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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八家大票號,唯古平原馬首是瞻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愚不可及!」王天貴怒氣沖沖地呵斥著王熾,「還有你古平原,你是三掌柜嘛,就放任夥計如此胡鬧?」 「這下糟了,現在街面上都在說,泰裕豐輸給了大平號,咱們的三掌柜給人家的大少爺磕頭賠罪,面子輸完了輸里子,眼瞅著剛紅火起來的買賣,被你們這麼一折騰,主顧又要跑到大平號去了。」曲管賬在一旁不住火上澆油。 果然,王天貴更加怒不可遏,點指著古平原,「你這個三掌柜在場,不但不能阻止,反倒更加壞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罰你半年的月俸,還有王熾也是一樣,罰三個月的月俸。」 「是,古某領罰!」古平原不爭不辯,面色如常,倒讓想看場好戲的曲管賬好生失望。 一直默然不語的王熾心裡有數,這是王天貴故意偏罰,自己若不是仗了王家侄兒的身份,不會罰得這樣輕。他剛要說話,王天貴把手一揮,「都散了吧!」說著頭也不回帶著曲管賬走了。 「大掌柜,我得到一個消息!」曲管賬在後房神神秘秘地說。 王天貴讓如意揉著肩,舒服地躺在一張藤椅上,半眯著眼問:「什麼事啊?看你這樣子,倒像是知道了什麼天大的秘密。」 「喬家沒銀子啦。」曲管賬就知道這個消息一定讓王天貴睜大眼,果然,王天貴挺起身,神色立時就變了,「喬家家大業大,你說他沒銀子,恐怕不準吧。」 「這事兒啊,真沒幾個人知道。喬家上個月有個賬房老先生,歲數到了辭櫃,回家享福去了。可巧了,他和我老婆的娘家是鄰居,這人老了就喜歡說點新鮮事引人來聽,結果就說到了喬家,說這喬致庸把所有的銀子都拿去南方買了茶山,銀庫見底已經有大半年了。」 「是這樣啊。」王天貴點了點頭,「這麼說是真的了。」 「是真的。大掌柜,我有個想法。」曲管賬一抬眼,正看見如意彎腰給王天貴揉肩,領口處一片雪白,溝壑隱約可見,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我想,大平號總這麼和咱們斗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把喬家這事兒透給他們,大平號一門心思要把生意做大,不會放過這個老虎打盹的好機會。」 「你是說把禍水引到喬致庸那兒去,使一招驅虎吞狼?」 「大掌柜明見。」 「咳。」王天貴咳嗽一聲站起身,緩緩走了幾步,回頭問曲管賬:「你知不知道喬致庸在做什麼?」 「不是販茶嗎?」 「是救山西商人的命!」王天貴加重了語氣,「自打長毛起兵佔了金陵,南方茶路就斷了。山西一省靠著往恰克圖販茶為生的生意人成千上萬,如今都沒了生路,也就不會與票號往來,這也正是近年來票號生意萎靡不振的原因。」 曲管賬想著這幾年的生意,恍然點著頭。 「喬致庸這個年輕人了不起,敢傾其所有去買茶山,這要是有個萬一,他喬家可是滅頂之災啊。光是這份膽魄就不由人不佩服。他要是能打通茶路,就是給了山西商人一條活路,也就等於幫了票號的忙。這個時候,我決不能往他後面捅上一刀,懂嗎!」王天貴瞪了一眼曲管賬。 曲管賬沒想到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臉上一陣不自在。忽聽王天貴又說,「我也有個消息,雲南的銅路斷了。」 「啊?」這個消息對於票號來說太重要了,曲管賬頓時豎起耳朵。 這是巡撫大人親口告訴我的。天下銅礦素有「七成滇,三成贛」之說,我們山西也有銅礦,不過其數幾可忽略不計。銅錢鑄造幾乎全靠雲南銅。 鬧長毛之後,運河連年失修,河道淤積,輕一些的客船、糧船尚可通過,可是吃水重的銅船絕跡已久,眼下南銅北運靠的是走蜀道。 「長毛石達開最近在四川攻城拔寨,佔了好幾座城池,扼守住了出川的要道,運銅車都被堵在成都,一輛也過不了廣元棋盤關。」王天貴慢慢悠悠說到這兒,語風忽地一變,「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等這個消息傳到山西,必然引起銅貴銀賤的風潮。從明天起,你要不惜血本去搜銅,要在大家明白過來之前,把銅貨存足,到時候一脫手,那利可就大了。搞不好,能把大平號的銀葫蘆買下來。」 「我懂了,我懂了!」曲管賬一臉的興奮。 「此事宜密,萬不可走漏風聲。」 等曲管賬退了出去,王天貴坐回榻上,他有好些日子沒這麼舒心了,看著如意,眼裡放著貪色的光,「來吧,到床上來給我好好揉一揉。」 半夜三更,古平原被一個敲門聲驚醒,來者出人意料竟是酒肆老闆劉三快。 「三掌柜,你們柜上有個人喝醉了酒,直喊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找過來了。」 古平原披上衣服跟著他到了酒肆,一看正是王熾,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已然酩酊大醉,嘴裡嘟嘟囔囔說著醉話。 古平原喚他不醒,只好謝過了劉三快,把王熾半扶半架帶回了泰裕豐,一路上王熾酒話不斷,喊著古平原的名字,大叫著「既生瑜何生亮」,把古平原聽得哭笑不得。 到了泰裕豐,自然有那一幫跑街夥計圍攏過來,有給王熾按頭的,有給他煮解酒湯的,夥計們一個個都圍過來問,聽明白王熾是借酒澆愁之後,都各自嘆息。 「王大哥可是個好人。」白花蛇發了議論,「其實時日久了,咱們都看得出他和王大掌柜關係不一般,可他從來不顯擺自己的身份。反倒是有活兒搶著干,有賞退著領,兄弟們誰有了難事找到他,他只要能幫決不推辭,這一次要不是……」他為難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別的甭說了,就今天輸得這麼慘,真夠他難受的了。」 「王熾沒有輸。」古平原坐在一幫夥計中間,聽到這兒插了句嘴。 夥計們起先沒在意,等品過味兒來一起瞪大了眼睛,齊齊望向古平原。 「三掌柜,您這玩笑開大了,王大哥輸在當場,我們都看見了,那個什麼蘇公子真是神人哪,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玩算盤的。」 「你們都被他唬住了,他為什麼眼睛蒙著絲巾,就是不想讓大家盯在他的手上。他根本就沒有按著賬簿去撥打算盤,只是隨意亂撥而已。」 「這不可能吧。」矮腳虎叫了出來,「那他最後寫的數怎麼和王大哥一模一樣,難不成有天眼通!」 「是天心通。」古平原接道,「她是在心算,所有的數目都在她心裡過了一遍,最後算出了這個結果。」 心算! 夥計們回頭一想蘇紫軒當時打算盤的手勢,果然覺出不對,可是心算,這也未免太…… 「這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手在撥算盤珠,心中在默算,我雖然看得明白,可是沒辦法當場戳穿他。不過正因為他作弊,所以王熾沒有輸在算盤上。」 原來是這樣,夥計們一個個聽得傻了眼,白花蛇眼角一瞥,這才發現王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怔怔地坐在床上聽著古平原說話。 轉過天來,古平原正想好言安慰,讓王熾休息幾日,卻見他已經打好了行囊,揚頭問道:「三掌柜,城北草堰、梅花嶺和土埠是不是還沒有夥計去過,這幾日我去跑跑。」 古平原一愕,旋即笑著點了點頭,「王兄不要太過辛苦。」 「放心吧,我去了。」王熾緊了緊背帶,大步走出門去。 「我要走了。」如意半坐起身理著褻衣,身後的李欽眷眷不舍地環著她柔軟的細腰,「再呆一會兒,離天黑還早呢。」 「天黑那老頭子就回來了,他要是起了疑心,你我都沒好果子吃。」如意點了一下李欽的額頭。 李欽是真迷上了這個漂亮姐兒,只要張廣發不找自己,就恨不得整日與她廝混在一起。無奈如意卻不能常常出來與他相會,李欽有些不高興地說:「我是不怕,就是不知道你如何?」 「我也不怕。」如意忽然有些失神,她又想起了古平原,要是那時候他與自己在一起了,此時會是個怎樣的情形呢。她晃了晃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我告訴你兩件事,都是我在老頭子房裡聽來的。」要是弄垮了王天貴,至少不必再擔驚受怕。 李欽聽完了,一躍而起,在如意臉上重重親了一下,「心肝寶貝,你算是立了一大功,我這去大平號把消息告訴張大叔。」說完下床穿衣戴帽,一股風似地走了。 如意看著還在搖晃的房門,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男人……」 「你就甭問我是從哪兒知道的了,總而言之千真萬確。」李欽回到大平號卻意外得知張廣發被李萬堂找到北京去了,說是要面授機宜。票號里如今就留著一個蘇紫軒。李欽藏不住話,就把從如意那兒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對蘇紫軒說了一遍。 「你說,是不是個發大財的好機會?」李欽追問沉吟不語的蘇紫軒。 「喬家的事兒不妨先放著,如今對付泰裕豐尚且不能得手,要是平白再惹上喬家,誰能想到下一步是不是惹火燒身。」聽到喬致庸的名字,蘇紫軒的眼睛裡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波光。 