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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個銅錢也立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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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慢些走!」古平原攙扶著常四老爹,從黑暗的監牢中一步步走出來,常四老爹用手擋了擋太陽,眯著眼回頭看了看自己坐了大半年的苦牢。 「總算有你的銀子打點,我每日還能在天井中轉一轉,其他的人連日頭都看不見哪。」 「老爹,慢些走……」牢里的囚徒在後面齊聲呼著,古平原用銀子給常四老爹買的人緣頗厚,而他自己更是忠厚心善,利用每天放風的機會幫囚徒遞個話,甚至彼此間傳個物件,獄卒拿了銀子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知多少人受了常四老爹的好處,他如今要出去了,大家一則感念,二來實在捨不得。 「各位。」常四老爹也動了感情,「盼你們也早日出去。托我給家中帶的話,我一定儘快帶到。」 常玉兒就等在二門之外,見爹爹出來,連忙伸手接過從牢裡帶出來的包裹,這是等會兒要拿到家門外燒掉的。 只是家在哪兒呢? 「老爹,我倒是想了個去處!」古平原想讓常四老爹住在喬家,一則養養身子,二來順便可以暫時照顧那兩個孩子,喬松年自從發病跑走便失了蹤,眼看尋找無望,古平原只得託人到京里去找喬鶴年,希望他如今有個落腳之地,也好把侄子侄女接去教養。不過那屋子裡剛剛死過人,還是上吊冤死,不知老爹會不會介意。 「沒相干。」老爹聽了這一段慘事黯然神傷,「都是被那王天貴害的,她又哪裡會來害我。我就到油蘆溝村住吧。玉兒,你也從李嫂家搬過來吧。」 常玉兒一愣,這才想起當初為了怕老爹擔心而撒的那個謊。 「女兒如今在王天貴家做丫鬟!」眼看瞞不過去了只好實話實說。 「這、這是什麼話?」常四老爹怔住了。 「常姑娘,事到如今你實在可以從王家出來了。」古平原知道一句兩句說不清,先勸常玉兒,「那是個虎狼窩,喬大嫂的前車之鑒,你不能不防啊!」 「不!」常玉兒很堅決,「上次老歪殺金虎那事兒,要不是我在王天貴家,古大哥你就會有殺身之禍。我留在王家,或許可以幫上你的忙!」 常四老爹好容易才弄清前因後果,他沉吟了片刻,忽地一拍大腿,「不愧是我常四的女兒,爹贊同你。」 常玉兒和古平原都有些驚訝地看著常四老爹。 「我這大半年在牢里也想了許多,這惡人哪,就是好人給養出來的,要是都不怕他,誰敢當惡人?」常四老爹挺了挺身板,「所以閨女啊,你要去幫古老弟就去吧,自個當心些,別讓狗給咬了。至於爹這邊,你不要擔心,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單是幫著這些牢里的朋友給家中送個平安遞個口訊,就夠我走上兩三個月,再說我也得靜養些日子不是。」 古平原看著常四老爹笑了,這個老好人經歷了一番磨難,腰杆子倒是硬了許多。 他把常四老爹送到油蘆溝村,自己轉回縣城,直奔「大平號」票號而去。他要去看一個難得一見的稀罕景兒。 順著縣衙門前的青石街一路往南,第一個路口向右一拐,緊挨著城裡爐房的便是張廣發當掌柜的大平號,所在的這條街是驛馬過境的街道,平素行人並不多,如今可不一樣了,就在大平號前面,老百姓聚得如同蜂窩上的黃蜂一樣密密麻麻,圍著大門口堵得里三層外三層。 古平原離老遠瞅見就是一怔,心說別說大平號是家新開的買賣,就是日升昌的買賣也沒有這樣的聲勢,難不成是出了什麼事? 等到了近前古平原才看明白,一望駭然,就見「大平號」門口直敦敦硬邦邦杵著一個銀子鑄成的大葫蘆。這銀葫蘆昨天王天貴在店裡已經跟古平原提過了,但古平原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竟然這麼大個! 到底有多大?先說葫蘆的腰,三個年輕人手拉手方才能環繞一圈,再說葫蘆的高,那三個年輕人肩踩肩才能摸到葫蘆柄!最後往地下一看,這葫蘆把地砸出一個磨盤深的坑。 古平原在關外一待五年,見過吃人的老虎,遇過臂粗的蟒蛇,也不是那足不出鄉里的愚民,可是陡然見了這麼大的銀葫蘆,也不由得吃了一大驚。 等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細一看,便看清楚了為什麼人們都聚在葫蘆周圍,敢情是在玩一種遊戲。就見人們紛紛把銅錢往葫蘆上拋,看樣子是要爭取能拋到葫蘆的柄上。而緊挨著葫蘆周圍有幾個籮筐,錢掉下來如果掉在籮筐里,人們就不再去撿,要是掉在地上還可以撿回來繼續拋。 古平原饒是聰明,也看了個稀里糊塗,旁邊有個漢子津津有味地看了多時,他過去一抱拳:「這位老兄請了。」 那漢子點點頭:「哦,什麼事?」 「我是外鄉來的,請問這銀葫蘆是大平號的嗎?」 「怎麼不是?」這漢子也是閑得無事在外面曬太陽,見有個不懂的人向自己請教,頓時來了精神。「人家大平號有錢,換了掌柜的沒多長時間,就立了這麼個大玩意,怕不有幾百萬兩?」 幾百萬兩是沒有,但古平原在心裡估了估,這葫蘆要是實心的,至少也有幾十萬兩。 「這一下把日升昌的金算盤和介休常家的銀冬瓜都比下去了。」那漢子彷彿佔了獨得之秘地小聲道:「聽說這大平號的銀庫底下有地道,通著山西藩司的藩庫呢。」 哪有此事。古平原不禁啞然失笑,但他知道鄉民最喜歡這種聽似不經的傳說,搞不好就是大平號故意放出的風聲來哄市面。 「也算得上是心思獨到了。」古平原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那漢子沒聽清。 「哦,沒什麼。再請教,這往葫蘆上面丟銅錢是什麼把戲?」 「把戲?」漢子不愛聽了,「這可不是什麼把戲。這是人家掌柜的一片慈心。大平號立了這個葫蘆當日就定了個規矩,不管老弱婦孺還是精壯漢子,只要憑一己之力能推倒這葫蘆,這葫蘆就歸了那人。這個實在是難,多少人來試過了都沒成,後來北京天橋賣藝的狗熊李聞訊特意趕了來,也是無功而返,大家也就絕了念想。可是人家又說了,只要能把銅錢拋到葫蘆柄上不掉下來,就給個五十兩重的元寶。掉下來的銅錢要是落在邊上的籮筐里,那就歸了『大平號』了,但是人家也不要這錢,攢足一籮筐便拿來施捨乞丐,都說開票號買賣的銅錢里翻筋斗,認錢不認人,人家大平號真是良善商人。」他滔滔不絕說到這兒,看看左右沒人注意,半掩著嘴說:「比那前街那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泰裕豐可強多了。」 古平原聽了這話,只能報以苦笑。論理兒漢子說得對,可是這大平號口碑如此好,王天貴昨個兒要自己想法子把它一舉掀翻,豈非是難如登天。 他正想著,忽然人群一陣大嘩,「立住了,立住了!」 古平原連忙往前看去,就見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傻傻地抬頭看著銀葫蘆,臉上表情慢慢變得又驚又喜。古平原再往葫蘆上看,果然,一枚銅錢就躺在葫蘆把上。 「這可不容易,那葫蘆把兒滑不溜手,又高又窄。仨月了,統共只有兩個人拿到過這大元寶,連這小孩是第三個了。」雖不是自家喜事,那漢子也是樂得摩拳擦掌,跟著眾人喊那孩子,「進去,進去要元寶去,愣著幹嗎,去呀!」 孩子被眾人提了醒,「蹬蹬蹬」三座並作兩步跑到大平號裡面,不多時跟出來一個夥計。可說巧不巧,就在那夥計還沒從門裡邁出來的時候,許是來了一陣風,又或者眾人不住跺腳拍掌震動了葫蘆,總之那銅錢竟然從葫蘆上滾落下來,掉在地上打了兩個轉,停下不動了。 孩子先跑出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銅錢落地,不由得目瞪口呆。夥計晚出來一步,抬頭看看,皺眉道:「你這小孩怎麼如此惡作劇,哪裡有什麼銅錢拋在葫蘆上。」 大家都嘆了一聲,心說這孩子真是運氣不好,五十兩銀子夠一家人活一年,就這麼沒了,俗話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再好的商家也不會認這無根無梢之事。 那孩子咧了咧嘴,心疼得哇哇哭了起來。夥計搖搖頭便要往裡走,古平原心頭一動,在人群中喊了一句:「我作證,那錢方才是落在葫蘆上了。」 有一個開口的就有第二個,圍觀眾人好似抱打不平一樣,七嘴八舌說開了,話中無非是敢拿身家性命作保一類的話,話雖如此,真要哪個拿出身家性命來卻又未必了。 夥計起初不以為意,後來見起鬨的人多了,也有些手足無措,但他實在是做不了主。但不要緊,做得了主的人很快便出來了。 就見一個身材不高年紀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目光中甚有威嚴,往全場掃視了一眼,有人認得此人便是大平號的張大掌柜,人群中聲音頓時小了。 「怎麼回事?」大掌柜問夥計。 事情幾句話就說清了。「哦……」大掌柜看了一眼那孩子,又看了看圍觀的人群,高聲道:「各位,可是都願為這孩子作保?」 「是!」、「沒錯。」眾人七嘴八舌應著。 「好!各位要麼是我大平號的主顧,要麼是我大平號將來的主顧,我張某人信得過大家。