一壇,已有了十分醉意,醉醺醺地應道。
「我夢見又做了一票大買賣,把縣城打下來了,官庫里的金山銀山隨便搬,嘿嘿。」
群匪「哄」地一聲笑開了,有人湊趣道:「這麼說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把那逃走了的馬家大閨女逮了回來,大當家一高興就把人賞了我,當夜就入了洞房……」這獐頭鼠目的匪徒說著咂了咂嘴,像是不勝惋惜這只是春夢一場。
「你這真是他娘的做夢,馬家大閨女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西施,就是輪也輪不到你,得給大當家當壓寨夫人。」周圍七嘴八舌一片罵聲。
「我也做了一個夢!」邱雄聽了半晌,此時方才沉聲道:「我夢見自己被綁縛法場,一支紅簽擲下,刀斧手用力一揮,我的項上人頭骨碌碌滾在地上,轉了3個圈後,還瞪著刑台上那具無頭的死屍。」他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這夢太不吉利,山賊土匪幹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當,最迷信不過,平素有許多忌諱,殺人撕票要說「立樁子」,失手被擒上法場要說「修來世」,若是受剮刑,則說「披大紅袍升天」,如今聽邱雄直言不諱,大小匪徒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接茬。這位大當家是有名的瞪眼就殺人,要是一句話拍到了馬蹄上,只怕當場保不住小命。「寧可不說,絕不說錯」,人人打的都是這個主意,聚義廳中頓時鴉雀無聲。
「醒了我就在想,我邱某人要是真被砍了頭,到底是因為哪一樁罪?是前年屠了小七營子,還是去年把那隊打算不給買路錢,半夜悄悄抄近道的糧商剁了手腳。又或者昨天這場大勝,馬家鋪子的人也被咱們宰了不少。女人分給弟兄們睡,男人個個剖膛挖心為死去的弟兄報仇。」
依舊沒人敢搭言,好在邱雄也不用他們回答,而是轉向喬鶴年。
「這個夢,軍師已經幫我解了。軍師,再給大家說說。」
「是。」喬鶴年輕輕放下酒杯,向全場掃視一圈。他心裡依舊是煩躁憤懣,不過心思清明,萬一被人看出自己有異向,別說難逃生天,當場斬殺那還是最便宜最痛快的死法。
「忍!」喬鶴年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氣,對著這幫大眼瞪小眼的匪徒道:「大當家是天煞星下凡,煞氣重,夢見法場殺人是尋常事。本不必大驚小怪。」他話風一轉,「不過夢兆一事也不可輕視。大家都知道,上個月初五,50里外的一處寨子被綠營兵破了,寨子里的好漢被怎生處置,恐怕大家心裡都有數。」
說到這兒,連同邱雄在內人人臉色突變。綠營兵剿匪,打不過便在附近村鎮剿一批良民為匪去報功,打得過則雞犬不留,目的是為了私吞賊贓,所以不能留活口。
「真要是有那麼一天,只怕想上法場也難。」喬鶴年這句話絕不是危言聳聽,他方才說的那處寨子里大小匪徒100餘人,見官軍勢大,本來已經投了降,結果個個被推入大坑澆油活焚,官軍對上只報說是「匪徒凶頑,抗拒招撫,聚眾自焚而亡」。
「哼!」邱雄昨晚上做了凶夢,心裡本就忐忑,被喬鶴年三言兩語撩撥得更是臉色陰沉,50里之內除了弔死嶺再沒別的寨子了,官軍下一個要動手的恐怕就是自己這兒,「真要是官軍來攻寨,我殺一個不賠,殺兩個賺了,就是不降!」
「對,不能降,咱不能幹那窩囊事兒。」群匪紛紛響應。
「呵呵!」喬鶴年忽然笑了,笑聲在一片激忿中格外刺耳。
「軍師,你笑什麼?」
「大當家。我敢問一句,雙方互有攻守,憑什麼他們是官兵,咱們就是賊匪?」
「這、這不是明擺著的嘛。」邱雄不解其意,皺著眉頭。
「不!如今是亂世,明擺著的理兒也不見得都對!誰是兵,誰是賊,那要看誰的勢力大,有兵有餉能打勝仗就是官軍,沒兵沒餉打敗仗那就是賊。正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喬鶴年一氣兒說到這兒,見群匪都直眉瞪眼地望著自己,這才想到這群人都是大字不識一籮筐,哪裡理會得《莊子》的話。想了想道:「比方說如今坐金陵城的天王洪秀全,於廣西初起時也被官軍稱之為賊,如今呢,人家當了皇帝,官軍倒成了『清妖』。」
這話就人人聽得明白了。邱雄彷彿有所意會,探過身子眼中發光,「你的意思是……」
「自古以來,憑險據守從來沒有不敗的,不能坐而待斃!」喬鶴年說得斬釘截鐵,他早就把這一步棋想好了,如果繼續這麼留在弔死嶺,不是官軍打來時與匪偕亡,就是一輩子當個山賊軍師,而這兩樣無論哪種都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死也死不瞑目,活也活不甘心。
「咱們打縣城。只要把縣城打下來,附近山頭大大小小的寨子就都會向我們投靠,等到勢力大了,憑著手裡的兵先幫太平天國打場勝仗,然後投誠,到時候邱大當家就成了邱王爺,得一領封地,自己收稅自己判案,至於誰上法場,到時候還不是大當家說了算。」
寥寥數語描繪了一個錦繡前程,邱雄本來就是胸無點墨的一介莽夫,能坐上金交椅全靠練過幾天的武把式兼之手黑敢殺,如今聽這個連出計策幫助山寨成了幾筆大買賣的軍師說了如此一席話,登時喜心翻倒。他剛要介面,喬鶴年接著又道:「亂世無主,膽大為王。至於如今廳中的這些弟兄,今後就是開創之臣,大當家當了王爺,少不得也會讓這些賣命出力的兄弟有個官做不是?!」
「那是自然!」邱雄一口應下,他飄飄然如同已經身登王座,伸手一划拉,「少說也得是將軍、巡撫嘛。」
「將軍?」
「巡撫?」
群匪彼此往臉上看了看,這些人出身草芥又做了強盜,原本以為活著殺人放火,死了能有領草席裹屍便是上輩子燒了高香,如今只要打下個縣城就能有命做大官,立時轟然叫好,甚至有那湊趣的,已然亟亟端杯上前來敬「邱王爺」。邱雄大樂,來者不拒,不多時便已酩酊大醉,被人扶到後堂之時,猶不忘伸手重重拍了拍喬鶴年的肩頭。
「軍師,呃,打縣城可不容易,你給我好好謀劃一下,事成之後,我就是劉備,你、你來當諸葛亮。」
「是,大當家請放心。」喬鶴年畢恭畢敬地低著頭,就是有人盯著他瞅,也不會發覺他的嘴角噙了一絲冷笑。
不過他也不知道,邱雄被扶入後堂中,神智忽有了點清醒,對著左右低聲吩咐道:「真要是辦大事之前,別忘了給喬軍師壯壯膽子!」
從山西到徽州,繞不開的是一條黃河。古平原的授業老恩師曾經在開封做過一任治河小吏,經歷過道光年間的那場大決口,盡忠國事,險些身殞殉河。這段往事古平原從小聽得耳熟,算了算行程,特意從開封渡黃河南去。
古平原素有心計,知道自己是流犯之身又處在險地,所以早就準備了一個貼身錦囊,裡面放著幾張攢下來的銀票。這個錦囊他從不離身,為的就是不知什麼時候要立時逃亡而備,如今還真是用上了。
雖然一路上不乏用度,也順順利利在碼頭登上了渡船,駛入黃河波濤之中,古平原卻始終沉著一顆心,他有太多的事情放心不下。一是自己把李闖寶藏的過半之數給了王天貴,除惡不但沒有務盡,反倒讓王天貴死裡逃生,經此一事兩人已是不共戴天的對頭,王天貴雖然失去了名下所有的買賣,可是憑他的手腕,手裡拿著幾百萬兩銀子,不知會幹出什麼事兒來。只是當初那情形,不得不當機立斷,若晚了一步,常玉兒就會命喪李欽之手。
由此再想到常玉兒,古平原坐在黃河渡船上,伸手入懷,本想拿出常玉兒的那枚鸚哥綠的翡翠扳指,觸手之處卻碰到了心上人白依梅的那枚玉簪,心裡一痛,緩緩鬆了手。常玉兒心甘情願拿身子押在王天貴那裡,為的是什麼,古平原就像吃了螢火蟲一樣肚裡雪亮,一個女兒家若不是情深意重,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然而這份情意看起來只能辜負了,一想到常玉兒在家中醒來卻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蹤影,古平原原本逃脫羈籠的幾分快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有京商。張廣發死在山西,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殺的,卻也脫不得干係,京商財大勢大,要對付自己可以說是輕而易舉,而當年那宗迷案的真相,只怕要隨著這個京商大掌柜一同深埋地底了。
