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談判桌上,利字當頭不動心
「欽少爺,我現下實實在在是脫不開身,可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晉商坐大,不管是哪一家收了陝西康家的偌大產業,勢力都要翻上一倍,到時候再要壓制真是難如登天,所以這個事兒決不能讓山西商人辦成。」在「大平號」的後院里,張廣發也在對李欽說著同樣的話,只不過他的目的卻與王天貴截然相反。
「派我去攪局?」李欽一猜就猜到了。
「對,就是攪局,攪得越亂越好,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能讓任何一個晉商稱心如意。」
「那,我就去試試吧。」李欽無可無不可地說。
「不是試,是一定要成!」張廣發叮囑道。
「放心,有我在,一定成。」李欽還沒說話,一個聲音響起,蘇紫軒排閥直入,帶著四喜走了進來。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長衫,腰裡扎著一根帶穗兒的綢帶,烏黑油亮的辮子拖在腦後,樣子精神極了。
「你、你也去?」李欽看了一眼張廣發,就知道這是他們事前商量好的。要放在以前,能和蘇紫軒出趟遠門,李欽是正中下懷,可眼下一想到自己被人扒光了衣裳丟了買賣的事兒已經傳得街知巷聞,他只覺得訕訕地,臉上一陣陣發燒。
蘇紫軒瞟了他一眼,口中漫聲道:「韓淮陰受胯下辱後立志封侯,曹阿瞞割須棄袍亦終成大業,你那點兒挫折算得了什麼,總放在心上還稱得上『京城李家?」
李欽身子一震,原本不敢看蘇紫軒,這時緩緩抬起頭來。
「你以為人人都會記著你的那點破事兒?哼,世人都目光短淺,向來只以成敗論英雄,誰管你昨日怎樣,將來做出些讓人刮目相看的事來,大家自然只記得那時的你,而忘了現在的你。或者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就這麼一敗塗地了?要是的話,就趁早別跟我去西安,找個熱炕頭把頭蒙起來一輩子別見人!」蘇紫軒也知道這一趟的事棘手,若是再拖著個半死不活的李欽,做起事來更加不能得心應手。怎奈張廣發再三要求帶李欽一塊去,哪怕只是讓他去散散心也好。蘇紫軒沒法子,想了又想,李欽犯的是心病,只怕當頭棒喝倒還有效。
她這法子還真靈,眼看李欽眼裡泛出光亮來,張廣發感激地沖著蘇紫軒點了點頭。他最心疼這位少爺,這些日子幾番開導,可是李欽少年人面薄,心裡總有點那股彆扭勁兒去不掉,眼下看起來卻是不礙了。張廣發對蘇紫軒一向留有幾分警惕,這時卻主動起身沖她拱了拱手:「蘇公子,明天滿一樓,我給你們餞行!」
辭出大平號,蘇紫軒用那把不離手的摺扇輕輕拍了拍四喜的腦袋,「有話要說?」
四喜猶豫了一下:「小姐,以咱們的的身份,大老遠的去幫個生意人做事,是不是有點掉價啊。」
「咱們什麼身份?」蘇紫軒聽了這句話,聲音一下子又變得有些冷,四喜連忙低下頭不敢出聲了。
「不過你說得也對,要不是另有所圖,我是不會幫他的。」見四喜眨眨眼瞧著自己,蘇紫軒一笑,等回到客棧,她拿出最近常常翻閱的一本《杌近志》。書是佚名所著,書頁早已泛黃,四喜認得是自己奉了小姐之命從舊書市上買回來的本朝文人筆記中的一本。蘇紫軒閉門讀書,她有一目十行之能,幾個月里看過的書足有上千冊,終於從中發現了闖王寶藏的一點線索。
蘇紫軒指著書中的一段話,讓四喜來看,四喜不知不覺念出聲來:「闖賊恣掠奪,聚朱氏精華運藏一處,如董卓之郿塢。闖賊死,所有迺歸亢氏。某歲,有人於亢氏所居左右設典肆,人流不息甚是侵擾。一日,有以金羅漢一尊典銀萬半,翌日又如之。月余,資本將完,大懼,叩其故,則答曰:『吾家有金羅漢五百尊,此月間方典至三十尊,尚有四百七十尊未攜至也。』主人偵訪之,知為亢氏,與之商,取贖後匆匆收肆去。」
四喜咋舌道:「乖乖,五百尊金羅漢?」
蘇紫軒點點頭:「每尊典值萬半,也就是五千兩,既是入了典當,必然折價,金銀器都是有分量在那裡的,折價也不會太狠,算他六千兩的實價,五百尊那就是……」
「三百萬兩!不就是李闖帶走的那筆赤金的價值嗎?」四喜驚呼出聲。
「小聲點。」蘇紫軒瞪了她一眼,四喜吐吐舌頭。
「那我又不明白了,小姐你不去找姓亢的,卻去西安做什麼?」私下裡四喜總是不改原來的稱呼。
「要真能找到就好了。這兩天我四下打聽過,山西亢氏自打嘉慶年間就人丁不旺,後來漸漸族人四散,老宅也被一把天火燒成了瓦礫,現如今已然尋不到一個有錢的亢氏人。」
四喜失望地說:「那不是沒處找了?」
蘇紫軒搖頭:「金羅漢一定還在!我也查到了,亢氏式微的同時,山西幾大富戶幾乎同時崛起,其中就有喬家堡的始祖喬貴發和日升昌的創始人雷履泰,就連蔚字五聯號的毛氏一族也差不多是那時候開始起家的。」
「小姐的意思是?」
「這幾家裡一定有人接收了亢氏的財富,只是不曉得是哪一個。眼下他們都要到西安去大把花錢,這是個難逢的良機,我只要冷眼旁觀,一定不難弄明白。」蘇紫軒說著,「唰」地把扇子一合。
古平原是清晨出發的,他騎著一匹菊花驄,扭回頭看了看漸漸遠去的城門,在心裡暗暗發了一個誓,自己在太谷栽了一個大跟頭,眼下又要離開太谷了,前途雖然艱險,但一定有扭轉局勢的機會在等著自己,等再來時必定要讓王天貴嘗嘗天道好還的滋味!
王天貴派下來的這樁差事,是古平原沒有想到的,他原本以為王天貴宴請自己是要談如何收拾當鋪的殘局,不料王天貴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吃飽些,陝西正在鬧兵災,這一路上可沒什麼好吃食。」
自己當時愕然,等聽完了才知道,陝西商人中有名的首腦康家,此番不知何故要退出商界,整個的買賣都不要了,全部折價變賣。王天貴卻要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生意給收當回來,活當死當都行,因為看樣子康家已是無力贖回。
古平原經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聽王天貴把對曲管賬說的那番話又講說一遍,就知道既要在日升昌、蔚字五聯號這樣的大買賣面前虎口奪食,又要希圖去占康家的便宜,真是難如登天。
王天貴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話跟得很緊:「古平原,你聽好嘍。生意場上此消彼長不進則退,你要是辦不好這件事,讓雷家或者毛家得了手,就是和我王某人過不去,到時候可別怪我心狠,那關在牢里的老常頭有個頭疼腦熱的,搞不好就進了棺材。不過……」他有意拖長聲,「你要是漂漂亮亮地把事兒辦下來,我不僅賞你銀子,還讓你到泰裕豐來當個掌柜,甚至……」他拖了長聲,「把常四放出來也不是不可以。」
古平原心裡冷笑,面上卻做出一副熱衷的樣子,「既然這樣,我謝謝王大掌柜了。就像您說的,人活一世,所為的無非就是醇酒婦人,您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別看我讀過幾天書,也自愧不如。」
他口中說著這樣的話,心中卻有另外一種異樣的興奮。經過丁二朝奉與金虎的死,古平原已經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對心狠手辣的王天貴心存幻想無異於與虎謀皮,救常四老爹以至於救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王天貴徹底打垮,讓他永遠也翻不了身。
可要做到這一點,決不能貿然行事,否則丁二朝奉就是前車之鑒。古平原心中隱隱已經有了一個計劃,但是這個計劃還缺了最關鍵的一環,而眼下王天貴給自己派的這份差事極有可能把這一環補上。
「古大少。」馬車裡傳來一聲女人的呼喚,打斷了古平原的思緒,他向身側的一輛馬車看去,如意正掀開車廂簾兒,滿面含笑問道:「這一趟,要多久才能到得了西安?」
「古大少」這個稱呼在古平原聽來真是刺耳得很,要說此行還有什麼讓他煩心的,那就是如意也跟了來,而且還把常玉兒作為唯一的貼身丫鬟帶在身邊。他與車廂里的常玉兒匆匆對視一眼,無可奈何地答了一句:「這是千里之遙,雖然是輕車簡從,大概也要走上七八天,若是趕路也許五天便能到。」
「為什麼要趕路?多煞風景,慢著些走才有意思!」如意的話是對著跨轅的那個夥計說的,想不到她話音剛落,那夥計竟然一鞭子甩在馬臀上,不僅不慢反倒加快了速度。
「你!」如意沒想到他竟敢不聽自己的,還反過來作對。
「王大掌柜臨行時吩咐,平遙與祁縣都比我們離著西安近,所以要快馬加鞭,四姨太若不信,請下車回城去問。」那夥計頭也沒回,聲音更是生硬。
如意氣得臉都白了,想一想畢竟不敢壞了王天貴的正經事,只得氣呼呼一甩帘子,坐回車中去了。
古平原好奇地看了看這夥計,二人相識便是在昨日的滿一樓上,王天貴叫過這個名叫「王熾」的夥計介紹給古平原,古平原見他身量不高,模樣黑瘦,勁氣內斂,是個利索的小夥子,初看上去很有好感,但既是指派他與自己一同前往西安,必定是王天貴的親信,所以不敢深交,而這王熾也對自己帶搭不理。今日一看,他竟把王天貴的寵妾如意都不放在眼裡,不知是個什麼來路?就連如意,古平原也摸不准她是真要遊山玩水,還是另有所圖,古平原在心裡提醒自己這一趟出門可千千萬萬要小心在意。