李欽沒想到蘇紫軒會這樣說,掃興地說,「那銅呢,泰裕豐能收銅,我們也能收,可別讓他一家佔了便宜去,到時豈不是更不好對付了。」 「收銅是要花本錢的。張掌柜去了北京,柜上不會讓你擅動這麼一大筆錢。等到張掌柜回來,黃花菜都涼了,人家泰裕豐早就把銅都弄到手了。」 「那怎麼辦,就眼睜睜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李欽想了想真是不甘心。 蘇紫軒笑了一下,從她最近常看的《揚州畫舫錄》里拿出一朵當做書籤的乾花遞給李欽。 「這是什麼?」李欽看了兩眼,疑惑地問。 「這叫海州香薷,它開在哪兒,那兒就有銅礦。」 「真的?」李欽反覆擺弄著這朵小花,瞧不出這玩意兒還有這麼大用處。 「你猜,我是在哪兒看到這種花的?」 「難道是這附近不成。」 「過了小南河,離這兒三十里,有個油蘆溝村。我上個月去那兒遊玩,發現後山的山坳里長了一大片的海州香薷。」這話半真半假,地方確是如蘇紫軒所說,可是她之所以能到了那片山坳,是因為追趕喬松年這個瘋子的緣故。 「也就是說,那裡有一大片的銅礦。」李欽想了想搖搖頭,「擅自開礦是重罪,張大叔不會同意的。」 「不但要開礦,還要鑄錢!」蘇紫軒悠然道,「膽小不得將軍做。你這個李家大少爺要是有膽子,我這兒就有開礦的銀子。」 私自開礦鑄錢,被官府抓住了是死罪,李欽真的猶豫不決。蘇紫軒跟了一句,「要不,我去找古平原,他的膽子大。」 「不!」李欽猛然回頭盯著蘇紫軒,「你有多少銀子?」 張廣發等候在戶部尚書寶鋆的府門外已經兩個時辰了,李萬堂還不見出來,他心裡開始有些七上八下。終於那兩扇中門大開,寶鋆微笑著把李萬堂送出門。邊門進中門出,這是主人敬客的舉動,果然李萬堂臉上帶著笑,沖著張廣發走了過來。 「老爺,事情談成了吧?」 「不容易,但還是成了。」李萬堂淡淡說道,「過幾日內廷就會有旨,你要急速趕回山西去布置。」 方才他在寶鋆家,兩個人互相試探著對方的底,一個怕要得少了吃虧,一個怕給得多了惹來獅子大開口,彼此說笑言談間討價還價,終於談成了一筆大生意。 「老爺,這件事光內廷下旨還不成,天津的洋行也要策動起來,一擁而上才能啃掉山西票號這根硬骨頭。」 「洋行那邊,寶大人已經答應讓總理衙門去安排了。還有一件事對我們也很有利,雲南的銅路斷了。」李萬堂結交官府,要的就是這樣的消息。 「簡直是天助我京商,這下子三管齊下,我就不信山西票號還能翻過身來。」張廣發摩拳擦掌,滿臉都是笑容。 李萬堂瞥了他一眼,「如今這一計本來是想等滅了泰裕豐,站穩了腳跟之後再用,現在不得已提前用上了。你可不要一誤再誤,倘若再不能見功,我可不能容你了。」 「是!」張廣發馬上斂了笑容,惶恐地低下了頭。 古平原獨樹一幟的放賬法讓太谷一縣的小生意人賺了個盆滿缽滿,鄰縣的生意人聽聞之後也紛紛前來借貸,泰裕豐的生意一時做得是風生水起。 「三掌柜,我覺得還有一處主顧也不可不用。」王熾自從被古平原解了斷手之難又在夥計中保全了顏面,雖然沒有說個「謝」字,但與以往相比,輔助古平原做生意真是盡心儘力,毫不懈怠。 「哦。」古平原對王熾一向比對旁人還要客氣三分,「王兄又想到了什麼好路子?」 「駝隊。」王熾解釋說,駝隊雖然都有貨東,但是往往駝背上的滿滿當當的貨物里總有一兩成是駝伕帶的私貨,這已經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兒。 「駝伕們走南闖北一路辛苦,沿途販賣些私貨,賺點行腳喝酒的錢兒,領房就是當面撞上也不會說什麼。所以這是一筆極為穩妥的買賣。」王熾坐在桌旁侃侃而談,古平原也坐著相陪,幾個小夥計站在那裡細聽。 「不過駝伕本就是貧苦人兒,夾帶的私貨也無非就是些煙葉、碎米、撥浪鼓、補衣用的布條什麼的,沒什麼賺頭。要是他們能運藥材、紙張、首飾、乾鮮貨之類的物品,轉過手來利潤就大了。別的甭說,咱們山西的老醋賣到直隸、長蘆這些地方,立馬就是幾成的賺頭。」 「我懂了,我們放賬給這些夥計,從中抽成。」古平原輕輕拍了一下桌子。 「對,風險自然是有的,可能就有些不地道的駝伕不願還錢甚至就此跑了,但這畢竟是極少數。我們還可以給駝隊領房一筆低息的銀子放賬作為好處,他為了自己的利潤,也會約束夥計們,儘可能不會出現逃債的事兒。也可以把一個駝隊的駝伕放到一個摺子里,要是跑了一個那今後這個駝隊就借不到錢了或者利息要抬高,駝伕們為了自己考慮,會互相看著彼此,甚至會主動幫我們去追賬。」這筆生意王熾想了好久了,前前後後通盤考慮,覺得萬無一失,這才說了出來。 「好!」古平原擊節讚賞,「王兄真不愧是把好算盤,可謂是算無餘策!」他一聽就知道這絕對是一筆好生意,通省每天進進出出的大小駝隊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這筆生意可真了不起,也難為王熾能石頭裡榨油想出這麼一招來。 「王兄,這筆生意就由你帶幾個夥計去接頭,將來紅利自然也是你佔優。」這可不是一筆小錢,拿了獎賞只怕蓋房子娶媳婦都夠了。 「不!」王熾一擺手,「我也跟三掌柜學學,這筆銀子均分給大家,」 幾個小夥計聽了自然高興,古平原卻心有感慨。先是覺得王熾這個人不簡單,雖是夥計卻有大樣,假以時日未必不能一飛衝天,自己不能把他當個普通夥計看。隨即又想到,這泰裕豐的夥計其實有才有識之輩著實不少,王天貴也算是個會用人的掌柜了,只是利欲熏心,表面開票號,背地裡卻放高利貸,為了牟利無所不用其極,唯獨不把人命放在眼裡,這麼一爿好買賣落在這麼一個人手裡,真是可惜了。 「魯連蹈海非求名,鴟夷一舸寧逃生。」古平原想著不自覺吟哦出聲,幾個小夥計聽不懂,王熾卻聞之愕然,他讀過幾天私塾,知道這說的是寧死不受強敵屈辱之意,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拉頭寸放賬的生意正做得熱火朝天,曲管賬忽然叫走了一半的跑街夥計,說是另有一樁生意要用人,而且是王大掌柜的吩咐。古平原心裡奇怪,自然要暗中查問,很快就得知,王天貴正在用銀庫里的銀子到省內各地收銅錢,官價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錢,如今泰裕豐肯吃十幾個銅錢的虧,不多時銀庫里就堆滿了銅錢,地方不夠連王家大院的後宅里也都成了存銅錢的庫房,以往從村莊里拉來的銅錢頭寸都要送到爐房去兌成銀子,這時候也都直接存進了銀庫。 「他要這麼多銅錢做什麼?」古平原知道其中一定有鬼,但是這件事整個票號只有王天貴和曲管賬知道原委,古平原雖然明知事情不對勁兒,卻看不透真相所在。 王天貴大肆收銅的後果在半個月後就顯現出來了,小戶人家沒銀子,平日里使的花的都是銅錢,眼見市面上銅錢日漸稀少,沒了銅錢,老百姓就買不得東西,一些小本買賣漸漸經營困難起來。 「大掌柜,街面上今日已經是九百文兌一兩了,咱們可賺大發了。」曲管賬滿臉堆笑對著王天貴說。 「這不算什麼,等過幾日你再看看。」王天貴嗤笑一聲。 「是、是。大掌柜你可真有眼光。」 說話間,王熾走了進來,「大掌柜,我聽跑街的弟兄說,眼下銀庫里的銀子都變成銅錢,這事兒是真的嗎?」 「嗯。」王天貴看了一眼他這個侄兒,微微應了一聲。王熾的本事他很欣賞,但是幾番試探,卻覺得他脾氣太倔,不是個能共腹心的。 「這怎麼行呢。」王熾事事都為票號打算,一聽就急了,「雲南的運銅車一個月來省一次,我們雖然傾其所有推高了銅價,可是運銅車一到,價錢自然回落,我們要賠上一大筆錢。」 他停了停,見王天貴無動於衷,又急道:「現在通省票號都在等著看咱們的笑話,他們說了,即使這時候咱們拋出銅錢兌銀子,他們也不會接著,非要等到月底,給泰裕豐一個教訓不可。」 「是么?」王天貴瘦削的臉上這才出現了笑容,顯得得意非常,他已經派出得力的夥計沿著銅道一路打聽過,知道藩司所言不虛這才敢放出手大筆收銅。「他們想看笑話?到時候我陪他們一起看,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怎麼樣?」王熾從王天貴房裡出來,古平原正在廊下等他。 王熾搖了搖頭。 「王大掌柜一定是聽到了什麼信兒。」古平原一聽王熾的話,就知道王天貴絕對是有十足的把握來放手一搏。 他猜得不錯,十天之後謎底解開,全省的票號爐房盡皆嘩然。 雲南的銅車沒有如期到達,而且來日遙遙無期。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各大票號都起了恐慌,市面上的銅價也是一天高過一天。 「七百五十文一兩了。」曲管賬急匆匆到後堂來報信兒,喜滋滋地說道。 「嗯。」王天貴正在躺煙盤,吞雲吐霧間面色難辨。 「是不是該把銅錢兌出去一些了。眼下票號每日兌換銀票,還有主顧來提銀子,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往來,可是銀庫里都快沒有銀子給付了。」 「不!」王天貴回答得很快,「我還有一招沒使,這一招使出去,銅價會漲得更多。眼下庫里缺銀子不要緊,到日升昌去按照同行拆借的利去借,與銅價相比,這一點利錢不算什麼!」 曲管賬聽得頭皮一麻,借錢付利息等於是兩頭吃虧,這在泰裕豐可是頭一回,要是把握不好局面,萬一出點紕漏,這損失可就足以動搖泰裕豐的根基。但他從不與王天貴爭辯已經成了習慣,當下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曲管賬走後,王天貴安排一輛馬車連夜趕到了太原府,他要來找本省的徐藩台。 太原府的藩司衙門居於西城門旁,據說太原地下有一隻金鱉馱城,一直在緩慢地往西南晉祠方向爬去,想要喝那裡的水,一旦金鱉到了晉祠,就會水漫太原城。