夥計,進去捧個元寶給這孩子。」 一語既出,人們彼此望望都有不敢相信的神情,待到夥計真的捧了個沉甸甸的元寶出來遞給那孩子,孩子失而復得喜極而泣時,這才滿場歡聲雷動久久不息。 張廣發團團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面帶笑容對那孩子說:「小心拿著別弄丟了,我派個夥計陪你一同回去,告訴家中大人,若是銀錢一時用不了,存在票號里利息也不少啊。」 孩子高高興興走了,眾人覺得一天之內絕無可能有人再擲中一次,也就都慢慢散了,那漢子蹺著大拇指對古平原道:「看人家這善性,這要是不發大財那就怪了。」 古平原深思不答,想著昨天王天貴在票號中怒沖沖說的那番話:「這大平號開了十餘年了,也沒見有什麼大手筆,如今忽然擺出個銀葫蘆,真像《西遊記》里金角大王那個紫金葫蘆一般,這才幾十日光景,就把泰裕豐的存銀吸走了大半,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王熾當初之所以帶著八十萬兩銀票趕回山西,就是因為太平號開業,一個銀葫蘆擺出來,凡是存錢在大平號的人,都可以推葫蘆擲銅錢。就這一招,百姓拿著摺子蜂擁到各家票號取錢,轉存到大平號,一天的工夫泰裕豐總號流失了一半存銀,把曲管賬的膽都嚇裂了。王天貴起先還裝作不以為意,後來看看不是路,這才趕緊調回了那八十萬兩銀子。 這家「大平號」原本做生意規規矩矩,可是換了新掌柜之後,做生意的手法路數全都變了,高息吸儲,低息放賬,特別是往直隸京師匯兌,又快又方便,匯水要得還少,一下子搶了別家票號不少的生意。要說平遙的「日升昌」、祁縣的「蔚字五聯號」這些大票號雖然也感受到了壓力,但畢竟離得還遠,只有太谷本縣的「泰裕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生意一下子失了大半,有不少人希圖貴利,從「泰裕豐」取錢存到「大平號」,一時間損失慘重,正在焦頭爛額之時。 王天貴心裡有數,要不是早在咸豐十年,洋兵攻進北京,戶部一片狼藉之時,山西票號代墊銀兩有功,得了辦理協餉這條發財路子,如今泰裕豐的銀庫已經要支撐不住了。 「山西全省十八家得到戶部認可的大票號,協餉家家有份,我們泰裕豐分得的協餉每月解到二十幾萬兩,立賬期是一個月,在爐房熔煉成官寶又需一個月,之後才報送藩庫轉運戶部和江南大營。」曲管賬掰著手指頭算,「多虧了王大老爺和藩司大人有交情,除了這兩個月之外,還能多拖延些日子,這樣銀庫里總能有幾十萬兩協餉銀子供我們周轉。」票號里把這種應付而不付,留在自家善加利用的有主兒銀子稱為「放空」。 「有了這筆『放空』,不管別人使什麼手段,我們至少立於不敗之地,可是大平號這樣咄咄逼人,難不成他的銀子是天下掉下來的。」王天貴想不通的這一點,恰恰是古平原心裡有數的。 大平號的後台是京城李家,這個內幕被他視為獨得之秘,所以曲管賬出主意孤注一擲,把號上的存銀加上「放空」的協餉都拿去收買大平號發出的銀票,然後一口氣拿去擠兌逼垮大平號,古平原立刻就反對。 王天貴老謀深算,這一次站在了古平原一邊,「不知對手底細,貿然把協餉都拿去用了,的確是太冒險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這個辦法。」 古平原主張謀定而後動,今日便是來大平號探探虛實,仔仔細細估量一番,心裡不免沉甸甸的。他正要打道回府,忽然隱約聽見從大平號的後院里傳來一陣歌聲。 這歌聲似有似無,斷斷續續,古平原卻一下子就聽出是喬松年的聲音,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入大平號,夥計笑臉相迎,他卻看都不看,直趨後堂。 「這位老客,這後堂您可不能進!」兩個夥計一把攔住。 「我找人!」 「您找誰,我幫您喊去,這票號的規矩您不會不知道吧,後堂非請勿入。」 古平原大怒:「哼,什麼票號,是綁票吧!我有個神志不清的朋友在裡面,是不是被你們關了起來?」 「古平原,你要撒野可是挑錯了地方。」張廣發袖著手穩穩噹噹走了出來,「後堂是存放銀兩的地方,你要硬闖,丟了銀子算誰的?」 這時歌聲又消失無蹤,古平原也沒把握自己是不是聽清了,再做口舌之爭徒然惹辱而已,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張廣發,「張大掌柜,你做的好買賣呀,一出手太谷一縣的票號生意就被你搶了個精光,再接下來倒霉的是不是就成了全省的票號?」 聽他這樣暗示,張廣發麵色變了變。眼下雖然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可是還沒到能與全體晉商對抗的份兒上,自己京商的身份還是越晚暴露越好。 「古平原,你的氣色也越來越好了,比起一年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威脅,也是在提醒古平原,別忘了自己一年前還在關外流放,如今也是個私逃的流犯。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古平原的心頭火「騰」就起來了,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好友寇連材慘死在山海關,首級被掛關門之上的情形,他雖然沒有親見,可是這一幕在腦海中不知過了多少遍,每一次都像一把鋸子在反覆撕拉著。 就是不為自己蒙冤流放關外受的那些罪,只為了寇連材,這個仇都是非報不可。如今泰裕豐和大平號勢成水火,王天貴和張廣發互為敵手,自己身處其間,不妨借力打力,最好能把他們弄成兩敗俱傷之勢。 「不,光兩敗俱傷還不夠,一定要他們同歸於盡!」古平原站在大平號的門外默默想著,忽然「嘩啦」一聲響,他循聲望去,見是大平號的夥計把幾個籮筐里的銅錢倒在一處,然後往街對面南北貨店門口一拋,早已等候在那裡的眾多乞兒一擁而上哄搶起來。 「銅錢、銀葫蘆,銀葫蘆、銅錢……」古平原嘴裡一直念叨著這兩句,他心裡最清楚不過,自己以往在商場上贏了幾次,歸根到底都是有個「信」字打底,而對手都是不誠不信,這才讓自己有機可乘。如今大平號的銀葫蘆立在那裡,就等於是立了一個比天高的「信」字招牌,幾十萬兩隨隨便便拋在街上,丟個銅錢上去就給個元寶,這家票號的底子有多厚那是人人「啞巴吃餛飩——心裡有數」。不管是財主鄉紳,還是平頭小戶,錢當然要存到一個可信的地方,張廣發費大力氣弄了這麼一個銀葫蘆擺在門外,其實無非就是一句話,「把錢存在我大平號,一百二十個放心!」 這句話他既沒寫也沒說,但是一個碩大的銀葫蘆比說一千道一萬都有效。反過來誰要是想搶他的生意,空口白牙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了,只怕也沒用。 古平原不怕對手施陰耍詐,但是這種硬實實地立杆子還不怕撅,是最讓人頭疼的!大平號一有實力,二有信用,拿什麼去和人家拼! 這個困局不破,京商和晉商就絕對無法走到兩敗俱傷的局面,只能是張廣發一家獨大,而且古平原敢肯定他的胃口還不止於此,吞了泰裕豐後,接下來就是蔚字五聯號和日升昌,甚至喬家堡恐怕也在張廣發的算計之中。 古平原想得頭都大了,不知不覺走回到了泰裕豐門口,剛要邁步進去,忽然一個破衣爛衫的老頭被夥計推搡著一把推了出來,這老頭立足不穩,踉蹌幾步險些栽倒,虧了古平原趕緊伸手扶住。 「進門是主顧,你們怎麼能隨便欺負人!」古平原生氣地說。 那個看門的小夥計見是昨天剛上任的三掌柜,趕緊過來,一臉堆笑,「是曲先生讓我把這老頭攆出來的。」 「老人家,沒摔到哪兒吧?」古平原關心地問,那夥計卻捂著鼻子,嫌那老頭身上一股腌臢味。 「我的錢、我的錢!」老頭急了,掙扎著起身趴在地上四處撿著方才一把沒拿住散落一地的銅錢。 「總共就一百個大子,也就一頓飯錢,真是鄉下土貨。」夥計一臉的瞧不起。 「你住口!」古平原忽然發怒了,他蹲在地上幫老人撿著錢,可是找來找去就只剩下九十九枚銅錢。 老人癟了癟嘴,掉下兩滴老淚,「我這是跑了三十里山路來縣城裡存這錢,沒想到轉了一大圈,哪一家都不給存。這可倒好,錢沒存上還弄丟了一個,唉!」 那小夥計不耐煩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大錢,丟了過去,「賠給你,賠給你,有什麼大不了。」 老人要去拿,古平原卻一手握住了那大錢,「老人家,大平號您去了嗎?」 「去了,第一個去的就是大平號啊,那麼大的銀葫蘆,咱也開開眼不是。」 「他們也沒給你存?」 「沒有。」老人一臉失望,「說是最少要十兩銀子才給立摺子,咱這村戶人家,別說十兩,就是一兩銀子也沒有哇,這一百個大子還是省吃儉用留下來的。其實村裡沒賊,放在家裡也成,可是聽說在票號存錢有利息,我打算拿這錢存上吃點利,過幾年給我那大孫子呀娶媳婦用。」 「哈哈哈!」那夥計在一旁聽得捂肚子笑,「哎喲,你這土佬真是沒見識,先不說一百個大子不會給你存,就算是存上了,二厘的利錢,你能拿去娶孫媳婦?別是想發財想瘋了吧。」說完又是一陣笑。 古平原一聲沒吭,把老人扶起來,把那一個大子拋還給夥計,冷靜地說:「你自己的錢自己留著,從今天開始你就不是泰裕豐的夥計了。」 夥計一下子笑不出了,張口結舌驚恐地看著古平原。 