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剛出虎穴,又主動投入虎口
月入大暑,西安的天氣熱得讓人難以入眠,雲層中總是隱隱傳出雷聲,卻始終密雲不雨,三伏這幾日更是蟲息音、鳥飛絕,看門狗也渾然忘了自身的職責,找個背陰處一趴便眯著眼睛吐舌頭,靜謐中彷彿要出什麼大事一樣,惹得人心頭煩躁,直想扯開嗓子大吼一聲。
街頭巷尾,處處都有打著扇子不停搖晃的老人們在交口嘆息,說是有一甲子沒遇過這麼蒸騰的溽暑伏天,今年的收成只怕難保。這是街面上可以堂而皇之議論的話題,至於私底下的話就只有深更半夜在老街坊鄰居自家的雜合院里才能聽到了。
「別看天熱得出奇,指不定是老天爺幫忙呢。」
「這話怎麼說?」
「我也是聽街底兒藥鋪里的坐堂先生說的,」說話的這個人別看是在自家院子里,依舊小心翼翼往兩旁瞅了瞅,聽話的也識趣地往前湊湊。「都說蒙古人打草原來,不耐熱,這些天盡有發痧子的,病倒了不少,照這樣下去……」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只怕是要不戰而退了。」
「不會吧?」聽的人表示了懷疑,「捻子要攻城不是子虛烏有的事兒,光上個月就試探了好幾回,這時候撤兵,朝廷也不能同意啊。」
「嘖!這你就不懂了,人地不宜只是徒耗兵糧而已,何況還遭了熱瘟,這時候正該派南邊的部隊來助剿才是正辦,比方說湘軍或是淮軍。」
「要真是曾大人或者李大人來了,那就好了,都不是不講理的官兒,哪像這個魔王……」
「咄!噤聲,你不要命了!」對面傳來的是惶急的語氣,只差沒一把捂住那人的嘴。
口出「魔王」二字的那個人悚然而驚,臉色也是大變,不知不覺就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院門,雖然是一片寂靜,可是漆黑中卻彷彿有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著。兩個人彼此望了一眼,同時打了個冷戰,許久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僧格林沁真是魔王!」與此同時,城中一座古剎的僧舍里,傳來一聲怒喝。這座寺院雖然不在深山而在鬧市中,但禪林幽深,青磚鋪院,禪房門窗洞開,小沙彌不時打上井水澆在院中青磚上,絲絲涼意沁入房中,是個難得的避暑勝地。每逢傍晚,城中許多居士檀越都匯聚在此討個清涼,這些人中自然是以有錢做布施的商人居多,時日長了,自成一體,都聚在大雁塔下的幾間大禪房裡品茗閑談。說是閑談,其實很多人焦灼在心見於顏色,並無閑談的興趣,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眼下陝西商界的一場浩劫。
「多言賈禍,多言賈禍!」邊上一個穿長衫馬褂的人不住聲地勸,手上端過一碗蓮子茶,「來,喝一碗消消火。」
口中咒罵連聲的是個三十齣頭的矮胖子,略微有些羅圈腿,常跑馬幫的人都認得他是專門做馬草生意的商人,姓龔,一個大字不識,說話卻很沖,家中行二,人稱「龔二爺」,勸他的那位是他每年最大的主顧——澄江馬幫的徐財東,長得一臉團團相,出了名的老好人,因為自知性情無法御眾,故此將祖傳的家業交給幾個馬幫頭領,自己安心在家納福。
「徐東家,這話不能這麼說,咱們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買賣上的事兒我耽誤過你嗎?這次要不是僧格林沁這魔頭來西安開攪,我也不至於供不上貴幫的馬料。你說是不是?」龔二爺老實不客氣接過茶一飲而盡,用手背抹了抹嘴,再開口聲音卻更大了。
「唉!」徐東家搖了搖頭,他的馬幫走陝甘青海一線,給黃教喇嘛寺運貨,其中不少是夏季佛祭大典的必用之物,所以定約之時極是嚴格,晚一天到貨都不行。眼下草料不到,馬隊就無法出發,違約已然不可避免,最可慮的是這一下只怕觸怒了活佛,失了青海一省喇嘛寺的生意,損失大得無可估量,搞不好整個馬幫就此解體。
馬幫幾大頭領眼看誤期已成定局,焦頭爛額地商量了整整一天,最後沒法子中想出一個法子:這一次馬幫延誤出發,說到底是因為糧食、布匹、蠟燭、南北貨、馬料等幾大商人供貨不力,雖說情有可原,但是銀錢上的損失不能由馬幫一力承擔,必須分擔才行,至於信用方面,石頭裡榨油也要榨出一筆錢來補賠給喇嘛寺里,這才能繼續拉住這個大主顧。
主意已定,頭領們便分頭去找人談判。因為事情實在繁雜,連拙於口才的徐東家也未能抽身事外,他也被分派負責來找供應馬料的龔二爺,因為大家都知道龔二爺心直口快,想必不難應付。徐東家打聽到龔二爺在城中大慈恩寺禪林納涼,滿心歡喜來到禪房時,龔二爺正端著一碗茶居中而坐,唾沫橫飛地大講一件奇事。徐東家有求於人,怕攪了他的談興,於是也坐在一旁聽著。
「都知道我是賣草料的,按理說這草料生意乾巴巴的,能遇上什麼新鮮事?嘿嘿,要是這麼想,那諸位可就錯了,我龔二前幾日就遇上了一樁百年不遇的新鮮事。」
說到這兒,龔二爺故意停言不語,喝上一口茶在口中慢慢打著點,這是虛晃一槍,等旁人來問時接下去才風光。誰知過了一袋煙的工夫都無人搭理,竟是把他晾在當場。龔二爺脾氣沖常得罪人是出了名的,此時冷場卻不僅僅是人緣不好,還因為在座眾人大都心緒煩躁,所以無人願意理這個茬。正在尷尬時,從人群後面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哦,願聞其詳。」
這句話算是要言不煩,頓時把已是面紅耳赤的龔二爺救了,他感激地沖著聲音來處笑了笑:「是哪位朋友,未請教台甫?」
門口處站著一人,看樣子是剛進來,面上笑吟吟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極漂亮的外場人物,與眾不同的是身上那份書卷氣,尋常商人中卻是難尋。
他剛要開口說話,在他旁邊有個穿藍綢衣褲看上去瀟洒不羈的男人,將手中摺扇一合,插言道:「這是山西太谷縣『泰裕豐』票號的古平原古掌柜。」
龔二爺也是場面上的人,常赴堂會,陝西商界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都認得,就是外省與陝西商人有生意往來的富商他也識得十之八九,此時看那站起身的年輕人面孔雖生,可是後面插話的這位藍衣秀士可不得了,這不是山西祁縣喬家堡,人稱「亮財主」的喬致庸喬東家嘛!