為了鎮這隻金鱉,保全城的百姓,所以把掌管錢糧的藩司衙門就建在城門旁,也就是鱉頭所在之地。 王天貴照例給了門上二爺一個厚厚的紅包,立時得到通稟,藩台大人不多時便傳見。 他身上捐著七品銜,是具了官服前來參見,等到了裡面,主人家立馬請更便服,以示敬客,但王天貴還是恭恭敬敬行了堂參之禮,這才換了便裝與主人同坐品茗。 寒暄幾句後,王天貴把一個裝著銀票的小袋子放在桌上,「前幾日蒙藩台大人賞識,賜了我一條發財路子,今日特來道謝。」 徐藩台矜持地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把袋子稍稍挑開,露出半截銀票,瞄了一眼便滿意地放在手邊,「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王翁也太客氣了。」 「大人千金之軀,為下官抬抬手也是我的福分。」 「哈哈哈!」徐藩台聽得笑了起來,「可是我聽說,你那些收來的銅錢還放在銀庫里,你可要當心。戰場乃不測之地,石達開眼下雖然守住了蜀道,可萬一他失利,消息傳得比風都快,你的銅錢到時候就不值錢了。」 「多謝大人提醒。」王天貴早就想到這一點了,所以才連夜趕了來。「銅價雖然漲上去了,可是這麼個大好機會,就賺這麼一點銀子實在讓人心有不甘。實話說,我還想再多報效大人一些。」 「哦。」徐藩台品了品了這話的滋味,知道王天貴此番除了送禮,必然還有事相求。「王翁有話就直說吧,你我也是老交情了,何必拐彎抹角。」 「是,英明不過大人。」王天貴恭維一句,看了看徐藩台的臉色,輕輕道:「那我可就說了。」 等他把來意道明,徐藩台輕吸一口冷氣,他掌著錢糧,王天貴方才的請求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這個老頭子心可夠黑的。」他沉吟著用茶蓋撇了撇杯里的浮葉,好半天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王天貴。 「這樣做,萬一朝廷怪罪下來,本官吃罪不起呀。」 王天貴一直在注目於徐藩台,聽他這樣說,知道只要能留一個將來卸責的餘地,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而這個餘地他早就幫徐藩台想好了。 「眼下江南江北大營都在催著要協餉,這筆錢糧是天下第一欠不得的債,哪個省欠了就要摘巡撫的頂子。朝廷若有旨意詢問,只說收取糧食充作協餉雖然易辦,可是路上卻也易於折耗,為了保全軍餉,只得從權辦理。如今天下第一要務莫過於剿滅長毛,有軍務這頂大帽子放在上面,連戶部的堂官和本省的巡撫大人也要幫著您說話,颳風下雨也淋不著大人哪。」 「唔。」徐藩台再想一想,確是如此,這幾年地方政績有失,只要祭出為了軍務這個理由,幾乎無不得到諒解。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銀票,王天貴趕緊跟上一句,「此事若成,我准忘不了大人的提攜之恩。」 「呵呵,好說。」徐藩台打定了主意,吩咐一聲:「來人,到籤押房去,把起草文告的師爺請來這裡。」 王天貴喜動顏色,起身一揖:「多謝大人成全。」 古平原並不知道王天貴在背後玩的這些花樣,他如常帶著兩個夥計去了縣城外的十八里鋪,夥計們身上背個布袋,裡面是應付的利息。古平原重立票號規矩,連主顧上門取息這一條都改了,改成若是一村一鄉積攢到一定份額,就上門付息。這又不用王天貴去跑腿,見夥計們沒二話,他也樂得如此。 往日里到了付息這一天,村口遠遠就有人等著泰裕豐的夥計,一見了就會扯開嗓子大叫,把全村人都喊來迎接。別看利錢並不多,在莊戶人家眼裡這都是天下掉下來白得的錢,哪怕只是一個大子的息,都能樂得半天合不攏嘴。 今天古平原一直走到了村頭第一家小院,也沒見到一個村民,心裡自然很是納悶。「總該不會是都下田了吧?」他正這樣想著,忽然從前面傳來一陣哭喊的聲音。 古平原與兩個夥計對視一眼,加快了腳步,等到了近前才看見,一大群的村民圍著老槐樹,樹下有個女人正趴在地上以頭搶地,嘴裡哭叫著:「老天爺不讓人活呀,剛攢下這點家底,都要倒給官府了。我這二兒子好命苦,眼看就要下聘啦,這下子讓我去哪兒籌錢呀!」 一眾村民圍在旁邊都在嘆息,古平原仔細一瞧,這個女人他認得,就是村頭第一家的齊大嫂。她是個寡婦人家,為人最是要強,人也潑辣,但卻是刀子嘴豆腐心。獨自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長大,從沒靠過別人一把力,古平原當初為了勸她把錢存在票號,可是差點把嘴皮子磨破了。如今如期付了兩回息之後,齊大嫂再見古平原已然親熱得如同一家人,每次見他來村裡發息收賬,她都非留一頓飯不可。今天古平原來村裡,口袋裡就有給齊大嫂的利息,這本來是齊大嫂日盼夜盼的日子,她怎麼卻哭得如此摧心斷腸? 古平原走上前一問,有村民嘆了口氣,指了指老槐樹上釘著的一張布告。古平原看過之後頓時呆住了,這張布告是省里藩司衙門發到各村各鎮的,寫的都是白話,意思只有一條,從今天起,為了從速運送軍餉,所有應繳糧食都要民折官辦收取銅錢,也就是說要老百姓把糧食賣了換取銅錢來完稅,最可氣的是,因為徵收錢穀糧稅都是收取上一年的,所以這一次所交的銅錢數目都要按照上年的糧價來收。 「去年一石糧食賣兩吊錢,如今銅貴銀賤,一石糧食只能賣一吊錢,藩司衙門的這個告示一貼,明天可能連八百個錢都賣不到了,這不是活生生要人大半條命嘛!」村民無不愁眉苦臉,有幾個已經陪著齊大嫂放了哭聲。 古平原皺緊了眉頭,這分明是官府見銅價漲上來便趁火打劫,鄉紳大戶可以找人向官府疏通,或者依舊納糧或者交銀子,至於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子按大清例是永遠免徵錢糧,所以眼下這場災難與他們根本無干,倒霉的就是辛苦種田的百姓。 「我們要連夜去賣糧,不然明兒這糧價兒一定又掉下來。古掌柜,當初我們往柜上存的都是銅錢,如今寧可不要利息,請您把銅錢再還給我們。這是摺子,求您一定行行好,要是這筆錢再拿不到,全村有一半人要上吊啊。」年過七旬的老村長顫巍巍抖著手,手裡是一疊泰裕豐的摺子。 古平原伸手欲接,一個夥計猶豫著在旁提醒道:「三掌柜,這怕不行吧。大掌柜能同意嗎?」 老村長雖然年紀大,但是耳聰目明,聽見了這夥計的話,雙膝一彎跪了下來:「古掌柜,您行行好吧,我們全村可都指著這些錢呢。」 古平原趕緊扶住老村長,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已經哭岔了聲的齊大嫂,點點頭將那疊摺子接過,「老人家,這件事情交與我去辦吧。」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太谷縣,等來到泰裕豐門前,頓時驚怔住了。就見泰裕豐前黑壓壓一片都是手舉摺子的主顧們,有跑了幾十里路來的村民,也有就在城裡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曲管賬正站在門口,滿臉的不耐煩,一手捻著鬍子,一手向外轟著。 「你們這些人,怎麼聽不懂話!存進來的雖然是銅錢,可只要沒出三個月,柜上有權用銀子支付,反過來也是一樣。這是官府允許的,歷來就是這麼辦,你們這些平頭百姓如今不同意,一定要柜上付銅錢,是不是想反抗官府!」 官府定的規矩,百姓哪敢說個不字,可是這個損失實在受不得,賣酒的劉三快也擠在人群中,他苦著臉說:「誰能想到這短短一個月,居然銅貴銀賤到這種程度,賺的錢沒了影不說,官府一定要用銅錢繳稅,我們也是沒辦法才來票號上取錢。」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當初你一個酒販子開了酒肆,你怎麼不說想不到?哼,佔了便宜就閉嘴,吃了虧就大聲嚷嚷,這就是你們這些窮光蛋的嘴臉。趕緊滾開,妨礙了票號做生意,我讓知縣老爺派差役來抓你們坐大牢!」 古平原在人群後聽著曲管賬這些尖酸刻薄到了家的話,氣得心裡直打哆嗦,眼前這些人雖然沒一個有錢人,可是聚沙成塔,都是他和一干夥計好言好語好不容易才維持住的主顧,泰裕豐前一段日子之所以能支撐得住,甚至王天貴之所以能大肆收銅,都是因為有了他們的銀子進項。如今曲管賬過河拆橋,這一番混賬話講出來,今後他們再也不會和泰裕豐往來了。 「各位!」古平原擠進人群,先是掃了一眼曲管賬,然後沖著四面八方一拱手,「請你們少安毋躁,我這就進去找大掌柜,無論錢多錢少,你們都是主顧,柜上一定不讓大家吃虧就是。」 「古掌柜來了,這下可好了。」劉三快搶著沖身邊的人喊道。 「古掌柜,我們實在是沒法子了……」話音未落,人群中已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無需如此,大家請快起來。」古平原急出了一身汗,連忙走下台階,同好幾個夥計一起,好不容易把大家都攙扶了起來。 「古掌柜。」眾人七嘴八舌,可還是劉三快的嘴最快,「不是我們不體恤柜上,實在是事情逼到頭上了。我們是小本買賣,每日的酒飯錢都是用銅錢付賬,從沒有用銀子的時候。要是花銀子,那一角酒錢還不夠銀剪崩碴的呢。可是現如今銅錢這麼貴,老百姓都捨不得花錢買酒喝,我的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別說我,城裡這些賣雜貨的貨郎、賣吃喝的攤主哪個不是如此?」他說著把手往兩邊一划拉,眾人紛紛點頭。 