「老人家,我扶您進去立摺子。」 「這是幹什麼!」曲管賬見古平原扶著那個被攆出去的老頭又走了進來,一臉的不高興,從柜上出來指著問道。 古平原沒理他,自己從柜上拿過一個空白摺子,問明老人的住處姓名,按照規矩寫了底單和摺子,然後恭恭敬敬交給老人。「老人家,我給您寫的是四厘的利,算是為剛才的事兒賠情,您往後要是還有閑錢,儘管拿到泰裕豐來,利錢我還給您從優。」 「哎,謝謝您了,掌柜的。」老頭千恩萬謝走了,可把一邊的曲管賬氣壞了。 「古平原,你未免太擅專了吧!昨個兒王大掌柜說得清楚,讓你專管跑街的夥計,你憑什麼管到總店的外賬房來了?」 票號店鋪指的主要就是內外賬房和銀庫,至於在外面拉頭寸、收款子這都是跑街的範圍。這鄉下老頭到店鋪里存錢,是外賬房該管之事,也就是曲管賬一手負責,他見古平原才來了一天就插手自己的地盤,當然不能容忍。 「十兩銀子立摺子,是票號祖傳的規矩!多少輩兒沒有動過了,你連這個規矩都敢破,來來來,我跟你去找王大掌柜評評理!」曲管賬不依不饒,硬是扯著古平原的袖子到後院來找王天貴。 等他氣急敗壞地把方才前柜上的事兒一說,王天貴沉了臉,「古平原,我讓你當三掌柜,專管跑街的夥計,是看重你足智多謀,又是個讀書人,想讓你去和附近村鎮的富戶、財主、鄉紳多拉拉關係,給泰裕豐多弄些存銀來。如今你和這鄉下土佬打交道,一百個銅錢還給立了個摺子,這不是瞎費工夫嘛!」 曲管賬聽完,得意洋洋地看著古平原,等著看他發窘。 古平原不慌不忙,對著曲管賬正色道:「當初我第一次進泰裕豐,打了你一個嘴巴,你還記得吧?」 怎麼不記得?曲管賬一想起來就恨得牙根痒痒,但是直到今天他都弄不明白古平原的用意。 「我當初一個銅錢立摺子,就是看到了票號的弊病。好高騖遠,瞧不起小主顧,就像曲管賬你說的,哪怕全省上下一人來存一文錢,你也瞧不進眼裡,對不對?」 「那也不過才幾千兩而已!」曲管賬還是一臉不屑。 「這麼久了,你還沒明白,我要的不是那一個銅錢,而是摺子後面的那條路。摺子有價,主顧無價!財路無價!你懂嗎?」 曲管賬被教訓得滿臉通紅,抗辯道:「那個渾身是味兒的土老頭就是你說的主顧?嘿,他能有什麼財路!」 「他能有什麼財路,我接下來就讓你看看清楚。」古平原不再理他,轉頭對王天貴說,「王大掌柜,既然讓我負責跑街,我就要重新立些規矩,比如這一個銅錢立摺子的規矩,還望王大掌柜許可。」 「嗯。」王天貴經營了一輩子票號,若明若暗地看到了古平原心裡的想法,只是他眼下也看不清這條路走下去究竟能為泰裕豐帶來多大的利潤,但是無論如何是條路,古平原要闖,不妨讓他試一試。 「好吧,我同意了。」 結果到頭來,反是曲管賬鬧了個沒趣,他心裡氣急,等上燈後夥計們在一起吃飯時,他特意留下沒走,平素曲管賬都是與幾個賬房先生一起去下館子喝小酒,今日卻一反常態留下與夥計吃飯,眾人都有些納悶。 果然吃了沒兩口,曲管賬點著名開了口:「王熾,你說你這跑街怎麼乾的,窩囊不窩囊!去年英家營胡財主家那筆款子是你拉來的吧?今年縣城裡七大綢緞莊有五家用了泰裕豐的錢,是你跑斷腿磨破嘴皮子放出去的款子吧?這幾年三掌柜身體一直不好,我在大掌柜面前說了多少次了,王熾是個能耐人,三掌柜應該讓他來當。」說著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可如今一個連票號生意都沒做過一天的古平原堂而皇之佔了你的位置。我聽說下午怎麼著,他還來找你商量去各鄉各村拉頭寸的事兒,你還認認真真地給他出謀劃策,給他指點路子?別忘嘍,你可是生意人,別做賠本的買賣!」說著用筷子隔空點了點王熾的鼻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夥計們本就為這事不平,曲管賬開了口,大家自然敢言,一個個拍著桌子為王熾鳴不平,有個叫「矮腳虎」的小個子與王熾素來交好,他乾脆站到了椅子上,「諸位,我早就聽說,這個古平原是個渾身機括一按三響的機靈人兒,可是他到咱們票號來抖機靈可是打錯了主意。聽說他一來就改規矩,還說從明天起要咱們所有的跑街夥計都到鄉下去拉頭寸開摺子,一個銅子不嫌少!」 他還嫌不高,索性又跨一步到了桌上,掄開胳膊唾沫橫飛,「咱們可是泰裕豐的夥計,三大票號之一啊,去拉這種小頭寸,傳出去丟死人,別說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就連街口的小買賣也要笑話死咱們。再說了,王熾大哥做生意辛辛苦苦,咱們誰不服氣!你們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鞋……」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望向王熾,他指尖竟是平的,而腳下的棉布鞋上釘著鐵掌。「王大哥跑街,算盤打壞了多少個,鞋跑壞了多少雙,那個姓古的憑什麼一來就壓他一頭!」 「可不是。」另一個身上臉上長著幾個白圈癬,綽號「白花蛇」的瘦高挑兒夥計也站起身,他平地站著就和桌上的矮腳虎差不多高,臉上的神情也差不多,都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他今天還自作主張把看門的夥計辭了櫃,要我說,咱們不能由著這個姓古的性子來,規矩也不能憑他一句話說改就改,不然過幾天他真要騎在咱們這些老夥計的脖子上拉屎了。」 「對!」「對!」「說得沒錯!」周圍的夥計們一片應和,他們平素都有自己相熟的主顧,定期去跑一跑,閑下來到茶館喝杯茶聊聊大天,日子過得很是舒坦,聽說古平原要改規矩,讓他們去鄉下泥腿子家拉頭寸,先就是一陣打怵,接著自然是不情不願帶了怨恨。 曲管賬沒想到這把野火這麼容易就點了起來,心中暗喜,但他還要防著王天貴知道後怪責下來,要拉個墊背的,於是故意站起身把手往下壓了壓,「都是自家的買賣,鬧意氣就不好了,既然大家推重王熾,我看這件事還是問問他的意思吧。」說著向旁看了一眼。 王熾鐵青著臉坐在座中,筷子上夾的菜半天也沒入口,聽曲管賬問,他這才勉強笑了一下,「三掌柜做事自然有他的一套道理,不過我前些日子去要賬時淋了雨,受了寒氣,打明天起要休養,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對,我腰疼,我也要向柜上請假。」 「我也是,要回家去看望爹娘。」 眾人七嘴八舌,可把曲管賬樂壞了,他心裡暗道,「一個好漢三個幫,沒了這些跑街夥計的幫忙,我看你古平原拿什麼翻江倒海!」 古平原如今是三掌柜,月規銀子足夠他在外面租了間房,離著泰裕豐只隔半條街,是一座獨院的其中一間。他一早起來挂念著生意,來票號看看夥計們都準備好了沒有,要分派他們各自去跑的路線。誰知到了柜上,曲管賬一臉的事有不巧,拿出一沓請假條子,第一張就是王熾,往下看全是跑街夥計,內外賬房一個請假的都沒有。 這古平原可沒想到,看曲管賬一臉陰笑,就知道是他在背後搗鬼。古平原深吸一口氣,想著對策。要是去找王天貴告上一狀,也許能把這些刺頭兒夥計弄回來,但是難免讓人小瞧了自己,而且那樣做今後這個仇可就結下了,豈不正是中了曲管賬的心意。 「這些夥計太不懂事了,票號如今正是多事,他們一個個都請了假,我要告訴大掌柜去,年底『講官話』時,非辭掉一兩個不可!」曲管賬假意怒道。 「不必了!」古平原一聲冷笑,「我就不信,沒了張屠戶,就非得吃帶毛豬不可。」說完甩頭飄然而去。 「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來吃這頭豬!」曲管賬得意洋洋地盯著他的背影出了泰裕豐的大門。 古平原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月,蹤影不見,連個信兒都沒有,別說曲管賬,就連王天貴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起初以為古平原跑了,可是常玉兒還在自己府上,何況叫陳賴子去打探回來的結果,常四老爹也安安穩穩地住在油蘆溝村,以王天貴對古平原的了解,他要跑不會不帶上這兩個人,更何況從前都不逃,剛剛把他提拔重用便逃也實在不合常理。 這大半個月里大平號更是氣勢如虹,他家的票號前人來人往,泰裕豐卻是門前日漸冷稀。王天貴心裡著急,面上卻不動聲色,直到接了藩司衙門的胡師爺一封信,終於坐不住了。 「大平號那個張大掌柜前天去省城拜會了藩台大人,送了一份厚禮。」他緊鎖眉頭。 曲管賬知道厲害,立時心頭就是一緊,「為什麼呢?」 「他想要代理協餉。」 「協餉都有定額,十八家大票號按買賣大小分成,大平號要是擠進來,就會分薄了大家的利潤,咱們正好乘這個機會讓他廣為樹敵。」曲管賬眼珠一轉,出了個主意。他最近為了大平號的事兒也是頭疼死了。這家票號好像專以泰裕豐作為敵手似的,眼看賬簿上的存銀一天少似一天,別的不說,年底分紅算身股,自己那一份必定要大大縮水,更有甚者,萬一泰裕豐倒了,那自己這隻金飯碗可就砸了。同船合命,不由他不多想一想。 「樹什麼敵,他是沖著咱們來的,一開口就要分咱們那一份。」 「這……那、那藩台大人怎麼說?」曲管賬真急了,要是協餉的「放空」保不住,明天主顧來提銀子,自己立馬就得抓瞎。 「那是咱們喂熟了的官兒,不會被他一份禮就買了去,但是長此以往可不堪設想哪。這個大平號也不知是個什麼來頭,真的就吃定了咱們?」王天貴百思不得其解。 