真是「人的名,樹的影。」喬致庸家財萬貫,在生意場上號稱「三分晉商有其一」,雖然是鄰省商人可是名聲卻不局限于山西一省,晉陝密邇,陝西商人對其更是熟識。龔二爺一見是喬東家的朋友為自己解圍救場,臉上頓時像飛了金一般,連連拱手致意。
「古掌柜,久仰久仰。」龔二爺盡了禮數,接下去又聊起那樁百年不遇的新鮮事,要說這件事,確實是新奇得很,龔二爺又是親見親聞,繪聲繪色之下,眾人不由自主聽得入了神。
事情起在十幾天前,因為城裡的草料斷絕,龔二爺事先談好的幾處生意都交不出貨來,被幾個驢販子攆到家中,央告得六神無主。人家寧可出幾倍的價也要弄到草料,因為牲口不能挨餓,餓一天就掉膘,時間長了非血本無歸不可。龔二爺雙手一攤,實在是沒法子,就是有草料也要先顧著澄江馬幫這第一大主顧,連馬幫的草料都供給不上,更何況是幾個驢販子呢。
吵來吵去,眼看要撕破臉了,忽然從門外跑來一個驢販子的同伴,低聲說此刻有人願意收一批大叫驢,價格還算公道。眼下愁的就是牲口賣不出去,驢販子們一聽有主顧也就不再與龔二爺糾纏,趕忙著去做生意。
沒過兩天,龔二爺騎馬從南城市集經過,正遇到前日那幾個驢販子,個個神色驚慌,被衙役押著,直奔城郊而去。他是好熱鬧的人,眼下手頭又沒有生意可做,提了提韁繩悄沒聲跟在後面,想看看這幾個驢販子是因何獲罪。
等到了地頭兒一看,大出龔二爺意料,幾個驢販子只是來指認而已,而幾隻手齊刷刷指向的卻是素以美貌能幹著稱的杜家村富戶杜二寡婦。眼瞅著這美人兒被繩捆索綁,這下子龔二爺真是想不看都不行了,又一路跟到了西安府首縣長安縣的大堂外。
等到縣令升堂一問案由,堂上堂下頓時一片嘩然,連記供狀的刑名師爺都停了筆,詫異地盯視著杜二寡婦。
原來這杜二寡婦有個怪癖——嗜食驢陽,而且一定要牝牡相交,雄陽最盛之時,抽冷子一刀斬斷,將驢陽自牡戶中取出,蒸而食之,謂之無上美味,每個月非吃上十根八根不能解饞。
杜二寡婦也自知這是極殘忍且又駭人聽聞的事情,兼之自己又是寡婦身份,萬不可為人所知,所以掩飾極密。幾個參與此事的內宅家人皆用重金酬庸以防泄密。她既然要防止泄密,貼身丫鬟自然就不能遣嫁,二十五六歲的大丫頭情竇早開,顧影自憐地留在上房裡,夜來聽到貓兒叫春,只能咬破了被角,縫了又補,補了又縫,心境之惡可想而知。
杜二寡婦為了守秘,一向都是從遠地收買活驢,這一次因為捻子犯境,路上不太平,所以斷了貨源,她忍了兩個月實在忍不住,大著膽子冒險找到了本地的驢販子。
就在這伙驢販子來做生意時,其中一個花叢老手趁此時機,將內宅中一個眼中春情慾滴的丫鬟勾搭上了手。在後院柴房裡雲雨之時,少不得要問起為何誤了花信佳期,結果聽到一肚子苦水外加這麼一樁新鮮事。
既是能到別人家宅院勾搭丫鬟的人品,當然不會是為人守密的君子,回到城中騾馬市,酒館酣飲之時得意洋洋地把這一樁風流戰績公之於眾,順口也就泄露了杜二寡婦的機密。酒館人多嘴雜,其中就有一個長安縣令的親戚,不必等到一傳十、十傳百,轉過天來,省城首縣長安縣的陸縣令就聽到了這樁奇聞。
陸縣令是兩榜出身的庶吉士,原有翰林清秘之望,沒想到三年散館,只得了個最末等的分發各省逢缺即補的「老虎班」,連個京官都沒撈到,那股鬱鬱不平之氣始終橫亘胸中,平素處理公事就不免帶了些苛求之意。杜二寡婦這件事別人當笑話講給他聽,他卻一聽之下就立時把眼一瞪,只說「首縣乃首善之區,豈容此等有傷風化之事!」立發火籤派差役拘拿杜二寡婦及相關人等到案,於是就有了龔二爺看到的一幕。
審的是個風姿卓越的年輕小寡婦,問的又是這麼一樁帶些葷腥的奇聞,衙門口大堂前聽審的老百姓自然是圍了個水泄不通。杜二寡婦知道若是在堂上畫押認供,從此人前便再也抬不起頭,於是鐵齒鋼牙咬定了不鬆口。幾個參與其事的丫鬟奴僕見主人如此,也跟著一起嘴硬,結果惹惱了陸縣令,喝令打嘴。十幾個巴掌打過去,口鼻流血,有個下人扛不住了,一五一十把事情抖了出來。有人先招了,余者自然跟從,再加上一群驢販子的證言,不必杜二寡婦開口,已然可算是人證物證俱全的人贓並獲。
照大清律「有傷風化」之罪,既可認打,也可認罰。杜二寡婦面子是已經丟了九成,若是再落一個遊街示眾,那就真是無法做人。她家有良田千畝,每年征納之際少不得與衙門中人交際周旋,認得不少縣衙里的人,此時托出一個師爺求告於陸縣令,只求罰銀了事。這案子雖然奇,卻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案,師爺自覺有把握,於是受了一百兩銀子的謝禮,私下稟了陸縣令。陸縣令聽了後,卻只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一向性子倨傲,師爺也不敢敲釘轉臉地逼出一句穩準的話,反正看他沒有當面拒絕,就當此事成了。
誰知道第二天聽判之時,一根火籤丟到堂下,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喝出來的是「杖脊二十」!此時堂下圍觀的老百姓人山人海,聽見是這麼個罰法,都哄然一聲,杜二寡婦更是差點沒昏過去。
大清律里所謂的「杖脊」其實就是「笞臀」,把下裳褪下當眾打屁股,男人尚且可以忍受,對於女人來說則無異於奇恥大辱。法有明令,非「合奸」之罪,不得施此刑於女子身上。論起這一案,杜二寡婦確是有不合婦道之處,但做夢也想不到陸縣令會按「合奸」處置,只為一時嘴饞,被當場扒下褲子褻衣,打得兩股血跡斑斑。疼還罷了,外面那麼多人圍觀,這份羞臊實在難以忍受。家人雇了一乘小轎,扶她入轎返家,等到家中院里落了轎,一呼不出二呼也不出,掀開轎簾一看,杜二寡婦已經含羞帶忿嚼舌自盡了。
「人死如燈滅,只是便宜了她那一幫親戚,平白得了許多財產。雇來的家人一時遣盡,只是買來的丫鬟無法處置,於是又托官媒發賣。運氣好的依舊去當丫鬟,大部分都落到青樓火坑裡。這裡面有一個丫鬟就是當初被那驢販子勾搭上手的那個,驢販子良心過不去,沒想到一時嘴快,竟然惹得人家家破人亡,這時候趕過來,將那丫鬟買下收作了偏房,算是勉強補報萬一。」龔二爺的故事也是從那個驢販子口中聽來的。