古平原面沉似水,他畢竟入票號的時間還短,對於銀錢交易尚不精通,當初只是為了王天貴大筆囤積銅錢而隱隱擔憂,可沒想到雲南銅路斷絕再加上官府一通告示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看樣子這不是一縣一城的事情,全省的生意一定都大受影響。 「你不要再說了,我都懂了,想必官府對生意人也有告示,要你們用銅錢完稅,是不是?」 「明白不過您古掌柜,我們實在是沒有這筆錢,不然不會到票號上來攪鬧。」 「別這麼說,你們來要錢是應該的,有存有取這是常情,至於你們想要銅錢,我這就去和大掌柜商量。」說罷,古平原再拱拱手,匆匆往後堂而去。 他與眾人交談,曲管賬可是一言未發,只是冷眼旁觀。王天貴的主意,曲管賬再清楚不過,絕不會因為古平原為大家陳情,而放過發財的大好機會。古平原這一去,非弄個灰頭土臉不可,自己只需坐著看好戲便是。 古平原在屋外停住腳步,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一下,這才抬腳進了王天貴的房間。 「大掌柜,門口的情形你都知道了吧?」 王天貴正在房內看一筆賬,聞言放下賬冊,「知道了,一些升斗小民在鬧事而已。」 「那些可都是柜上主顧,當初請他們來柜上存銀時,是泰裕豐最困難的時候,多虧了他們……」 「又怎樣呢?」王天貴把眼一瞪,「你方才也說了,這些只是主顧,不是父母!退一步說,就算是父母,只要是主顧,也得按柜上的規矩辦。」 古平原被他的話噎得一怔,想了想還是說道:「如今要是付給銀子,可就是把這些人全都坑了,他們今後就不會和柜上再有往來,那泰裕豐的財路可就斷了。」他知道和王天貴不能講道理,更不提論情,只能說利。 「你錯了。」王天貴站起身,緩緩走了兩步,推開窗子指著外面:「這些老百姓,他們就像是外面那片天,雲彩來了就有雨,可是風來了颳走雲,那就又是一片朗空。真正不能得罪的是大戶,你是讀書人,孟子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為政不難,不得罪巨室。』」這確是孟子的原話,古平原飽讀詩書自然知道。 「他為何不說『不得罪小民』?」王天貴冷冷一笑,「為商也是一樣的,這裡面的道理,你自去揣摩吧。」 古平原一路走出來,只覺得腳有千斤重,曲管賬還在門外,一看古平原灰白的臉,立時得意地笑了一笑。 「古掌柜,怎麼樣?」劉三快立時問道。 古平原看著眾人殷殷盼望的目光,嘴像抹了膠一樣,張了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諸位,柜上絕不會短了你們的錢,只是、只是眼下只能兌銀子,還望大家……」 「奸商!」「揍他!」古平原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有人怒吼起來,接著石塊雜物如雨點一般砸了過來。曲管賬一見早就躲到票號里不見人影,門外就剩下古平原和幾個夥計立時成為眾矢之的。 古平原試著想要安撫這些人,可是人潮如怒濤,他就像一葉扁舟,被眾人推搡著拳打腳踢,那幾個小夥計也都挨了拳腳,個個都嚇哭了,跪在地上不住求饒。 古平原起先還不斷解釋著,後來見人們像瘋了一樣什麼都聽不進去,只得伸手護住頭臉,這時有個人衝過來掄起一棍子狠狠砸在他的後背上,古平原就覺得眼冒金星,身子一栽倒在地上,那人不依不饒,用快靴的硬掌跟兒,沖著古平原的胸腹之間,下死力猛踹了一腳。 「哇!」古平原只覺得彷彿一把燒紅的刀子攮進了身體里,狂噴了一口鮮血,兩眼一翻就此昏死過去。 老百姓雖然憤怒得一時失去了理智,可是看到出了人命,立刻就膽小起來,倘若被抓到官府問話,這可是脫一層皮都甩不掉的官司,於是三三兩兩走避不迭,不多時門前一個人影不見。那幾個小夥計這才敢跑過來,抹著眼淚把古平原抬到了票號里。 那個下狠手的人丟了棒子,也跑到不遠處的一個街角,有個女人正等在那兒。 「四姨太,我這兩下子打得還成吧?」陳賴子笑嘻嘻地說,滿以為如意能誇獎兩句,誰知如意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太重了!」她不滿地說,隨後丟過一個錢袋,「裡面是答應你的二十兩,這事兒不許對別人說,不然我揭了你的皮。」 「是、是!」陳賴子連聲答應,見如意走遠了這才悻悻道:「說要狠狠打,打完又說重了,這小娘們,真難伺候!」 古平原的肋骨被陳賴子趁亂踹斷了三根,背傷也不輕,王熾請來的郎中讓他卧床靜養,可他剛醒過來便讓「矮腳虎」打開自己床頭小箱,將裡面的五百兩銀票取了出來。 「拿去給十八里鋪的鄉親們,特別是齊大嫂。」 矮腳虎覺得這銀票燙手,「三掌柜,我們打聽過了,如今全省上下都是這個情勢,你這些銀子不過杯水車薪而已,我看……」 「去!」古平原怒喝一聲,牽連傷處疼得鑽心,不得已用手捂住了肚腹。 「好、好,我去,三掌柜您靜養吧,我這就去。」矮腳虎縮了縮脖,哧溜一聲鑽出了屋。 古平原躺在床上,只覺得耳邊隱約還能聽到那些主顧的哭叫喝罵聲,心神恍恍惚惚,不多時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在夢中又回到了古家村,村後那條小溪從後山的岩洞中潺潺流出,游魚在清澈的溪水中歡戲,盛夏時自己最喜愛在溪頭那一片修竹中讀書,老師的女兒每日午後也會來此浣衣。二人情投意合,卻從未有過越禮之事,只是有一次天降大雨,她也跑到竹林避雨,竹葉窄小不堪雨襲,自己把長衫脫下擋在二人頭頂,那是兩個人生平第一次如此之近,近得彷彿能聽見對方心跳聲。 自己一眨不眨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兒,她也抬眼看了自己一下,又含羞低下頭去。自己不由得就想起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時心動,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忽然她像受了驚一樣,將手抽出,飛快地跑出了竹林,自己在後焦急地喊著:「依梅、依梅……」卻只見那窈窕的背影越來越遠,消失在一片雨幕中。 古平原猛然睜開眼,正看見身邊一人急匆匆站起身,背過身去。古平原視線還有些模糊,費力地分辨著,「你……」 「古大哥,你醒了。」那人好半天才轉過身來,臉飛霞紅,有些局促不安,兩隻手像是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 「是你啊,常姑娘。」古平原吁了口氣,回想著夢中的情形,轉過頭來看見桌上擺了一桌素凈的小菜,還有一籠剛剛蒸好的莜麵饅頭,做得小巧玲瓏,面香四溢。 「饅頭是我求李嫂蒸的,小菜是我自做的,都是剛採的山菜,最鮮嫩不過。我請教過人,你這傷不能沾葷腥的,倒是山菜益中補氣。」常玉兒說著過來要把炕桌擺上。 「不、不。」古平原連忙搖手,「我怎麼能讓你侍候呢,這於禮不合。」 「我在王家,還不是一樣做這些事。」常玉兒面上淡淡的,心裡想的卻是古平原方才夢中叫的那個名字,那便是他的意中人吧,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唇邊露出一絲苦澀。 正在二人尷尬之時,矮腳虎一頭撞了進來,他瞪著眼睛左右瞧了瞧,這才覺得自己莽撞了,後退幾步關上房門,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三掌柜,我能進來嗎?」 古平原和常玉兒互相看看,常玉兒到底綳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古平原又氣又笑,「進來吧。」 「三掌柜。」矮腳虎遲疑了半天,「那筆銀子我沒送到。」 「怎麼?」 「齊大嫂喝了砒霜了。」 「啊!」古平原與常玉兒都是大吃一驚,常玉兒雖然不認得什麼齊大嫂,但是人命關天,聽來當然心驚。 古平原則更是情急,急急拉住矮腳虎的袖子,「到底怎麼回事?」 「唉。咱們票號只付銀子不付銅錢,這個消息傳得飛快,遠近十里八村都知道了,十八里鋪也知道了。據說有個無需納糧的萌生趁機到村裡去,讓繳不起稅的人家把田產掛在他的名下。齊大嫂要是不答應,沒過門的兒媳那邊就沒錢送彩禮,親事自然也就吹了,只好咬了咬牙同意了。大概回家後越想越窩囊,於是一氣之下就喝了葯。」 「人死了?」古平原聽後失魂落魄。 「總算髮現得及時,灌了糞汁救了回來。可是他們家從此以後就是佃農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家業也都完了。」矮腳虎囁嚅著說,「這錢我沒敢送,她那倆兒子眼珠子都紅了,我要是說自己是泰裕豐的人,非讓村裡人給扣下不可。」 「那怎麼行,他們現在正是缺錢的時候,看病也要錢哪!」古平原氣惱得連連捶著床。 「這……」矮腳虎是真不敢去。 「給我吧。」常玉兒在一旁接過銀票,輕聲勸慰,「古大哥,你的傷要靜養不能動氣,好在齊大嫂性命無憂,這件事我去辦,一定把這銀票送到。」 「謝謝你,常姑娘。」古平原深深點頭,他這一番動作其實斷骨處疼痛難忍,只是強撐著。 就在他養病的這段時間裡,王天貴也在密切地注意銀錢動向,等到五百個大錢能兌一兩銀子時,他覺得差不多了。 「再等一天,明天我們就把庫存的銅錢拿到爐房和各地的票號去兌!」他吩咐曲管賬。 「今天就把這批錢運到各鄉各村去,越分散越好,這樣不易被人察覺。」與此同時,蘇紫軒也正在叮囑李欽。