古平原長長吐了一口氣,與此同時他還在惦念著家鄉的娘親弟妹。開封碼頭是南北交會之地,古平原選此渡河,一來是瞻仰老師當年的惠民之績,二來也是為了在南來北往的客商行人那裡打聽打聽家鄉的戰況。
打聽的結果卻是極為不妙。在碼頭邊的茶館,古平原正遇上一個安徽來的行腳商,他放出幾句徽州話,對方乍聽鄉音也是倍感親切。古平原做了個小東,席間談下來,這才知道半個月前太平天國的英王陳玉成在徽州本地亂黨首領苗沛霖的暗中配合下,二次在三河鎮取勝,時隔3年,又一次奪下這座軍事重鎮。安徽巡撫袁甲三兵敗不敵,退守廬州,朝廷接報大驚,已然調了江北大營的多隆阿將軍,還有湘軍的霆字營星夜來援。
「壞了事兒了。」那行腳商不斷搖頭哀嘆,原本江北大營、江南大營把南京城圍得水泄不通,如今長毛的英王陳玉成打下三河鎮直逼廬州府,忠王李秀成率兵進逼杭州,這分明使的是圍魏救趙之策。可是官兵卻不能置之不理,浙江、安徽這兩塊膏腴之地若是落入長毛之手,就算打下了南京,拿住了洪秀全也無補於大局。
「再加上一個翼王石達開攻四川也是連連得手,這太平日子看起來還是遙遙無期。」行腳商一杯酒落肚,神色黯然。
古平原聽了之後自然也是心頭百上加斤,原本打算在碼頭渡口停留一日,看看當年治河的遺迹,如今卻當機立斷,正趕上一艘運糧船要過河,付了3兩銀子的高價,立時便上了船。
「小心把穩嘍!」古平原正在浮想聯翩,耳邊猛然聽到舵工一聲高叫,就覺得船的側面一條黑乎乎的大蛇迎面撲來,他猝不及防,受驚之下身子往後一仰,險些栽到河裡。
就見舵工不慌不忙,用櫓輕輕一撥,將船身一順,輕飄飄地靠上了那條大蛇,船不過微微震了一下而已。
古平原回過神來,定睛才發覺,什麼大蛇,分明是一條粗大的鐵鏈,兩邊遙遙望去各系一端於岸上,至於岸上是什麼情形,為何要設這鎖河鐵索?古平原滿心好奇,不由得就開口向舵工問。
「說起這個,那說道可就多了。我是沒趕上,不過我爹那輩兒的舵工都記得三十幾年前那場黃河大決口。」舵工都健談,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滔滔不絕說起來,講的都是當年的決口往事,什麼鐵船上樹,牛漂八十里,女人在河裡生孩子講起來停不住。古平原見他半天說不到正題,心中有些不耐煩,咳了一聲,舵工卻不樂意了。
「我說這位大爺,你別以為我說的都是不相干的話,要不是當年決口這麼慘,哪裡來的這條鐵菩薩。」
「鐵菩薩?」
「對嘍。原本這開封的河岸兩側渡口上各有一隻碩大的鐵牛,稱為鎮河總兵。可是道光爺那年的決口竟把這兩頭鐵牛都衝到了河沙里,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等水一退,百姓都說這鐵牛被捲入河底,已然沒了牛性,撈上來也是無用,但當時朝廷派來的治河大臣卻一意要撈,眾人雖然不明其故卻也只得聽從。
等把鐵牛撈上來,治河大臣這才把謎底解開,原來他手下的一名小吏獻策,提議將鐵牛鍛造為一條鐵索,這樣無論黃河上起了多大的風波,只要渡船靠索而行,就可以安然往來於河上,免了從古至今渡船不時傾覆人亡的慘禍。
治河大臣接納了這個建議,就將這個差事委派給那名小吏。此人也真不負眾望,30個晝夜幾乎不曾合眼,在流火爍金的天氣里守在熔爐旁,將一條鐵索打造得堅實無比,用3丈長的鐵釘釘在岸上,附有絞盤可以升降,30年過去並無半點意外,靠著這一條鐵索,不知保住了多少人的性命。
話說到這兒,舵工語氣中帶了一絲得意:「這條船從我爹手裡傳下來,據他老人家說,當年載著那位造鐵索的白大人,風裡來浪里去,不知過了多少次河,說起來也是個有功之臣吶。」
「白大人?」古平原心中一動,聲音便不由得顫了一顫。
舵工絲毫未覺,興緻勃勃地說下去:「白修業白大人啊,對岸建有他老人家的生祠,大爺你要是不忙,下了船可以去看看。」
卻半晌沒有聽到回答,舵工好奇地轉頭看去,卻嚇了一跳。只見這年輕人紅了眼圈,目中隱有淚光,手撫著船身,不知在喃喃地念叨著什麼。
「大爺,你這是……」
古平原到底捺不住心中激動,脫口道:「你口中的那位白大人,是我的授業老師。」
「哎呦!」舵工整年迎來送往,真話假話一望便知,看古平原的臉色就知道絕不是虛言。「您是白大人的弟子?!哎呀呀,這是怎麼話說的,我方才還管您要了3兩銀子。」他拿出銀子就要塞還給古平原,「不成不成,這銀子我可不能收,要是被人知道我收了你的銀子,不被同行罵死,回家也得被我爹打死。您、您把銀子收回去吧。」
古平原下意識地伸手一拒:「船家,我問你,當年令尊說沒說過,我老師坐你家的船給不給船錢?」
舵工一愣,想了想答道:「還真說過,一次船錢都沒短,分文不少地照給,我爹爭紅了臉都沒用。」
古平原笑了,他就知道憑老師的清廉秉性,絕不會坐船不給錢。
「眼下我要回徽州,若是坐船不付船錢,哪有臉回去見老師啊。」古平原的話不緊不慢,卻是語意堅決。
「那……」舵工看出來這年輕人不是個輕易改變心意的人,他搔搔頭有點難為情地說:「3兩銀子也收得太多了。不瞞您說,我是看您急著要走,所以坐地起價。糧船不載客,偶爾破例頂多也就是500個大錢,多的錢我退給您。」
「不!」古平原依舊是一擺手,「渡河也是買賣,你賣我買,講好了的價錢又是銀貨兩清,豈能更動!」
「這……」舵工摸了摸腦袋,想不到這一臉和善的年輕人卻能隨口講出讓人駁不倒的道理。他笑了,「大爺,我說句話您千萬恕罪。這白大人是當官兒的,我瞅您卻像個生意人。」
古平原展顏一笑:「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是個生意人,所以知道賺錢不容易,想多賺點錢也並沒有錯。你方才說自己是坐地起價,其實不然,做生意就是要有眼光,你能看得出我急著渡河,願意多出船錢,說到底這是憑你的眼光賺錢,這錢,足可以拿得心安理得。」
舵工一樂:「其實我家有家訓,窮人急過河分文不取,若有餓病還要送上幾文,至於那船錢就要落在那過河的富人身上,我方才看大爺您衣著不差,這不就琢磨著貼補幾兩銀子來花花。」
「這也算是劫富濟貧,取之有道。」古平原一番閑談心情有些舒朗,順便問起過了黃河之後一路往南的旅途。
「離了河南可就要多加小心了,河南以南不太平,官軍與長毛打成了一鍋粥。」黃河上的舵工消息最是靈通,知無不言地叮囑道,「我聽過往的官爺說,朝廷大軍把南京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這螞蚱臨死還要蹦三蹦,何況長毛坐擁幾十萬的兵馬,如今南京城外的長毛都喊著要救天王,可南京被江南、江北大營圍得如同鐵桶一般,怎會那麼容易就打進去。別說,這長毛真有能人,不打南京,專揀江南繁華熱鬧的大城去攻,料定了朝廷一定分兵來救,如此一來不就有空子好鑽了嘛。」
這話與行腳商的話彼此印證,古平原的眉頭不知不覺又擰緊了。
「還有一句話。過了河後寧走大路,莫走小道。」
「這是為何?」古平原心中的盤算與此正相反,他是個逃亡在外的流犯,最怕碰上官兵盤查,所以一心一意要在渡了黃河之後,走山野小徑往南去。
「大路遇見官兵或者長毛,都是集結成隊,遠遠望著他們的旗就可以躲開。小道上都是剪徑搶劫的土匪強盜,埋伏在亂石土堆之後,哪裡躲得開。更何況官兵要錢,長毛要抓兵,換句話說都不要你這條命。可是強盜就不一樣了,一手拿錢,另一隻手就遞刀子,狠著哪。」
就因為舵工的一句話,古平原幡然變計,專揀大路走。他素來機智,一路南行避開了幾個戰場,卻也繞了不少道,路上遇到官兵設卡能躲就躲,躲不開就用銀錢開道,倒也萬試萬靈,安然無事進了安徽。
沒想到一進安徽就出事了!