幸好一路上無事,隨著路上黃土漸多,地勢也崎嶇難行起來,好在八百里秦川上有一條官道,車馬能靠著這條路走,終於在第五天深夜來到了自古以來便是通州大邑的西安城腳下。西安城牆的高大雄偉不亞於北京和南京,城樓上刁斗森嚴,燈光晃動下,看去宛如一座橫亘高山。
車馬在城門外停住,如意由常玉兒攙扶著下了車,回過頭就斥責王熾:「黃昏時路過那鎮子也不歇店,非要趕路,這下好了,被困在城門外,倒是滿意了?」
王熾左手牽著韁繩,面無表情地往路邊一指,「這座城我來過好幾次了,那邊有個客棧,可以投宿打尖。」
如意往他指的方向看看,果然有一間小店,院內幾座矮房,門口也沒修路,想必是下半晌剛下過一場雨,門前泥濘不堪,兩旁的燈籠也澆滅了一個。
「這哪裡是客棧,分明是大車店,我不住!」如意發了脾氣。這一路上曉行夜宿疲於奔命,與她此前想的輕車緩行沿途觀景簡直是天差地別,而王熾更是連言語恭敬都談不上,食宿上全無半點照顧,粗茶淡飯吃得如意苦不堪言,早就氣得咬牙切齒,只是礙著王天貴的命令這才不敢發作,現在到了地頭上,總算是沒有誤了時辰,如意可要算一算賬了。她揚著頭一臉找茬的模樣,分明是要給王熾一個硬頭釘子碰碰。
常玉兒沒法勸,王熾則連眼皮都沒撩一下,看樣子是壓根就不想搭理,事情成了僵局,古平原只好出來轉圜道:「王兄,這附近還有沒有好一點的客棧?」
「號上的規矩,出外行商不得奢靡浪費。住好一點的客棧就要多花銀子,這銀子是公賬上的,回去要報賬,不能胡亂花用。」王熾一口就頂回去,古平原也只得苦笑,一路上他早看出王熾是個克己奉公的人,只是奇怪王天貴那樣的掌柜居然能用這樣的人,而這樣的人也居然能在泰裕豐里待下來。
「什麼公賬私賬,泰裕豐都是我家的,用幾兩銀子算什麼?」如意反唇相譏。
「不行!」王熾只簡單地回答了兩個字,直把如意氣了個昏頭漲腦。
「古大少,這次出門你是頭兒,就看著他這麼撒野?」如意畢竟不是初出茅廬的丫頭,不願與王熾正面交鋒失了身份,話鋒一轉帶到了古平原身上。
古平原微微一笑,「這是小事,莫要攪了四姨太的遊興。左右一夜而已,明天日頭一起咱們就進城,泰裕豐的分號自然寬敞明亮,包四姨太滿意。」
說著走近如意麵前,微微拱手,口氣溫和地說:「還請四姨太看我的薄面,委屈一夜。」
「好吧。」古平原這樣致意,如意聽了很是高興,也就不計較許多了,柔聲道:「就給古大少這個面子,不和這塊屎坑石頭一般見識。」說著轉過頭對常玉兒說:「愣在那裡做什麼,鋪床去,再打兩桶乾淨水來,我要抹抹。」
常玉兒在她面前一貫吩咐什麼做什麼,從不爭辯,此時不聲不響去了,倒是古平原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的背影。如意見王熾拉著車馬往後院馬號去了,向前湊了兩步,輕聲說:「心疼了吧,那水桶可不輕,會不會傷了你的心上人兒?」
「四姨太真會開玩笑。」
「是嗎,不承認也罷。玉兒不過是個丫頭罷了,趕明兒回太谷,我讓老爺尋個鰥夫把她嫁出去,免得古大少的那雙眼睛瓜田李下,讓人看了誤會。」
「四姨太這玩笑越開越大了,她是貴府雇的下人,並非是簽了賣身契的家奴,怎麼能隨意婚配。」
「瞧瞧,露餡了不是,你要是不在乎她,又何必駁我的這句話。」如意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卻把古平原立時說得啞口無言,自己確實在乎常玉兒,但卻與如意想的不同,只是這也無需去和她爭辯。正轉著這念頭,忽聽夜色中馬蹄聲響,敢情是後面又來了幾匹健馬,還有一輛雙拉馬車,這車裝飾得異常華美,車廂鏤刻浮雕,車窗上嵌七彩琉璃,就連馬韁繩的護手都是用豹皮所制而非尋常的牛皮,拉車的棗紅馬也是神駿,四蹄踏雪,昂首長嘶。
「公子,到地兒了。」車廂門開處,先是跳下一個俏書童,然後又回首招呼著,將肩膀靠在車門旁,供裡面的人借力而下。
古平原一愣,別看天黑,可那輛馬車的四角上有氣死風燈,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從馬車裡出來的正是那位美如冠玉的蘇公子,他們怎麼也到了西安?
蘇紫軒也看見了古平原,略略點頭致意,看了看那間簡陋的客棧,微微皺了皺眉。
「這裡怎麼能住。」李欽跳下馬,看著客棧厭惡地說,「想不到西安名氣大,比起京師真不是差了一丁半點,別說廣渠門、德勝門,就是通州也有仕宦行台的金寓客棧,怎麼這堂堂西安府卻如此簡陋。要不繞到南門去看看?」他討好地問蘇紫軒。
「何必費那工夫,你們去住這間客棧吧。」蘇紫軒搖搖手。
李欽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地問:「那你住在哪兒?」
蘇紫軒笑笑不語,這時四喜已經指揮著幾個下人,拿出一件碩大的牛皮帳篷搭了起來。
好一頂金頂大帳,比蒙古王公所用之物也不差到哪兒去,如意本就心情不暢,再看蘇紫軒的氣勢,更是悻悻然。
這時李欽已經看見古平原了,他們出發時,已經派出人手把幾大票號的動向都打聽清楚了,所以見古平原在此毫不意外。只不過見他旁邊還有個美嬌娘,李欽倒是一愣,他很快回過神來,大踏步走到近前,揚了揚下巴。
「你是來收康家的產業吧?」他毫不客氣,張口就問。
古平原可不像他那樣張揚,眼下也沒心思與他糾纏,避開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並沒言語。
「這不是李東家嘛,大老遠也能遇到,真是緣分。」如意倒開了口,她認得李欽,祥雲當新東家專找古平原的麻煩,這是街知巷聞的事情。她好奇之下特意去祥雲當轉了一圈,後來又從花月樓舊日姐妹的口中知道這是個年少多金的風流公子,如意最會對付這樣的人,媚眼如絲,笑意嫣然地柔聲一問,李欽的氣焰頓時就消了一半。
他還弄不清這女人與古平原的關係,但好色本性不改,微笑著一雙眼在如意身上盯住了,直到蘇紫軒走過來輕咳一聲,他才有些訕訕然地收回目光。
「我也問一聲,古掌柜可是替泰裕豐來收買康家的產業?」蘇紫軒看都沒看如意,只瞅著古平原問道。
蘇紫軒雖然與李欽在一起,但是敵是友還未分明,而且從他拿的那把扇子來看,此人大有來頭,古平原也犯不著得罪他。「不錯。」他簡簡單單答道。「蘇公子又來此何事?」
「幫你。」蘇紫軒也簡簡單單回了句。可就這一句話,在場的幾個人都無不瞪大了雙眼。
「幫、幫他?」李欽臉上的表情像活見了鬼,一口就喊出來。
蘇紫軒不動聲色,說:「這裡不是說話之所,聽說城裡『同盛祥』飯莊是百年老字號,明天中午,我在那兒擺酒,請古掌柜好好談談,不知能否勞動大駕。」
人家禮數周到,古平原自然要給面子,而且也真想知道這蘇公子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於是很痛快地點頭答應了。
西安這一個夏天出奇的熱,古平原一路勞頓,先是睏倦而眠,但很快就被夜裡的暑氣逼醒了,這一醒就再也難以入眠,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一趟的買賣。
蘇紫軒與李欽來了,那京商是必定要插上一腳,原本要對付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就已經大大不易,現在再加上勢力龐大的京商,古平原心頭難免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
讓他煩惱的還不止這一樣,就算是自己真有本事把這樁買賣做成了,王天貴的勢力必定要膨脹數倍,自己豈不是助紂為虐。
天氣炎熱,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煩,一骨碌翻身爬起來,這才發現與自己同屋的王熾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
「嗯?」古平原皺皺眉頭,這個王熾到底是什麼人?一路上古平原冷眼旁觀,見這個王熾沉默寡言,卻勤懇任勞,每一筆支出無不記在冊上,以備報銷之用,可是連一個小錢都捨不得多花。不買如意的賬,又深得王天貴的重用,實在讓人琢磨不透。
古平原正想著,窗外梆梆打起更,已然是四更天了,王熾還沒有回來。古平原披上衣服,悄悄走出客棧門口。
明月高掛,清輝弄影,不遠處傳來噼啪的聲音,是蘇紫軒的牛皮大帳外兩支碩大的火把發出的聲響。
看這樣子,這豪奢的蘇公子是與李家搭夥做買賣,難道說他也是京商的人?不過連李家的公子都要看他的眼色,京商里李家是頭一號,誰又能大過李家?古平原困惑地搖了搖頭。
「古掌柜。」他想得入了神,身邊忽然有人說話。
「是你啊,方才去哪兒了?」
王熾回來了,只見他一副凝重的表情,「我沿著城牆根走了兩個時辰。」
這是為什麼?古平原不解地看著他。
「明日,不,今日一大早就要進城了,我去打聽一下城裡的消息,畢竟又過了五天,事情不知道有什麼變化,需要早做準備。城根底下歷來是乞丐聚居之所,他們的消息最靈通,我用了二十五個小錢,從十來個乞丐那裡問出不少事情。」