「這算是處刑不當,杜二寡婦的死也可算是冤死,難道親戚不告?」有人發了疑問。
「告?那要銀子的,她一個寡婦,娘老子都不在了,親戚們只忙著分銀子,誰肯再把白花花的銀子捧出來為了一個死人跟官府打官司,何況還是壞了名節的!」龔二爺冷笑一聲,眾人自是搖頭嘆息。
「龔二爺,龔二爺!」馬幫的徐東家在一旁也聽呆了,此刻才想起來還有要務在身,急忙湊上來連呼。等到他把來意一說,龔二爺眉頭都沒皺一下,但也沒接他的話茬,反倒是出人意料地開始破口大罵僧格林沁。
他口中罵的僧格林沁是統兵親王,如今正在陝西剿捻。他受朝命節制陝甘晉三省文武大員及一切兵馬,威權在這三省中比皇帝還重。說他權比皇帝大,這並非是虛言,無論官民犯了罪,皇帝要處置也要經過刑部,大案還要三法司會審,若是判斬要全堂畫諾,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兒。可是僧格林沁要殺誰,只要請出王命旗牌便是立斬不赦,因為他有便宜專斷之權,可以先斬後奏。就是這麼個位高權重的王爺眼下因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而無法出兵,在大營中整日暴跳如雷,索性在這西安城裡開始「平捻」,大肆搜捕捻子姦細,凡是有一丁點嫌疑的都被抓起來嚴刑拷打,三木之下迫出一個「是」字,立時用黃標鬼頭刀一刀斬訖,懸頭高竿,搞得城裡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徐東家膽子小,看龔二爺居然敢把矛頭指向殺人不眨眼的僧格林沁,口中魔頭長魔頭短,嚇得是面無人色,不住地解勸,但是龔二爺不聽,依舊是站在地當中罵不絕口。徐東家搓著手心直打磨磨,不知道是應該一走了之,還是等龔二爺罵夠了再與他商量補償損失的事情。
「大詐似直。」古平原與身邊坐著品茶的喬致庸看了半天了,此時相顧搖頭,古平原輕輕吐出四個字。
「不錯,無非是借著罵僧王嚇人罷了,要是那位老實的徐東家還不知趣,只怕看上去直腸子的龔二爺就要拉他去軍營『討債』了。」喬致庸點點頭。
「到了那時,還不把老實人嚇得尿褲子,那一筆賬更是再也休提。」古平原似是不願再看下去,站起身走到寺廟的院落之中。
夜色深沉,點點星光之下,古城中有名的大雁塔近在咫尺,如一根巨大的降魔杵立在寺院中。此時夜入中宵,一陣風吹過稍稍有了點涼意,帶動塔剎四周的塔角上的銅鈴作響。古平原舉頭望著「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的大雁塔默然不語,過了半晌,聽得身後有腳步聲,知道喬致庸也出來了。
「都說這大雁塔的地宮中有唐玄奘帶回的佛經,能降妖除魔,也不知是真是假?」喬致庸的語氣中有掩不住的諷刺,西安就是古長安,漢唐時的古寺存留最多,一座大雁塔號稱可以鎮煞十方邪魔,最是百毒不侵,想不到被一個人間魔頭攪得是天翻地覆。
「喬東家,方才屋中的事情你都看見了,十幾年的老相與,被僧格林沁逼得『白首相知猶按劍』,這是誠信經商的商人之大不幸。我棄儒從商,心底一直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商人能夠像讀書人那樣被人家瞧得起!要做到『瞧得起』這三個字,說難也不難,全靠一個『信』字,可眼下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商人被逼得如龔二爺那樣出此下策,商界德行一敗如斯,我若袖手旁觀,今後就再也無法以商人自傲了!」
「以商人自傲」!喬致庸出身商賈世家,可也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動容了:「我知道,你不僅是為了陝西的這些商人,還是為了我喬致庸,為了雷大娘、為了我們晉商……」
「還為了那位常四老爹。」古平原見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欣慰地一笑,「喬東家,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自蹈死地,就算要死,也一定死得順心快意!」
喬致庸雙目噙淚,可又被他說得不由一笑,搖搖頭:「古掌柜,你這個人……」
「開門!快開門!」喬致庸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禪寺的寂靜忽然被一陣瘋狂的擂門聲打破了,古、喬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情知不會是什麼好事。值夜的知客僧連忙打開寺門,迎面撲進來一群虎狼兵,就見這群一臉殺氣的士兵旋風般衝到院子里,帶隊的營官大聲喝道:「去認,是哪個混蛋敢罵王爺?」
他沖著一個小個子說話,這時屋中人自然也都紛紛走出,一看這小個子心頭就都是一緊,這是街里有名的流氓無賴,方才他也在屋中聽閑,轉眼不見了蹤影,原來是告密去了。再看那營官,也有幾個人認得他,是僧格林沁的親兵營官,別看是營官,官銜可不小,是個四品都司,名叫鐵哈齊。
龔二爺眼睛瞪得大大,心裡跳得像打鼓,自己罵僧格林沁也是無奈之舉,這筆債要是能還上,何用出此下策得罪十幾年的老主顧,只是眼下被僧格林沁逼得沒法子,罵他一是逃債,二是泄憤,卻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夜深人靜的廣大禪林中,居然還有為了錢去連夜報官的王八蛋。果然那小個子一指:「就是那個姓龔的!」龔二爺眼前一黑,差點昏厥,立馬過來兩個士兵把他抹肩頭攏背膀捆上,推到當院。
「還有嗎?」鐵哈齊又問,在場眾人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多說一個就多領一份賞錢,這小子已經喪良心了,會不會信口開河再咬出幾個?