走到六安附近的石佛坳,古平原遇到了一夥兒潰敗下來殺紅了眼的綠營兵,要搶古平原的馬,瞅那模樣還要誣陷古平原是長毛,打算殺人滅口。古平原見勢不好,丟下馬斜刺里鑽進樹林逃之夭夭。不曾想禍不單行,在樹林里誤踩了一具獸夾,腳踝鮮血淋漓,受傷不輕難以動彈。幸好放陷阱的獵戶當天來看收成,見誤夾了行人,倒是好大過意不去,將古平原扶回家上了刀創葯,調理將養了幾日。
古平原心裡有事,哪裡能夠安心靜養,稍能下地走動便要求動身。獵戶勸說無用,只得幫他找了一輛到遠處縣上賣山貨的大車,捎著古平原去鎮上,等到了地兒再花錢買匹腳力。
就這樣大車一路顛簸,便到了六安以南、安慶以北最大的一個縣城——平田縣。
古平原向拉大車的老闆打聽了這縣上的客棧,隨後跛著腳來到一間小客棧「留侯寓」投宿。自己身上有傷,出門在外兩件事不可輕忽,一是錢財不能露白,二是傷病不可大意。所以他特意要了一間上房獨住,打算再耽擱一天,請教一位有名的大夫開些傷葯路上敷用。
客棧夥計見古平原出手大方,又托他們購買馬匹乾糧,這都是多少能落幾文的好差事,自然儘力巴結,幫古平原介紹了縣城一位世代行醫的老郎中來出診,一帖傷葯沁涼入骨,走路也立時鬆快不少。
古平原是個閑不住的人,這幾日腿腳受傷不良於行,整日躺在床上憋悶得慌,現在稍好一點便早早用了晚飯,出門到街上逛逛瞧瞧。安慶已然離徽州不遠,古平原聽著滿大街的徽音,立時勾起一肚子的鄉愁,只覺得街上的人都可親可敬,竟是怎麼也看不夠。
就這樣走了不遠,忽然一打眼看見一個熟人。說熟其實也不過剛剛相識,便是那個來縣裡賣山貨的大車老闆,這人姓周,一路閑聊得知從前也是個獵戶,圍獵的時候不小心被同伴的砂子槍打了腰,再上不得山,又因為人老實可信,於是獵戶們公議,把進縣城賣貨這個肥差交給了他,算是幫襯他一家老小不至於困餓。而這個老周也真是個忠厚人,別人有這樣的機會大抵都會吃些回扣吞些油水,他卻從不藏私,賣多少錢總是如數交回,自己只賺一份跑腿錢,從不多拿多要。
古平原特別敬重這樣的買賣人,看他方才一路上還有說有笑,如今卻愁眉苦臉站在街邊打著磨,就知道他遇上了難事,湊前一步問道:「周大叔,您老不是說賣了貨打算連夜回去,怎麼……」古平原看了看車上,就見大車上依舊是堆得鼓鼓囊囊,顯見得這貨賣得不順手。
「何止是不順手,沒人買呀。」老周急得眼睛都紅了。
「我聽你說這山貨是搶手的東西,特別是你這一車都是上好的貨色,這幾年來已經在縣城小有名氣,每次來並不愁賣,怎麼這一次卻乏人問津呢?」
「唉!都怪那該死的土匪。」老周一跺腳。
原來官軍與長毛這麼一開戰,地方上頓時就起了恐慌,米面糧油鹽這些過日子必需之物的價格一路飛漲,不管大家小戶都紛紛囤積,市面上的銀錢就那麼多,都用在糧油上,自然別的商家日子就不好過了。偏偏土匪還來趁火打劫,而且膽子很大,大白天就敢在街上掠人,然後駕上快馬出城,這就算是一票兒,少則幾十兩多則幾千兩才能贖回。更有甚者,老周還聽人說,土匪縱火燒了一家富戶,趁著家人出來救火時,一窩蜂衝進去大砍大殺一番,劫了不少財物後全身而退,所以現在整個縣城的富戶都是惶惶不可終日,市面更是冷清。
「我這一趟啊,算是白來了。白跑一趟倒是沒什麼,可是、可是那麼多老兄弟信任我,讓我來縣城裡賣貨,大人孩子眼巴巴盼著我,我卻雙手空空地回去,人家都等米下鍋呢,我這、我這可怎麼說啊。」老周一籌莫展,抱著頭直打唉聲。
古平原想了一下,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別慌,你這車貨不是賣不出去,而是賣的不得法。聽我的,包你明天一早就能起身回程。」
「怎、怎麼個回法?」老周瞪大眼睛瞅著古平原。
「自然是把貨賣了,拿銀子回去。」
「怎麼個賣法?」老周眼睛瞪得越發大。
「你以往來縣城是不是就在市集街一站,等著主顧上門?」
「對啊。」
「往日這樣賣沒問題,因為你的貨好,日久見人心牌子已經立起來了,自然可以坐等主顧。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你要還是這樣賣,一車貨爛乾淨也賣不出去,要換個賣法。」
「換?」
「對,要『叫賣』!」
老周可為難了:「這可是城裡,我一到了縣城就開不了口。」
古平原早看出這老實人張不開嘴:「你能張口去叫賣,這車貨就能賣得出去,不然就得原封不動拉回去。」
「那行,古公子你是讀過大書的人,我信得過你,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那我現在喊主顧!」老周一想到山裡的窮弟兄,也顧不上靦腆了。
「慢、慢……不是這裡,這裡沒有你的主顧,就是喊破嗓子也無濟於事。」古平原心中早有盤算,問了問老周,讓他牽著騾子把大車拉到了縣城西南。
「這都是富戶老爺的住處,眼瞅著天都黑了,咱們在這兒叫賣,萬一惹人家不高興,被狗咬是輕的,遞一張片子送到衙門去,這官司可吃不起。」老周人老實膽子也小,腿有點哆嗦。
「你放心吧,慢說我不會害你,就算退一步,我這不是也沒走嗎,要吃官司我打頭,你就只管大聲招攬主顧便是。」
古平原三番兩次一打氣,老周膽子慢慢大了起來,深吸口氣大喝一聲:「石佛坳的山貨來嘍,來買山貨啊!」
他冷不丁這一嗓子,古平原也沒提防,嚇了一大跳,真想不到這老周丹田氣十足,想來是喊山時練出的嗓門,把古平原的耳朵震得嗡嗡直響,緩過神來只聽得原本寂靜無聲的街上登時熱鬧開了。
先是狗叫,一條街上大大小小的狗狂吠不止,接著從各個宅院的牆角上紛紛打起燈籠照向街心,傳來各式各樣的喊叫聲,喊的雖不一樣,大抵卻脫不開「報官」、「拿賊」!這4個字。
老周嚇得臉都綠了,哆哆嗦嗦地盯著古平原,深怕一轉眼他跑了,嘴裡念叨著:「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古平原一不慌二不忙,擺了擺手:「別怕,他們乍聽這一聲還沒辨過滋味,就是方才那嗓門,你再喊兩聲。」
「還喊?!」老周簡直哭得出來。
「你若不喊,那才闖了大禍呢。等他們聽仔細了,自然知道是風聲鶴唳,也就其怪自敗了。」
老周按照古平原說的,真就放開嗓子又吆喝了幾聲,這石佛坳的山貨在大戶人家裡有點名氣,聽見是做買賣的喊生意,這才明白虛驚一場。僕從家人罵罵咧咧撤了燈籠火把,在院中喝止著看家狗,不多時沿街幾座宅院的大門陸續開了,從高階深沿上走出來的人都是管家打扮。
「呦,真是你啊。」彼此往日做過買賣,互相也都認得,見是老周,這幾個人都放下了戒備心。
「是、是,幾位管家,這不是今年生意不好,沿街叫賣不小心打擾了貴府,實在過意不去。」老周點頭哈腰賠著不是。
「這倒罷了,你來的還真巧。我問你,上好的黃精有嗎?成色要與你上一季拿來的相同,這味葯我們老太太進的不錯,正差不多要補貨了。」
「有、有。這一季的黃精比上次的還要好,包老太太滿意。」老周見果然來了生意,頓時打起了精神。
「我們家老太爺年年用老山兔的皮做護膝,不然這寒腿犯起來厲害著呢,你帶了兔皮來吧。」
「那還用問,管家上次當面吩咐,我怎麼敢忘。」
「我家小少爺的核桃粥……」
「最好的山核桃,個大滿仁兒,小少爺要是不愛吃,我十倍退錢。」
一眨眼的工夫老周被人圍上了,手腳不停打秤收錢,忙了足有一個時辰,天色已經黑透,一車山貨已經十去八九,老周握著手裡一口袋散碎銀子,笑得嘴都合不攏。
古平原一直含笑在旁看著,雖未言語,心裡卻頗多感慨。他自問20出頭的年紀,便已經歷經人世滄桑,從有望出將入相的入闈舉子,一朝獲罪貶為關外苦寒之地的流犯,再冒死逃入關里,陰差陽錯做起了生意,直至勇闖黑水沼,千里賣軍糧,全力狙擊京商,力保山西票號不失,一步步走來,古平原是真的喜歡上了做生意。
如果今時今日有一個機會,能讓他重獲科名,依舊成為一個新科舉人,仍然能夠入闈應試,古平原懷疑自己會不會再去走這條「光宗耀祖」之路,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把「公平」兩個字放在心底,把「誠信」一詞奉為圭皋,去做一個響噹噹的生意人。
他正想著,忽然老周在旁恭敬地問了一句。
「古公子,這可真神了,市集街上沒人買貨,這空蕩蕩的大街上卻一嗓子喊出這麼多主顧來,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古平原回過神來,這才發覺人群已散。
「這道理其實也簡單。」普通百姓賣糧之後缺錢,可是大戶人家並不會因此捉襟見肘,平日的日食月供依舊要延續下去,只是土匪作亂,要聚眾保宅,所以不暇分身派人日日去市集採買,甚至有可能因為市面亂而想不到有些東西已經缺乏。
「如今你這一吆喝,就是給他們提了醒,少什麼補什麼,而且送貨上門,自然主顧盈門。」
道理確實淺,但像老周這樣慣於守株待兔的人不免聽得張大了嘴,喃喃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說話間,從前面不遠處的宅院里又出來一人,指著他們道:「那隻野山豬我們老爺說要了,這幾日連夜值宿防匪,今兒還逮了一個活的,老爺說要賞大傢伙好好吃一頓。」
「這豬方才有人要了半爿去,如今只剩下一半了。」老周帶著點歉意道。
那人有些掃興,想了想道:「那也行,半爿總比沒得吃強,要了。」
半爿豬也有兩百多斤的分量,老周的腰受過傷使不得力,古平原幫他搭了把手,一根繩把豬捆在杠子上,兩個人一前一後把半爿豬扛到了後院廚房。
廚房裡正大鍋熬著菜,熱氣騰騰香氣四溢,老周半天水米沒打牙了,不由就咽了口唾沫。管家倒是厚道人,見狀主動留他下來吃一碗菜飯。
「這怎麼好意思,我一個山裡人,哪敢在這宅院吃飯,沒這福氣,沒這福氣。」老周連連搓著手。
管家也沒多讓,拿錢過來算了賬。兩人結賬的時候,古平原隨便往四處一看,忽然發現隔著一個月亮門,門內有一棵合抱的大樹,樹上影影綽綽彷彿吊著一個人。
「管家!」古平原一驚,還以為是什麼人上吊自盡,連忙發聲提醒。
管家一愣,扭頭看去神態霎時輕鬆下來:「哦,不打緊,一個小土匪,今晚在這兒吊一宿,明天送官府懲辦。」
吊一宿?!古平原不由得就想起山海關外那死人無數的站籠,心裡頓時就有氣,覺著這些高門大戶也太不把一條人命放在眼裡了。
「俗話說捉賊捉贓,想必是人贓並獲嘍?」真要是這樣,古平原也沒法子。
「那倒不是。」管家猶豫了一下,「這小子窺探我們宅院,問他又不說為什麼,不是歹人難道還是菩薩?」
古平原啞然失笑:「就一句窺探宅院便要入人以罪,這未免太過兒戲吧!」
老周賣了那半爿豬,手頭的貨就抖落乾淨了,心滿意足之餘對古平原感激萬分,打算破天荒做個東,找家小酒店請這位公子去喝上兩杯。他是最怕惹麻煩的一個人,不願多惹是非,暗地抻了抻古平原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若是這樣便走,那就不是古平原了。他又何嘗想多事,只不過一顆良心放中央,設身處地想一想,哪個人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如今的官府黑透了,獄裡更是暗無天日,頂個賊名兒進去,只怕九死一生難以逃脫性命,到時這人的父母妻兒又該如何生活?