古平原半是驚訝半是欣賞地點了點頭,真是一個實心做事的人。這一路風塵僕僕,好不容易住店歇下,連自己都沉沉睡去了,他卻能不惜辛勞去打探消息,而且有手腕有辦法,實在是不易。一個人是否靠得住,就是從這樣不經意間的點滴小事上最能看得出來。
「累了吧,坐著慢慢說。」古平原指了指客棧外一塊給客人墊腳上馬用的大青石。
王熾卻像塊黝黑的木頭一樣筆直地站著,古平原這時已經覺察出來了,他對自己的不冷不熱並非是厭惡或者仇恨,而是在刻意地保持著一種距離。
消息有好有壞。好消息是雖然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的財東已經早一天到了西安,但康家並沒有和他們接洽,看樣子是準備等三大票號到齊才來個貨賣識家。
壞消息是,眼下西安城裡陳兵十五萬,這些兵大爺每日在城中橫衝直撞,衙門的人根本就不敢管,以至於市面壞極了。這裡面有五萬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的馬隊,人吃馬嚼,每天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筆錢都落在百姓頭上,簡直不堪其擾,日日盼望他們拔營。可是大軍進駐西安已經三個月了,卻遲遲不能開拔髮兵。
並不是僧格林沁不願發兵打仗,事實正好相反,他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出城去,把那些在城邊縱馬飛馳,不時小股侵擾的捻軍殺個落花流水。僧王生平最厭漢人,但自從洪楊亂起,長毛叛軍席捲長江以南,塞尚阿被授以「遏必隆刀」統兵平亂卻大敗而歸之後,旗人里就再沒帥才可以擔當方面之任,十幾年下來兵權幾乎盡歸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漢人之手。對此僧格林沁極為不滿,認為不是滿蒙鐵騎無能,而是朝廷里親貴耳根子太軟,被漢人哄了去。他一心想要在西北立威,重振滿蒙鐵騎的赫赫威名,沒想到偏偏天不盡如人意,就在他集結大軍已畢,躊躇滿志地準備點將發兵之際,忽然出了一場絕大的變故。
西安城西有一片荒地,傳說是秦皇阿房宮的遺址,因為地基猶存,特別適合劃地,被採辦此次軍需糧草的商人用來當做倉庫所在,誰知上個月一個悶熱的午夜,忽然起了衝天大火,火勢如流雲飛瀑一般無法撲救,據說當時西安全城都被映紅了。所有的軍糧和馬草都被這場火燒了個精光,一同遭殃的還有放在一個大場里的馬車、被服、火藥、傷葯等輜重物品,都被火神娘娘收了去,光拉車用的騾馬就燒死了一千多頭。
「是意外,還是……」古平原對當地的事情也知曉不少,知道僧格林沁是來剿捻,那麼糧草被燒,莫不是捻子動的手。
「不知道,沒逮到人。不過這下子,陝西的商人可倒了大霉了。」
糧草還沒有交卸,損失自然是商人自付,但如果只是這一批糧草,價值雖然不菲,商人們傾家蕩產也是賠得起的。問題在於輜重是僧格林沁自己帶來的,為了管理方便,也借存在這一片空場做倉庫,想不到遭此火劫。僧格林沁一怒之下,將這個責任也推到負責為大軍採辦糧草的幾十個大小商人頭上,責以管理不善、以致失火延誤軍機之罪,指出兩條道,要麼軍法從事,要麼包賠損失。這一下可糟了,當褲子都賠不起,真要是認賠,八水長安的眾多河流里一定飄滿了商人們投河自盡的屍體。
「糧草加上輜重,總共價值不下百萬兩銀子,所以逼得陝西首富康家不得不賣產業來賠償全部的損失。」王熾說到這裡拉回正題。
「不是說幾十個商人嗎,怎麼是康家包賠呢?」
王熾沉默了一下,臉上忽然有了敬重的神色,緩緩說道:「康家大爺真是個角色!這一次的糧草採買,他本來能憑藉和官府的關係獨自拿下來,可是他沒有,而是分給了幾十家商人一同來做。現在出了事,他又一肩扛下,準備獨自承擔責任。」
「這是……真的?」古平原動容地問。
「千真萬確。」別看王熾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事涉商情,他卻敘述甚詳。「朝廷對於大軍虛靡軍餉卻不能出兵剿捻很是不滿,頻頻下旨來催,把個僧王氣得火冒三丈,軍中日日都行軍法,而這筆賬又被算到眾家商號頭上。僧格林沁逼得很緊,康家已經把所有的房契鋪契都準備好了,只等山西有能力買下這筆偌大產業的幾大商家一到,康家就要準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原來是這樣。急於出手,這倒是個壓價的好機會。」古平原喃喃自語。
王熾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得愣了一下,仔細打量著古平原的臉。
古平原察覺到他的目光,笑容中帶著些殘酷的意味,「怎麼,我說的不對?咱們泰裕豐不是一向這樣做生意嘛,能多賺一文總比少賺一文強。」古平原的話似嘲諷又似認真,說完便背著手轉身進了客棧,留下王熾在那裡品著滋味呆了半天。
第二天入了城,古平原把如意和常玉兒主僕送到泰裕豐西安分號住下,事情安排已畢,便攜王熾一同來赴宴。蘇紫軒說得不錯,這家同盛祥老飯莊真是名聲在外無人不曉的百年字型大小。古平原只稍一打聽,便在三晉會館不遠處尋到了這家起了二層半樓的大飯莊子。蘇紫軒與李欽早已等在樓下的散座,眾人寒暄幾句,便一同入了二樓的雅座包間。
這幾個人其實都沒什麼胃口,心裡各自打著主意,李欽的臉色陰晴不定,古平原也是直犯嘀咕,王熾更是一頭霧水,只有蘇紫軒談笑風生,讓四喜當提調,不斷招呼夥計上著好酒好菜。
酒是本地特產的西鳳酒,產於陝西鳳翔,故此得名,鳳翔就是唐玄宗避安史之亂,暫以此為都的「西京」所在。同盛祥財大氣粗,把當地產高粱的柳林鎮上最好的酒窖都包了下來,號稱要喝最醇的西鳳酒,非到同盛祥不可。蘇紫軒倒也不怕花錢,用一百兩銀子買下來一壇乾隆三十二年的陳釀,來表示自己敬客之誠。果然,泥封一啟,真箇是聞香十里,連樓下來往的行人都直抽鼻子。
「這是本店收存最久的一壇酒了。」跑堂的夥計無不嘴皮子利索,越是大飯莊越要雇能說會道的夥計來拉住顧客,此時見蘇紫軒是豪客,夥計打疊精神伺候著,一邊給眾人斟酒,一邊嘴上不停誇著西鳳酒的好處。
「西鳳酒陳釀有陳釀的醇,新釀有新釀的香,滋味不同各有妙處。幾位老客,您要是喝了老酒還想嘗嘗新酒,也要到我同盛祥來,實不相瞞,如今西安城中,也只有我們家才有新釀的西鳳酒。」
「這我可不信了。」四喜搶著道,「老酒還罷了,新酒人人能釀,憑什麼只有你家有?」
夥計早就料到有此一問,不慌不忙道:「人人能釀那是往年,今年可不同了,通省的產糧大戶,收成都被商人收購用作軍糧,可惜一把大火燒成了灰。沒了高粱怎麼做酒?」
「那你家又有?」四喜追問道。
「嘿嘿,實不相瞞,我楊四自幼隨父親吃黃土喝黃土,走村串巷做貨郎,這方圓千里的溝溝坎坎沒有我不熟的,哪條溝里藏了幾戶人家我都知道,種了哪怕一壟高粱我都曉得。就為這,掌柜的派我出去收高粱,我隨便轉了一小圈,靠著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就拉了幾大車回來。別人家沒有我楊四這樣的人才,能收到高粱才怪。」
他在那裡自吹自擂,眾人聽了都是一笑,楊四要博的也是眾人一笑。笑過了接著上菜,不多時飯莊里的拿手好菜像什麼「葫蘆雞」、「商芝肉」、「奶湯鍋子魚」……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但是最好吃的還不是飯莊自做的菜肴,而是出了名的老童家臘羊肉,每天出的頭三鍋必定是送到同盛祥,酥香紅潤的羊肉切片切塊,真是打嘴巴都捨不得丟下。這三鍋羊肉不提前十天別想訂到,蘇紫軒卻有辦法弄來一鍋,當然她給飯莊上下的賞錢比這鍋肉貴了十倍不止。
蘇紫軒是主人身份,含笑不斷勸酒。古平原沒喝過這西鳳酒,雖然入口甘甜,卻不知後勁如何,喝了三杯後不肯再飲,蘇紫軒卻也不勉強,笑吟吟地又招呼他們吃菜。
王熾有些忍不住了,旁敲側擊地說道:「古掌柜,時候可不早了,此刻日升昌等商號必定都在大作準備,咱們是不是也……」
古平原聽了沒答話,只是把眼睛瞟向對面的蘇紫軒。
蘇紫軒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剛要答話,李欽在旁「啪」地一拍桌子。
「你做什麼?」蘇紫軒知道他要發作,搶先把臉一沉。李欽還真怕她,一句呵斥憋在嗓子眼裡轉了半天,才囁嚅道:「我、我看看這桌子結不結實。」
一句話,連滿腹心事的古平原都被逗笑了,他在座中拱了拱手,「蘇公子,我這夥計失禮了,實在抱歉。不過酒過三巡,是不是也該談談正事了。」
「好啊,我是主隨客便,你要談,咱們便來談。」蘇紫軒點點頭。
「古掌柜,就像你這夥計說的,日升昌等大票號都在做準備,時間緊迫,我們彼此不必繞圈子,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一次晉商在西安商界風雲際會,為的無非就是康家的產業。你知道康家在全省的鋪子加起來值多少錢嗎?」
這個數字,一路上古平原與王熾已經反覆算過多次了,此時對視一眼,王熾微微搖搖了頭,古平原卻毫不猶豫地一口道出。