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雇了一批打井人和鐵匠,許以厚利之下,人人用命,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開出一批銅礦。大清朝的銅錢是銅鉛各五,而他們卻是銅三鉛七,真正是本小利厚。 「想不到這兩個月銅錢居然瘋漲,這批銅錢要是都兌成銀子,那可就賺大發了。」李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雲南的銅路這一斷,再加上官府的告示,銅價自然要漲上去。」 「還有泰裕豐,聽說他們真的收了許多的銅錢,如今付賬用的銀子都是從同行那裡付息拆借的。咱們這批假錢一流通,就等於是往泰裕豐的後心捅了一刀。」 「所以開礦鑄錢的事兒我不讓你告訴張掌柜,就是等到既賺了一大筆錢,又狠狠打擊了泰裕豐之後,給他一個驚喜,也讓他對你格外刮目相看。」蘇紫軒扇著扇子,悠閑自在地說道。 李欽興奮得鼻翼翕動眼裡放光,讓張廣發刮目相看還在其次,他最想讓自己的父親李萬堂看看:連被你委以重任的張廣發都辦不成的事兒,我卻能一舉功成,看你今後還說不說什麼趙括馬謖紙上談兵。 「快去吧,我估計泰裕豐也要有所動作了,咱們一定要趕在他們前面才行。」等李欽走了,蘇紫軒這才問四喜,「你都仔細看過了吧。」 「小姐,你放心吧。凡是給李欽用做開礦的銀票沒有一張能查到我們頭上。我們也從沒去過那礦上,這事兒就算敗露,也是這個大少爺一個人去扛。」 「就怕他扛不下來。」私自開銅礦鑄錢是大辟重罪。當初乾隆年間,戶部侍郎錢度奉旨督查雲南銅礦,發現有銅礦司官員與礦上工人私下舞弊,扣下銅礦販賣給倭夷,於是請出王命旗牌當場斬了十幾個人。其中一個不過是因為好玩,私自鑄了幾枚銅錢誇耀自己的手藝,結果不僅被砍頭,家產還籍沒充公,老婆孩子都被發往極邊苦寒之地給披甲人為奴。 「不過這也不關我們的事兒,出了事兒自然有李萬堂去頭疼。倒是你,」蘇紫軒轉頭對著四喜,「這些日子留意喬致庸,我聽說他去包頭辦高粱,算算日子快回來了,我要去會會這個山西第一大財主。」她說這話時,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微微的得意之色。 「大掌柜。」曲管賬沿著磚石小徑一路小跑,臉上都是惶急的顏色,「今天居然是五百五十錢兌一兩了,比昨天低了,咱們怎麼辦?」 王天貴一皺眉頭,「雲南那邊有什麼消息?」 「沒有,我安排了兩個夥計就守在黃河渡口,要是運銅車過河,他們馬上就會飛馬來報,誰的消息也快不過咱們。」 「那就沒事。興許是哪家票號手裡也攢了一批銅錢拋了出來,但絕不會多。銅價還會漲上去,今日不拋了,過兩天再說。」 事情大出王天貴的意料,兩天之後,銅價居然掉到了七百個錢兌一兩,曲管賬汗都冒出來了,「大掌柜,咱們也拋吧,再不拋出去,算上高價收銅和付給別家票號的拆借利息,咱們可就要賠本了。」 「不行,我泰裕豐翻身全靠這些銅錢了。」王天貴也不由得不急,他在房間里不停轉著圈,「雲南的銅車沒有到,銅價怎麼會降下來的?」 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如今市面上沒銅錢,越是缺少,價就應該漲得越高,沒道理不升反降,王天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件事兒古平原在病榻上也聽說了,王熾與夥計們每日來看望他,談起此事也都是一臉納悶。 「不會是無緣無故。」古平原也覺得奇怪,但細細一想凡事必有蹤,「難不成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他們聯手拋出銅錢穩定市面?」 「我問過了。」這就看出王熾的能耐,他在這些票號里都有相熟的夥計,「銅錢不比銀票,要是大筆拋出是瞞不住人的,可是別說這兩家,就是其餘十幾家大票號的夥計也都沒聽說柜上有這樣的舉動,至於剩下的小票號壓根無需去問,他們沒有這個實力去做這樣的事兒。」 「還有一家。」古平原心裡一震,「莫非是大平號?」 「更不會!」王熾搖搖頭,「自從大平號與咱們對著干,王大掌柜就命人盯著他們,大平號從來沒有囤積過銅錢,既然沒有收,哪裡來的拋呢?」 「這麼說起來,這還真是一件怪事了。」饒是古平原思路縝密,也一時想不明白了。 「大掌柜,這下子可真是大事不妙了!」又隔了一天,曲管賬半夜裡跑到王宅,「咣咣」地拍著門,進門時一腳沒留神絆在門檻上,生生磕了個頭破血流。 王天貴一看曲管賬氣急敗壞的樣子就知道必有大事,也顧不得讓他坐下歇息,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說!」 「官府今天到各鄉去撤了先前的告示,反倒是要求繳稅必用銀子或者糧食,這下子咱們的銅錢不是全都砸在手裡了嘛!」曲管賬也急得忘了疼,連連跺腳捶胸。 王天貴腿一軟,坐回到椅子上。官府的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明天天一亮,銅錢就會再往下跌,八百甚至九百個錢,搞不好還會回到一千個銅錢的官價上。自家損失慘重已成定局,最要命的是,之前別家票號肯拆借銀兩都是看在自己銀庫中有大筆銅錢作保的份兒上,如今銅錢一落千丈,別說再借,恐怕人家等不及要來催賬了。 「叫馬號備快馬,我要連夜上省!」王天貴忽然大喊了一聲。 看著王天貴急惶惶出了大門,登上馬車揚鞭疾去,如意趴在門邊眼裡現出笑意,只是當她一瞥間發覺常玉兒也匆匆出了門,那本就不易察覺的笑容瞬間就冰冷下來,她知道這丫頭要去見誰。 「別以為斷了幾根骨頭就算了。」她微微吐出幾個字,雖是夜深人靜,可也沒人能聽得清辨得明。 「有這事兒?」古平原到底是年紀輕輕,將養了十多天,身體已然恢復得差不多了。 「我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有錯。古大哥,你說這下子王天貴是不是要倒霉了?」常玉兒顯得很是高興。 出乎她的意料,古平原沉思片刻,慢慢倚著牆壁坐著,臉上竟然不見喜色。 「古大哥……」 「全城、不!全省的生意人都要倒霉了。」古平原看上去憂心忡忡。 「怎麼呢?」 「你想啊,原先銅價飛漲,官府又要求用銅錢完稅,老百姓吃了虧兌回銅錢,這已經是損失了一大筆,如今官府又變了卦,他們還要把手裡的銅錢兌回銀子或是買回糧食,這樣就又是一大筆的損失,眼下市面本就不景氣,哪裡還經得住這樣的摧折!」 「可王天貴的損失不是最大嗎?」 「他這麼貪心,這是遲早的事兒。可是如果這件事嚴重到足以使泰裕豐垮掉,那麼百姓又會有多少傾家蕩產,生意人又會有多少破產關鋪,還有泰裕豐的這些夥計們,他們的飯碗也都砸了。」 「古大哥。」常玉兒靜靜聽完古平原的話,神色中添了一絲敬意,但是她也有話要說,「做事情要先顧好自己才能顧得到別人。你看王天貴為什麼無往不利,就是因為他沒有顧慮,只顧著自己。而你呢,事事都要先顧別人,心腸倒真好,可是難免手腳放不開,最後自身難保,到了那時,別人也顧不到,自己也顧不到,豈不是事與願違。」 古平原神色驚異,常玉兒外柔內剛,他在蒙古就早已領教了,想不到她看事情居然也是如此透徹,寥寥幾語確是說到了點子上。 「常姑娘,你說的都對。」他緩緩道,「只不過我古平原幾年前還是個讀書人,如今學做生意,我既要諳熟生意人的手腕,可也不會忘了讀書人的良心。」 常玉兒默然不語,她喜愛古平原其實正是因為他是一個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也不願他變成一個像王天貴那樣不擇手段的人,但是幾番波折下來,王天貴手段毒辣,古平原若是不能狠下心,搞不好下一次依然輸給這個人,到那時成敗其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也是兩說。 古平原可沒有常玉兒想的這麼遠,他還在想眼前事,「王天貴既然交通官府,官府就不會無緣無故換了告示。他這次上省,一定能帶回關於銅價下跌的內情,到了明天就會真相大白了。」 古平原猜得不錯,王天貴連夜求見藩台大人,徐藩台什麼都沒說,只是丟給他兩枚銅錢,王天貴細細一辨,頓時睜大了眼睛。 「連你都要半天才看出,老百姓更是分辨不出真假。如今藩庫收上來的稅錢,倒有一半都是假錢,只得改用糧銀繳稅了。巡撫大人吩咐了,這事兒鬧到這個份兒,但求無過,保住藩庫稅錢才能保住協餉,除此無大事!幫不了王翁,實在抱歉了。」 假錢橫行的消息不脛而走,「市面上的銅錢都是假的,官府已經停了銅錢使用!」這句話一傳出來,銅價更是打著滾往下跌,幾天工夫就成了一千二兌一兩銀子,而且連大一點的酒樓飯莊買賣鋪子都拒收銅錢。原本是個香饃饃,如今變成了臭狗屎,那些手頭剛剛換了幾吊銅錢的百姓急得哭爹喊娘,到處央告想把銀子換回來,怎奈此時人人視銅錢如畏虎,拿著銅錢處處都吃閉門羹。 李欽可不管這些,他這一次真是大賺一筆,身上揣著厚厚一疊銀票來找張廣發,進門就是一揖,「張大叔,給你道喜了!」 張廣發一則在等北京的錦囊妙計發揮作用,二則也被最近山西商場上的事兒弄得莫名其妙,見李欽又裝神弄鬼,自然沒好臉色給他。 「欽少爺,你最近都跑到哪兒去了?要是再胡鬧……」 「慢來慢來,你先瞧瞧這個。」說著李欽把那疊銀票掏出來,趁張廣發愣神的時候,一五一十把開銅礦鑄錢的事兒說了出來。 「如今泰裕豐可要倒了,你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辦成的事兒,我可是幫你做到了。張大叔你總該謝謝我吧?」李欽等著聽張廣發的誇獎,卻不料張廣發聽完後連眉毛都豎了起來。 