他心裡有數,自己也是見不得官府的人,這事兒只能私下商量。他輕輕踏前一步,往管家身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大管家,這畢竟是一條人命,您就當佛寺放生做做好事,放了他吧。」
哪有那麼簡單,管家睜大眼睛剛要說話,古平原下一句話又到了:「您想想看,他要不是土匪,貴府上就是枉殺一條人命,豈不是妨了陰功。」
「那他要是土匪呢!」
「那就更應該放了。」
「為什麼?」
「如今土匪敢入城綁票放火,明擺著官府拿他們無可奈何,府上躲都躲不開,要是真得罪了這幫殺人不眨眼的兇徒,今後還想睡安生覺嗎?」
管家還真沒想到這一步,被古平原一言提醒,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耳邊就聽古平原又說了一句,「一條街上這麼多家富戶,貴府犯得著犯不著替別人擋災?」
「犯不著,犯不著。」管家還沒回答,一個矮墩墩的老者疾走兩步來到近前,管家連忙躬身,「老爺!」敢情是這家的主人。
「多虧公子一言提醒。」這老者在一旁聽了幾句,發覺古平原說話極有見識,絕不是個普普通通賣山貨的販子,因此態度很是客氣。「這個人我決定放了,不過抓起來容易放卻難,想必公子也能體諒我的難處。」
一放自然是承認抓錯了,被抓的這個人若是藉此吵鬧起來,只怕難以收場,主人家就是這樣的顧慮。
「不要緊,請這位老周來具結,我把人領走,擔保你家無事。」古平原心想送佛送到西,既然伸手管了那就索性管到底,自己雖是過路的外鄉人,老周卻是常來常往人人認識,自然有資格具結。
老周一百二十個不情願,怎奈古平原剛剛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不」字萬萬說不出口,他也不識字,等接過印盒,雙手大拇指按了泥印,這就算幫人具了結。
等到出了門口,老周早把請古平原吃飯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嘴上千恩萬謝,心裡巴不得早離是非之地。
古平原這幾年見過多少人情事理,老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扯上「土匪」這兩個字,也難怪這老實人害怕。他素來體恤人,含笑道:「天色已晚,你還要連夜趕路,就此作別吧,回去替我謝謝陳二哥一家這幾日的照顧。」
看著老周趕了大車奔北門而去,古平原這才回身打量了打量身後這個有些畏縮的身影。這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材不高,方臉粗眉,眼睛躲著不敢看人,大概是被吊了好一陣子神情有些委頓。他穿著一身黑布衫,褲腿上打著幾塊補丁,針腳露線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藝。
古平原心想反正人已經救了,甭管是不是賊,總之快走就是了。
「你走吧。如今縣城人人自危,你不要再做這種惹人猜疑的事兒了,不然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
「我、我沒地方去。」等了一會兒,這少年還不走,古平原心頭奇怪剛想問話,少年訥訥地開了口。
「怎麼會沒地方去?」
「城裡入夜已經宵禁了,要是被巡夜的抓到,又問不出住處,我還得被送到大牢里。」
「哦……」古平原這才瞭然,「那你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回答古平原的只有一陣沉默,古平原不禁心下有些嘀咕,難不成自己真的救了一個匪人?!
兩個人一時都不開口,過了一會兒那少年忽然沖古平原鞠了一躬,轉身就要走。
「等等。」土匪就土匪吧,救人總得救到底,古平原在心裡嘆了口氣,「我在城中客棧包了間房,你隨我來,好歹將就一宿,明早出城去。」
聽了這話,那少年眼眶不免有些發潮,但只是眨巴著眼睛,依舊沒有說話。
「謝謝。」這天夜裡,古平原睡在床上正在想心事,敲過二更,忽然聽到門邊傳來一聲清晰可聞的聲音,敢情那打地鋪的少年也沒睡著。
古平原索性披衣坐起身來:「方才走了一路也沒聽你說聲謝,怎麼大晚上忽然來這麼一句?」
「我謝你,不是因為你救我,也不是因為你讓我睡在這裡。是因為你救了我卻不問我。」少年仰面朝天,雙手墊在腦後,一雙眼睛盯著房梁。
「有什麼好問的,人命總歸是人命。」
「那我要真是土匪呢?」
「土匪的命就不是命?」
少年一骨碌身站起來:「你這人可真怪,好,我就告訴你,我真是土匪。」
古平原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心裡還是一驚,但很快就鎮靜下來:「那也沒什麼,只盼你記得這次死裡逃生,往後少做傷天害理的事兒。」
「我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少年有些激動,不由自主重重踏前一步。
「噤聲!」古平原嚴厲地低聲警告他,「你想把差人招惹來不成。」
少年也意識到了自己聲音太大,重重地喘了口氣,順勢在桌邊坐下。古平原下地走了兩步,回頭道:「你年紀還小,幹什麼不好非要當土匪。」
「你以為是我願意當土匪!」一句話讓少年又激動起來,話匣子也隨之打開了。
這少年姓程名鋒,家住城外不遠處的扁擔溝。他自幼喪母,8歲時父親跟著過路的長毛去當了一名「聖兵」,一開始還往家裡寄點錢,到後來就音信皆無,兵凶戰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他還有個大他5歲的姐姐,為了拉扯老程家這根獨苗,日縫夜補,好不容易攢了5兩銀子打算送弟弟去讀書,結果這個消息傳出去,當天城裡的財主劉大腦袋就派了管家上門,抖出一張借據,說是當初他們父親借的10兩銀子,如今程家有了錢,自然要先還錢。
姐弟倆傻了眼,都知道劉大腦袋為富不仁,借據很可能是假造的,但是空口無憑,人家在縣衙里有人,打官司又打不起,只得認命了,打算把5兩銀子交出去。沒想到那個管家臨時起意,見程鋒的姐姐有幾分姿色,於是提出剩下的5兩當做身價銀,要拉人到財主家當3年傭工。程鋒當然不肯,可是人小力薄無力阻止,眼睜睜看著姐姐被人拉走了。
「這世道讀書有什麼用,我就琢磨著上山當個好漢,有一天碰上那劉大腦袋和管家,一刀一個,把我姐姐救出來。可是、可是……」小程鋒話說到這兒,臉上忽有痛苦之色,抱著頭說不下去了。
古平原稍想了想便明白了,這孩子雖然賭氣當了土匪,可是本性是良善之輩,自然看不得那些殺人放火姦淫搶掠的勾當。
「你這次冒險來縣城,就是想趁機救你姐姐吧。」古平原自信料得不差。
「……」
古平原心裡一琢磨,這不就是另一個劉黑塔嘛,都是被逼上這條路的,自己遇上了就不能不管。想著他伸手入懷,再伸出來已然拈了一張20兩的銀票。「這是山西票號的銀票,天下通行。你拿去把姐姐贖出來,剩下的一點銀子做點小本買賣,也能勉強度日了。」
程鋒猛一下抬起頭,一臉的不敢置信。20兩銀子,那是縣城裡中等之家1個月的用度。
「拿著吧。」月光灑在屋中,也照出了古平原的一臉誠摯。
「不、我不能要!」
「你不要怎麼把姐姐救出來呢,你今天也看見了,那不是你一個人能做的事兒。硬要去做,救人不成非把自己陷在裡面不可。」
「我有辦法。」出乎古平原的意料,程鋒倒真是彷彿很有把握。
「乾脆和你說了吧,現在已經過了二更,三更一敲就是信號。」
「什麼信號?」古平原心裡一動。
「攻縣城!」程鋒盯著古平原的眼睛。
古平原大吃一驚:「誰要攻縣城?」
「以我們山寨為首,附近寨子里的弟兄一起來攻。已經有不少弟兄被派進來,到時候在各處放火,裡應外合,我就是其中一個。」
古平原仔細看了看程鋒的臉色,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騰「地一下就站起來。
「你好不曉事!這縣城裡有多少百姓,土匪打進來這些人還能活嗎,你只想你的姐姐,可別人的父母兄弟呢,你就沒想過嗎?」古平原邊說邊要往外走。
程鋒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幹嘛去?」
「報官,讓官兵早做準備。」
「不用了。」程鋒聲音悶悶地,「你放心,土匪得不了手。」
「為什麼?」
「我不能說!不過你救了我,我絕不會害你就是,等會兒外面必定大亂,你留在客棧里不要出去,免得被誤傷。」說完,程鋒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
「我要趁亂把姐姐救出來,然後遠走高飛。」程鋒對著古平原深深一揖,行罷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古平原心神大亂,小小縣城眼看就要變成殺戮場,即便是他這樣經多見廣的人也不能不暗暗心驚。他發了一會呆,忽聽城門方向「咚」地一聲巨響,當時就辨了出來,是炮聲。
程鋒沒說假話,想不到土匪真的有膽子來攻縣城,而且還有炮!看樣子聲勢不小,要真是讓土匪把縣城打下來,那非是一場血劫不可。即便是官軍守住了城,也一定會四處緝拿放火的內奸,到時候自己一個外鄉人,又說不清來路,肯定是百口莫辯。