「二百多萬兩銀子。」
「是二百二十七萬四千八百兩。」蘇紫軒跟上一句,王熾露出驚異的表情,他自認為這是個獨得之秘,是自己幾日幾夜廢寢忘食從康家近年來匯兌銀票的細目中算出來的,沒想到蘇紫軒卻也知道了。
古平原卻早就想到蘇紫軒敢問這一句,必定是有備而來,「蘇公子高明,這個數字應該是準的。」
「那你帶了多少銀子來?」
問到這個,古平原就笑而不語了,沒想到蘇紫軒淺酌了一口細白瓷杯里的酒,不緊不慢地張口道:「是八十萬兩吧?」
語驚四座,王熾的臉色這才真的變了,手一抖灑了幾滴酒在桌上,他瞠目結舌地望著蘇紫軒,真是不知此人是人是妖。泰裕豐做生意膽子一向大,只要是有厚利可圖,放款就很松,柜上的存銀當然也就沒有以資本雄厚著稱的日升昌和穩紮穩打的蔚字五聯號多,所以一時籌措現銀不是那麼容易。曲管賬連夜查賬,從總號和太原分號共湊了七十萬兩銀票,請了太谷最有名的鏢局,連夜快馬送到了西安分號,加上這邊的十萬兩,才有了這八十萬。這本是不宣之秘,更是泰裕豐的底牌,怎麼這個蘇公子會知道得一清二楚,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古平原一瞬間也有些吃驚,但很快恢複本色,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蘇公子真是有心人哪,想必留心我們泰裕豐的生意很久了吧。」
他說對了,李萬堂命令張廣發在太谷設立大平號不是隨意之舉,而是經過一番細緻的研究,準備以晉商「三號一堡」中最為薄弱的泰裕豐為起點,逐一蠶食吞併。所以張廣發這大半年來對泰裕豐的賬目往來、日常經營乃至於用人制度研究得非常透徹,而且存檔立目,務求做到知己知彼一招制勝。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資料,蘇紫軒才能推斷出泰裕豐在數日之內所能籌措出的款項。
古平原知道眼下人家在暗處,自己在明處,一句句說下去吃虧的終究是己方,不如來個快刀斬亂麻。
「蘇公子,這頓飯是鴻門宴不成?」
「這說的哪裡話,我昨兒說過了,是來幫你的。」
「願聞其詳。」古平原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蘇紫軒微微一笑,「康家的產業就是再折價賤賣,也不會以八十萬兩成交,要是被你用這麼點銀子買了去,那他就不是個大商人,而是個大傻瓜。」她頓了一頓,向四喜看了一眼,四喜拿出一個錦線密縫的綢布包放在桌上,蘇紫軒往古平原身邊一推。
「這是何物?」
「你不妨拆開看看。」
古平原向跑堂的借過一把小刀挑開針線,蘇紫軒接著說:「據我所知,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準備的銀票都超過你手中銀兩的一倍之數,你沒有機會的,除非……」
她唇中吐出兩個字:「合作!」與此同時,出現在古平原眼前的東西也讓他瞧呆了。
厚厚的一摞銀票,都是同等數額,每張兩萬兩,看樣子足有四五十張。這種票子很少見,但古平原和王熾都認得,那壓著金絲花邊,上面還有一串花花綠綠圖案的銀票既不是晉商中任何一家開出的票子,也不是京商四大恆或者南邊徽商錢莊的票子,而是英國怡和洋行發出來的本票,絕對的憑票即付,信用沒有半點問題。
「你我兩家合作,別看我拿的銀子多,可是成功之後對半分,這個條件古掌柜意下如何?」
這一筆巨資加上泰裕豐的八十萬兩,就可以正面與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抗衡,贏面一下子大了許多,古平原也不禁怦然心動。他一邊思索一邊把銀票往前一推,「事情可以慢慢談,錢財不易露白,請蘇公子先收好。」
「不!你要是答應了,現在就把這些銀票拿走。」
「現在?」古平原愕然。
「對,只要你說一聲願意與我們合作謀利就行。」
「古某人一句話居然能值這麼多錢?」古平原笑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
蘇紫軒凝視著他,「我信得過你。」
古平原心頭一震,也回望著蘇紫軒,只覺得她目中並無欺瞞作偽之色,反倒是一片誠摯。
「啪!」李欽第二次一掌擊在桌上,這次他可再忍不住了,一蹦多高,狠狠瞪著古平原。「我信不過!這錢是我大平號的錢,我不同意和這姓古的合作。信得過他?笑話,他不過是個窮光蛋、臭流犯,憑什麼把一百萬兩交到他的手上。」
「再說。」李欽把目光轉投蘇紫軒,「張大叔讓咱們幹什麼來了,你這麼做不是南轅北轍嘛!」說著,伸手就要去拿那一摞銀票。
蘇紫軒寒著臉,摺扇啪地一敲,正打在李欽手背上。「哎喲!」李欽一縮手,蘇紫軒疾聲道:「古掌柜,這裡是我做主,他說了不算。」
李欽一時拿不準是不是就這樣和蘇紫軒翻臉,只憋得滿臉通紅,最後恨恨地一跺腳,「蹬蹬蹬」快步走下樓去。
就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已然夠古平原想很多事情了,那種對於危險與生俱來的警惕又一次浮上心頭。他先是想到了李欽的話,「南轅北轍」,這麼說張廣發讓李欽來西安不是與自己合作,而是掣肘或者破壞,而蘇紫軒這麼精明的人卻反其道而行之,自然是看到了更大的好處。他又想起當初自己闖入大平號,一番言語威脅住了張廣發,說明那番話正說中了京商的目的,他們是來與晉商為敵。兩樣事情並在一起,古平原的腦子裡如同電光石火一般,隱約猜到了蘇紫軒的用意,不由得暗暗心驚。
蘇紫軒沒有理會離去的李欽,而是將目光牢牢望住古平原。「一百萬兩銀票,古掌柜應該不會懷疑我的誠意吧?」
「心誠則靈。」古平原字斟句酌地說,「可是我這座廟只怕太小,裝不下這尊神像。告辭了!」說完把裝著銀票的袋子往蘇紫軒面前一丟,霍然起身再不猶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等等。」蘇紫軒一直很從容,這時才皺了皺眉頭,「古掌柜,我知道你自身還有許多麻煩,若是多了我這個朋友,無論什麼事,我都能幫你。」
古平原並非沒有動心,蘇紫軒看上去確實是個很厲害的盟友,自己一路坎坷,勢單力孤是個很大原因,如果有蘇紫軒的幫助,那局面就立時不同。但是一想到蘇紫軒與京商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既然這樣,我不勉強,生意場上不是有句話『買賣不成仁義在』。將來你若是後悔了,也可以回來找我。」
蘇紫軒站在二樓看著古平原走遠,問四喜:「你說,他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
「我看他像個聰明人。」四喜一笑,「大概是猜到了小姐想做什麼吧。」
「不,他既是瘋子也是傻子,很快我就會讓他後悔拒絕我。既然敬酒不吃,那就讓他吃杯罰酒!」蘇紫軒這一次想好了一箭三雕之計,其中之一就是收服古平原為己所用。
四喜看著蘇紫軒那張在烈陽下彷彿罩了一層寒霜的臉,心裡不由得一悸,知道這位小姐一計不成,第二計只怕就沒有這麼和風順雨了。
果然,蘇紫軒指了指桌上,「那半壇西鳳酒古平原不喝,你就找個人替他喝下去。」說著,壓低聲音,細細地吩咐了一番。
四喜聽完臉上頓時沒了血色,訥訥地說:「小姐,這、這不是白白要人一條命嗎?」
「你說什麼?」蘇紫軒也不惱,伸出手去抬了抬四喜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問。「沒、沒什麼……」四喜不敢看她的眼睛。
「聽好了。我要走的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是一條血路,路上的血不是別人的就是我自己的,要是有一天遭了報應,我也絕不後悔。」蘇紫軒目光決絕地看了一眼四喜。
「我、我就是覺得那個人有點可憐……」
「世上沒有可憐人,只有被可憐的人!」蘇紫軒手一揚,一直被她手中捏在手裡的酒盅落在街面上,登時摔了個粉碎。
「這位蘇公子是什麼來頭?」王熾跟在古平原身後一步遠,酒樓上一直沒有出聲的他,忽然開了口,「我說句實話,咱們這一次要辦的交易實在是千難萬難,能和此人聯手,即使是對分一半的利,我想王大掌柜也說不出什麼,應該會滿意。」
古平原沒有回答他的話,倒是回了句,「看樣子你在王大掌柜面前很能說上話。」
王熾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實不相瞞,我是他的侄兒。」
「哦……那倒一向失敬了。」古平原早有預感,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我是在泰裕豐學做生意,不是來當侄少爺的。你還當我是個夥計就好。」王熾鄭重地說,「這件事還請古掌柜給我保密,免得我被趕出票號。」
怎麼說到這話?古平原想了一下才明白,晉商的買賣一向有「三不收」的鐵律,與東家或是掌柜有關係的「少爺、舅爺、姑爺」這三種人不能進商號,為的是防止私相授受、賞罰不公甚至徇私舞弊、損公肥私。這麼說來王熾是隱瞞了身份在泰裕豐學生意,可是為什麼又輕易地告訴自己呢?