曲管賬一時無言,也跟著愁眉不展。二人正在相顧,忽然聽前頭一陣喧嘩,不由得都是一驚。 在泰裕豐那寬敞的前櫃大堂里,古平原面沖著兩扇黑漆大門,手指著一面山牆,指揮著他雇來的短工,「放到牆角去,一袋袋碼好嘍。」 他指著外賬房的夥計,「去把大秤拿來,稱銀子記賬。」又對內帳房的先生道:「把銀庫打開,準備清點銀子入庫。」 「對了,多拿些空白摺子,我帶出的摺子早就用光了,等一會兒要把記在本上的賬都立上摺子。」古平原揮了揮手上的白紙本子。 內外帳房先生夥計再加上跑街的一干夥計已經是全都瞧得傻了眼,王熾從外擠進來,站在眾夥計身前,眼睜睜看著一袋袋銀子被搬進來堆在牆角,數了數竟然不下二十袋。 「這是多少銀子啊?」有個小夥計喃喃地問。 這個問題在票號里難不倒人,立時就有人說:「看這樣子,一袋大約一千五百兩左右,二十袋就是三萬兩銀子。」 「是三萬一千八百八十兩。」古平原糾正道。他看到銀子都搬了進來,與短工結算了工錢,轉過身對著夥計們朗聲道:「各位,多日不見了,我出去跑街之前王大掌柜已經答應我了,只要是對柜上有利的舉措盡不妨修改舊規,增添新制。我此前已然定了『一個銅錢立摺子』的規矩,這些日子想了想,要再改一個鋪規。」 再改一個鋪規?夥計們彼此看了看,目光中都是驚疑不定。 「以往票號到了年底,只有任職十年以上的夥計和掌柜才有資格按照身股分紅利,如今古某要改一改這個規矩,凡是票號里的夥計,只要實心任事,能為票號帶來利潤,無論是夥計還是掌柜一律有紅利,而且不必等到年底。」說著他把手裡的白紙本子揚了一揚,「這一次,古某分派了十三個夥計去拉頭寸,一共拉來三萬多兩,按照放賬的利息和身股的厘數,每人可得紋銀十五兩。」 說著他一一念著夥計們的名字,「張德生、陳子鵬、黃鶴、谷繼宗……」念到最後一個是「王熾!」 「銀子我已經準備好了。」他把隨身帶的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一溜五兩一個的銀餅子排著隊放在桌上。「念到名字的人每人來取三個。」 誰能想到他會這麼辦! 古平原一出現,而且帶了大筆的頭寸回來,當初裝病請假的那些夥計都是心頭一涼,以為他必然挾功自重,非在王天貴面前狠狠告上一狀不可。結果人家不但不告狀,還給躲懶的人分銀子,這是什麼路子? 僵住了好半天,有一個家中欠了人錢的夥計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見古平原一臉溫和的笑意,於是咽了口唾沫,輕輕拿起三個銀餅子,「三、三掌柜,我拿了?」 「拿去吧,下一次還望再為柜上多出些力,當然了,紅利也是少不了的。」古平原點頭笑道。 夥計臉一紅,迴轉身站了回去。十五兩銀子!夠全家兩個月的開銷了,誰不眼紅,見有人拿了,當然就有第二個人跟上去,最後連矮腳虎和白花蛇都拿了銀子,只有王熾紋絲不動,臉上綳得像塊石頭。 「王兄,這是你應得的,拿著吧。」古平原見他不過來,拿起銀子走到他身前。 王熾把目光往旁邊看去,不理不應,古平原拉起他的手,把銀子塞在他的手裡,笑了笑拍拍王熾的肩膀。 「大掌柜,您看見了吧。」曲管賬氣得渾身哆嗦,「這個古平原真是膽大包天,連身股分紅這樣的大事都不和您商量,說改就改了,他眼裡還有您嗎!」夥計們多分了,掌柜的自然就要少分,曲管賬真是又恨又氣。 王天貴那雙小而微陷的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既像是惱怒,又像是貪婪,他一會兒看看古平原,一會兒看看那堆銀子,終於發話了,「三掌柜,隨我到後房來。」 王天貴坐在羅漢椅上,慢條斯理地把玩著一件萬曆青釉的筆洗,許久都不言聲。 曲管賬垂手而立等得心焦,斜眼看了一眼古平原,他卻是攏手直立,漫不經意地看著室內南牆上掛著的那幅《三山行樂圖》,彷彿不是等著大掌柜問話,而是在字畫店裡悠然賞樂。 王天貴終於開口了,「你那三萬兩是哪兒弄來的?南城的侯家,還是曹家屯的曹大財主?」 「都不是!摺子在這兒,大掌柜請自看。」古平原把包裹里的一大沓摺子放在桌上。 「這麼多?」王天貴放下筆洗,翻了翻,這怕不有一百多個摺子。再看看裡面的人名大多不認識,存的錢數更是五花八門,多到幾百兩,少到真是的一個銅錢便立了一個摺子。 「這還不是全部,摺子用光了,我就暫時記上,回來再補。」 「這些都是什麼人?」 「鄉農而已,也有幾個富戶,但不多。山西真是商民之地,富庶得很,老百姓幾乎家家都有存銀,我只在太谷南邊方圓百里轉了轉,給大家說了說把錢存在票號的好處,又說了不論多少哪怕只有一個銅錢也能立摺子,當時就有十幾個人掏出一個銅錢立了摺子。」 這是把古平原的話當玩笑聽,誰知古平原真的給立,而且端端正正寫了一份摺子。村子裡也有把錢存在泰裕豐的人家,把那摺子拿來一比對絲毫不差,絕無虛假,這下鄉下人都驚訝了。第二天便有不少人拿著吊錢或是銀角子來存,古平原依舊是不論多寡一律和顏悅色,寫摺子收錢一絲不苟。 有人認出古平原就是萬源當的四朝奉,這下子更是信實了他,到了後來已經沒有人再來立一個銅錢的摺子了,最少也是半吊錢。但是古平原每到一村一地,還是認認真真說明白,一個銅錢也給立摺子,童叟無欺絕不反悔。 就這樣他走了大半個月,到了第五天頭上已然需要雇短工幫自己背銀子,到了半個月時就必須要雇一輛騾車才行。 「這不過是城南一百里而已,夥計們大可以走得遠些,頭寸是不愁拉的。」 曲管賬已經聽呆了,他見王天貴眯著眼顯見得極是重視古平原的話,心裡很不舒服,反駁道:「這不過是你走狗屎運而已,你怎麼知道別處也有銀子等你去拿?」 古平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退後兩步拉開房門,老歪正守在門外。 「我知道老兄身上帶得有刀,能否借來一用?」古平原伸出手去。 老歪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紋絲沒動。這時屋裡傳來王天貴的一聲咳嗽,老歪伸手入懷掏出一柄帶鞘的匕首,遞了過去。 古平原拔刀在手,朝著一株紫色山茶花走過去,這是王天貴最喜愛的一株花,他正在納悶古平原要幹什麼,就見古平原「刷刷刷」幾刀下去,上面十幾朵花都被「剃了頭」,只留下空蕩蕩的花枝搖晃不已。 王天貴怒道,「古平原你這是做什麼?」 古平原笑了一笑,指著地上的花道:「這就是王大掌柜和曲管賬以及前柜上的那些跑街夥計念念不忘的頭寸,也是人人都看得到的頭寸,說白了無非是有錢的財主、闊氣的鄉紳以及當官的、做生意的這些人手裡的錢。一共就這麼多,如今大平號擺了一個銀葫蘆,把這些頭寸都吸了過去,咱們泰裕豐自然就少了。」 「廢話,這還用你說!」曲管賬一瞪眼。 古平原把匕首插在花下的土裡,用力攪了幾下,然後抓起一把土來,伸到曲管賬面前,「這是什麼?」 「這是、這是土啊。」曲管賬眨了眨眼睛。 「還是什麼?」古平原一刻不放鬆地問。 「……你、你什麼意思?」曲管賬的樣子有些狼狽。 古平原慢慢握緊手中濕漉漉的泥土,從掌縫裡擠出水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它還是水!只是沒人看得見而已。」 曲管賬還在困惑地望著古平原握緊的拳頭,王天貴已然長長舒了一口氣,「古平原,去做事吧,不過下一次修改店規這樣的大事,要事先與我商量!」 「是!」古平原把匕首還給老歪,向前櫃走去。 王天貴拍了拍還在懵懂的曲管賬的肩,「等著他往柜上運銀子吧。」 從第二天起,拿了銀子的跑街夥計都開始按照古平原的指示,開始前往各個鄉村去拉頭寸,唯一不動的就只剩下「矮腳虎」、「白花蛇」和王熾三人,他們三個吃了秤砣鐵了心,還像往常一樣去跑富戶。古平原見了也不勉強,只是把他們三人應去的地方空了出來。 真是「出門三步遠,又是一層天」,夥計們幹起來才知道,原來一村的鄉農能抵得上幾家的富戶,這些地方他們也都去過,只是眼睛直盯著那些財主,從來不往小門小戶去看,偶爾有人怯生生問一問在票號立摺子的事,他們冷言冷語就差沒一句話把人家擠兌到牆上。如今換成笑臉待客,這才發現「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河」是至理名言。 大平號的張廣發得意了一陣子,翻了翻手邊的賬簿,覺得周邊富戶的存銀拉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說泰裕豐此刻銀庫里只怕是入不敷出。按照事先想定的計劃,他準備開始收泰裕豐開出去的銀票,等收到十之八九便要上門擠兌,一舉逼泰裕豐關張。 張廣發在京商幹了半輩子,「謹慎」二字始終牢記心頭,收泰裕豐的銀票之前,他先派夥計去探看動靜,原以為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誰知小夥計飛奔來報,說是正有銀車往泰裕豐里拉銀子。 張廣發並不相信,還當是小夥計看錯了,自己親自去看,果不其然,幾輛大車趕著,車上都是一袋袋的元寶銀餅,他還怕是泰裕豐的空城計,再往前趕幾步,親眼見到滿載著銅錢銀角子的大車到爐房換了雪白的元寶出來,這才信個十成十。他瞠目結舌站在泰裕豐門外,眼看著夥計們往下搬銀子,一時竟呆住了。 「活見鬼了,這錢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張廣發原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泰裕豐竟能死棋肚裡出仙著,一下子把他的全盤計劃打亂了。 