「謝你?欽少爺,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張廣發後脊樑冷汗都冒了出來,「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這私開銅礦是死罪,私鑄銅錢更是要抄家。你以為老爺派我來山西就是對付泰裕豐,把它打倒就沒事兒了?咱們是要取代晉商,把山西票號變成李家票號,要對付的是通省的票號買賣。」 「那我又做錯了什麼?」李欽一臉的不服氣,「我這不是先打垮了一個嘛!」 「哎呀,我的欽少爺!」張廣發急得直跺腳,「你犯得著用這種方法嘛,這是遇赦不赦的死罪,等於是送個把柄給人抓。甭管咱們把晉商打壓到什麼份兒上,只要被人捏住這一條,就立時要一敗塗地。你這不是犯糊塗嘛!」 「我可跟你說。」張廣發緩了口氣,接著說道:「老爺的連環計眼看就要使出來了,這正是關鍵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在這時捅婁子。立刻去把所有工人解僱,把礦井填了,從今後往後不許再到那附近去,不然出了事兒,連老爺也保不住你!」 李欽滿心歡喜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捏著銀票走出大平號,越想越是憋氣,恨恨道:「不管事兒說我不爭氣,管事兒又說我捅婁子,我就不信了,這大把銀子還能沒處用去!」 郎中本來說要古平原靜養一個月,他不到半個月就起了身,大街小巷裡轉了轉,到處都是唉聲嘆氣的人群,唯一上躥下跳的是衙門裡的差役,到各家撞門子逼要稅錢,大聲呵斥與小聲懇求交織在一起,全城一片哀聲,往日熱鬧繁華的雜貨互市如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這生意是做不成了。」大街口上有兩個馬夫在扯閑嗑,「貨擺上沒人買,一天天耗著誰耗得起?」說話這位穿著雙露了洞的葛麻鞋,不時把手指伸到腳縫裡摳摳聞聞。 「這也就罷了,搞不好一會兒來倆差役,把一天的飯錢都收走,那才倒霉呢。」邊上一個大眼漢子跟了一句。 「不算倒霉,不算倒霉。」那位連連擺手,「最倒霉是身上沒銀子只有銅錢,那可就糟了!官府只要銀子,拿不出就要拘拿,讓家人來送銀子,送得晚了就打板子,這屁股非打開了花不可。」 「官府不要銅錢,生意攤也不收銅錢,我說張大哥,」大眼漢子嘿嘿笑了兩聲,「你欠我那二百個錢,我也不敢要銅錢,誰知道哪一枚真,哪一枚假,還是還銀子吧。」 「二百個錢,折成銀子一錢七而已,還沒有剪下來的指甲大,你叫我怎麼還?」張大哥腳也不摳了,把眼一瞪,生起氣來。 「二位。」古平原聽明白了,原來是欠債還錢起了糾紛,他上前道:「我能分得清銅錢的真假,你們不妨把錢給我,讓我幫你們辨一辨。」 「你?」那二位彼此瞧了一眼,都有些不太相信,「瞧你這樣像個不會花錢的白面書生,還會認錢的真假?我可聽說這假錢能亂真,只有票號的人才分得清。」 「我就是票號的人,我是泰裕豐的三掌柜。」 「喲,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說著張大哥把腰裡的錢口袋解下來,拿了兩小串穿好的制錢,「麻煩您給看一看。」 古平原拿過那二百個錢,將繩子解開,一個個拿起來,又是看又是摸又是對著太陽照,好半天才歸了兩堆兒,指了指少的那一堆兒,「這些都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 「哎喲!」張大哥一拍大腿,「這可坑死人了!誰這麼缺德造假錢,讓皇上逮住活剮了他!」 古平原看過這二百個錢,心裡也是暗暗吃驚,這假錢鑄得真好,從外表上看與真錢並無不同,就是字畫稍微模糊了一些,可是真錢用得久了,字畫磨損也會模糊,這一點並不能作為分辨真假的依據。票號中人能辨真假,不過是憑藉經驗,能看出真錢與假錢在中間方孔處的大小稍有些不同,可是普通百姓,沒經手過那麼多錢,是絕難辨認的。 「能造出這套假錢來的,也不是普通人。」古平原想對了,鑄錢的翻砂模子是蘇紫軒畫的圖樣,與戶部所制的那二十五塊真的錢範幾乎是紋絲不差。 古平原回到泰裕豐,先來找王天貴。王天貴這些天日日焦灼不安,庫里放著小山高的銅錢,如今已經成了燙手的山芋。這且不說,柜上天天告急,他知道只要有一筆銀子付不出來,立時就要引發擠兌,到時候泰裕豐必垮無疑。所以他寧可賠本賺吆喝,從別家票號高息借銀子付利息,也要把買賣做下去,可是眼看窟窿越扯越大,王天貴不得已把名下的幾間買賣鋪子都悄悄賣了出去,這才能應付得過,可是到了下個月該付別家票號利息的時候怎麼辦,他還沒有想好。票號里的夥計們整日經過後院時,都躡手躡腳,連口大氣都不敢出,否則必定挨一頓狠狠地斥責。唯一不改常態的人還是老歪,他原本就陰沉得怕人,往門口一立可以整日不動不語。古平原來找王天貴,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歪用那隻露在外面的眼睛回看著古平原,換作別人立時就會把目光避開,可是古平原沒有,他帶著一絲悲憫仔細瞧了瞧老歪,這才抬腿進了王天貴的房間。 「胡鬧!」不多時屋裡傳出了王天貴氣惱如雷的喊聲,「這個時候你還敢來添亂,給我滾出去!」 古平原一言不發走出屋子,王熾等人都關切地聚在前堂與後堂間的月洞門處張望著,古平原卻不急著出去,反倒是轉過頭向著老歪說了一句:「下月初一的正晌午時,我在無邊寺等你。」 老歪難得地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幾眼。 「來不來隨你。」古平原撂下一句,轉頭來到外面。 「三掌柜,你這傷沒好利索,怎麼就跑出來了。」夥計們七嘴八舌。王熾也問道:「你去找大掌柜做什麼?」 古平原沒回答他的話,反倒是深有感慨地說了句,「有些人眼裡的利就只有錢而已,這樣的人就算是有了大鋪子也不過還是個小生意人。」 夥計們聽得莫名其妙,王熾卻聽出他說的必是王天貴,這是他的尊親,自是不好往下介面,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卻不再接著往下說,從柜上要了紙筆寫了一張紅紙,在上面寫了兩行字,「母錢桌子,鑒別真假。」然後搬過一套桌椅,將紙條端正地貼在上面。 「母錢桌子?」夥計們都看愣住了,「三掌柜,您這是……」 「錢不辨真假,貨就無法流通,商不能取信,利便不可長留。眼下山西商界之所以亂成一鍋粥,就是因為這銅錢造假,人人自危,賣貨的不敢收錢,買貨的錢沒處用,買賣之間的這條道便被堵死了。」古平原指了指面前的桌子,「我設這母錢桌子,為大家辨別錢的真假,讓賣的敢賣,買的能買,將這條路重新打通!」 「這……」夥計們猶豫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花蛇撓了撓頭,「山西一省流通的銅錢何止千萬,要是這樣鑒別起來,猴年馬月能弄完?」 古平原並不回答,就把桌子搬出去,在離著泰裕豐不遠處的滿一樓前擺起了攤子。 一開始沒人理他,後來漸漸有食客要付銅錢,滿一樓柜上不收,雙方起了爭執,都一同想到了古平原,於是雙雙出來請他做個鑒別。古平原一絲不苟地把幾千個錢一一辨認清楚,雙方這才免了一場口舌,滿一樓的生意也做成了。打這以後,滿一樓就不再高掛「免收銅錢」的牌子了,而是有人用銅錢付賬,便請到古平原那裡,古平原一個大子也不要,完全白當差,從早忙到晚。滿一樓過意不去,要供他三餐,古平原遜謝推辭,只向柜上討了壺熱茶喝。 眼看這滿一樓的買賣又做了起來,其他飯館子的老闆可眼紅了。有的就私下找到古平原,想讓他把母錢桌子挪挪地方,挪到自家飯館前,古平原笑了笑,告訴他們這個辨錢的本事票號里三年以上的夥計人人都有,不如就在這幾個飯莊所在的各個買賣街的街口各設下一個母錢桌子,然後請泰裕豐的跑街夥計輪流去當值。 跑街夥計本就因為市面蕭條而無事可做,有人備了厚禮來請,當然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樂得賺些外快。又過了幾天大家這才發現,這母錢桌子的好處太大了,甭管是哪條買賣街,只要跑街夥計在街口一坐,買賣立時就紅火起來。有買有賣就有借有存,票號也不再是只有取錢的顧客上門了。 「三掌柜,你這一手可真高明。」這一天散了市,夥計們聚在古平原家裡喝酒聊天,矮腳虎撮起幾粒花生米放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口小酒喝下去,只覺得渾身舒泰,不由得就開了口,「只是收效有些慢,市面這麼多錢,要看到何時才是個頭?票號里的夥計總不能正事兒不幹,成天守在買賣街上,時間長了大掌柜也不幹哪!」 「你說的一點沒錯!」古平原正要找個機會來談這件事,「這幾日大家辛苦了,過手的錢總有好幾萬吧?」 「幾十萬都有了。」白花蛇揉了揉發酸的手指。 「好,你們發現這假錢與真錢的區別沒有?我說的是老百姓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的區別。」 「這……」夥計們只顧著辨識真假,倒沒考慮這麼多,只有王熾說了句:「我摸著這真假銅錢有些不一樣。」 「對。」古平原興緻勃勃地拿出一真一假兩枚錢來,「自從同治爺登基,這真錢的模子已經用了一年多,表面早已被磨平,所以鑄出來的錢也是表面光滑,舊錢用得久了更是滑不留手,可是假錢模子才使用了不長時間,表面還有翻砂的痕迹,假錢上也就自然帶了些毛刺,靠肉眼很難分辨,但是拿在手上細細一摸就能辨別出來。」 