古平原這些年在人情上的歷練已然老到,回頭一想就恍然大悟,方才李欽口不擇言罵出一句「臭流犯」,落在了王熾耳朵里,他為了不讓古平原擔心自己泄密,所以也主動把自己的秘密說了出來,這樣兩相制衡,古平原至少可以稍稍放心。
這樣看來,這個人真是存心仁厚,古平原不能不買賬了。
「我可以告訴你,那位蘇公子暗藏禍心,那些銀票不是好拿的,我們還是另做打算。」古平原看得很准,蘇紫軒的目的其實就是從「此消彼長」這四個字上打主意。京商如能與泰裕豐對分康家產業,那麼實力必定大漲,日後對付日升昌與蔚字五聯號就容易得多,即使是對付泰裕豐,因為兩家平分的緣故,實力對比也沒有發生變化,依舊像是從前那樣,說起來京商也不吃虧。古平原倒不是怕泰裕豐垮了,而是不願意辛苦一趟卻為張廣發做嫁衣。更何況王天貴用常四老爹的一條命來作為此事的籌碼,古平原也不敢大意。
「眼下我要去三晉會館拜會一下另外兩大票號的東家,你去康家的商號里知會一聲,就說泰裕豐的人已經到了。」古平原吩咐道。
王熾雖然不明白蘇紫軒為何會不懷好意,但是自己對他的底細並不清楚,聽了也就點點頭。
二人剛要分手各自行事,就聽對面大街上人仰馬嘶,還夾雜著不少哭喊之聲。他們所在的這條大街是唐朝留下來的御路,稱為天寧街,是全城最為寬敞筆直的一條大道,直通南北兩個城門,所以一眼望去視野開闊。古平原就看見前面遙遙來了一隊人馬,一字排開長長一串,看上去拉開了足有一里長的距離。騎馬的全是官兵,走路的卻是有持刀押解的兵卒也有被繩索捆綁的婦孺。這些人沒有穿罪衣,也沒有戴鐐銬,只是用一根長長的繩子把雙手綁了起來,前後相連,腳上穿著麻鞋,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著。
這麼多犯人,足有好幾百,而且其中還有不少女犯,更是引來百姓夾道圍觀,不多時就把一條寬闊的道路堵得前擁後擠。
轉眼間隊伍已經來到面前,古平原仔細一瞧,這些人雖然表情悲苦,可是大都面目和善,不像是作姦犯科之輩,身上的衣著也並非尋常的貧苦人家。王熾拿手一指,就見有幾個女人身上還戴著金銀首飾,古平原更是發覺路邊百姓眼中都有不平之色,但都是敢怒不敢言,就越發識不透這些人是什麼路數了。
時已近午,金烏逞起淫威,路上蒸騰出重重熱浪席捲而來。坐在陰涼處吃瓜搖扇尚且滿頭是汗,更何況這些犯人口焦唇裂、步履蹣跚,更是被炙烤得兩眼發花。其中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少婦,早就走的直打晃兒,等走到了古平原近前,身子一栽,咕咚倒在了地上,看樣子是中暑昏了過去,犯人們都是捆著連在一起,她一倒下其他人也走不了,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
人群登時就是一亂,就見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費力地從人縫中擠出來,飛跑到那女子的身邊,邊哭邊喚:「娘、娘,你怎麼了,你起來呀。」稚嫩的童音夾在人群的紛雜中,聽了格外揪心。
那小孩兒叫了兩聲,轉身撲到古平原身後的一處豆腐坊前,對著掌柜連連作揖,「求求阿爺,給口水喝,給口水喝吧。」
那掌柜遲疑一下,還是回身用粗瓷碗端過一碗水遞給那小孩兒,孩子小心翼翼走過來,剛要蹲下身餵給母親,旁邊冷不丁抽過一鞭子,正打在小孩的胳膊上,頓時綻開一道血線,碗自然也拿不住,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活膩歪了是不是,誰讓你給他水喝!」那用鞭子抽人的士兵一步跨過來,用鞭梢指著豆腐坊的掌柜開罵。
「是、是,小老兒知錯了,給軍爺賠罪!」掌柜的臉色慘變,撲通跪下咚咚磕起響頭。
小孩見打碎了碗,也顧不得身上痛,急得雙目迸淚。他年紀雖小,也看出掌柜和其他人絕不敢再給他一碗水,往地上看看,石板路的縫隙里居然還有些水,他趴在地上用嘴去吸,吸了小半口水,跪爬到娘親身邊,嘴對嘴哺了進去。也不知是這一點點水的功勞,還是孩子呼喚母親的聲音,這少婦還真的悠悠轉醒,抬眼看了看,發覺孩子在身邊,連喘了幾口氣,勉力說:「孩兒啊,我不是叫你不要來嘛!回家去,快回家去。」
孩子很懂事,不敢違背母命,萬般捨不得地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往人群外走去。
「醒了還躺著,是不是找打?」那揮鞭子的士兵過來喝罵,少婦用力想要起身,卻是疲憊無力難以支撐,那小孩子回頭見了,咬了咬嘴唇,終於又跑過來,把手架在母親的腋下用力向上抬著。
「小屁孩,滾開!」那士兵過來一推孩子,把他推得倒退幾步倒在地上,然後一彎腰拉住少婦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啊!」那少婦忽然一聲尖叫,也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力氣,居然把那又高又壯的士卒狠狠推了開來。眾人冷不防都嚇了一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見那士兵退開兩步,臉上忽然浮出一絲淫邪得意的笑容,想是方才拽少婦時,手腳定然沒有老實,那少婦猝然受辱,才有了這樣的舉動。
「老天爺,我們這是做了什麼孽!」少婦忽然嘶聲大呼,奮力往前一衝,額角碰到豆腐店前賣貨用的木架子上。她是瞅准了那處稜角撞上去的,只一下便血流滿面昏厥不醒。
人群又是一陣亂,幾個士兵本來笑嘻嘻看著,見事情鬧大了,忙過來維持秩序,那個始作俑者的士兵拔出腰刀把繩子砍斷,將少婦棄在路旁,一揮手就像沒這回事似地,「走,繼續走!」
等這一支隊伍走遠了,才有人趕過去拉起那趴在母親身上哭得渾身抽搐的孩子,「孩子,趕緊回家報信去吧,快請大夫指不定還有救,遲了可就來不及了。」
孩子撒腿如飛跑了,眾人一陣嘆息,慢慢也散了。
這還了得,這是官兵還是土匪!古平原一臉怒容,身旁的王熾也氣得不輕,攥拳說道:「就算是罪孥,也不至於受這樣的凌辱。」
「什麼罪孥,她們都是本地商人的親屬。地上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是康家大爺的二兒媳呢,從前多光鮮體面的一個人兒,誰能想到現如今得了這麼個下場。」豆腐坊掌柜不住搖頭嘆息。
「啊!」古平原驚訝得嘴半張開,王熾連連眨眼,不敢置信地問:「您說什麼?她是陝西首富康家的兒媳,那些人都是商人的家眷?我、我沒聽錯吧?」
掌柜的小心翼翼往兩邊望望,「兩位是外地客商,可能不知道內情,難怪會驚奇。這些商人得罪了僧王,也就難免有此劫難。」
「我們知道一些,不就是失火燒了軍糧嘛,怎麼把家眷折磨成這個樣子?」
「僧王逼著這些商人通賠損失,光還錢還不行,必須把貨物補上。那可是百萬之數,誰有這份能耐?還不上,僧王就派人把商人的家眷都拘了起來,每日遊街示眾,直到清欠為止。」
蒙古兵雖然凶蠻,卻有一樣好處,不喜欺侮老弱婦孺,也嫌每日押解犯人遊街酷熱難當,於是把這活兒派給了綠營官兵,這下可糟了。綠營的軍紀最壞,得了這麼一樁差事,視為發財的好路子,每日向那些商人勒索錢財,否則就虐待囚犯。即使這樣,每日遊街之時,依舊會有官兵接著押解的便利調戲婦女,可憐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僕婦伺候,一般的錦衣玉食,可是淪落至此,就只能忍氣吞聲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婦一般,一死全了名節。
「這兩日又出花樣了。」掌柜的看樣子也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聲音壓得低如蟻鳴,「聽說綠營的營官開始賣名額了。」
「什麼名額?」
「我也是聽說啊,說是給十兩銀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裡的惡少都爭搶去買呢。」
「有什麼用呢?」
「嗨,還不是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兒,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見了,若不是眼下這情形,一個當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兒媳?那可是西安城裡有名的美人兒。」
「我要是這些商人,就到僧王面前告上一狀!」王熾聲音不知不覺變大了,把掌柜的嚇了一跳,四面看看沒人注意,這才放下心。
「沒用的,僧王早就有話,說漢人都是陰柔狡詐之輩,商人更是漢人中的姦邪小人,他們的家眷活該受罪。有這麼句話放著,他能管這事兒?」
古平原早就聽得忍無可忍,等聽了這句話,如同被人重重打了兩記耳光,覺得渾身毛孔都在發燙。
只要是個正經的商人,聽了這句話都不會不動怒,連王熾那麼深沉的人也是如此,就見他眉毛漸漸立起來,張口剛說了半句:「這和土匪有什麼……」忽然覺得一隻手重重地壓在肩頭。
古平原的手!