「是張大掌柜啊。」古平原一眼看見了他,慢悠悠踱過來,「怎麼,生意那麼好,還有閑工夫到泰裕豐來望閑?」 張廣發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我沒料錯的話,張大掌柜下一步準備收泰裕豐的票子,眼下只怕是不敢這樣做了吧。」古平原知道張廣發的身份,對他的目的也是洞若觀火,先斷泰裕豐的財源,等銀庫里的銀子不敷所用之時,搜集大量的銀票到泰裕豐擠兌,只要有一兩銀子付不出,便立時要泰裕豐的好看。如今大筆銀子入庫,又是些不知來路的銀子,這下子他絕不敢按照原來的計劃再去收泰裕豐的票子了。萬一泰裕豐財源不斷,又源源不斷放出票子,到時候銀庫見底的該輪到大平號了。 「我問你,這些銀子是哪兒來的?」張廣發一時有些亂了方寸。京商並不是無緣無故找上泰裕豐,之所以在三大票號中選了它來作為最先的對手,就是因為看準了王天貴在票商中人緣極差,一旦出事沒人會幫他。所以眼下這筆銀子絕不可能是從別處勻借過來的。 古平原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問,哂笑了一下,答道:「你先告訴我,當年為什麼要陷害於我,我便把這銀子的來歷告訴你!」 「你……」張廣發被堵得張口結舌,一甩袖子悻悻而去。 張廣發可不是易與之輩,回到大平號後他立時著手安排夥計們順藤摸瓜,找尋泰裕豐的財源。可沒等夥計回報,李欽便急三火四地找了來。 「張大叔,我弄明白這筆錢的來龍去脈了。」 李欽的消息很准,是昨天午後,他與如意在城南一處特意包下的小宅子里幽會時,如意在床上透露給他的。 「想不到還有這麼一手,我真是小瞧了這個古平原。」其實張廣發心裡早就暗生警惕。一個流犯,從關外脫身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接連便做了幾筆震驚商界的大買賣,別的不提,單說最近他跟著僧格林沁的馬隊上戰場,一路賣糧做生意賺大錢,張廣發捫心自問,京商里也挑不出這樣有膽有識的人才! 可是李欽不服氣,他視古平原如眼中釘肉中刺。自己這個李家大少爺,平素在京里無論走到哪兒都是滿眼笑臉處處相迎,誰不捧著敬著,可唯獨來了山西之後,竟是處處不順,自己喜愛的蘇紫軒兩次幫著古平原,這還罷了,已經被勾搭上手的如意別看跟自己打得火熱,提起古平原時,滿眼恨意中還帶了一抹戀戀不捨,他甚至懷疑如意告訴自己這個消息,就是為了打擊古平原,而女人的心思,李欽太了解了,恨一個男人的背後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愛意。古平原這個流犯,無論是商才還是女人緣居然事事壓自己一頭,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這兒,李欽握緊了拳頭,「張大叔,你管買賣上的事兒吧,這事兒你交給我,我一定辦妥,斷了泰裕豐這條財路。」 「你能行嗎?」張廣發有點不敢相信。 「瞧好吧!」李欽離座匆匆而去。 沒過幾天,古平原就接到手下跑街夥計們的回報,說是大平號的人跟上了他們,到處搶生意頭寸,用的法子也很巧妙,是利用了鄉下人愛佔小便宜的心理,針頭線腦一類的日用雜貨帶了一車,誰要是在大平號立摺子存銀,那就立馬有一份禮,雖然不值幾個錢但在一文錢掰兩半花的老百姓看來,自然也就有所貪圖。 古平原又問了幾句,知道領頭的是個被尊稱為「少爺」的年輕人,便知道是李欽的鬼主意。這也算是「以本傷人」了,別人用不起的計策,李欽用來卻不心痛,自然有張廣發在後支持,看來拉頭寸是其次,斷泰裕豐的財路才是目的。 見一眾夥計都眼巴巴望著自己,等自己拿主意,古平原輕鬆地笑了笑。「做生意就像打仗一樣,你有刀槍,對手也有,你有一招,他有一式,最後的勝負其實就在毫釐之間。別慌,大平號學咱們,我對此早有準備。」 他站起身走了幾步,忽然問,「票號最怕什麼?」 「吃倒賬!」有個夥計接話很快,古平原改革鋪規,這些小夥計是最大的受益者,眼看手裡白花花的銀子多了起來,對古平原的敵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古平原現在一句話,這些跑街夥計令行禁止,聽話得很。 「要我說是拉不來頭寸。」銀庫里缺錢自然是大麻煩,一個年紀稍長一些的夥計介面、「都對。」古平原點點頭,「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拉頭寸和吃倒賬之間還有一個躲不開的坎兒,那就是爛頭寸。」 對於財主家來說,銀庫里堆滿了錢那是好事兒,可對於票號就並非如此了。銀庫里的銀子堆積如山,要是不能找到下家用出去,把利息賺回來,那麼到了摺子到期付息之時,票號就要白當差甚至賠利息。 「都怕拉不來錢,或是要不回錢,可是這錢用不出去也是毛病。」票號的盈利全在一存一放的利息差額上,「如今大平號和我們比誰拉的頭寸多,可是萬一這筆錢砸在手裡,那還不如沒有。」 古平原分析得頭頭是道,夥計里就有忍不住出聲的了,「三掌柜,聽你的話可真不像是初入票號,倒像個老掌柜。」 古平原一笑,他自打與王天貴成了冤家對頭,就無時無刻不在注意票號這個行當,等到鄧鐵翼出了事,古平原這才認清,不掐了票號這條根,想動王天貴那是千難萬難,於是他更是夜半讀書學習票號的規矩和經營之道。他是三掌柜身份,願意不恥下問自然有人肯教,古平原由此得知,有一本毛鴻翙寫的《三都往來文稿》,是他歷年經營票號的大成之作,古平原重金購得一本,不多日已然能夠倒背如流。 「爛頭寸是個人人知道的忌諱,但是市面上的商鋪掌柜也不是傻子,用不著的銀子絕不肯來白白付利息,我們以往拉頭寸還算容易,去跑街最頭疼的就是要把頭寸用出去。」跑街夥計們對此都深有體會。 「可是據我所知,現在市面上是『有錢的反倒容易借到錢,沒錢的拼了命也借不來一文錢』。」這就是方才說的擔心「吃倒賬」的緣故,別說跑街夥計,就是票號掌柜對此也是束手無策。 「以往把錢放出去就不管了,直等到日子收利息。所以只能揀大戶去放賬,因為他們有錢,不必擔心吃倒賬,可是人家有錢又為什麼來向你借錢呢,這就是個解不開的死扣!」夥計們聽了紛紛點頭,古平原說了半天要害就在下面這句話上,「我覺得放賬的辦法也要改一改了。」 「又要改?」這次夥計們聽了倒不害怕,因為知道古平原要改規矩,必然少不了夥計們的好處。 古平原微微點頭,剛要接著說話,抬頭看見滿一樓的夥計挑著食盒進了門,便笑著大聲招呼:「來來,吃飽了才有力氣想事做事,咱們慢慢吃著想轍兒,這頓飯我這三掌柜請客了。」 夥計們早就聞到食盒裡飄香,等一揭開蓋子都是歡聲四起,古平原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吃完了要讓夥計們下力氣幹活,所以真下了本兒,這頓飯花了三十兩銀子,快趕上一桌燕翅席了。 就見桌上煎炒烹炸俱全,主菜都是秦晉風味,湛香魚片半爐雞,金錢髮菜三皮絲,奶湯鍋子魚,大荔帶把肘子,平遙的牛肉上了三大盤,香氣四溢。山西人喜愛食麵,光麵食就擺了半桌子,莜麵搓魚、莜麵栲栳、高粱面魚、揪片、剔尖、刀削麵,桌子正中擺著一壺「提梁記」老醋鋪子的十年陳醋,這醋歷經十年春秋,凍了曬,曬了凍,提著鼻樑子一聞,頓時滿口生津,倒上一小碗拌到面里,解膩消食,真是無上美味。光這壺醋就要八兩銀子! 這頓飯把夥計們吃得心滿意足,大快朵頤狼吞虎咽,比年底那頓財神飯吃的還香,大口打著飽嗝。矮腳虎和白花蛇躲在隔壁,聞著這股子香氣直吸溜,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語在寫賬的王熾,他倆咽了口唾沫,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睛裡都看出那麼一點後悔來。 「都吃好了嗎?」古平原惜食養身,只吃了幾個燒賣,見夥計們紛紛摸著肚子大口喝茶,他笑眯眯問道。 「吃好了,謝謝三掌柜的。」 「待我與飯館的夥計結賬。」 說著他叫過夥計來付了銀子,然後點手又喚過一人,「他的賬要另結。」 這個人大家都認識,原先就在門口擺餑餑攤兒,名叫魏四。有人就問:「魏老闆,我說方才那餑餑味道熟悉,原來是你的手藝。這些日子卻不見你,還以為撤了攤兒回家鄉了,害得我好一頓想這餑餑。三掌柜是怎麼把你找出來的?」 魏四一臉的笑,「三掌柜可是個活菩薩,他不找我,我也要來孝敬幾盒子餑餑。」 古平原笑而不語,任由夥計好奇去問魏四,他今天就是想讓這個餑餑攤主把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上一遍。 「那天,我正在擺早食攤兒,忽然一口箱子直接撂到我懷裡,差點把我砸個跟頭。」 那是一箱子銅錢,足有七八吊。再看面前這個年輕人,魏四覺得眼熟,後來想起來了,這是幾個月前死乞白賴非要向他借一個銅錢的那個小夥子,當時他說要付利息,自己還嘲笑地說讓他拿個箱子來裝,如今竟然真的一個銅錢生出一箱子利息來。 還錢的當然是古平原。他直截了當地告訴魏四,這一箱子錢是有交情在裡面,可不完全是錢莊的利息。但是魏四如果還想嘗一嘗一個錢變百個、千個的滋味,可以向他借錢,古平原已經給他指出了一條生財的道。 這條財路就是在大飯莊「滿一樓」里設攤子。