沒想到養好了傷卻闖到這麼一個是非窩裡,一定要速速離開,遲了非招禍不可。古平原打定了這個主意,下樓來到客棧院中,外面四處火光衝天,住店的客人連同掌柜夥計這時候都連滾帶爬地到了院中,眼望著火紅的天,嚇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夥計拿了古平原的錢,很是效力,一下午的工夫就把馬匹乾糧準備好了,如今正拴在後院的馬槽上。古平原匆匆與店家結算了飯食銀子,也不顧掌柜的勸阻,忍著腳上的傷痛咬牙上了馬,抖開韁繩奔著南門而去。
一路上大人哭孩子叫,滿街都是奔走呼號的老百姓,他們的房子無端端被燒了,衝天大火把一輩子攢下來的家底都燒了個乾淨,又聽說土匪正在四面攻城,耳輪中炮聲不斷,喊殺聲四起,真是如同身墜地獄一般,求救無門只能號泣哭喊。
古平原這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求能先出縣城到一個安全之所。到了南門他撒目一看就暗自叫苦,別說大活人,就是個耗子也鑽不出這城。
就見縣城的門上了一道大鐵閘,瓮城裡圍了一營刀劍出鞘橫眉立目的兵卒,再看城牆上,隔著10米便設1門土炮,總共不下10餘門之多,此刻正怒吼著向城外開火。原來方才古平原聽見的炮聲不是來自土匪,而是守城的官兵所放。
緊挨著南門便是一座文昌閣,是這縣城裡最高的建築,幾乎與城牆平齊。古平原見自己出不去,當即下了馬,順著石梯三步並做兩步到了文昌閣的最頂一層。從這裡可以很容易地看見城裡城外的戰局。古平原也是讀過幾本兵書的人,在關外常常替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管帶、統領作槍手,應付兵部的考核,如今張目一望便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戰況並不複雜。
城裡,混入其中的土匪四下放火,此事官兵並不去管,而是縣衙里的三班衙役集體出動,捕快、馬快、皂班齊上陣,先不管救火,而是遇見一個放火的便逮,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很是奏效,不多時起火的地方已經不再增加,內亂平息,此時方可慢慢救火。
至於城外的情形就更出奇了。城外的土匪個個頭扎黑巾,人數大概有幾百之眾,口中「嗬嗬」亂吼,聲勢倒是不小,只是他們的樣子雖然兇悍,奈何打不開城門。如果能開了城門入內廝殺,那麼戰局如何孰難預料,如今城門不開,官軍應對得法,炮火只對著遠處而放,將這批匪徒逼到箭矢火槍的射程之內,然後亂箭齊發,火槍齊射,幾十名黑巾匪徒紛紛斃命在城牆外。如此反覆幾次,匪徒們都慌了神,寧冒大炮之威也不敢再靠近城牆。而就在這時,早就在城牆外的壕溝里待命的綠營馬隊一躍而出,往來衝殺,登時又有許多匪徒了了賬。
「好兵法!」古平原擰眉看著,不自覺就贊了一聲。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他算是半個內行,也看出了些詭異之處。
敢情官兵早有防備!
這伙匪徒分明是來送死,說什麼裡應外合,其實是自己被人家引蛇出洞加上關門打狗,看樣子用不多時官軍必勝。
古平原知道官軍勝了之後必定關城大搜索,連一個土匪的內奸都不會放過,自己雖然清白,可是無法自證,處境堪憂。
「就算出不去城,好歹也要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古平原心中轉著念頭,剛一閃念,忽然覺得目光遙遙及處彷彿看見一個熟人。
「喬鶴年?」古平原自信目力不差,雖在百米開外,也能認出一個正在倉皇躲避箭矢的黑巾匪徒正是在山西結識的窮秀才喬鶴年。
這不可能,如今喬鶴年正在京城裡當個小京官,如何會跑到千里之外混跡於匪徒之中。古平原真當自己眼花了,也不多想,三步並作兩步走下文昌閣,剛想撥馬去東城西城看看有沒有機會出城,就聽「咣」地一聲巨響,聲震雲霄,這聲音比炮聲可大多了,古平原只覺得腳底下震了三震,連旁邊高大的文昌閣都晃了一晃,要不是他及時拉住馬韁繩,非跌倒在地不可。
城牆上一門土炮大概是短短時間連發十數彈,以致於炮膛發熱,士卒剛剛塞進一枚炮彈就炸了膛,把旁邊開炮的士兵炸死了幾個不說,連帶一箱的開花炮彈全都引炸了,直把城牆炸塌了一角。
城外的匪徒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走沒處走,躲沒處躲,突見老天爺幫忙,官軍的土炮竟然把己方城牆炸塌了,就如見了救命稻草立時一窩蜂地涌了過來。城裡帶兵的管帶大驚,這要是讓匪徒殺進城,馬隊就沒了用武之地,等於是舍長就短,萬一打成混戰的局面,匪徒再奔向其餘3處城門,里外夾攻戰局頃刻間就會逆轉。他立刻下令士卒拚死擋住,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缺口裡外殺得是血肉模糊屍橫遍地。
城外的馬隊眼睜睜看著卻不敢過來支援,馬隊的兵法講究的是往來奔襲,匪徒聚在城牆下,等於是背靠一座山,馬隊衝過去就要止步,那不是等著人來砍嘛。
古平原就站在幾丈開外的地方,眼睜睜瞅著雙方拼殺。如今事態緊急,顧不得許多了,若是搏一下,就從缺口這裡出城,那要冒極大的風險,雙方都殺紅了眼,簡直是寸土必爭,缺口處被血染成一片紅,刀光霍霍,無路可走。古平原見那管帶在後督陣,趨前抱拳道:「管帶大人,請你開了城門。」
「嗯?」管帶的刀本就出了鞘,眼睛一瞪,刀尖一指正沖著古平原的心口,「說什麼?你是姦細!」
「大人明鑒,官軍人數實超土匪數倍,只是礙於這缺口狹小無法展開布陣,這樣打下去,其實對土匪有利,縱然勝了,軍爺們也要白白賠上不少性命。莫不如開了城門,調一隊人出去從外往裡打,兩面把土匪夾住,這樣用不多時必然奏效。」
古平原說著雙拳一對,做了個夾擊的手勢,管帶也是知兵法之人,一聽便覺得有理,不由得深深看了古平原一眼,這時也來不及細問,當即照此傳令。殺得昏天黑地的當口,傳令也不容易,這時候也顧不得建制了,臨時湊起一棚兵,就由這管帶親自帶隊出城殺敵。
剛把城門一開,就聽鞭子一聲脆響,一匹馬揚蹄急出,馬上正是古平原。管帶一愕,但這時候根本來不及追這個人,兵貴神速,一定要趁土匪沒有準備的時機撲上去,這才能起到奇效。管帶只對著城上的炮手揚了揚手,沖著古平原那匹馬指了一下,大喊一聲:「放炮!」
古平原借著給官兵獻計,一箭雙鵰開了城門,他這匹馬就像後面有老虎攆一樣,四蹄蹬開撒腿如飛,一鞭子下去就跑了一箭多地,這才心裡稍安,手裡的韁繩也緩了緩。
他高興得太早了,人馬自然攆不上他,可是人家還有炮。他可沒聽到管帶那一聲「放炮」,不過開花炮從背後呼嘯而來的聲音卻是清清楚楚,古平原心裡暗道不好,使勁一催馬,剛想回頭看,炮彈已經到了,正打在他前方不遠處一個土堆上,塵土飛揚,轟聲大震,古平原一下子就從馬上栽了下去,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等他醒了,就覺得臉上沁涼,有人還在叫著自己的名字:「古兄、古平原!」
「嗯!」古平原慢慢睜開眼,一看清面前這個人,頓時又驚又喜,「喬兄?!」
眼前正是喬鶴年,古平原方才並沒看錯,城外那個頭扎黑巾的匪徒正是喬鶴年,如今他已經把黑巾卸下,手裡拿個水葫蘆,正往古平原臉上灑著水。
古平原跌下馬時倒沒受什麼傷,那匹馬替他擋了災,肚腹處炸開一個洞,馬腸子流出來眼見是活不了了。古平原剛想站起身,喬鶴年一把按住他:「且蹲著別動,讓城上的人發覺便不得了。」
古平原對喬鶴年為何會出現在此充滿了疑問,但也知道官道邊上的草叢裡絕不是敘話之所,當下輕聲道:「喬兄,這裡的地理你是否熟悉,附近可有什麼藏身之所?」
「有。」喬鶴年早就打聽好了,沿著官道往前不遠有條斜路,通往一座依寺而居的村莊,想必村民崇佛良善,可以暫避一時。
地方是準的,也確實有這麼個村莊,不過喬鶴年想在這裡暫避一時是打錯了算盤。這兒的村民早就恨透了土匪,聽說土匪打縣城吃了大虧,又見兩個狼狽不堪的人進了村打算投宿,地保和村長一商量,不由分說把古、喬兩人捆起來,押著就往縣城去。
古平原的口才再好也沒有用,這些鄉民根本不容他說話,剛一開口就被汗巾堵住了嘴,喬鶴年那邊也一樣,兩個人對望一眼,都是一臉的無可奈何,知道只能聽天由命了。
原本他們以為會被送到城裡交由縣衙處置,沒想到路上遇到一隊旗營的馬隊,鄉民把「土匪姦細」交了上去,兩人被一條繩子綁住雙手,牽在馬後踉踉蹌蹌來到了一個距離縣城10餘里路,隱在群山中的荒村。這時候日頭已經偏西,剛一進村就聽到處都是求饒告命之聲,一大群被俘的土匪都被押在村中廣場上。這廣場中間是口枯井,井上有木架懸著一口破鍾,想來是這村子沒有荒廢之前,敲鐘聚集村民之用。
古平原邊往前走,邊聽廣場上一名把總揚著馬鞭對著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土匪喊道:「你們這些賊人聽好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都是這個理兒。這裡是什麼地方想必你們也有數,南陵村!4年前還是個熱鬧地兒,自從被不知哪個寨子的匪徒給屠了,全村老少活下來的還不到一成,變成如今這個狗不拉屎的荒村。老子今日就在這兒宰了你們,不算冤吧!」
跪著的這幫土匪豈會覺得不冤,依舊是不住地磕頭求饒。其中有個聲音卻出奇,不為乞命,反倒是怒火萬丈地高喊著:「我姐姐一個女流,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殺她!」