「這……」小個子先看了看方才在屋裡幫腔的古平原,有心想指出來,喬致庸見勢不妙,橫跨一步擋在古平原身前,雙目一瞪冷冷地看向小個子。小個子也不是瘋狗,在心裡打了一個突,喬家,他惹不起!於是把目光又移向面孔團團的徐東家。其實他也不敢指認徐東家,澄江馬幫往來陝甘青海,與馬匪常打交道,幫中武藝高強之輩著實不少,小個子並不敢惹這個麻煩。但是他這一猶豫可壞了,徐東家素有心疾,看小個子凝目望著自己,臉上不由得發黃,由黃轉白,就在這時,鐵哈齊暴喝一聲:「到底還有沒有?」
就聽「咕咚」一聲,徐東家一頭栽倒在地,口角流涎,一股難聞的氣味從褲襠傳出來,知客僧趕過去看時,人已經被嚇破了苦膽,縱使華佗再世也難施救。
「哼,漢人,膽小鬼!」鐵哈齊不屑地罵了一句,轉過頭問龔二爺,「是你方才在罵王爺吧?」
「我……」龔二爺欲待爭辯,誰想到鐵哈齊根本就不聽,「我」是個開口音,等他把嘴巴一張,鐵哈齊抽出一把尖尖的匕首,一刀捅到嘴裡,刀沒送盡只進去寸許長的刀尖,在龔二爺嘴裡攪了攪,順勢往外一帶,就見一個血糊糊的肉塊伴著一聲含糊不清的痛叫,啪地一聲落在了青磚地上,龔二爺雙臂被縛,只疼得是雙足亂蹦,啊啊呀呀叫著,鮮血從口中大股大股湧出,瞬間染紅了地面。
眾人眼見方才還在談說杜二寡婦嚼舌自盡的龔二爺轉眼間就被人割了舌頭,不由得都心驚膽戰。鐵哈齊看眾人噤如寒蟬,滿意地笑了笑,雙手一拍,過來兩個身手矯健的士卒按住龔二爺。
「奉王爺將令,此人是捻子姦細,家產籍沒充公,至於本人嘛……」鐵哈齊頓了頓,掃視全場,「這些日子把你們這些漢狗的狗頭掛在高竿上,看起來效用不大,王爺說,乾脆把這個人懸在大雁塔的塔剎之上,讓全城的漢狗都看看,以儆效尤!」
「軍爺,這萬萬不可!」這裡鬧得天翻地覆,大慈恩寺的方丈早就被驚動了,急匆匆趕過來,正聽見這最後一句話,急得袍袖抖動,慌忙阻攔,「朝廷處置犯人自有法度,方外之人不敢妄議,可是大慈恩寺是千年古剎,大雁塔是靈光佛塔,連康熙老佛爺都來此禮佛,怎麼能用作刑決之所。」
「不行?倒要讓你看看行不行!」鐵哈齊本是僧格林沁的家奴,隨著僧王南征北戰,學到了一身的驕縱之氣,性子也與他的主子一樣暴戾兇殘,一揮手,一隊披掛整齊的士兵齊刷刷拔出鋼刀擋在僧眾之前,那兩個健卒推拉著龔二爺來到大雁塔下,抬腳踹開塔門,推搡著將龔二爺弄了進去。
大雁塔高七層,取的是佛家七寶之意,每一層都有信眾供奉的長明燈,所以三人沿木梯上塔的身影透過四面的拱卷門洞看得是清清楚楚,龔二爺失血過多,走到後來人已經半昏了,由兩個士卒搓弄著拽到第七層,其中一個士卒從窗口攀援而出,另一個怕龔二爺突然掙扎,拔刀用刀柄在他頭上猛力擊了兩下,頭骨碎裂之聲清晰可聞,隨後將其遞出去,二人合力將龔二爺掛在了塔剎邊上懸銅鈴的檐角上。
龔二爺穿的是一身白衣褲,血濺其上本就醒目,此時懸在高處,燈火一照看上去真是觸目驚心。「阿彌陀佛!」大慈恩寺的僧眾悲憤萬分,不想這凈土竟無端端遭此褻瀆,在方丈一聲佛號高宣後俱都隨之下拜,更有人哽咽出聲。
「哈哈哈……」鐵哈齊卻是狂笑不止,將手一揮,「怎麼,你們同情這姦細?哼,看來俱是同黨!把這些和尚都抓起來,在這寺里細細地搜,看看是不是容留了捻軍叛逆。」
群僧聞言大驚,大慈恩寺流傳千年,西來佛寶和歷朝歷代皇帝御賜的珍寶不計其數,敢情這鐵哈齊是起了劫掠之心。院里這些人都是吃齋念佛的居士和持戒修行的出家人,怎麼能容鐵哈齊這樣胡來,人群呼啦往上一圍,憤慨之下想去與鐵哈齊理論。
院子里只有兩個人紋絲沒動,一個是喬致庸、另一個就是古平原。要換在從前,古平原早就第一個挺身而出了,但是現如今他接連經歷了幾番慘變,心思變得愈加深沉老練:對付毒蛇,若是沒有打在七寸上的把握,那就乾脆不要出手,否則必招反噬。
鐵哈齊的心比蛇還毒,他嘴角掛著一絲獰笑,只等眾人衝到眼前就要下令士卒「洗剿逆匪」,之後掠去寺內的金銀財寶,乾脆一把火燒了這千年古剎,到時候死無對證,試問眼下的西安城中誰敢為叛逆出頭來得罪僧王。
鐵哈齊的手已經抬了起來,眼看大慈恩寺要遭劫數,忽然棲息在四周禪林的鳥群驚鳴而起,一時遮天蔽日,眾人正瞧得發獃,大雁塔四周懸掛的二十八個碩大銅鈴居然無風自動,同時發出「嘩啷啷」刺耳的巨大響聲,震得人心神大亂。
「這是……」一干僧眾連同那些刀劍出鞘的士兵都面面相覷,彼此還沒來得及問句話,忽然大地顫動,腳下不穩,古平原就覺得彷彿又回到了黑水沼里,腳底下軟綿綿地無處借力,幸好這時候喬致庸就站在他身側,二人把臂支撐,好不容易站穩了,周遭人等可就是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蹌蹌栽倒一片。
驚呼聲中有兩聲特別尖厲,古平原眼角向上一抬,就見大雁塔也宛如風中牆草搖擺著,而那兩聲尖厲的呼聲就來自於方才那兩個上塔的健卒。本來他們能夠抓緊塔檐的話還不至於有事,但地動之威非同小可,他們身處佛塔之上還以為是報應速至,嚇得心膽俱裂,扎手紮腳想要躲回塔中,其中一個不留神失手跌落塔下,另一個被同伴的呼聲駭破了膽,腳一軟也墜了下來。
地震不一會兒就停了,大慈恩寺建築牢固,連爿牆都沒有裂開,但聽得四下里慘呼聲不斷,就知道民房倒塌,受災的人必定不在少數。鐵哈齊雖是悍將,面對這巨災也沒了先前的威風,也不再提搜查大慈恩寺一事,叫人抬走了兩個士卒的屍體,自己帶隊眨眼走得不見蹤影。
眾人還在為方才那場地震心眩神迷,古平原與喬致庸帶著兩個喬家的家人已到了塔上,將龔二爺解下來一看,人已經沒救了,只得將屍身抬到禪院里放在廊下。人群圍攏過來,臉上都有不忿之色,龔二爺心直口快愛得罪人不假,卻不是什麼惡人,就這樣送掉一條性命真是不值。
「天象示警!僧王也不能不聽老天爺的,咱們應該去陝甘總督那兒請命!」喬致庸方才默不作聲,此時覺得民心可用,於是振臂一呼,眾皆響應,「呼啦啦」一大群人中間還夾著幾個鬚髮皆白的老和尚,湧出寺門向城西的總督衙門而去。
寺院里轉瞬間又變得冷冷清清,要不是塔身下還留有幾大攤燦然的血跡,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彷彿沒有發生過。古平原沒有隨眾人而去,他一直在望著龔二爺那雙閉不上的眼睛怔怔出神,思緒回到了一個月前,那時他也這樣望著一個人的眼睛,而那個人也是一樣的死不瞑目!