「不錯!」經他這一提醒,夥計們也恍然大悟,矮腳虎便埋怨道:「三掌柜,你何不早說,我也不必挨個對著太陽看,這幾日下來眼睛都快看瞎了。」 「我也是剛剛琢磨出來的。」古平原笑了,「再說這個法子不是給你們用的。」 「那是……」矮腳虎還在懵懂,王熾沖著他的腦袋拍了一巴掌,「你沒聽三掌柜說嘛,把這個法子教給那些小生意人,他們學得快,一傳十、十傳百,等老百姓都會分辨了,這假錢自然就銷聲匿跡了。」 「啊!」矮腳虎又驚又喜,一手拿著真錢,一手拿著假錢,「嘿,這下子總算能把那造假錢的王八蛋氣個半死了。」 第二天便是初一,古平原忙了一上午,但心中始終記掛著一件事,連午飯都沒吃就趕到了無邊寺。等了不大工夫,就見老歪從山麓一步步走了過來。 「你找我做什麼?」一見面老歪就直截了當地開了口。 古平原邁步往寺里走,邊走邊道:「佛法三藏,曰不可說者多。有些事說到不如做到,做到還需看到,你既然來了,少安毋躁,等一會兒自然有你該看的事情。」 人皆好奇,老歪雖然心如鐵石,這時候也不免被古平原的話吸引住了,於是悶哼一聲:「你若敢戲耍我……」 「我知道。」古平原瞥了他一眼,目中並無懼色,「你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嘛,別人叫你一聲名字,你就要割人舌頭。」 「你!」老歪臉上變色,剛要說話,古平原忽然疾道:「噤聲!」 他們已經走到了寺院的偏殿里,就聽從外面傳來幾聲女人說話的聲音,雖然是竊竊私語但在靜謐肅然的古寺中還是依稀可聞。老歪往窗外一看,果然是一群女人相伴而入,手裡拎著籃子,打開的蓋子里看得出有供果香燭。 老歪詫異了一下,這才想起無邊寺平日不接待女施主,只有初一、十五才是例外。他對著古平原冷笑一聲:「你就讓我來看這個?」 古平原卻不回答,眼睛一直看著角門處。老歪順著他的視線瞅過去,立時如被雷擊般立在當場。 就見角門那裡顫巍巍走進來一個瞽目老婦人,手裡拿著一根藤杖,身上衣著雖然樸素卻很是潔凈。邊上有一個中年僕婦,一樣的乾淨利索,左手挎個籃子,右手攙著老婦人,正慢慢地往前挪步。 「薛大姨,你可慢著點,這寺里蔭涼,地磚上都長了青苔,滑得很。」看得出僕婦對老太太很關心,一步一囑咐,老婦人不時點頭答應著。 老歪早就瞧呆了,這老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薛氏,上次看到她時,穿得還是邋遢骯髒,也知道她平素一步不出門口,怎麼如今像變過了一個人? 他在偏殿里怔怔想著,那僕婦把薛氏扶到院中石桌椅旁,在石凳上墊了一塊坐墊,這才引著老太太坐下。 她打開籃子拿出些水果麵食來請薛氏吃,薛氏擺擺手,聽到頭上黃鶯叫,倒是掰了一點麵疙瘩灑在桌上,不多時便有那貪吃的鳥兒跳到桌上啄食,吃完了桌上的,見老太太手上還有些許渣子,便又蹦過來啄了一口。 「喲!」薛氏猝不及防嚇一跳,明白過來後,與那僕婦倒是一起笑了起來。 老歪緊緊扒著窗欞,就像那貪吃的黃鶯兒一樣,貪婪地看著母親的面容。他早已忘記母親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了,自打那一夜濫賭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自己再未笑過,母親再未笑過,唯一常常在笑的是如意,但那笑容背後藏著的卻是深不見底的恨意。 直到薛氏站起身,慢慢走進了大雄寶殿禮佛,身影已然消失不見,老歪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目光中都是痴意。 「高兄!」古平原一直靜靜在後面站著,這時輕輕開口。 就這兩個字,就像惹怒了一頭暴躁的豹子,老歪猛回身,一隻手狠狠掐住古平原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牆上。 古平原張大嘴卻透不過一絲氣,憋得臉色鐵青,直到感覺老歪的手勁兒越來越鬆了下來,他趁機掙脫,半蹲在地上咳了半天,這才能辛苦地說出一句話。 「在你娘心裡,你永遠都是高德輝,不是老歪!」 老歪瞪了他半晌,「母子之情早就絕了,世上再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那你告訴我。」古平原喘息著站起身,指了指窗外的大殿,「為什麼你娘每一次來禮佛,念過《大方廣佛華嚴經》後,會悄悄加上一句『今生罪孽老身一己承擔,地獄有報皆報我身,與高德輝無干』?」 老歪身子栽了一下,失聲道:「什麼?」 「那個僕婦李嫂是我請去照顧老夫人的,每次禮佛她都在旁,這話是她親口告訴我的。老夫人每次來都要虔誠跪地誦念為人贖罪的華嚴經,而每一次念到最後都會說方才那句話。世上若無高德輝這個人,這個人也必在她心裡,她寧可自己受惡報,也不願報應在這個人身上,你還不明白嗎!」 老歪胸膛不停地起伏,忽然轉身奔向門口,卻在門前停下,緩緩跪倒,渾身激烈地顫抖著,指甲摳在磚縫裡,片片綻開,大滴大滴的眼淚合著鮮血流在這青燈素照的佛堂中。 「俗話說『子欲養而親不待』,老夫人畢竟年紀大了,我不忍看你母子如此,便給她在城外置了二畝薄田,請了佃戶來耕,靠著田租過日子,今後衣食總歸無憂的。平素家中事都是那位李嫂在幫著打理,她與老夫人之間甚是相得,這些日來,你娘的心境也好了許多。」古平原在旁緩緩說道。 老歪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面向他,眼神中依舊一片寒意,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遞了過去,「古平原,你別以為以德報怨我就欠了你的人情,辦不到!三刀六洞還給你,你下手吧。」 古平原笑了,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我是讓你欠我的人情?讓你去幫我對付王天貴?」 「不是嗎!」 「我是想讓你體恤老夫人的一片心。她老人家在那裡念經誦佛,為你贖罪,你呢,助紂為虐殺的都是好人,那麼老夫人將你的惡業攬在己身,將來豈不是要遭受無邊慘報!」 老歪聞言大震,手中匕首「噹啷」一聲掉在地上,人似被重鎚擊了一下,倒退了幾步。 「身孝我替你盡到,心孝卻要你自己來盡,畢竟母子骨肉,鬼神皆知,誰也替代不得。」 「那、那……」老歪一時心神大亂,茫然望著古平原。 「我知道你不知該何去何從。何不棄惡從善,你當年不是想要去投軍嗎,一切惡業都從那一天起,如今何不從頭再來過?」 「從頭再來,從頭再來……」老歪喃喃念了十幾遍,回想著多年前的那一夜,如意殷殷相勸,二人影對桃花,自己一番雄心壯志,如今皆成泡影,他似痴了一般,半晌才搖搖頭,「晚了!」 「不晚。」古平原要說的話都說到了,他走出殿門,遠遠留下一句,「難道你想一輩子當老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老歪大睜著眼看著古平原離去,耳邊傳來大殿中擊磬的清鳴,那是代表有一個人剛剛念完了一卷經。老歪忽然悲嘯一聲,長長的聲音彷彿受傷的狼在慟哭嚎叫。 古平原離開無邊寺,並沒有回到縣城裡,他還有個地方非趕去不可,那就是平遙的日升昌總號。 「日麗中天萬寶精華同耀彩,升臨福地八方輻輳獨居奇。」古平原站在這幾十年的老票號前,眼見這高出路面五層石階,光正院鋪就五大間的票商翹楚,看著那高高刻在門牆上出自狀元手筆的對聯,心裡一時很是激動。 這才叫給生意人長臉!他知道,要做成這麼大買賣,那是幾代掌柜和夥計辛苦經營而來,看上去櫃里算盤有條不紊地打著,夥計滿臉是笑地迎客,生意彷彿風平浪靜,其實這背後不定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明槍暗箭。 「小兄弟,你來了!」雷大娘穿著一身月白鑲紅邊的裙子,神采奕奕地迎了出來。 「雷大掌柜,一向可好。」古平原躬身要拜,雷大娘真是爽利人兒,一把就把他托住,臉上還是那樣親切的笑容。 「你也真是,在西安分手時就讓你沒事兒到日升昌來坐坐,怎麼現在才來,來了又這麼多禮。」雷大娘假意嗔怪道,「還不快進來,那喬小子的大紅袍被我硬討來半兩,就等你來喝呢。」說著扯了他一把,古平原只好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隨雷大娘走進了票號裡面。 滿柜上的夥計見一向威儀的大掌柜對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夥子如此親熱,都瞧懵了,直眉瞪眼地看著二人走進後堂大掌柜的房裡,這才互相捅了捅,小聲議論起來。 「小兄弟,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等茶水泡開的時候,雷大娘已經開門見山地問道。 「是。」 「說吧,是不是王大掌柜派你來借銀子?」雷大娘面上一如平常地笑著,其實這些天買賣上的事兒也夠她煩的。銅錢這麼一折騰,市面蕭條冷落,日升昌雖然財大氣粗,可是連著幾個月沒有盈餘,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頭疼的時候還在後面。要是王天貴來借銀子,雷大娘絕不會貪圖重利,想都不想就能給他吃個閉門羹,但是古平原這一來,事情就為難了。按說銀庫里銀子要留著備急,可是雷大娘實在和古平原投緣,再則一說當初在西安是他救了自己和眾家掌柜一難,如今只要張口,無論如何要答應下來。 