說話的正是程鋒,他沒能帶著姐姐遠走高飛,卻被困在群匪中,聽這話古平原才知道原來他姐姐死在亂軍之中,心下不禁黯然。把總冷笑一聲:「你是土匪,你姐姐自然是盜戶,死了也不冤。」
「呸,分明是你們想搶我姐姐頭上的銀簪子,她不肯,結果你們就下了毒手。」程鋒雙目睜得快要裂開,瞪著血紅的眼珠,雙手雖然被捆著,勉力爬起來要用頭撞把總。
這是自討苦吃,別說他雙手被縛,就是行動自由也動不得把總一根毫毛。一旁有士卒如貓逗鼠一般,臉上帶著嬉笑,見程鋒撲上前,就一記重腿把他踹翻在地,程鋒再撲,士卒再一腳,如此反覆10餘次,終於士卒不耐煩了,乾脆用牛皮軍靴狠狠踢在程鋒臉上,一聲沉悶的裂骨聲,程鋒摔到地上,再仰起臉,已是血肉模糊,鼻子歪在一邊,嘴唇也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雖然如此,他依舊大罵著,聲音如同狼嚎。
「早知道我就不去投什麼書,讓你們這群王八蛋都被山寨的人殺光才好呢!」
「投書?」把總身旁,站著一個身穿鸂鶒補子,頭戴素金頂戴的官兒,一望而知是這平田縣的知縣大老爺。他心裡明白,官軍這次能幹凈利落地在一天之內打個漂亮的勝仗,全靠3天前有人趁夜往縣衙投書,把土匪的偷襲時間、進軍路線、人數多寡都講得一清二楚,縣裡這才能提前布置,星夜從各鄉的團練處調了20餘門土炮,又請了綠營和旗營馬隊來布防,打了一場有贏無輸的仗。
「你說這話有何根據?我來問你,既然你知道投書的事情,那信上寫的什麼?」知縣倒是有心問個明白。
「我不知道,信不是我寫的。」
「一派胡言,根本就是無中生有,妄圖冒功免死!」一直冷笑旁觀的把總這時候大喝一聲,同時瞪了平田知縣一眼,心想書獃子好不曉事,原本是一場大功勞,報上去人人加官晉爵,若是證實了有匪人相助,那這功勞無形中就削減了不少。
「不是胡說。信不是我寫的,是他寫的!」程鋒心傷姐姐的死,早就豁出去了,只是想把理辯個明白。
眾人順著程鋒凄厲的眼神望過去,這才發現,他看著的人正是喬鶴年。
一時間,連同古平原在內,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盯在喬鶴年臉上。就在一片寂靜之中,忽然有人大吼一聲,破口大罵:「天殺的,你這王八羔子軍師,敢情是拿山寨兄弟的命來向官府換功勞,老子就是死也不饒你!」
罵人的正是弔死嶺的大當家邱雄,他被官軍砍斷了一臂,受傷不輕,正半歪半跪在地上,望著喬鶴年的眼睛裡噴著怒火。
「我且問你,你可是這匪寨中的軍師?」平田知縣來到喬鶴年面前。
「哼,笑話。」喬鶴年一臉的不屑。
「大膽匪徒,在本縣面前竟敢不跪!」
「杜知縣,貴縣8歲進學,13歲便中了舉,又是咸豐七年的同進士出身,可謂是飽讀詩書,難道不知一朝為官,品階相同者不參不拜的道理嗎?」
「啊,啊……」平田縣的知縣果然姓杜,一聽這話不由得大驚失色,退了半步上下打量喬鶴年。「你究竟是何人,怎麼知道本縣的履歷?還有,你說的品階相同,又是何意?」
喬鶴年鎮定自若地答道:「本官喬鶴年,原在戶部當差,剛剛被派到安徽以知縣候補,途徑此地去廬州上院,沒想到遇上官兵剿匪,又被不明真相的鄉愚抓了,真是鬧了個大笑話,實在不成體統,倒讓杜知縣見笑了。至於貴縣的履歷嘛,自從得知將到安徽赴任,我便將一部《縉紳全錄》上所有安徽大小官員的履歷爛熟於胸,自然也就包括杜知縣。」
「你是候補知縣?官服何在?勘合又在哪裡?」聽這一說,杜知縣不敢莽撞了。俗話說「京官大三級」,這人來頭不小,萬一說的要是真的,無端端綁了朝廷命官,這可吃罪不起。
「原本都有的,只是遇上這麼一場亂子,方才被鄉愚捆綁時失落了。」
「那就是無憑無據了。」杜知縣皺起眉頭。
「請大人讓人給我鬆鬆綁腿。」
原來綁腿里有東西,是蓋著吏部紫泥大印的一張嶄新「部照」,背面有手押。這東西杜知縣自己也有一張,是做官的憑證,平素存在藩司衙門備檔,當初從北京到安徽一路上也是摩挲又摩挲,10年寒窗苦換來的這麼一張紙,怎麼也看不夠。如今一見就知道是真件,再把喬鶴年的指印與部照上的手押一對,完全相符,這就證明喬鶴年沒說瞎話,他確實是吏部派下來的候補知縣。
「哎呀,這話是怎麼說的。刀劍無眼,幸好沒傷了喬大人,必有後福,必有後福。」杜知縣一面連連道歉,一面嗔著底下人,「還不快給喬大人鬆綁。你們真是有眼無珠,官和賊都分不清了,糊塗,該死!」
這一下風雲突變,兩旁的人都看傻了眼,忽聽人群中邱雄慘叫一聲:「敢情你是個當官的,他娘的老子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零碎了你,送你件大紅袍穿穿。」
程鋒的牙被士卒一腳踹掉了大半,強自喘息著說:「我不管你是大人還是軍師,這事兒我是照你說的去做,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經成了,我卻沒能救出我姐姐,這我也不怪你,只求你做個證,讓他們放了我,我要去埋了我姐姐,不能讓她曝屍荒野。我情願埋了姐姐之後,再來領死。」
「喬大人……」杜知縣雖然不是什麼好官,可也不是庸碌之輩,眼見群匪眾口一詞,都說喬鶴年是山寨里的軍師,心裡也犯了嘀咕。
喬鶴年盯了一眼邱雄,又看了一眼程鋒,再掃視了一圈恨不得咬下自己一塊肉的這些土匪,轉過頭對杜知縣道:「杜大人,部照驗過了吧?真還是假。」
「不假,確實是吏部核發的部照。」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實話說,我既沒當過什麼匪寨里的軍師,也沒立過什麼投書示警的功勞。這些混賬傢伙眼看離死不遠,打算攀誣個官兒,或者是希圖多活兩日,或者是想臨時拉個墊背的。」
「王八蛋……」聽到這兒,程鋒目眥欲裂,胸口都快氣炸了。
喬鶴年就像沒聽見一樣,接著往下說:「貴縣要是真拿這些無根無梢的話當狀紙,那也好辦,不妨帶齊所有人犯,連我在內,咱們上京,找刑部去說個明白,您看如何?」
一句話把杜知縣弄了個倒噎氣。他早就和綠營、旗營的軍官商量好了,這批人犯一個活口不留,立時處決,按戰場斬殺的例往上報,請了賞之後再把這四、五處山寨的金銀財寶弄過來大家分,看樣子一人弄個萬八千銀子的好處絕無問題。
如今喬鶴年提議要帶著大批人犯進京,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若是爭執到了巡撫那裡,真叫這麼辦,那自己就算倒了霉了。且不說人犯不死,就不能私分贓銀,單說帶著這麼多人押囚車木籠進京,一路上的辛苦就甭提了,但凡有個閃失那就是瀆職之罪,非落處分不可。就算無驚無險進了京,到了刑部各衙門還要給上官「孝敬」,否則公事上刁難起來,自己這剩下的任期恐怕都要泡在北京城了。到時候別說賺個萬八千,不賠個傾家蕩產就謝天謝地了。
一想到這兒,杜知縣如芒刺在背,也立時知道自己應該何以自處了。
「喬大人真是說笑了,分明是土匪肆意誣告,這種胡言亂語豈可取信。喬大人,這裡不是談話之所,我派人送你回城,晚上擺宴給你壓驚。」
「不必了。」喬鶴年見難關已過,暗自鬆了一口氣。「貴縣剛剛經過一場大征伐,想必善後之事多如牛毛,我就不給大人添麻煩了。好在都是同省為官,今後上院見面的機會很多,到時我再好好道謝。」
「好好,既然如此,我撥一頂轎子,送大人出縣境。」杜知縣巴不得這個官匪難辨的喬鶴年快走。
「且慢。」喬鶴年指了指還被綁在一旁的古平原,「他是我的僕人,也被誤捉了,請貴縣一併放了吧。」
杜知縣正要滿口答應,一旁走過來個渾身是血的軍官,指著古平原喝道:「不對,方才便是此人騙開城門逃了出去,若是良民為何要急忙逃出城,必定是個姦細,不能放!」
古平原一愕,這才辨認出來,這軍官便是方才守城的那名管帶。
「是我派他進城買些路上應用之物,想不到遇上土匪攻城,他大概是怕我著急,所以便逃了出來。」喬鶴年勉強分辯,自己也覺得難以取信。
杜知縣不欲多事,就算是土匪,多放一個其實也沒什麼,權當賣個交情給同官。可是綠營與縣衙不相統屬,又是靠人家賣命打仗,說話自然不能擅專,想著便把目光投向了那名把總。
把總沉吟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一個黑影撞過來,力氣大得如同瘋虎,卻不是撞把總,也不是撞杜知縣,而是直奔著喬鶴年。在場的人都沒防備,士卒雖然看管著人犯,可是沒想到他會去撞喬鶴年,一愣神的工夫,這個人已經把喬鶴年撞翻在地,緊接著用嘴咬住喬鶴年的臉,喉頭惡狠狠地悶吼著。
事起倉促,等到眾人反應過來,才發覺是程鋒撲了過來,連忙上前施救。好在程鋒一口牙方才幾乎都被踢碎了,咬人不過是做做樣子,士兵用刀鞘狠狠砸在他的臉上,伴隨著骨頭碎裂之聲,那張臉頓時凹了進去,程鋒痛苦地鬆開了嘴,被士卒扯著辮子拽了起來。
喬鶴年臉頰上齒痕宛然,但是傷口並不深,他爬起身,有些驚恐地看著程鋒,耳邊只聽得大當家邱雄在人群中大聲叫好。
這時候那把總已經有了主意,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割開古平原身上的繩索,然後不由分說把刀塞到他的手裡。
「自古官匪不兩立,我給你個機會自證身份。」說著一指眼珠子已經瞪得凸出來的程鋒,「你殺了他,就是官人兒,不殺就是土匪。自己瞧著辦吧。」說完捏了捏手指的關節,嘎巴作響中走到一邊。
方才喬鶴年與杜知縣一番對話,古平原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他察言觀色,雖然從喬鶴年臉上看不出什麼,可是從邱雄和程鋒的臉上卻能看出來,他們說的都是真話!