天光還未全然放亮,王天貴就已經在卧房中繞了七八圈了,眼光卻是不離地上昏倒的一個人。他捻著狗油胡沉思不語,不時還抬眼看看一旁面無表情的「老歪」。
「沒想到出手一向沒有活口的老歪這次居然手下留情,留了這姓古的一條命。雖說是歪打正著辦對了,可下一步怎麼辦呢?」王天貴琢磨著,神色猶疑不定。
「你為什麼不殺他?」他忽然開口問。
「你只讓我殺兩個,這第三個我帶回來讓你決定。」老歪回答得很快。他拔刀的一瞬間確是動了殺機,但看到古平原絲毫不懼的眼神卻又改了主意,用刀柄將他擊昏帶回了王宅。
王天貴情知這不是老歪的心裡話,但是也知道要是他不想說,沒人能逼出一句話來。過了許久,王天貴依舊是沉吟未決,他是真捨不得古平原的商才。這個人在萬源當鋪已經證明了自己是個生意場上的利器,遍觀「泰裕豐」總號分號以及下面的這些買賣,就沒有一個人趕得上他,這個人用好了,對自己來說無異於如虎添翅,要說聲「殺」,還真是難以捨棄,更何況眼前就有一件亟須古平原出馬去辦的事兒。
「老爺。」窗外有個親信家人叫道:「知縣大人派人來告知,說是咱們買賣上出了人命案子,要是老爺有空,請到北門外去看看,也好一同商議如何處置。」
王天貴一聽就明白,必是丁二朝奉和金虎的屍體被人發現了,這是意料中的事兒,反正老歪做事手腳一向乾淨利索,絕不會留下什麼破綻。至於陳知縣請自己去,那是給自己的面子,要聽聽自己的意思是不是願意涉訟,否則一縣之內知縣對人命大案有處置專權,根本不必聽任何人的意見。這個面子賣得不小,自己倒不能不領情。
「備轎,我這就去。」說著低聲向老歪吩咐了一句,「把古平原鎖到後院馬號里,等我回來再作計較。」
王天貴匆匆出了前門而去,後房裡常玉兒卻正在忐忑不安中。她昨天傍晚去向古平原通風報信,回來後如意就一直旁敲側擊地打聽自己的去向,自己編了一套話只說是胭脂用完了去鼓樓大街買新的,但看如意的樣子是半點不信,臉上始終掛著嘲諷的笑容。常玉兒想到自己到王天貴卧房隔壁去「聽壁角」是出自這位如意姨太太的差使,心裡不免七上八下,總覺得她是有意為之。
如今王天貴一出門,如意也走出自己的卧房,說是不要人陪,一個人到前廳魚池邊坐坐,常玉兒留在房裡,怔怔地想著心事。
這裡本是常玉兒的卧房,她從小到大沒在外面睡過,連窗欞上有幾條裂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如今房子換了主人,傢具器物已非舊時模樣,連爐中焚的香氣都迥然不同,只有那張卧床被如意相中留了下來。目光移到床欄,常玉兒不由得想到那時古平原躲在自己房中,他是不是動過自己的褻衣?這是常玉兒無法求證的一件事,只知道自己當時心中雖然有些羞惱,那件衣服卻是每每入手摩挲,都能帶來些甜蜜的綺思。
她手撫床欄慢慢走到後窗,推開窗戶,驚喜地發覺不知什麼時候房檐下燕巢里的燕子如每年一樣回巢了。「不知道它曉不曉得這間房的主人已然不是我這個常喂它們吃食兒的人了!」常玉兒只顧自己痴痴地想,後來想到燕回有期,默默一算距離上次去探監又過了五天,雖然爹爹在監牢中的境況已是好了許多,但是牢里只管吃喝,卻不管瞧病。獄中是陰寒之地,常四老爹的寒腿需用通和藥鋪炮製的膏藥來止痛,這膏藥每次最多只能買五天的用量,時間一長就失了藥效。想到這兒常玉兒站起身,從自己那個唯一的衣箱里拿出這個月的月錢,準備去給爹爹買葯。
她剛站起身想往外走,才走到門邊,房門卻「吱呀」一聲被如意推開了。常玉兒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如意卻沒在意她的臉色,只是緊盯著她的雙眼,目光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玉兒,你說實話,昨晚去哪兒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絲邪惡的味道,像是後母在哄騙孩子去吃一顆有毒的糖果。
常玉兒也不知怎地心裡忽然慌得厲害,強自鎮靜著答道:「我不是說過了嘛,去買胭脂了。」
「是嗎?可我記得有人給你買了京西胭脂鋪的胭脂,你可是到現在也沒用過,為什麼又巴巴地去買新的?」
「這你管不著!」旁人提起古平原都沒事,唯獨如意一提,常玉兒就覺得心裡一陣膩味,彷彿又看到了那晚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將頭偏向一旁。
如意卻是不惱,反倒貼近了常玉兒的身前,輕聲說道:「我管不著卻猜得到,你是為了留著給那姓古的上墳用吧?」
「你說什麼?」常玉兒萬不料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回過頭又驚又怒瞪視著如意。
「我可不是嚇唬你,你要是還想見那姓古的一面,就老老實實告訴我昨晚的事兒。」如意斂了笑容,板起臉說道。
常玉兒定睛往如意臉上看去,卻看不出絲毫虛言恫嚇的意思,再加上昨日聽到王天貴和老歪的一番對話,更是覺得事情不妙,猶豫片刻便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唔、唔……」如意邊聽邊點頭,王天貴和老歪這兩個人她都太了解了,再加上方才在宅子里轉了一圈,所見所聞匯在一處,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立時如在眼前。
「你說實話,我也告訴你實情。那個萬源當鋪的丁二朝奉不知為何和老爺過不去,眼下與一個夥計雙雙死在了北門外。這且不去說他,這古平原因為你的警告而恰逢其會,老歪沒殺他倒是奇了,不過卻把他捆在了馬號里,自己守在外面,只怕過一會兒老爺回來就要處置了。」
「啊!」常玉兒失聲而呼,只覺得手腳發涼,這麼說是自己把古大哥害了!她定定神,急匆匆就要往外走。
「做什麼去?」如意一把攔住。
「去報官救人!」
「你傻啊!」如意斥道:「你爹是怎麼被抓到大牢里的你忘了?不報官死他一個,報了官要死一雙,搞不好把我也連累了。」
「那、那……總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古大哥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常玉兒真是六神無主,咬著下唇惶急地說。