出乎意料的是,雷大娘想錯了,古平原說的是另一回事兒。他把自己怎麼設母錢桌子,怎麼幫助商人和顧客辨別銅錢真偽,又是如何找出了真假銅錢之間的區別一一細說,末了道:「如今太谷縣城裡有泰裕豐夥計坐鎮的幾條買賣街又重新開了起來,打今兒起,夥計們就會教大家如何分辨真假,我想用不了多少時候,這假錢在太谷就無處容身了。」 雷大娘聽得興起,拍了一下巴掌:「可真有你的,我明白了,你來找我,是希望日升昌也如法炮製,在平遙也辦起母錢桌子。」 「不。我是希望雷大掌柜能以票號龍頭的身份站出來,把這個法子推廣到全省去,最起碼十八家大票號要推行起來,底下的小票號自然跟從,這樣用不了多久,那些假錢就如日頭下的雪水自然消融不見。」 「真是好。」雷大娘想不到古平原是送計上門,正好解開心裡一個驅之不去的疙瘩。她站起身走了幾步,想了想道:「這件事還可以走官府的路子,在衙門收稅的戶房前擺上幾個母錢桌子,大不了票號白當差,讓老百姓能安心用銅錢繳稅,官府一旦准用,立時就可以穩定市面。」 「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柜。」古平原見她如此敏捷,也是由衷佩服,同時知道雷大娘如此說,自然是贊同自己的想法。 二人正要往下深談,從後房匆匆走出來一個丫鬟,俯在雷大娘耳邊說了兩句,她頓時臉上稍稍變色,抱歉地笑了一下,「小兄弟,你先坐,我去去就來。」 日升昌前後六重院落,有廳堂共六十七間,正院、偏院各三組。其中後面三重院是雷履泰在日升昌原址上買下周圍商鋪住戶擴建而成,作為雷家的私宅,這樣照料起買賣也方便。 雷大娘自己住在偏房,而把正房讓給她的弟弟雷念珠住。雷念珠自幼聰明過人卻體弱多病,雷家請教了高人,為了給他祈福故此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當年雷履泰一心想把家業傳給兒子,可是雷念珠的身子實在難耐繁巨,後來雷大娘在佛前立誓終身不嫁,就是為了替弟弟守住這份家業。 「念珠,聽說你有急事要找我?」雷大娘步入弟弟的卧房,幾個丫鬟連忙側身站好,肅然相對。一個滿頭珠翠的少婦也站起身沖著她福了一福,「其實也沒什麼事。」少婦不安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那個男子。 「咳咳,姐姐與我說話,你別插嘴。」那斜倚在床上的男子臉色一沉。他神色灰暗,骨瘦如柴,一雙眸子卻如潭水般深,此時不過方近中秋,身上卻披著貂袍,門窗也是緊閉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雷大娘安慰地撫了撫那少婦的柔肩,這是她做主給弟弟娶進的媳婦。別人都以為日升昌的大少爺要娶的不是家財萬貫的商人之女,便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可是雷大娘卻偏偏給弟弟挑了一個后街窮花匠的女兒,消息傳出一時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奇聞。不過這個花匠的女兒卻真正是個賢妻,最是溫柔可親的一個女子,待下人寬厚,待親人有禮,對自己的丈夫更是百依百順,從不說個「不」字,雷家上下就沒有不誇她好的。唯一讓大家納罕的是,這個笑容靦腆的女子自打進了雷家門後不久,就開始長年累月地穿起長衣褲,雖說女子不露肌膚是守禮,可像她那樣一年四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手腕都不露在外面的,也實是不多見。 雷大娘讓弟媳站到一旁,自己坐在弟弟身邊的炕沿上,柔聲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該服的丸藥已經派人去京城同仁堂辦了,這次特別把從俄羅斯購來的老山熊膽交給藥鋪,想必制出來的葯比往年還要好。」 「多謝姐姐關心。」雷念珠牽牽嘴角,露出些許笑意,「我身上倒沒什麼,都是老毛病,哪裡一時半刻就死人呢。我聽丫鬟說,前廳來了個人,姐姐見了像是很高興,特意想問一問。」 「哦,便是我上次從西安回來說與你聽的那個古平原。」雷大娘聽說是這樣,才放下心來,接著把古平原的來意說了,「他年紀與你差不多,可真是個難得的商才,假以時日,成就不可估量……」她略帶興奮地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囁嚅了一下把話打住了。 雷念珠苦笑了一下,「人家是個能闖能沖的漢子,我這半死不活的人拿什麼去和他比。」 「弟弟。是我失言了,你別放在心上。」聽他這樣說,雷大娘心裡好不是滋味。 「這有什麼。不過方才聽了姐姐的話,我也有話想說。可這買賣上的事兒,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雷念珠緊盯著姐姐的眼睛。 「你是雷家人有什麼開不了口的,別的不說,財神股里有你一大半的股,你倒說不得話了?」雷大娘假嗔道。 雷念珠點點頭,「這古平原想的法子倒是不錯,可就是……要是日升昌真的按照他說的去做,甚至照他的指點去聯絡一省的同行,這事兒傳到外間去,不等於雷家以這個姓古的馬首是瞻了嗎?父親一輩子創出的聲譽不容易,姐姐守著一大攤子也是辛苦,可別一著不慎,倒把幾十年的名聲拱手讓給了外人。」 他費力地咳嗽了幾聲,妻子連忙上前微微扶起,幫他輕輕拍打著後背,「姐姐,我說這些也不過是白說說,事情還要你來拿主意,我這個廢人整天不出門,什麼都不懂,說了也不算的。」雷念珠邊咳邊說。 雷大娘咬著下唇,臉色有些發白,過了好一陣兒才笑道,「怪不得爹爹在日總誇你博學善思,這不是偶爾出個主意就能幫著姐姐拾遺補闕嘛。放心,姐姐心裡有數,一定不會損了咱們雷家的名望。」 她見弟弟再無話,便辭了出來。一旁雷念珠的妻子端過一小盤梨片,用西洋進的小叉叉起一片,喂入丈夫口中,柔聲道:「這是應季的萊陽梨,最補肺氣,多吃幾片只怕咳便好些。呀!」 她冷不防失聲叫了半聲,又立時閉上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雷念珠手裡拿了一把小叉,正扎在她的腿上,鮮血不多時就染紅了羅裙。兩旁丫鬟都深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面前的少爺和夫人。 雷念珠看著妻子在忍痛,目中似乎也有痛苦的神色,但卻又帶了些癲狂與嫉妒,還有一絲不甘的怒意。 雷大娘走出正院,在夾道處停下腳步,回頭獃獃地望著高聳的屋檐,她太了解這個弟弟了,既可憐卻又……自己這一生不嫁,不也是因為他在父親面前「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話,方才被迫立了誓言么。她不由自主又想起城外浦口鎮上那個為了見自己一面而忘了歲考的痴秀才,他苦等了這麼多年,幾個月前娶了同鄉佃農的女兒,聽人說那女人長得與自己很像。 「唉!」雷大娘嘆了口氣,剛要轉身,忽聽到房中傳來弟媳痛苦的叫聲,她臉色一黯,招過一旁的管家。「打明兒起,給大夫人家中的貼補銀子每月再加上五十兩,從我的私賬上撥。」 雷大娘回到前廳,神色難看極了,她可真不知道怎麼向古平原開口變卦。她的臉色就像一本書,古平原一見就知道事情起了變化,一時也開不得口,兩個人就這麼久久坐著,房中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 「古掌柜……」 「雷大掌柜,」古平原搶著道,「方才古某的建議實在還有許多紕漏,容我回去細思,此事不妨慢慢商議。您日理萬機,恕我不打擾了。」說著站起身。 雷大娘一臉歉意送他到門外,看著他上了馬,從下人手裡接過韁繩遞給古平原,低低說了聲:「小兄弟,對不住。」 古平原為這件事發愁了好幾天,雷大娘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既然有不能明說的苦衷,自己不能強人所難,可是如果不在全省設立母錢桌子,這假錢就禁不絕,買賣人依舊要深受其害。 他正想著除了日升昌之外,還有誰能在票號里一呼百應?「難道要去找那個毛老頭?」他這天正在母錢桌子上喃喃自語,想到那個老謀深算的毛鴻翙,古平原也有些打怵。 「你說哪個毛老頭啊!」面前有人擋了太陽,蒼老的聲音毫不客氣卻有些熟悉,古平原一激靈,抬頭望去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慌忙起身,「毛大掌柜,怎麼是您啊。」 「方才你不還在念叨我嗎?」毛鴻翙瞪了一眼。 「不、不,我說的是前街那個欠柜上賬的毛老頭。」古平原面紅過耳,連連擺手。 「呵呵,年輕人,要論扯謊你還差得遠呢。」毛鴻翙大笑,笑罷正色道,「我是到太谷來辦點事兒,順便來給你道謝。」 「謝我所為何事?」古平原不解道。 「為了這母錢桌子啊。」毛鴻翙在桌上敲了敲,「你不會不知道吧,如今全省的票號都把這母錢桌子視為興利的不二法門,北到大同府,南到運城縣,到處的買賣街上都在設這個物件。嘿嘿,古老弟,你可算是把這一省的票號給救了。」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七章 十八家大票號,唯古平原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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