古平原覺得魏四的餑餑味道十足,回頭客也多,就是在街上擺個小攤兒小打小鬧沒什麼賺頭。他幫魏四居中拉縴當了保人,魏四借一樓的位置擺個攤兒,他與滿一樓談好了分成,定了簽約交了銀子,又拿借來的錢雇了兩個人打下手。還真別說,他的餑餑在滿一樓賣的價是街上的幾倍,照樣供不應求。 「如今這筆銀子我還得起了,連本帶利都還得起。」魏四看著古平原,「可是我還想再借一筆,在太原的滿一樓分號里也把我的餑餑攤兒辦起來。」 古平原點了點頭,先不理會旁人,拿過賬簿立了文書,當場就給魏四付了銀子,這又是他的創舉,只要有人來借來還,不拘時辰泰裕豐里一定有人接待,當然大半夜不睡覺值更幹活,錢也不會少拿。就沖這一點,內外賬房的夥計也都感激古平原。 看著魏四千恩萬謝走了,古平原這才緩緩回身,跑街夥計或站或坐,沒一個說話的,都在怔怔地想著心事。 古平原也不吱聲,泡了一杯釅茶一口一口抿著。 「三掌柜,我明白了,您這是在教我們怎麼做生意。」有個老夥計終於開了口,眼神里透著一股子佩服。 古平原贊同地點了點頭,知道自己不必多說了,魏四的現身說法比一大套道理有用得多。 李欽騎著高頭大馬在遠近的十里八村轉了二十幾天,用帶的東西換回來厚厚一大沓摺子,拉著一輛大銀車,志滿意得地回到了大平號。 「張大叔,這下古平原那小子玩不轉了,您看看,他的主顧都被我拉來了。」李欽興沖衝來到張廣發房裡,一眼看見一身湖藍緞子的蘇紫軒也在。 「這一步沒攔住泰裕豐,等於是絆住了大平號的腿,接下來怎麼辦,我看還是往京里去個信兒,問問李老爺吧。」蘇紫軒正向張廣發說著話,見李欽進了屋,她站起身又說了句,「古平原已經把在陝西買糧的錢還給了我,也就是說藩庫給他兌了銀子,這下子泰裕豐又是二十幾萬兩入賬,事情真的難辦了。」 她邊說邊往外走,看了一眼李欽手裡握著的厚厚摺子,「李少爺,真是旗開得勝啊。」她譏屑地說。 李欽一愣,「怎麼了?」他問張廣發。 張廣發揉著下巴沉思許久,「少爺,您知道我現在最後悔的是什麼嗎?」 「……」 「我後悔當初在關外時,沒給古平原喝上一杯毒酒!」他忽然狠狠一擂椅把手,「真是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有這樣的能耐。」 「張大叔,到底怎麼了?你別讓我干著急好不好。」李欽瞪圓了眼。 「你是不知道啊,就在這十幾天里,古平原帶著一幫跑街夥計把城裡的小買賣人都變成了泰裕豐的放賬主顧。原本這些人在票號眼裡不過是自生自滅而已,就像那句話說的,『年三十逮只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可是古平原他、他……」張廣發手有些抖也不知是生氣還是恐懼。 「他給這些小買賣人出主意,指點他們進貨,還利用票號的便利,把最近哪一行賺錢、哪一行賠錢,如何賺的、賠的都告訴了他們。如今可不得了,這些小買賣人都與泰裕豐做了相與,從古平原那裡借銀子,又把賺來的錢交給古平原去存,這一下泰裕豐的銀庫徹底盤活了。別看這些生意人的買賣不大,可是主顧多,都是小老百姓,等於是又給泰裕豐做了宣揚,這筆錢可是越滾越大了。」 李欽聽得簡直不敢置信,呆了半天才道:「那、那他能這麼辦,咱們也能。」 「晚啦,一步差、步步差!咱們要是再去學他,明擺著是落了下風,讓主顧們講究起來那就是甘附驥尾。一縣之內兩家大票號,要是換成你,是把錢存在師傅那兒,還是存在徒弟那兒?」一句話登時令李欽啞口無言。 張廣發緩緩吐了口氣,「做生意講究的是個氣勢,前些日子咱們仗著銀葫蘆真是氣勢如虹,一下子把泰裕豐打得抬不起頭。沒想到古平原三兩個點子一出,面上看沒有咱們的銀葫蘆威風,可是如同抽絲剝繭,慢慢地織了一張網,等咱們回過味來,可就掉到他的這張網裡了。老爺當初交代,對付三大票號里最弱的泰裕豐要借著銀葫蘆一舉拿下,如今泰裕豐的錢有來源,有去路,再想讓他關鋪子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李欽聽著張廣發的話,望了望自己手裡那疊摺子,猛地摔在地上,摺子散開,李欽一腳跺了下去。 李欽在外的這一個月里,古平原也沒閑著,他又「失蹤了」,等他再回到泰裕豐門口時,迎客的夥計險些沒認出這位三掌柜。 就見古平原一身粗布短打,一頂黑褐色的舊草帽下面孔黧黑,兩腕也是黑黑的,灰土沾得滿身都是,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怎麼弄的,撕開了好幾個口子。 「三掌柜,夥計們都等著給你報喜訊呢。您這是……怎麼好像鑽了深山老林了。」門口的夥計一咧嘴,心說這哪是泰裕豐的掌柜啊,真像個街頭要飯的。 「有眼力!」古平原不以為忤,倒是一笑。 「喲,三掌柜,這是怎麼弄的?」等他一進了前櫃大堂,便有好幾個跑街夥計圍了上來。曲管賬看得一捂嘴,差點笑出聲來,這也是掌柜?真是給泰裕豐丟人。 但是古平原一句話讓大堂里的先生夥計都笑不出來了,「沒什麼,我去太行山跑了一趟,如今山裡的獵戶和山農也與我們泰裕豐成了相與,等一會兒我再去雜貨互市,他們托我在那兒弄一塊地兒,專賣山珍野貨。」 「幹得好!」王天貴從門外走進來,「古平原,等會兒你去柜上支二百兩銀子,這是你這一趟的紅利,甭管賺了多少,肯賣命給柜上賺錢,就該賞!」他心裡明白,夥計們出力越多,柜上的賺頭就越多,這筆賞銀是桿旗,夥計們今後只有更加賣力,柜上絕吃不了虧。 古平原平白得了二百兩,夥計們沒一個嫉妒的,反倒是心悅誠服。太行山裡走一趟,說起來容易,看古平原這樣子就知道沒少吃苦,搞不好是死裡逃生從山裡出來。 等到古平原把這二百兩銀子也放在眾人這些日子賺的利潤中,按照出力多寡給夥計們分銀子時,這個舉動一下子把柜上的所有夥計都收服了,所有人都在心裡暗挑大拇指。 「三掌柜。」等分完了銀子,一個老夥計笑呵呵湊過來,「有幾個在街上做生意的掌柜想過來給你道謝。」 「給我道謝,為什麼?」 「呵呵,這不是您出了個主意,讓他們多賺了不少。今天來柜上結銀子,聽說三掌柜您回來了,特意要謝謝您。」 「他們的生意做得很好,我都看見了。」古平原從城門一路走過來,已經發覺這城裡的買賣人像是舊貌換新顏,臉上都有掩不住的笑意,吆喝的聲音也比往常響亮了許多,不用問,這都是受了泰裕豐的好處。 話正說著,那幾個小買賣人走了過來,「三掌柜,我們可真要謝謝您。俗話說得好,本小利薄,本厚利大,誰不想把買賣干大發起來?可是真沒錢哪。自打您出了這個主意,可就好嘍。柜上借了咱們銀子不說,還指點咱們財路,生意做得是順風順水,咱們不謝您還去謝誰啊!」說著幾個人恭恭敬敬給古平原一揖。 古平原一點不怠慢地回了禮,口中遜謝道,「這絕不敢當,你們是主顧,倒是我要謝謝你們與柜上做相與。」 這裡面有一位掌柜的特別,趴地下就給古平原磕了一個響頭,這個禮古平原沒法回,只得伸手把他攙起來。 「這位掌柜,您這實在是太多禮了,古某可受不起。」 「您受得起。」這掌柜的眼裡噙著淚,「為了給我家孩子看病,我差點把酒攤子買了,一家衣食無著,如今借了您的利,不但保住了攤子還開了一家酒肆。您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 古平原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仔細瞧了瞧,忽然認了出來,這不是自己遇上陳孚恩的那一夜,在橋頭賣酒的那個小販嘛。 古平原心裡一動,問明了他的酒肆所在,說了一句,「等有空閑,我去你的酒肆喝上兩杯。」 那酒販子可沒認出眼前這人,他笑得眯了眼,連聲答應:「三掌柜若去,我是一定要拿好酒款待的。」 古平原回到家洗漱一番,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然後安步當車前往油蘆溝村,他要去找常四老爹。快到村口時,迎面過來一個人,走路晃晃悠悠,黑衣褲,胸口扯得半開,卻正是陳賴子。他連忙閃身躲到一棵樹後,就聽陳賴子口中罵罵咧咧。「老梆子,住得這麼遠,害我大熱天還得跑一趟。」 等他走遠了,古平原慢慢走出來,心裡一陣冷笑。他就知道王天貴不會不留後手,常四老爹雖然離開大獄,但還在王天貴的掌握之中。 常四老爹正在等他,巧的是常玉兒也在,古平原見到常玉兒,臉上一陣不自在。這姑娘在西安城裡要與自己一起赴死,一份心意明明白白擺了出來,可自己卻無法回應這片情意,實在是愧對人家。 常玉兒卻是大大方方毫不在意,自從古平原說他在家鄉有個意中人,常玉兒就打定了主意,一個字——「等」。古平原能等那女人這麼多年,自己為什麼就不能等他,大不了等上一輩子。古平原真要是另娶了旁人,自己守著爹爹梳起不嫁也就是了,或者更乾脆點到庵里當姑子去。她打定了這個主意後,一直亂如麻的心緒反倒平靜了下來。 「古大哥,你求我爹爹辦的事,已經辦妥了。」常玉兒說著遞過一把腰刀。 古平原一看見這把腰刀就落了淚,他默默拿過來,手撫著刀鞘,心裡如翻江倒海一樣難過。 「鄧大哥的屍首被綠營領了去,他的家鄉山高路遠,必定是就近安葬。等我打聽清楚之後,一定把這把刀與鄧大哥合葬。」 他對著腰刀如見鄧鐵翼那張忠摯的臉,淚水灑在刀身上,「鄧大哥,你英靈不遠,保佑我為你報仇雪恨!王天貴為了榮華富貴戮害人命,我就要他傾家蕩產,讓他生不如死!」古平原恨聲道。 「古大哥,你可不要輕舉妄動。」常玉兒真恨王天貴,可也真怕了他。 「玉兒提醒得對,王天貴是頭千年老狐狸,狡詐無比,你可要多加防範。」 