如意的臉色卻是奇怪,像是有什麼事情委決不下,坐在床邊一手支頰半天沒言語。對於古平原這個人,如意的感覺很複雜,有一絲欽佩,有一絲愛慕,還有一絲得不到便想索性毀去的恨意。對於常玉兒她更是嫉羨交加,不為別的,只為古、常二人將來有一天可能會得到自己永遠也沒法得到的快樂,她便不擇手段也要將其破壞。現在機會來了,若是坐視不理,古平原便極有可能活到頭了,看著常玉兒傷心欲絕倒也不失快意,但是一想到那個讓自己愛恨交加的古平原,如意又猶豫了。
「現在只有我能救他!」如意一時想定了開口道。
「那……」常玉兒知道此時應該軟語求人,可面對如意就是張不開這個嘴。
「你不必求我。」如意在堂子里閱人無數,人情世故比常玉兒老練何止百倍,一看就知道她抹不下臉來求自己,倒也正中下懷。「只要算你欠我一個人情,將來有一天我要你還時,你不能拒絕。」
「好!」常玉兒想也不想一口答應。
「空口說白話可沒有用,要發誓。」
常玉兒點點頭,剛要開口,如意又道:「要用你爹爹的性命來發誓,我才信你。」
常玉兒一下子變了臉色,子女至孝怎麼可以用父母來起誓,如意窺了一眼她的臉色,笑笑道:「只要你打定主意不反悔,便不會應誓,怕什麼呢?」
常玉兒轉念一想倒也真是如此,自己為了救古平原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將來無論如意說什麼,自己照做就是,絕不會有礙爹爹。於是狠了狠心,面向家中佛龕的方向跪下,一字一頓說道:「我常玉兒對天立誓,如果如意姨太太能救古大哥一命,我願意還她這個人情,倘若有違此誓,讓我爹爹,讓我爹爹……」她性子善,從沒發過毒誓,說的又是自己爹爹,就更不知要如何開口了。
「亂刃穿心,不得善終,死後沒個囫圇屍首,無法轉世超生,永墮地獄受苦。」如意輕輕彎下腰,湊在常玉兒耳邊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說。
常玉兒倒吸一口冷氣,側過臉獃獃望著如意,想不到這女人面似嬌杏竟然有這麼歹毒的心思,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得忍著心裡的悲苦,閉上雙眼任淚水涔涔而下,將如意的話輕聲複述了一遍。
如意早已直起身,好整以暇地聽完了常玉兒的起誓,轉身往外走去。「你隨我來吧。」
常玉兒擦擦眼角的淚,隨著如意往後房馬號走。兩個弱女子要去武藝高強的老歪手裡救人,常玉兒心裡直打鼓。這裡本是她家,地理位置最熟悉不過,邊走邊想主意,小聲對如意說:「等一會兒,你引開那個老歪,我帶古大哥去後花園,讓他從假山上越過圍牆逃出去。」她想了一下又搖頭,「不行,牆外是后街,眼下已有早起的攤販,看他越牆而出還不當賊抓了?莫不如趁王老爺不在,我領著他大大方方從大門出去,料也沒人阻攔。」
她嘴上自顧說著,如意的腳步卻是不停,也不去理她。等來到馬號外面,常玉兒還當如意必有一番說辭,想不到她張口便問倚在柱上的老歪:「古平原是不是還關在裡面?」
常玉兒心裡登時一翻個,再看老歪卻是面色如恆,只略微點了點頭。
「把人放了!」如意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吩咐道。常玉兒瞪大了眼睛看著,簡直不敢相信老歪居然真的就俯首聽命,轉身進了馬號,拔出刀割斷古平原身上的繩子,然後將他推了出來。
「你還是逃吧,別再留在山西了,老爺放不過你,你也鬥不過他。這麼多年我看得多了,得罪他的人沒個好下場。」如意淡淡道。
古平原經此大變,神情委頓但還是強打精神。面對如意,他也是大感意外,更沒想到老歪對於如意的話竟然如此言聽計從,不惜為了她而違背王天貴的命令。他看看老歪又望望如意,最後目光落在常玉兒身上。
「古大哥,她說得對,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先顧著自己吧。不然……」常玉兒沒說下去,但古平原心裡都明白,眼下已經撕破了臉,要是不走,別說報仇救人,自己先枉自送了一條性命。
他再看一眼被派來看守自己的老歪,這人一臉的漠然,雙手抱臂兩眼望天,看上去竟是對自己不聞不問了。古平原片刻間心念電轉,忽然回身又進了馬號,拿起方才被老歪割斷的兩段麻繩在馬槽上用力磨了起來。
這是個大大出人意料的舉動,如意皺起眉頭,常玉兒也跟進來,疾聲問:「古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這繩子一看就知道是割斷的,我不能留個累連害了這位老兄。」說著看了一眼門外的老歪。老歪聽了目光一閃,但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真是個迂書生,他的死活與你何干,快走吧。」如意大是生氣,走過來扯了一把古平原。常玉兒攔在她與古平原中間,「你不懂,古大哥從來不負人的。」
如意氣笑了:「你們兩個還真是……好,我不管了!等老爺回來你想走也走不了。」
「王大掌柜去哪兒了?」古平原遽然抬頭問道。
「北門外,被知縣大老爺請去勘屍了。」如意瞧著古平原臉色發青,又補了一句:「真是好笑,本來應該是三具屍首,眼下變成了兩具,居然還有人不知後怕!」
古平原不理她話中的諷刺,眼看著繩子磨得差不多了,便丟在一旁,「好,我要走了。」
常玉兒不知怎麼說才能把女兒家的心事流露萬一,只覺得千言萬語也不足以述盡心思,而此情此景又實在無法傾訴,所以縱有千般苦楚也一股腦咽了回去,只說了一句:「古大哥,一路當心。」將手中原本想給爹爹買葯的一塊銀角子遞了過去。
古平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點了點頭,向如意和老歪道了聲謝,徑自往後門走去。
等他轉過房角不見了蹤影,如意笑著說:「妹有意,郎無情,真是可憐。你看這古平原走得多快,你倒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人家可沒回頭瞧上一眼。」
「你、你……」常玉兒本就在委屈,哪裡經得住這麼一激,又氣又急立時就落了淚。
「好了,把眼淚收收吧,現在才哭可不嫌晚了,方才幹嘛去了。男人不在場,女人哭給誰看哪?」如意撇了撇嘴,又道:「走吧,跟我出趟門兒。」
「去哪兒?」常玉兒愕然問。
「去把這齣戲的後半場唱完哪。家裡跑了個人,你我要想不落嫌疑,最好的辦法就是和老爺在一起。走,咱們也去北門看看熱鬧。」
北門外的山岡旁此時還真是熱鬧!