才不過短短一霎,古平原的臉色已經霽和下來,他沖著王熾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多說無益,這不是咱們眼下該管的事兒,照咱們剛才商量好的,各自辦事吧。」
王熾嘆了口氣,依言走了,古平原卻沒走,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一隊「犯人」遠去的方向,臉上如木雕泥塑般,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客官、客官……」掌柜有點害怕,不住打量著這個年輕人。
古平原表面不動聲色,那是用養氣的功夫硬壓著火,心裡並不平靜。他自從考學被誣,斷了科舉之路,就一直在想應該以何謀生,若是生計不愁又應該如何立業,直到遇上常四老爹,赴蒙古走了一遭,這才打定主意要從商。他是一個性格極其要強的人,既然決定從商,就要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商人,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眼前這一幕給他帶來的觸動實在是太大了!西安是通州大邑,這裡又是城中繁華地方,眾目睽睽之下,商人的家眷可以被任意折辱,看樣子別說知府衙門就是督撫衙門也是默許了此事,也就是說在這些當官的眼裡,商人真的就是賤民!古平原心裡就像被針刺了一般滴著血。
但是古平原已經不是當初在關外貿貿然去找張廣發算賬的毛頭小子了,甚至也不是半年前那個被王天貴擺布得差點投河的年輕人了。丁二朝奉和金虎的死給他帶來的最大教訓就是遇事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一口氣出不來,那就乾脆硬憋回去。更何況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僧格林沁,倘若隨隨便便口出怨言,則可能一不小心丟了性命。
古平原強迫自己暫時把這件事拋在腦後,理理衣裳沿街來到不遠處的三晉會館。空手拜客不成體統,好在會館外面就是一家南北貨店。他知道自己等會兒拜見的人都是金玉滿堂的財主,以自己身上這點錢,送什麼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索性只買了當地特產的兩籃子大石榴,一手提了一個。古平原將身上帶著的名刺,交給門上,說自己是泰裕豐的人,剛到西安,特意來拜會兩位掌柜。
別看就兩句話,可是效用不小,不一會兒大門敞開,管事的先一步跑出來,說日升昌的雷大掌柜親自出迎。古平原一聽立時動容,這個面兒給的不小,他還沒想好怎麼應對,大門左右一分,一個人款款邁步出來,笑吟吟說了句:「古掌柜,久聞你的大名,今日可算是見到了。」
站在眼前的是個穿裙戴釵的女人!
是個女人不奇怪。古平原早就聽人說過,平遙日升昌的雷大掌柜是位了不起的女中丈夫,為了幫體弱多病的弟弟守住這份家業,在祖宗牌位前立誓終身不嫁,雷履泰臨死前這才把大掌柜的位置傳給了她。但是誰也沒想到,這位雷大娘可不僅僅是守業,她辦事極有魄力,為了打通到開封的匯兌路線,敢單刀赴會,登船與黃河水匪談判,又曾經興利除弊,冒著日升昌一分為二的危險,開除了守舊的二掌柜,也是她的親叔叔雷履安,終於將事權統一,也讓日升昌穩穩坐住了山西票號之首的寶座。
如今是見到真人了,古平原不由得搖頭笑了笑,雷大娘假意瞪了他一眼,「小兄弟,你笑什麼,是不是覺得我一個女人家不配來迎你。」
古平原本以為雷大娘既然有潑天膽子,又有霹靂手段,即使不是鍾離春那樣的無鹽醜女,也必是穆桂英一般英姿颯爽,誰知都猜錯了。雷大娘看起來就如同一個親切的鄰家姐姐,最特別的是那雙眼睛,如長虹秋水一般,讓人一見了就忍不住想和她說幾句心裡話。這一聲「小兄弟」叫得可真好,古平原就覺得渾身熱乎乎的。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畢竟是日升昌的大掌柜,是跺跺腳能讓山西商界地皮亂顫的人,古平原不敢怠慢,肅肅面容躬身一禮:「古某不敢,日升昌是山西商界領袖,久聞大掌柜的風采,今日一見,睹之心折。」
雷大娘微微一笑:「闖黑水沼斗王府,把當鋪的生意做到全省,你古掌柜的名號我也是如雷貫耳了。」
雷大娘畢竟身份在那兒擺著,她這麼說,古平原不免有些惶恐,抬眼看看,見雷大娘面色自若,不像是在說反話,這才放下心。
其實兩人這初次見面,都覺得對方很對脾氣。但古平原不敢越禮造次,雷大娘呢,則忌憚王天貴的手段,對古平原也連帶有幾分警惕。
兩個人互相一讓,最後是並行而入,古平原問了一句:「毛大掌柜在不在會館中?」
「在。其實他也好奇,想看看你,不過我既然搶先一步出來了,他就只能呆在前廳賞字畫了。」雷大娘說著有些好笑。
這是為何?古平原想問,但是事涉這麼兩位大人物,自己不免交淺言深,又把話咽了回去。
說了兩句話,穿過「關雲長單刀赴會」的牌樓,就來到兩側寫著「經壁輝煌媲美富、羹牆瞻仰對乾坤」的正廳,正廳一側是藥王殿,出門在外行商最怕得病,商人會館都祭藥王。
正廳里有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拄著一根拐杖站在牆邊,果如雷大娘所說,半側著身對著懸掛的字畫,正在眯著眼賞鑒,聽到腳步聲也不回頭。雷大娘輕輕咳嗽了一聲,那人不聞不問,依舊是意態悠閑。
古平原已知此人是誰了,搶上一步,拱手為禮:「後輩古平原,給毛大掌柜見禮!」
「唔,唔……」那老者這才偏了偏身,「你叫古平原……」
「是。」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我是老了,將來的買賣都看你們年輕人的了。」毛大掌柜連連點頭。
古平原這才看清,敢情這山西商界的耆老毛鴻翙已然年近耄耋,臉上皺紋堆得像個核桃,眼皮耷拉著,喘氣也是一會兒輕一會兒重,顯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人家這麼大歲數了,又是這個身份,居然如此推崇自己,古平原心下感激,當下扶著毛鴻翙在正廳的太師椅坐下。毛鴻翙還要讓古平原坐首座,古平原哪裡敢,最後一番推讓坐了次席,雷大娘打橫相陪。
毛鴻翙對古平原讚不絕口,雷大娘在一旁卻只是視有若無,古平原眼角餘光一掃,正看見她一隻手在腰間沖著自己擺了一擺,眼睛也同時眨了眨,分明是在提醒自己什麼。
古平原正想著,毛鴻翙開了口,他講的是幾十年前和雷履泰一同創辦日升昌的往事。別看他人老了,記性卻好,大到在全國各地開設分號,小到一餐一飯如何克儉,直說了整整一個時辰還不罷休。
古平原一開始還認認真真聽著,後來聽來聽去,發現毛鴻翙真是老糊塗了,有些事講了一遍又一遍,竟是如老和尚念經一般。這要講到什麼時候!
古平原這一次來會館,有兩件事要做,一是看看這兩個對手,二是經過蘇紫軒在同盛祥的提議,他也由此觸機,有一番建議要對兩位大掌柜提。如今看毛鴻翙的樣子,只怕往事講完了,他也神疲力乏要休息了,那自己這一趟豈不是白來?
他有些煩躁地瞥了一眼雷大娘,卻發現自從毛鴻翙開口時起,雷大娘就凝神細聽,眼睛盯在毛鴻翙臉上,機警得像一隻嗅到了獵人氣味的狐狸。
古平原心下一愣,聯想起方才她的手勢,知道這裡面必有緣故,這樣心意一轉,頓時平心靜氣繼續聽了下去。
毛鴻翙又講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結煞,端過茶水品了一口,「一輩有一輩的辛苦,如今又輪到你們這撥年輕人了。」
「這山西票號從康熙年間辦起,歷經蹉跎,到了道光年間本來已然式微。要不是毛老前輩與雷家先人聯手,怎能風雲再起?我們不過是沾了老前輩的光了。」
古平原說的是心裡話,毛鴻翙聽了很是高興,不斷撫掌稱善,雷大娘卻只是含笑不語,並不插話。
毛鴻翙誇讚了一番古平原,忽然換了一副面孔,容顏有些慘淡。
「古掌柜,實不相瞞,我毛老頭這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有事情求求老弟,能不能賞我個薄面?」
哎喲!古平原真沒想到毛鴻翙以蔚字五聯號大掌柜,山西票號年輩最高耆老的身份,能卑躬屈膝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立時惶恐不安地站起身,合掌抱拳,說道:「毛大掌柜,蒙您看得起,您說吧,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一定……」
話剛說到這兒,就聽「啪」地一聲脆響,雷大娘不小心把桌上的茶壺拂到了地上,壺身碎裂,茶水流了一地。會館主事趕緊過來讓下人擦拭更換,忙了一大氣兒這才安穩下來。古平原方才一時衝動,本要輕諾,現在想起來未免草率,而且他也發覺了,雷大娘不知何故三番兩次都在提醒自己多加留神。
所以重新落座之後,古平原心生警惕,把話接了下去的時候就留了幾分餘地,「只要是我古某人能辦到的,我一定儘力讓老前輩滿意。」
「眼下有件事,古掌柜應該能辦到。我老了,打算最後出出風頭,借著這次收賣康家的產業,風風光光把這一生的事業做個了結。辦成了這件事,我也就可以回家去安享晚年了,過幾年一閉眼,必定也是含笑而逝,將來山西的生意也就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兒了。不知道古掌柜肯不肯成全我這個糟老頭子?」毛鴻翙看向古平原的眼神滿是懇求之色。
「這……」古平原可真是沒想到,沒想到毛鴻翙談買賣,不談銀錢談人情,這分明是要自己退出這次的生意。這個要求可是太大了,也太過分了。古平原這才明白方才雷大娘的幾番舉動的意思,敢情是早就猜到了毛鴻翙會有這樣的計謀,而自己不知不覺已落觳中,幸虧方才雷大娘攪局,不然話說死了,又面對這樣的老前輩,還真是沒法轉圜。
一念及此,他靈機一動,抱歉地看了一眼雷大娘,對著毛鴻翙說:「毛大掌柜有命,古某本當聽從,只是三大票號齊聚於此,我不敢擅專,咱們是不是也應該聽聽雷大掌柜的意思。」
「她那邊沒問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不提我與她父親幾十年的交情,日升昌的桌椅上還都灑著我毛鴻翙的汗水,念著這份功勞,鴻翙大閨女也不會與我爭,是不是啊?」
咦?古平原聽怔了,別的話都好理解,唯獨這最後一句,什麼叫「鴻翙大閨女」啊?