喬鶴年不知為何當了土匪,又暗地通風報信,設了一個局出賣了這些人,而程鋒則是喬鶴年派到縣城投書告警的人。古平原心念電轉,幾乎把這裡面的事兒看透了,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而已。不過他也知道,所謂的「為什麼」要等離了此處之後,才能向喬鶴年細問,如今時間場合都不對,先保命要緊。
保命?那要先殺一個人,而且殺的還是自己昨天剛剛救下的程鋒,古平原怎麼能下得了這個手。他有些茫然地向四面望了望。
殺一個人,便可以自證清白,把自己從刀斧之下救出來,然後離開這修羅場,這是一件多麼順理成章的事兒。下面跪著的這些匪徒恨不得能和古平原換換,雖然是自己的同伴,也必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刀殺了。
「咳!」古平原正在不知所措,那把總已經頗不耐煩地咳了一聲,藉此提醒古平原不要遲疑。他有自己的算盤,程鋒是唯一一個自認投書的人,將來萬一上官查問起來總是麻煩,一場大功勞無形間就減色三分,如今借古平原的手除了此人,便等於一了百了,更好的是這姓喬的是有名有姓的官兒,到時候往他身上一推,縱有處分也落不到自己頭上。
程鋒已經站不穩了,晃著身子虛弱地自言自語道:「是我瞎了眼,認錯了人,我沒話說。」他抬眼看著古平原,「拿我一命換你一命,就算是還了你昨晚救我的人情,你不用等了,反正我也逃不了這一刀,誰殺都一樣。」
「既然這樣,你別怪我!」古平原一咬牙,把程鋒從士卒手裡拽過來,往前重重一推,程鋒踉蹌幾步,還沒站穩,古平原從後面過來重重一刀捅進了程鋒的後腰,程鋒慘叫一聲,身子往下一倒,古平原順勢把他一摜,屍體咕咚栽進了那口破鍾之下的枯井裡。
古平原身子往前一探,看起來是往井裡望了望,可是誰都沒瞧見,他把縣城裡郎中開的那副金創葯也順勢丟到了井裡,然後走回來,把刀往把總面前一遞。
把總接過短刀,看了看上面的斑斑血痕,滿意地點點頭:「這一刀很利落,看樣子你不像是第一次殺人了。」
古平原沉默了一下,開口道:「這世道,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大人您說呢。」
「呵呵,有理。殺了土匪就不是土匪,你走吧。」把總把手一揮。
喬鶴年急著想離開這平田縣,於是謝絕了杜知縣的轎子,改要了兩匹好馬,與古平原各自分騎一匹,就在縱馬而走的時候,身後傳來邱雄高亢的吼聲:「姓喬的,你別忘了,你昨晚上還立了一個樁子,你他娘的算是什麼官兒!嘿,咱們弟兄活不過今天,你這王八羔子遲早也不得好死!」
古平原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與自己並駕齊驅的喬鶴年,就見他臉色灰白,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
兩個人都是一般心思,越早離開這見鬼的平田縣越好,於是也顧不得體乏勞累,連夜趕路,好在一路上的土匪都已經在平田一役中被消滅殆盡,縱有小股劫匪也都嚇掉了魂,誰敢這時候往槍口上撞,所以一條夜路平安無事,太陽初升時兩匹馬已經到了安慶城下。
安慶本是安徽的省城,只是幾年前陷於長毛之手,去年剛剛從長毛手裡克複,經過幾番爭奪,城池已被炮火毀壞得殘破不堪,巡撫、監司等大小衙門俱都一火焚盡,巡撫袁甲三也不能在此辦公,所以省城依舊設在廬州。如今陳玉成率大批長毛駐紮在不遠處的三河鎮,官府唯恐安慶再失,徵用了大批民伕,正在夜以繼日地整修城防。
見城中這個亂法,古平原覺得沒必要進城,反正他與喬鶴年兩人一個回徽州,一個奔廬州,在安慶便要分手,不如就在城邊客棧投宿,好好休息之後,吃飽喝足繞城而走便是。
喬鶴年也贊成這個主意,於是揀了一家乾淨整潔的小店,先胡亂點了些吃食填飽肚子,然後要了兩間房晝寢,呼呼大睡起來。
這兩人都是幾乎兩個晚上沒合眼了,這一覺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幾個時辰,古平原睡夢之中就聽得有人大聲驚叫,聲音尖厲如逢鬼魅一般,古平原心裡一激靈,睜開眼辨了一下,覺得這聲音是從隔壁喬鶴年的房間里傳出來的,他趕緊推門而出,來到隔壁敲了敲門。
「喬兄,喬兄!」
「誰?」屋裡的聲音猶有驚恐。
「是我。」古平原輕輕推開門,就見喬鶴年坐在床邊,低頭望著地上,一頭一臉的冷汗,手腳不自覺地發著抖。
「喬兄,我方才好像聽見……」
「是,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了慘死的哥哥和嫂子。想必是吵到你了。」喬鶴年眼睛低垂著,聲音聽起來很是疲累,一點都不像是剛剛睡了個好覺。
「哦……」古平原明知他說的是假話,卻也無言以對。
「古兄請先回吧,我一會兒去你房裡找你。」
古平原回到房中,睡是睡不著了,乾脆沏了壺茶坐等喬鶴年,可是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過了快半個時辰了,還沒動靜。古平原坐不住了,又來到隔壁房,這次敲門,裡面卻沒人答應。客棧夥計見了,湊過來搭茬道:「這位客官,您的同伴方才一個人出去了。」
「哦,說去哪兒了嗎?」
「那可沒說,不過他向我打聽市集在哪兒,我估摸著是奔那兒去了。」
古平原出門向左,轉了兩個彎,便看見一條市集街。他走了兩圈,南北貨店、綢緞莊、酒樓飯館、中藥鋪都往裡瞧了瞧,可都沒看見喬鶴年,結果最後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
「喬兄,你怎麼在這兒?」
這裡是一家香燭紙馬店的後巷,因為買賣事涉幽冥,所以巷子里輕易不會有人來,寂靜偏僻。喬鶴年買了一堆的元寶蠟燭、紙人紙馬正蹲在地上焚燒,熊熊火焰炙烤得人難以近前,喬鶴年卻像渾然不覺一樣,直到古平原叫他,這才把頭轉過來,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這不是方才做了個夢,我哥哥嫂子託夢給我……」
「你……」古平原心裡一股火就上來了,他很看重喬鶴年這個人,覺得這是個真正的讀書人,當初在太谷,敢冒著被革去功名的危險為自己仗義出頭,不愧是個好樣的。後來他哥哥嫂子的死間接地也與古平原有些干係,所以還隱約存著一份歉意。越是這樣,他越看不得喬鶴年當面說假話,此所謂「愛之深,責之切」。
古平原把火壓了壓,儘可能放緩了聲調:「喬兄,你我是什麼交情?當初一起闖過黑水沼,是過命的交情!如今久別重逢,這一路上你緘口不言也就罷了,還說什麼哥哥嫂子託夢,拿古某當3歲小孩糊弄不成。或者,我該叫你一聲『喬大人』,從今往後,你是官我是草民,大家各走各路,交情到此為止。」
古平原話是如此說,可並沒有轉身就走,喬鶴年身子震了一下,緩緩抬眼望著他,古平原這才發現喬鶴年臉上掛著淚痕,細一看滿面都是痛苦之色。
古平原也不是鐵石心腸,見喬鶴年內心如此受折磨,當時便心軟了,但為了他好,不能不使力逼上一逼,心障藏得久了,人會被憋瘋的。
他走前幾步,用力把喬鶴年拉起來,「別這般膿包一樣,就算把天捅個窟窿又有什麼了不起,想法子補上就是了。」
喬鶴年搖了搖頭,幾番欲言又止,最後一聲長嘆,「唉……」
一個多月前,喬鶴年替古平原私自上書慈禧太后,指出了山西票號謀逆案里的驚天破綻,等於是以一己之力翻了這潑天大案。此事一出,六部震駭,事情不是發生在深宮內院君臣獨對時,而是太和殿上,滿朝文武俱在的眾目睽睽之下,不出三日此事便傳遍了京城,連帶恭親王、寶鋆等人都失盡了面子。
恭親王心裡惱怒,但以秉國親王之尊,面上絲毫不露,依舊是一副雍容的氣度。寶鋆更是精明到了骨子裡,知道此時碰不得喬鶴年,於是表面上笑嘻嘻,渾若無事,特意到戶部尋到埋首案牘的喬鶴年。眾人本來圍在喬鶴年身邊問稀罕,忽見本部堂官來了,知道寶鋆揣著一肚子火,不用問,這是來找喬鶴年算賬來了,誰也不想受池魚之殃,立時紛紛走避。
「別走,別走。各位都請回來。」寶鋆是有名的笑菩薩,生氣時臉上都有三分笑意,此時更是滿面堆歡。大家重又聚攏之後,寶鋆整了整官服,對著喬鶴年竟是恭敬一揖。