丁二朝奉的父母與懷孕將產的妻子都已聞訊趕了來,見到親人死得如此慘都不由得癱倒在地放聲大哭,隨之趕來的鄉親自然要勸,可是一想到這家的頂樑柱倒了,一家老小從此衣食無著,更可憐那個還未出世的娃娃連親爹的面都沒見上,眼淚不由得也隨著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丁大嫂,收收淚吧,好歹為肚裡的娃兒想想,這麼哭法,動了胎氣可不得了。」有那相熟的鄰居婦人見丁二朝奉的妻子哭得昏天黑地渾身抽搐,眼看要背過氣去,連忙過來撫著後背勸說。
肚裡這塊肉是丈夫留下的唯一骨血,丁大嫂不能不顧,可是睜開淚眼看看眼前丈夫的屍身,想想茫茫前路,不由得又失聲痛哭起來。
官府的差役、仵作人等早就到了,他們都是辦案的老把式,但此時一動不動只是看著。一下子死了兩條人命,案子非同小可,俗話說:「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也不知道縣大老爺是要大張撻伐還是大事化小,他不開口定個章程,萬一把案子辦錯了弄擰了,費力不討好不說,只怕還要挨一頓大大的申斥。
「青天大老爺,我兒子死得慘哪,求大老爺主持公道,主持公道!」丁家人自然要來尋官府說話,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哽咽難言。怎奈這些老吏心如鐵石,也不言聲就這麼看著,問急了就是一句話:「等縣令大人來處置!」
陳知縣其實早就該到,可他心裡不痛快。眼瞅著再過十來天就是巡撫大人的生日,各縣都要上院去拜壽,這時候出這樣的兇殺案,若是抓不到兇手,上院之時同僚俱在,講起來面上無光,萬一再有人趁機下一帖爛葯,巡撫當面怪罪下來,公事上更是交代不過去,搞不好要獲嚴譴。故此他人還沒到案發地,就先派衙役弄清楚了死者的身份,等知道這兩個都是王天貴手下買賣的夥計,心中頓時一寬,他知道王天貴詭計多端,這件事既然能和他扯上關係,不愁他不出力解決。
所以陳知縣也不著急,派人去請王天貴,等到回信後,就在北門之外停住轎子,遠遠看到王天貴來了,這才吩咐了一聲「起轎」,到了松林山崗時,與王天貴正好是一前一後下了轎。
陳知縣瞅了一眼血流滿地的山坡與激動的人群,暗自皺了下眉,轉過臉對王天貴道:「王翁,給你道惱了。」
王天貴心裡冷笑一聲,知道他這是把麻煩往自己身上套,假意搖了搖頭,做出痛心的樣子。
「唉,這兩個都是店裡的好手,不知為何一夕斃命於此,真是可惜可嘆!」他口中嘖嘖連聲,「我又在想,縣裡治安一向好,卻無端出此大案,上頭可別因為這件事一筆抹殺了大人的勞績。」
王天貴真是老狐狸,一句話就碰到了陳知縣的心坎上,他臉上立時就帶了幾分憂色,「兇殺案是不能瞞的,三日之內須得具文上稟,上面那些刑名師爺個個都是磨勘老吏,最會在卷宗中雞蛋裡挑骨頭。要是能把擒獲的兇手一併報上去,那還好辦,否則……」
王天貴聽他這樣說,知道是有心速速結案,這倒也對了自家的心思,思量著剛要開口,就聽前面的哭聲驟然間大了一倍,原來是金虎的家人也趕到了。
兩家人連同親故鄰里,聲勢已然不小,此時一同大呼「青天大老爺!」陳知縣這才踱著方步走了過去。
他想快刀斬亂麻,上來就問仵作死因,仵作據實回答,說是初勘之下刀傷斃命無疑,從兩具屍首的位置看,應該是金虎砍傷丁二朝奉之後又被奪刀刺中,雙雙殞命荒野。
「嗯!」陳知縣對這個推論很是滿意,連兇手都死了,就連口供都不必有,他轉過頭看看王天貴,「既然是一家店鋪的朝奉與夥計,日常經營中當然會有所教訓,想必是落了心結,這夥計便懷恨在心下了毒手。王翁是地方上的鄉紳領袖,這兩個又是你的手下,你看呢?」
王天貴湊近了這才看到丁二朝奉與金虎兩個人死相可怖,俱都是目呲欲裂閉不上眼,此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好繞過山岡重重松林照了過來,地上的一大攤血跡被陽光一晃,彷彿有什麼東西刺向王天貴的雙目,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目眩。
「王翁、王翁……」陳知縣見他不答,奇怪地叫了兩聲。
「哦。」王天貴回過神來,「大人言之有理。我知道這丁朝奉在當鋪里是負責管人事的,夥計們有錯都是他來責罰,這個金虎定是不服管教,又凶蠻成性,才會釀此悲劇,可嘆可嘆!」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金虎的老父親就在一旁,此時老淚縱橫,跪爬幾步,「我家虎兒生性善良,每次回家都說丁二朝奉如何照顧他,將來要好好報答人家,怎麼會行兇殺人呢?請大老爺做主,抓到真兇,為我兒報仇雪冤哪!」說罷連連叩頭不起,額上青紫滲出血來。
「胡說。」陳知縣一心要當場結案,豈容他如此說辭,當下拿出官威,「這說的乃是反話,越是如此越說明他處心積慮。你只為自己兒子辨冤,難道丁朝奉被殺就不冤!」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樣說,至少丁家人會感激涕零,誰知不然,丁大嫂艱難地衝上碰了個頭,跪著說道:「大人,方才我問過店裡的夥計,說是昨天傍晚時分有人假傳訊息,騙我丈夫歸家,這人店裡夥計見過,並不是金虎,那麼他是誰?必定與此案脫不開關係。還有,金虎請假歸家說是家中有急事,他的家人也說是假的,那麼這幾天他在何處,在做什麼,難道幾日無蹤就為了一夕傷人?如果他真是兇手,那麼兇器從何而來,是他自己買的,還是偷的搶的?總該有個說法。最可疑的是昨日我丈夫出店返家之後,店中的古朝奉曾經急匆匆趕來找他,然後又追往北門。古朝奉現在何處,他與此案又有何關聯?這些是不是都應該問個清楚明白,否則何以告慰逝去的冤魂?」
「這個……」連番詰問把陳縣令問得是張口結舌,連周邊的差役仵作都聽呆了,想不到一個身懷六甲的鄉下婦人居然理路清晰,言語如刀,句句直指此案疑點,聽上去竟是難以反駁。
「丁大嫂說得對!這案子必有冤情!」圍觀的老百姓可不管陳知縣打什麼主意,聽得有理便大聲鼓噪,陳知縣頓時身上出了一身汗,他知道刑律上處置不當最易激起民變,眼下雖然還不至於此,可是這女子既然找出如許多的疑點,硬要結案只怕是不易。
此時如意和常玉兒也趕到了北門外,別看如意潑辣,也不大敢見血腥,常玉兒更是心悸,便在人群外不遠不近處站著。聽到這裡,如意悄聲說:「就這樣糊塗結案其實最好,否則可不妙了。」
常玉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如意又道:「要是按那女人的說法,就一定要找到古平原來過堂求證。到時候發下海捕文書去,他豈能出得了省境?再說……老爺必定不會容他到堂上去作供。」
不會容古平原到堂上又如何?常玉兒順著如意的話往下一想,心頭不禁毛骨悚然。可轉念又是不忍,「這兩家人也太可憐了。」
「嘻,誰讓他們蠢得去得罪不該得罪的人,豬去搏虎,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如意倒是滿不在乎地一笑道。
二人正說著話,山崗上又起了變化,原來王天貴見勢不妙湊過來對著陳知縣耳語兩句,陳知縣連連點頭,大聲道:「殺人現場事實俱在,本也無需再斷,若是要強求追問,則必須要面面俱到。人證要提,屍身也要驗。」
「驗屍!」眾人一陣嘩然,這樣明顯的死法還要驗屍?