再看雷大娘一瞬間臉色也有些發紅,沒好氣地說:「是啊,這麼多年了,您老人家辦事什麼時候讓小輩兒們吃過虧!」
毛鴻翙不理她話裡帶刺,反倒打蛇棍上,立馬跟了一句:「哎呀,還是你這閨女懂事,不枉小時候我還給過你糖吃。」說完又轉過頭對古平原道:「這麼說我將來死了能不能閉上眼,就聽古掌柜現下一句話了,我先重重謝了。」
毛鴻翙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顫巍巍站起身,居然作勢就要給古平原叩頭。這陣勢,換了誰都扛不下來。古平原想都沒工夫想,先把老頭扶住再說,說什麼也不能讓他把這個頭磕下去,否則自己就直接轉身回山西得了。
「老前輩,老前輩,萬事好商量……」古平原半扶半抱總算是攔住了毛鴻翙,把他攙到椅上坐好,自己也緊張出一身汗來。
雷大娘撲哧一笑,「毛大掌柜,您也真做得出來,這把老骨頭說跪就跪,也不怕散了架。」
毛鴻翙氣喘吁吁,「誰讓我是大掌柜呢,忝為職守只得勉力而為了。古掌柜,你還沒說話呢,給不給老朽這個薄面哪?」
古平原可真為難了,這豈是輕易能夠答應的事情,別的都不提,上面連著常四老爹的一條命呢。這時候毛鴻翙、雷大娘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古平原座中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頭神情肅然,站起身沖著毛鴻翙道:「毛大掌柜,我不能這麼辦。我是以『泰裕豐』掌柜的身份來辦事,不能私做人情給柜上造成損失。」
「哦……」毛鴻翙臉色陰晴不定,看了一眼古平原,並沒說話。
「不過我倒有個建議,自知人微言輕,本不敢說出來。」
「沒關係,小兄弟,你說吧。你既然代表『泰裕豐』,那你的話,沒人敢輕視。」古平原一口拒絕毛鴻翙,雷大娘先就舒了一口氣,此時鼓勵道。
「俗話說『一爭兩醜,一讓兩有』,能不能三家聯手做這筆買賣?我算過了,每家只要出六十多萬兩銀子,應該能做成這筆交易。」古平原胸有成竹地說。
雷大娘還沒答話,一直沒出聲的毛鴻翙忽然挺起腰來哈哈一笑,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帶著一股懾人的氣勢,直逼古平原。
「年輕人,你好算盤。你以為我不知道,以『泰裕豐』的實力無法與我或者雷家抗衡,你就想出這麼個法子來,要三分天下有其一。哼,做夢!你當我毛老頭這幾十年的莜麵白吃了不成。」
「老前輩……」古平原還待再說,毛鴻翙已然怒沖沖離座,一句話也不聽,起步轉到後堂去了。
「你不必再說了。」雷大娘搖搖頭,「說也無用。毛鴻翙是不會和我們雷家聯手的,至於泰裕豐嘛,他本來就不甚重視,不過是要用你來做個引子,也好拘住我。毛鴻翙這個人一輩子不和人合作,因為……」
「因為什麼?」古平原一時好奇問了一聲,看到雷大娘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他倒有些後悔問得孟浪。
雷大娘笑了笑,「說給你聽也沒什麼,他當年與家父合作創立日升昌,最後卻因為窺視大掌柜的位置,被我父親施計攆出了票號,引為一生恨事,從此立誓再不和人合作。」
「啊!」古平原這才知道,原來所謂幾十年的交情是這樣。
「不過話說回來,毛鴻翙這個人也有他人不能及的長處。你看他方才不顧一切的樣子,你道是為了自己的家產嗎?不是的。蔚字五聯號是介休侯氏的產業,毛鴻翙不過是拿身股的掌柜而已,並非是財東。」
這話又是大大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只聽雷大娘接著說:「方才他那樣子,我看了著實感動。這麼大歲數了,只為盡到大掌柜的職責,竟不惜臉面要給小輩下跪,雖然是用了心機,可換成你我,自問能做到嗎?」
古平原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他本來有些鄙薄毛鴻翙的為人,此時都已釋然,反倒是生出了一絲敬意。
「恕我冒昧再問一句,要是我方才答應了毛大掌柜,你又如何自處呢。」
「你不會。」雷大娘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擔心你被道行高深的老頭子騙了句話去,至於認起真來,你絕不會拿買賣當兒戲的。你是個真正的生意人,方才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所以你拿我當個擋箭牌,以免與毛大掌柜正面起衝突。」古平原恍然大悟。
雷大娘莞爾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莫生氣,算我欠你一個人情。要不然這樣好了,這次的交易,我們日升昌的贏面最大,我給你在裡面夾些乾股,算我還你這個情好了。」
這真是通省第一大票號的掌柜才說得出的話,出手真是豪闊。康家的產業若是被日升昌購了去,日進斗金不成問題,古平原哪怕是只佔一厘,一年下來也是個萬貫家財的財主了。
換成別人自然喜不自勝,古平原卻微微沉了臉,「雷大掌柜,雖說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可是有朋友才有做不完的生意。我這一次來,雖然沒談成三家合作的事兒,可是交了個朋友,心裡實在高興。萬沒想到你會這麼說,莫非拿我當個趨利小人?我來辦的是柜上的公事,若是私下拿對方的股,豈不是謀事不忠?好意心領了,告辭。」
說完他就要走,還沒等挪步,雷大娘已疾聲道:「對不住,是我錯了。」說著蹲身福了一福,竟是給古平原賠了個禮。
「這不敢當。」古平原連忙側身避過,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雷大娘卻也不再提這件事,反倒又說:「你們那位王大掌柜,我實在是不願招惹,不然就這一次,你我兩家聯手也是好的。」
古平原心裡一動,倒是認真考慮了一下雷大娘的話。泰裕豐若是與日升昌聯手,蔚字五聯號自然落了下風。但還有蘇紫軒這個人與他的一百萬兩銀子,怕就怕雖說毛鴻翙不願與人合作,可一旦知道自己沒有了勝算,面對這麼巨大的利益,被逼得當場與蘇紫軒聯手也不是不可能,那樣反倒是日升昌和自己這邊處在了劣勢。
古平原想著搖了搖頭,拱手道:「改日競買康家的產業,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影響我們的交情,這一點請雷大掌柜放心。」
「想不到王天貴那老小子居然如此識人,我一向倒是小看他了。」雷大娘激賞地點了點頭,說的雖然是王天貴,誇的自然另有其人。
古平原辭出會館,見天色尚早,他想先回分號去一趟,問問康家的事兒有沒有新的消息,剛要舉步,就見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向城北而去。跨轅的是李欽,這倒不稀奇,可車裡坐的兩個人頓時讓古平原瞪大了眼睛。
如意和常玉兒!
她們倆怎麼會坐上了李欽的馬車?古平原擔心常玉兒,心裡頓時七上八下,正在望著馬車的背影發怔的時候,就覺得後面有人喊了一聲。
「請問是太谷縣泰裕豐票號的古掌柜嗎?」
他連忙回身,見是個青衣俊仆,正對自己作揖行禮。
「正是古某。」
「我家主人有請,還望古掌柜大駕光臨。」
「你家主人是?」古平原遲疑地問,城裡既然有仇家、有敵手,那就不能不防。
「主人借住在陝甘屯田道施道台家,您去了便知。」
既然是在道台家,那料想不妨事,何況能借住在四品官員家中,必定也不會是普通人,指名道姓請自己必有緣故。古平原點了點頭,俊仆見他答應了,揚手喚過早已等在路旁的一輛轎子。
居然是頂四人抬的綠呢大轎,不用問這是把道台家的轎子借了來,古平原這輩子第一次坐大轎,倒也覺得新鮮,左右看看不知不覺就到了城南一處大園子。有那俊仆叩門,大轎直接抬到二堂月亮門前,古平原下了轎,僕人伸手肅客,將他引入花園中。
陝西地處黃土高原,花園之勝當然比不了淮揚蘇杭,但是看得出主人家也是一番苦心經營,鐵干銅枝的老樹遍布滿園,都是碧葉虯結,霜皮突兀,怒根出土。院中無明池卻有暗泉,但聞泉水滴答聲,聽久了心靜自涼,又能發人懷古幽思。
「好去處!」古平原不覺讚歎出聲。
「三百年的老園子,沒別的好,就是一絲火氣不帶,最是消暑。」陰影中有人邊答話邊走了出來。
一打眼間,古平原還以為出來一位地仙。就見這個人年紀比古平原大著幾歲,身穿藍綢衣褲,足登散底鞋,辮子盤兩圈甩在腦後,手中一把摺扇,雙目炯炯有神,臉上掛著一絲漫不經意的微笑。
見是這樣的俊雅人物,古平原不敢怠慢,抱了抱拳道:「在下古平原,敢問兄台高姓大名?找我前來有何事見教?」
「坐、坐,天太熱,哪能一到就談正經,先喝一杯大紅袍解解暑再說。」
那藍衣人一句不答,指了指樹蔭下的石桌石椅,請古平原坐下。
「這是正宗閩北大紅袍,不是我說嘴,自從洪楊戰事一起,斷了長江茶路,本年的雨前大紅袍就連京里皇上和皇太后都無福享用,可就偏偏是我這裡有。」
這人還真愛說話,古平原幾次想插嘴都插不進去,只好既來之則安之,聽他一個勁兒地往下說。
「你算是有口福,正宗的大紅袍樹一年只產八兩菜茶葉,自打乾隆爺那會兒被雷擊死了半邊,就只剩下了四兩。如今都在我手裡,輕易是不給人嘗的。」
他這麼一通誇,古平原還真起了好奇心,端過沏好的茶水,用舌尖一點,又呷了小半口,慢慢地品,最後舔起一片茶葉在齒間細細嚼著。
「如何?」藍衣人帶著笑問。
古平原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家鄉是徽州,最是產茶的地方,他的老師又是嗜茶之人,古平原從小為老師沏茶泡茶,聽老師講茶理,對茶葉知之甚深。稍微一品就品出來,這杯茶里的茶葉,比老師當年省吃儉用換來的那二錢號稱極品大紅袍還要好,難不成真是祖樹所產的貢品?