「老爹,我心裡有數。要對付王天貴,只設一個局不夠,要設個連環套才行。」 「可別走漏了風聲。」常玉兒心思縝密。 「謝謝常姑娘,我不會再重蹈覆轍了。」古平原心裡其實還沒想好怎麼去布這個局,但是他知道要捕這頭老狐狸,一定要設一個精巧無比的陷阱。 常四老爹的身子將養得不錯,早晚還能練上幾把石鎖,他告訴古平原,那兩個孩子已經被喬鶴年接走了,因為古平原那時在山裡,所以喬鶴年給他留了一封信,常四老爹也交到他手上。 古平原辭了出來,轉頭來到了太谷通往祁縣的一條大道上,路邊有一個席棚搭的小酒肆,因為這裡是交通要道,所以生意很是紅火。 「掌柜的,忙著呢?」古平原一低頭進了來。 「喲,三掌柜,您說來就來了,真是太給我劉三快面子了。」那掌柜的又驚又喜。 「順路經過,進來討碗酒喝。」古平原一臉的笑意。 「有、有,快請裡面坐。」這姓劉的掌柜連聲招呼。 古平原坐下就問:「你怎麼叫劉三快呢?」 「這是綽號,我這人手快腳快外加……嘴快。」劉掌柜有點不好意思。 古平原聽了一笑,「掌柜的,真認不出我了嗎?」 「您是……」劉三快左瞧右瞧,疑惑地問。 「上次你見了我,可是落荒而逃啊。」古平原一眼提醒,劉三快才明白過來。 「原來是您啊,真是有緣分。」劉三快恍然大悟。 「確是緣分,說起來,你還救過我一命哪。」 「這個、這個……」一提起這件事,劉三快就吞吞吐吐。 「劉掌柜,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這次來,喝酒倒是其次,想問問那個老歪的事兒。」古平原壓低了聲音。 劉三快臉上變色,剛擺了擺手,古平原把一塊五兩重的散碎銀子放在桌上。 「唉!」劉三快嘆了口氣,站起身連聲抱歉,把酒客一個個請了出去,關上酒肆的門,轉回頭坐下來。 「我哪能要您的錢呢,看樣子您是真想知道,那我就說,可是您大概也清楚,那個老歪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前幾年有人在街上喊他一嗓子姓名,他就把人家舌頭割了,如今敢記得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了。」劉三快的麵皮都繃緊了。 「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古平原也是臉色鄭重。 「好吧。」劉三快往嘴裡倒了一口酒,又給古平原滿上一盅,慢慢地把自打聽來就憋在肚子里的話一吐為快,「老歪的大名叫高德輝……」 高德輝生在太原府一個讀書人家,他父親是個秀才,被委過一任小吏,加上祖上留下的田產,算是一個書香門第小康之家。 高德輝卻自幼喜歡拿槍耍棍,四書五經一概不入耳,見高德輝不喜讀書,他父親倒是不勉強,只說了句「上馬殺賊也是為皇上家出力,照樣能成就功名,封妻蔭子。」於是給他請了練拳腳的師父,高德輝真心喜愛武藝,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很快就在附近闖出了名聲。 他十三歲中了武秀才,一鼓作氣三年後又中了武舉人。這時候他父親已經因病下世,高德輝喜歡在外交朋好友,家中全靠母親薛氏打理,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於是想到了自己居孀的表妹蔡氏,把她請到家中一同居住,一同過來的還有蔡氏的一個女兒,小名叫如意,那一年才十二歲。 本來日子過得不錯,可是天有不測風雲,轉過年來蔡氏一病不起,臨終時交代,就把如意許配給高德輝,先在高家當童養媳,等到及笄之年後再給他們圓房。看著如意給薛氏磕了個頭叫了聲「娘」,蔡氏這才閉了眼。 打從這兒起,薛氏就把如意當成了親閨女,都說童養媳是婆婆的眼中釘,可是薛氏是個吃齋念佛的良善婦人,對待如意真是百個好、千個好、萬個好,如意呢,也把薛氏當親娘。最讓人滿意的一點,高德輝與如意彼此喜愛,如意覺著自己這個表哥一表人才,而且一身好武藝,自己與娘當初在老家被人欺,巴不得有個這樣的男人站在身邊,所以她對自己將來能嫁給高德輝是心滿意足。高德輝也喜歡如意乖巧機靈,頗有姿色,還能幫著母親操持家務,早把她當成是妻子的不二之選。 這些事薛氏都看在眼裡,覺得是佳偶天成,心下自然歡喜。如意過了十五,眼看就是二八年華,薛氏決定要辦這場婚事了。 高德輝什麼都好,就是有個惡習——喜歡賭博,祖父留下的家產,這幾年被他敗了不少。如意幾次婉轉勸說也不管用,後來知道薛氏要給自己和表哥籌辦婚禮,於是特意挑了個沒人的時候,找到高德輝以大義相勸,她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何況你有一身本事,怎麼能整日沉湎於賭桌之上?眼下你我即將完婚,婚後我自當孝敬婆婆,你呢,就應該去外面憑著本事賺一份功業,也好光宗耀祖。 一個女子尚且有這樣的見識,不由高德輝不慚愧,他痛下決心戒賭,而且打定主意,朝廷如今在東南半壁用兵,自己要去投軍,要一刀一槍拼個五等爵回來光耀門楣,也讓如意看看沒白嫁個七尺男兒。 他主意已定,去和昔日賭友告別。這些人都是街里的混混,集上的無賴,沒一個是真心和高德輝交往,都是看中了他口袋裡的錢。如今聽說財神要走,彼此心照不宣,要最後大大地賺上一筆。高德輝經不住他們三攛兩弄,想著是最後一次了,上了賭桌就沒下來,直賭得是昏天暗地,那幫賭徒做好了的扣,一夜工夫讓高德輝把家宅都輸了進去。 高德輝輸紅了眼,還要再押,被人嘲笑已經無錢可押,他咬了咬牙,說了一句:「我還有老婆!」 說到這兒,劉三快面有不忍之色,「高德輝這一把當然又輸了,他下了賭桌之後,捧著酒罈子連喝兩壇酒,醉得人事不知。」 等到第二天他醉眼矇矓地回到家,這才知道,就在昨天夜裡,那群混混已經拿著他按了手印的文契,到家中搶走了如意,而且一轉手就賣給了本地最大的妓院。 老鴇子見如意性情剛烈死活不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如意綁在床上,一夜之間叫了十個男人壞了她的身子。對她說,女人沒了貞操,一個百個都是一樣,你就是現在立馬就死也立不了貞節牌坊了。 這時候高德輝紅著眼珠子闖進妓院來搶人,原本痴獃獃不說不動的如意聽到他來了,忽然衝下樓去,當著一眾妓女嫖客的面,連著打了高德輝幾十個耳光,直到她自己打不動了,癱坐在地上。 高德輝一動不動地挨著如意的打,這時候想把她抱回家去,如意就像瘋了一樣嘶聲大叫:「別碰我!滾!」 如意躺在妓院的床上,雙目無神地睜著眼,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也沒合眼睡覺,後來有人告訴她,高德輝在妓院外的大街上跪了三天三夜。 高德輝終於等到如意從妓院的大門走了出來,這時候街上圍觀的百姓已經成千上萬,就聽如意說了一句話。 「我要你現在就娶我,就在這萬人眼前的大街上。」 腸子都悔青了的高德輝立時點頭,兩個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街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如意站起身後,第一句話就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高德輝什麼都肯答應,但他沒想到,如意要他發誓必須做到的竟然是——「一輩子也不許休了我!」 聽完高德輝的毒誓,如意轉身便進了妓院的大門,對著老鴇子道:「媽媽,我要接客!」 薛氏早就氣得吐了血,等高德輝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用兩根手指挖出一對眼珠子丟在他的面前,泣血自言母子情分已斷,自己這一生也不要再看到這個孽子。 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把古平原也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高德輝就變成了歪帽,長年累月拿帽子擋著臉,可能是愧對祖宗留給他的這個姓,不許任何人提他的名字。想想也是,自己濫賭,害得老婆整日在妓院接客,祖宗要是有靈的話,一定也在地下痛哭吧。」 再往後老歪也進了那家妓院當打手,如意接客是心甘情願,他管不了也不配管,可要是有誰對如意無禮甚至是打她,那這個人可就倒霉了。當老歪擰斷第三個人的手腕之後,連老鴇子都不敢再對如意說一句重話了。 過了兩年,這家妓院的主人得罪了太原知府的獨子,沒奈何只得把妓院遷到太谷,如意也就因此認識了王天貴,被他花重金娶回家做妾,老歪也跟著到了王家做護院,他那麼大本事,王天貴自然求之不得。 「慢、慢!」古平原道,「你方才不是說如意不許老歪休了她,怎麼王天貴還能娶她?」 「一個風塵女子,說是娶,還用得著婚書嗎?不過就是從花月樓搬到了王宅里而已。嘿,那個老歪每晚看著自己的老婆陪王大老爺睡覺,那滋味我猜好不了!」劉三快邊說邊喝,轉眼已是半醺。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回想著他們二人在那老婦人家中相遇的那一刻,喃喃自語道。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古平原精神抖擻來到票號里。