「喬老弟,你年紀輕輕卻勇於任事,憑藉一己之力匡正了朝廷的過失,本官心裡實在佩服,可敬、可敬。」
喬鶴年也呆住了,他上書之時就已然做好了聽訓甚至丟官罷職的準備,沒想到寶鋆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時不由得怔在當場。
寶鋆笑一笑,接著道:「這一案是由本官舉發,若不是得喬老弟意外之助,險些釀成大錯,幸好補過得及時,說來還是本官受了老弟的好處。沒說的,今夜擺酒,都到我府上,我要好好敬喬老弟3杯。」
喬鶴年沒想到一個紅頂子大員,且是本部的正管堂官能如此光明磊落地向自己認錯,登時激動得聲音顫抖,眼淚差點流出來,連聲謙謝。
他在這邊激動不已,有那素知寶鋆性子的司員可是替他捏了把冷汗。晚上在筵席上,寶鋆看著台上戲子,不經意間偏頭問了一句:「喬老弟,我倒一向沒有留心,你在部里現居何職啊?」
「回大人話,卑職在錢法堂做筆貼式,管理文書檔案。」
「屈才,真是屈才。」寶鋆輕輕一拍桌子,連聲說道:「以你的才幹豈能長居九品之職。你放心,來日我一定向上保奏,就憑這次的功勞,一定能讓老弟換個頂子。」
邊上的人有的以為寶鋆在說反話,有的以為是醉話,連喬鶴年也沒認真做此想。本來嘛,得罪了堂官,就算再怎麼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也不會反落得個陞官的結果,若真如此,人人都去和上司作對了。
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寶鋆可是說到做到,第二天便向吏部考功司為喬鶴年報了勤於政務的卓異,同時為這次的功勞請賞。這是太后都首肯的功勞,本部堂官又肯報,吏部自然沒有不批的道理,結果一個卓異加上一場功,連升3級,成為正七品的戶部主事,只是這並非年頭年尾的考功升遷,主事一職暫無空位,喬鶴年只是升了品階,換了頂戴官服,依舊還做筆貼式,等著空出位置來補。
這真是意外之喜,京里官員尋常調轉升遷,升一級非兩年不可,喬鶴年這也算一步登天了,羨煞了與他同品級的好些人。寶鋆真是不計前嫌的樣子,當天派人給喬鶴年送了50兩的銀票作為賀禮,一時人言紛紛,無不稱誦寶鋆的大度,前幾天的那場風波給他和恭親王帶來的聲望之失無形中便被化解殆盡。
又過了幾天,喬鶴年陞官這件事也慢慢冷了下去。忽然吏部往京里各衙門送了一紙公文,大意是安徽如今戰事正緊,有好些地方几經磋磨終於克複,但若想地方安靖,必須讓百姓安居樂業,能吃飽穿暖,故此打算從京里簡派懂經濟的官員到安徽任地方官,讓各衙門挑揀卓異官員報到吏部。
這個斷頭差誰敢去!安徽那邊正打得狼煙四起,通省沒有安全之地。光上個月就死了3個知縣1個知府,還有1個知縣在長毛來襲時攜家帶眷逃出縣城,結果因為「守土不力,擅離職守」的罪名被綁到法場一刀斬訖。
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到安徽去送死,天下沒這麼傻的人,更沒這麼傻的官兒。不過別的衙門倒不擔心,只一心看戶部的笑話。因為吏部公文說得明白,要懂經濟的官員才能勝任,戶部掌天下錢糧度支,尚書古稱「大司農」,這個人選不從戶部出,又從哪裡出?
寶鋆一副忠心為公的樣子,當著各位司員的面,說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京城安徽皆是皇土,諸君素食俸祿想必不會有所推諉。」這話一出,當然人人稱是,但最後誰去呢?問到誰,公事上都有不能去的理由,因為戶部理天下賬,各省藩司衙門對戶部各司都有一屋子的往來賬簿,交接需要不短的時日,而吏部催得又緊。最後問來問去,問到喬鶴年頭上,他此時官居七品,正可擔任牧民一方的地方職守,手頭又恰恰沒有差使。寶鋆笑眯眯地看著他,喬鶴年張口結舌,想了又想沒有理由推脫,只得硬著頭皮請命,寶鋆撫掌大讚:「我就說沒看錯人,喬老弟果真是忠心為國之才,不愧我戶部的能員。沒說的,今日我就上報給吏部,此事就這麼定了。」
到了這個時候,當初對喬鶴年艷羨不已的那些人,看著他的眼神與看死人無異。吏部的部照隔日就發下來了,這是喬鶴年到安徽做官的憑證,還有一樣東西卻是遲遲不下,那就是兵部的勘合,沿路驛站都歸兵部管,沒有勘合就算是官兒也不能住驛站用驛馬,因為無法斷定是公差還是私行。
喬鶴年每天兩趟到兵部去討要勘合,可就是遲遲不下,後來有個兵部的書辦,也是山西人,見這個老鄉還在懵懂,實在有些可憐,便私下告訴他:「你這樣等下去,誤了部照上的到省期限,還想補缺?實話告訴你,別等什麼勘合了,寶中堂打過招呼,你的這份勘合明年還不見得能下來呢。」
「為什麼?」
「為什麼你老弟自己去想吧,這都想不明白,你還做什麼官兒!」那書辦說著轉身進了衙門,留下呆若木雞的喬鶴年站在寒風中。
「後來我打聽明白了,吏部滿尚書是寶鋆的同年,至交好友,敢情這是一開始就設好的計,捧了他們,套住了我。可笑我當初還真心實意地去拜寶鋆的門,向他道謝,如今才知道,他恨不得我死在安徽才好。」喬鶴年一口氣說到這兒,不勝苦澀地笑了笑。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心裡不是滋味,「是我連累了你,要不是我托你上書……」
「不,這件事我是巴不得做的,能打垮王天貴,為哥哥嫂子報仇,我豁出命去都行。」喬鶴年截住古平原的話,斬釘截鐵地說。
古平原心下大慰,不是因為喬鶴年言語無憾,而是有此一句話就證明他心性未改。
「那你又為何進了土匪窩,當了他們的軍師?」難道是一賭氣棄官不做當了賊?這真真不可思議。
喬鶴年聞言臉色一變,旋即想到古平原必定是看出了蹊蹺,那也就不必瞞了,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明知來安徽是險境,我當然不能把侄子侄女都帶著,所以在京里找了一戶山西老鄉,把他們寄養在那裡,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來一趟京城,所以東借西湊給了3年的伙食銀子,我本是窮京官,這一下子花得河干水涸。沒有勘合,一路上的吃喝住宿就要自己掏腰包,上千里路,這筆路費為數不少,也就顧不上當官的體面,有時步行,有時搭車搭船,餓了吃些乾糧,累了住大車店。」
「方才你說,寶鋆不是給了你50兩的賀儀嗎。」
「這錢我怎麼能用,知曉了真相便放回到他那高門府邸的台階上了。」
古平原聽得肅然起敬,深深地點了點頭。
這樣曉行夜宿,好不容易到了安徽省境,沒想到廬州周邊在打仗,必須繞遠路經過安慶,這一下精打細算的盤纏也不夠了,喬鶴年沒辦法只得把官服都當了。為了省點錢,他與路上偶遇的一隊雜耍班搭夥而行,又為了抄近道走到了弔死嶺前,結果正遇上土匪劫道。
土匪有土匪的規矩,「五花八門」的人都是江湖人,一般來說只要給買路錢就放過去,並不為難。壞在雜耍班裡有個小夥子自逞勇武,話說的時候沖了點,結果把土匪惹惱了,揮刀要砍,雜耍班自然要自保,結果「乒乓」一陣打,人群四散,腿腳快的就跑走了,喬鶴年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被抓到山上當了肉票。
肉票裡面最倒霉的就是沒人來贖非死不可的「桿票」。土匪問明白喬鶴年是外鄉人,在本地無親無故,下飛帖勒銀子都沒個地方,這是結結實實的「桿票」,連等都不用等了,直接就要把他一刀宰了。
喬鶴年想過此番來到安徽也許會保不住這條命,但是一門心思想的是補上縣缺之後,如果遇上長毛攻城,自己必定不屈而死,朝廷也必有優恤恩典,也算是給喬家祖上爭了光。沒想到落在土匪手裡,從此人間無聲無臭沒了喬鶴年這個人,死得實在太窩囊了。他心裡這麼一想,憂悲鬱苦齊衝心頭,不由得就口佔了一首絕命詩。
說來也巧,喬鶴年吟詩。正被大當家邱雄聽見,邱雄是粗人,但是聽過三國演義這部書,早就琢磨著請個諸葛亮來給自己當軍師,也好並幾個山頭,擴充擴充勢力。聽見喬鶴年吟詩,雖然聽不懂,但是認定這是讀書人無疑,立刻命人把喬鶴年放了,一問是個外鄉人,那就更好了,不必擔心他與本地官府有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