那對面這個又是什麼人?
古平原注目於藍衣人,他卻宛如渾然不覺,只是向紫砂壺中注水,將一小塊白炭輕輕撥亮,動作就像新郎在撥開新娘子鳳冠上的流蘇,饒有興味又一絲不苟。
許久他才滿意地抬起頭,第一句話就說:「你想不想發財?」
「想!」古平原毫不猶豫地回答。
「發大財?」
「越大越好。」
「那眼下有個機會。我知道你帶了一些銀子來康家想買下他們的產業,不過不夠對不對?」
古平原不答,只靜靜地看著對方。
「沒關係。不夠之數我可以請道台大人為你擔保,先欠著,這樣你就可用幾十萬的銀子轉手換來幾百萬的產業。」
「那不是要還嗎?」
「不用還!我已經和道台大人商量好了,這件事里所得的銀子,三一三十一,我們均分。康家賣了產業後,還要通賠軍營的損失,之後就是個窮光蛋了,怕他做什麼?大不了道台的官兒不要做了,『為官千里只為財』,這些錢他幾輩子也享用不盡。」
好大的膽子,這麼牽涉幾百萬兩銀子的巨騙,難為這人能娓娓道來,聽上去這藍衣人是空手套白狼,但細思之下,也要靠他能攀上道台大人的關係,還要能說動一個四品大員拿前程做代價來行此騙術。
眼下這西安城裡,看樣子真是有好些人將康家幾世積攢起的財富當成唐僧肉,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藍衣人見他沉吟不語,又開了口:「說白了,這與康家去談生意引他們入扣的人也不能是個隨隨便便的小商小戶,至少要夠分量才行。山西的三大票號自然是上佳人選,我聽說泰裕豐的王大掌柜做起生意素來靈活機變,泰裕豐論起實力又排在其他兩家票號後面,我想你應該沒有理由會拒絕吧?」
「我是沒有理由拒絕。」古平原點了點頭,藍衣人眼裡瞬間閃過一片失望的神色。
「但是只要我在西安一天,你這個騙術就別想得逞,我會去警告康家要他們提防這個屯田道。還有,另外兩家票號,你也不用打主意了,我向你保證,他們知道了,一定把你揪到官府去。」
雷大娘不必說,就是毛鴻翙,古平原也有這個把握,因為他也是個真正的生意人。
說完,古平原扭頭就走,就要出花園的那一刻,忽然身後傳來開心爽朗的笑聲,他詫異地轉過身去,就見那藍衣人輕輕鼓著掌。
「我就說吧,總算是沒有枉費我的大紅袍。」
「可惜害我輸了東道。」自屋中走出兩個人,前面拄拐的可不正是毛鴻翙。
「這要怪老爺子你看人不準。我就沒見過不怕死的人會是小人。他敢走黑水沼,又怎麼會是個黑心貪財之輩?」雷大娘從後面走了上來,笑著說,「這茶真是饞人,喬致庸你也真是,方才煮茶故意拖延時間,就是在勾我的癮兒,對不對?」
喬致庸!
古平原腦子「轟」地一聲,愣愣地看著這個藍衣人。人稱「一堡頂三號」的喬家堡的主人,在包頭一手扭轉乾坤,重振喬家聲威,此後數年間被譽為經商奇才,在號稱「通省皆商」的山西被公認為「第一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亮財主」,就是面前這個笑得有些不知收斂的年輕人?
「不信吧,他這個樣子,比我還不像個掌柜的。」雷大娘看上去與喬致庸交情甚好,隨隨便便一坐,調侃道。
毛鴻翙卻坐在稍遠的地方,只拿過一杯茶嗅那香氣,卻一臉的不苟言笑。
「幾位、幾位大掌柜,我可是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古平原已經隱約猜到了,只是事情太過出人意料,他心裡激蕩不已。
「我來告訴你吧。我攛掇他們聯手買下康家的產業,免得晉商自相殘殺被外人看了笑話,既輸了面子又輸了里子。他們被我說動了,可是毛大掌柜不願意只與雷家聯手,我呢,又有不能參與這件事的理由。」他為了經營南方茶路,在閩贛諸省大肆收買茶山,已經把能調動的所有資金都投了進去。這是眼下喬家最大的秘密,除了幾個親信的掌柜外沒人知道。
「哼,他把閨女取了我的名字,我就把孫子取他的名字,對雷家,我從來吃不得半點虧。」毛鴻翙這一說,古平原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方才毛鴻翙對雷大娘口稱「鴻翙大閨女」,原來是這麼個「典故」,他想著兩個老人彼此鬥法無所不用其極,肚中暗笑差點樂出聲來。
「眼下三大票號都說日升昌居首,要是我們兩家聯手,有那不知道的必定要說是我毛鴻翙仗了雷家的勢力,我不落這個口舌。」毛鴻翙皺著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再說,我老了,你們就當遷就我行不行?」
「行,行,我這不是緊著給您湊角兒呢嘛。」喬致庸一臉的沒脾氣,轉過頭和古平原說,「所以我就出主意找泰裕豐,可是他們二位又都信不過王天貴王大掌柜,這事兒眼看就要僵了。」
雷大娘接著說:「後來聽說代表泰裕豐來西安的是你,喬東家給你作保,說是絕無半點問題,可是我們兩個還有點信不過,於是就唱了這一出《莊周試妻》。」
「喬東家,素不相識,為何如此推重於我?」古平原真是感動。
喬致庸把一直擺在石桌上的一軸手卷向前一推,「雖然素不相識,早已莫逆於心。」
古平原將那手卷拿過來一看,登時想起當初去惡虎溝之前,在太谷雜貨互市,自己為幫喬家的小夥計墊賬,於是當了董其昌的手卷,換了三千兩銀子。
「手卷我早就派人贖回了,不過這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報答的恩情。古掌柜保全了喬家的面子,我一直在想怎麼才能把這個面子還給你,今天算是補報萬一吧。」喬致庸笑呵呵道。
毛鴻翙接上一句:「利字當頭不動心,已然是百里挑一。最難得的是,年輕人都好面子,我拿面子拘你,你還是能跳出來,這就不是凡品,不容易、不容易!」說著頻頻點頭。
「三位大掌柜的……」古平原眼眶潮濕,喉頭哽咽,想了想還真是無以言謝,於是恭恭敬敬一躬到地。再抬頭時卻說了一句讓面前三人都愕然不已的話。
「三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請恕古某不能接受!」
這是誰都想不到的一句話,喬致庸、雷大娘驚訝地互相看了一眼,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只有毛鴻翙呷了一口茶,並不動聲色。
「古掌柜,三家競買,數泰裕豐實力最弱,眼下聯手均分利潤,其實是對你們最有利,反倒另外兩家吃了虧。你可要想清楚啊。」喬致庸勸道。
「小兄弟,方才在會館,你不也提議三家聯手嗎?」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方才是在試探,試探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有沒有單獨聯手的可能。現在看起來毛鴻翙真是塊老薑,他一定要把別人扯進來,就是仿三國的故智,要形成「魏蜀吳」三足鼎立的局面。如今泰裕豐不肯加入,毛鴻翙寧可放手一搏,也不會與日升昌對分利潤,否則必成兩虎相爭的局面,到時候雷大娘鋒芒正盛,毛鴻翙只怕自保不易。
望著古平原離去的背影,一向智珠在握的喬致庸也不禁愣了半晌。雷大娘把杯中茶一飲而盡,向桌上重重一頓,百思不解地搖了搖頭,「怪不得都在傳他是個瘋子……」
「第二次了……」毛鴻翙忽然開了口,目光望著天盡頭的一片霞光,思緒彷彿到了很遠的地方。
「第二次?」喬致庸偏過頭來問。
「嗯,上一次我見到有人斷然拒絕這麼優厚的條件還是四十年前。」
「怎麼,天下還有這麼傻的人?」雷大娘一笑。
「是令尊。」
「……」
「當初他經營顏料庄,生意做得很大,全國各地的大莊子都來爭相聘他當大掌柜,條件任開,甚至可以讓他佔一半的股份。」
後面的事,雷大娘都知道,雷履泰沒答應任何一家的邀聘,反倒是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投到了當時很不景氣的票號業中。
「那時全山西都說他瘋了,拿錢打水漂。可是現在呢,說他瘋了的那些人,鋪子幾乎都倒了,而日升昌……」毛鴻翙一口口品著茶水,慢條斯理地說著,喬致庸和雷大娘可是越聽越心驚,再往外看去,古平原已經走得蹤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