他昨晚看了喬鶴年的那封信,信上說自己考取了拔貢試,眼下分在工部當個抄寫文書的九品筆貼式,雖然是京官中最小的一級,畢竟也算進了仕途。喬鶴年字裡行間沒有提王天貴一個字,但惟其如此才見得仇深似海深埋心中。 古平原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所謂狐假虎威,如果說王天貴是只老狐狸,他周圍自然就有虎狼或包庇或縱容或相幫作惡,不把這些老虎惡狼弄掉,到頭來想對付王天貴還是空話一句。昨天劉三快提到的往事和喬鶴年的信讓他想到了一個驅虎逐狼的辦法,他召集了跑街夥計們,打算把這幾天的活兒安排一下,然後騰出手去辦自己的事情。話剛說到一半,原本與他不睦的矮腳虎和白花蛇慌裡慌張跑了進來。 「三掌柜,王熾他……」素來能言的白花蛇吞吞吐吐。 「王熾他怎麼了?」古平原這才發現,平素一言不發在角落寫賬的王熾今天並沒在座。 「他去大平號了,說是要挑了人家的招牌。」矮腳虎性子急脫口而出。 「什麼!」古平原與一眾跑街夥計都大吃一驚,古平原心想大平號是京商費盡心思布下的生意,張廣發老謀深算,豈能被一個王熾說挑就挑了。王熾這次去,搞不好要惹大禍。 除他之外,別的夥計也都是這樣想的,於是大家急匆匆趕往大平號,路上古平原才算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古平原把自己的賞銀都當成大家的紅利均分了下去,而且這二百兩連一分力都沒出的王熾、矮腳虎和白花蛇都有份。這筆銀子拿得可太燙手了,矮腳虎和白花蛇一夜沒睡,怔怔地瞅著手上的銀子,等到了天明雞叫,王熾如常出來記賬,這兩個人互相捅捅,慢騰騰走了過來。 「王大哥,我們倆今天要去跑街了。」 「去吧,眼看新絲快要上市,綢緞莊又要用錢了,你們多跑一跑李掌柜和龐少東家那兒。」王熾放下筆,囑咐道。 白花蛇囁嚅著,「我們、我們要去呂家窩棚,聽說那兒還沒有夥計去過。」 呂家窩棚沒有富戶,王熾一愣,隨即就明白了,這兩個人也要去幫古平原了。 「王大哥,我們走了。」二人也沒別的好說,臨走時給王熾鞠了一躬。 王熾的臉慢慢漲得通紅,他盯著擺在桌上的那十幾兩銀子,昨晚古平原放在這裡,他碰都沒碰一下,這時卻忽然用力抓起,一下子丟到了窗外。他拿起手邊的算盤,大踏步走了出去。 「晉省算盤江寧戥!做生意的都知道這句老話。」古平原帶著一干夥計來到大平號前,正聽到王熾站在銀葫蘆邊上在說著,他對面就是張廣發和李欽。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李欽一臉的瞧不起。 「我是泰裕豐一個夥計,今天站在這裡,想問問大平號,憑什麼在太谷開票號。」王熾穩穩噹噹地說。 「就憑這個銀葫蘆!」李欽把大拇指一翹。 「葫蘆是死的,人是活的,做生意靠的是生意人,你們票號里沒有能人!」 「年輕人,說話不要太狂妄了。」張廣發一直在聽著,對這個忽然蹦出來的愣頭青,他一開始也有些捉摸不透,此時倒是聽出了一些門道。「你是不是想說,我大平號里沒有像你一樣的能人。」 「不錯。大平號這些日子一直跟我們泰裕豐過不去,事情與其拖下去,不如早早做個了斷。」 張廣發已經把他的來意全看清楚了,只是沉吟不語,李欽卻道:「做了斷,怎麼個斷法兒?」 「很簡單,就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晉省算盤江寧戥』,山西商人的一手算盤出神入化,大清商界沒有不知道的,今天我要和你們比一比算盤,賭一賭輸贏。」 「就憑你也配!」李欽啐了一口。張廣發卻陰沉著臉,票號中撥算盤的好手自然不少,對方明知如此,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當面挑戰,不用問必有驚人的技業,且聽一聽他要賭什麼再做決定。 「大平號輸了,砸了這個銀葫蘆!我要是輸了,回去親手摘了泰裕豐的招牌!」王熾一語既出,圍觀的老百姓「轟」地一聲,無論是銀葫蘆還是招牌,都是各自票號的命根子,這豈不是你死我活的一場比拼。 尋常百姓尚且如此,古平原身旁的跑街夥計更是大驚失色,白花蛇喃喃道:「王大哥是不是瘋了,他哪有資格去摘票號的招牌,王大掌柜豈能容他。」矮腳虎一跺腳,「我去把他拽回來!」 他剛要邁步,古平原伸臂一攔,矮腳虎偏頭看去,古平原搖了搖頭,「攔不住的。」 張廣發心頭起伏不定,這賭注實在太大了,要是輸給這個人,銀葫蘆被砸了,大平號也就垮了。可是要是贏了下來,就算這個夥計沒資格摘泰裕豐的招牌,可「泰裕豐上門挑戰大平號卻鎩羽而歸」這句話傳出去,對自家生意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張廣發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覺得無備之仗打不得,剛要開口婉言回絕,人群外忽然傳出一聲:「賭了!」 眾人個個大驚,老百姓呼啦一閃,把那個說話的人讓了進來。張廣發緊走兩步下了台階,來到那人身前,低聲說:「沒有金剛鑽,甭攬瓷器活。蘇公子,你可要想好了。」 說話的自然是蘇紫軒,她毫不在意地道:「這店有我一半的股,我是財東,這點主意還能拿。不就是比算盤嘛,九十一顆算盤珠,上撥下打,有什麼難的。」 王熾在一旁聽得分明,冷笑一聲,「你這位公子口氣倒是大得很,算盤是黃帝所制,魯班改良,你也敢瞧不起?」 「我說沒什麼就是沒什麼,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們怎麼比呢?」 王熾說的辦法很公平,由大平號隨意向街上一家店鋪借一本賬簿,然後燃香計時,看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本賬算明白,就算是贏了。 「好!」蘇紫軒一口答應,賬簿是同一本,兩個人自然要一先一後分開來算。 「上門是客!您先請吧。」 王熾毫不客氣,讓大平號當街擺了一套桌椅,又從柜上另借了一架算盤。 兩個算盤!這可把圍觀的人都看愣了,王熾穩穩點燃一根香,不慌不忙看了一眼蘇紫軒,「讓你開開眼界,看看一百八十二顆算盤珠是怎麼撥的!」說完,他運指如飛,噼里啪啦打著算盤,旁邊人眼睜睜看著他的手指在算盤上撥動,不一會兒就是瞧得眼花繚亂。 這一手絕活真是技驚四座,這條買賣街上都是常年手裡拿算盤的生意人,算盤打得快不算本事,可是像王熾這樣,能雙手打兩個算盤,真是聞所未聞。 大家還在瞠目結舌,王熾已然又快又准地算到了最後一頁,提筆將支出、收入、盈餘三項端正地寫在一張白紙上封好。然後站起身看了看那香,第三根香才燃了個頭,按時間算也不過兩刻鐘而已。 「王大哥可真是真人不露相。」白花蛇站在跑街夥計中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就是打算盤的好手,此刻由衷地佩服,「這麼厚的賬簿,要是我來算,沒有兩個時辰完不了。」 古平原也被震住了,但是他卻不意外,王熾雖然含憤而來,但卻不是魯莽之輩。敢當街叫板,心裡自然是有必勝的把握,就是不知道一向聰敏的蘇紫軒怎麼會毫不在意地接下了這個挑戰。 王熾倒是不驕不矜,站起身對著蘇紫軒說了聲,「這位公子,輪到你了。」說完他把自己的那架算盤拿走,桌上只留了一架算盤。 「慢!」蘇紫軒指了指王熾手中的算盤,又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把算盤放回桌上。 王熾疑惑地照做了。蘇紫軒一笑坐下,點燃了一支香,卻不緊不慢地扭頭對王熾說,「這同時打兩架算盤倒真是方便快捷,我也試上一試,班門弄斧而已,見笑了。」 王熾氣樂了,自己練了十幾年才有這番成就,這個蘇公子卻上手就想比劃,真是大言不慚。他心想我等會兒就看你怎麼出醜。 張廣發這時候心裡揪著,知道此番大意了,他可不信蘇紫軒有這麼大的能耐,立時就能把雙手打算盤的本事學來,要是接下來輸給了泰裕豐,事情可怎麼收場呢。 「四喜!」蘇紫軒叫了一聲,四喜抿嘴一笑,拿過一條絲巾蒙住了蘇紫軒的眼睛,然後伸手把賬簿拿了起來。 這下子又是奇峰兀出,眾人方才回過神來,緊接著就被蘇紫軒出人意料的舉動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的天哪!」矮腳虎低低地驚叫一聲。沒人相信自己的眼睛,蘇紫軒不但雙手打算盤快如閃電,而且居然是閉著一雙眼睛,只聽四喜不斷念著賬簿上的字。 「四月廿九,購松子油一小桶,銀價三兩二錢……」 「五月初一,購紙張筆墨一套,銅鈴一對,銀價五兩三錢六分……」 「六月廿七,老張家來結上半年賬,交與柜上四百六十二個大錢,掌柜抹零,少收了兩個……」 四喜壓根不看蘇紫軒,語速奇快地念著賬簿,一頁頁翻過去,幾無停頓,不多時已是最後一頁了。 蘇紫軒抬手摘了蒙眼的絲巾,同樣提筆寫下三個數,交與四喜。此時那香才不過燃到第二根而已。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六章 一個銅錢也立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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