「那是自然,既然苦主存疑,那就該按照仵作行規斷案,除了明傷還要驗暗傷,要驗毒。仵作,是否中毒該如何去驗?」陳知縣偏頭去問。
仵作一怔,等看到陳知縣的眼神這才明白過來,趕緊大聲說道:「自然是要剖屍,五臟六腑都要拿出來驗看明白。」
話音未落,兩家的父母又各自大放悲聲。鄉下人絕少涉訟,更沒想過為家人討個公道還要開膛破腹,讓親人死後還不得安寧,真是絕不甘心。然則不驗又如何?看知縣的態度,不讓驗屍自然就要當場斷案不容反駁了。
「這……丁大嫂,我們聽你的!」金虎的家人都很老實,商量了半天也沒主意,既不想讓兒子身後背個兇手的惡名,可又實在是不願兒子死無全屍,最後一跺腳,乾脆把這個難題推給了丁家。
在場眾人都看出來了,眼下能拿主意的就是這位連起身都需要有人攙扶的丁大嫂,只見她面上含悲,心下顯見得是萬分為難,不驗,自己丈夫冤沉海底;驗,那又怎麼能下得了這個狠心。
常玉兒看著丁大嫂,心中也是難過至極,自己知道真相卻不能挺身而出,心中怎麼能不愧疚。她實在看不下去了,轉身便待要走,忽聽身後丁大嫂凄厲地高喊了一聲:「驗!」說完這一聲,身子搖搖欲墜險些昏倒,幸好左右人多將她扶住。
陳知縣和王天貴沒想到她會是這麼個決定,都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事情難辦了。王天貴更在心裡想:「嘿,可惜了那古平原,真是個做生意的好手,事到如今不得不除去了,否則後患無窮!」
不料隨著丁大嫂話音未落,從人群外傳來一個沉悶的喊聲:「不必驗了!」
眾人齊刷刷掉頭去看,常玉兒一見出聲的這個人,立時驚得臉色煞白,如意也是面色大變,一跺腳罵道:「瘋子、真是瘋子!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來的不是別人,卻正是此時應該在逃亡路上的古平原!
他排眾而入,有認得他的便在叫:「古朝奉!」古平原恍若未聞,徑直走向地上的兩具屍身。走過丁大嫂身旁時,她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伸手拉住古平原衣袖,顫聲道:「古朝奉,我丈夫是怎麼死的,你看見了嗎,你說話呀!」
古平原不理不睬,用力掙開丁大嫂的手,走到丁二朝奉和金虎中間,雙膝一彎跪了下來,他緊咬牙關,定定地瞧著金虎大睜著的雙眼,想著不久之前他還和自己說起要努力賺錢為家人在城裡買一幢宅子,讓一輩子被人叫慣「泥腿子」的老父也能時常去澡堂子泡泡。如今這些話猶在耳邊,金虎的父親卻再也無法聽到兒子的心愿了,一念及此古平原鼻子一酸,險些墜淚但又強自忍住,他深吸口氣,把手掌放在二人的眼上,緩緩抹下,心中默默道:「金虎、丁朝奉,頭上有天!」
在場眾人都在瞧著這一幕,古平原的動作實在是太鎮靜太肅穆了,以至於大家都面面相覷,一時竟是無人敢打擾。等到他回過身再次面對大家,陳知縣才想到開口問:「古平原,據說你昨日傍晚追丁二朝奉出了北門,難不成看到了兇案的發生?」
自打古平原一出現,王天貴一顆心就沉了底,古平原對於此事牽涉多深他不知道,可是看見了老歪殺人卻是無疑,現在倘若一開口指認出來,眾人都知道老歪是自己的貼身護院,想要置身事外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兒。王天貴眼裡冒出凶光,無聲無息地沖著古平原伸出了四根手指,那是要他別忘了還關在牢里的常四老爹。
古平原根本就沒看王天貴,他面對陳知縣沉聲道:「草民因為一處賬目不清,趕來尋找丁二朝奉,確是看到了兇案現場,故此一時心慌,不小心跌落山崗,昏迷了一整夜,方才轉醒。」說著他把自己頭上被老歪打昏時的傷痕指給仵作看。
仵作驗看明白,回稟道:「古平原頭上確有一處新傷,足以令其昏迷不醒。」
「好,那就證明你說的是實話!你來說說看,兇手是誰?」
所有人都盯在古平原的一張嘴上,只聽他先不言語,抬眼看了看天,長出一口氣這才緩緩吐出兩個字:「金虎!」
真是石破天驚的一答!金虎的家人嗷然一聲,悲極長號,丁大嫂眼睛瞪得大大地,不住地搖著頭,口中也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陳知縣鬆了口氣,人證有了,血案現場又是如此分明,不管家眷再怎麼說,此案都可以乾淨利索地結掉,任誰也挑不出毛病。他欣賞地看了看古平原,吩咐道:「來呀,把這裡收拾停當後,帶古平原回堂畫押。」說罷與王天貴告辭,打道回府。
這邊金虎的家人已經撲上來抓住古平原,怒喝斥罵,金虎的父親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抖著手罵道:「你、你睜眼說瞎話,你這喪良心的奸商,為什麼誣賴我的兒子,我的乖兒啊……」說著哭叫著還要打,眾人有攔著勸的,也有藉機打太平拳出氣的,古平原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腳,卻只是咬牙不語木立當場,身子被打得搖搖晃晃卻不躲不閃。
如意起先也聽得愣住了,嘴角又慢慢浮起一絲笑意,拽了一把常玉兒,道:「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古大哥他……」常玉兒見他被人圍毆,自然是焦急。
「不過是泄憤而已,哪裡就會打會死人了。再說有這麼多差役在旁邊呢。這個古平原,果然是個瘋子,卻瘋得好,瘋得有趣。」如意「咯咯」地笑出聲來,也不容分說便把常玉兒拉走了。
差役們知道若不讓苦主們出出氣,自己的差事也不好做,所以等了一陣,看古平原被打得已是面目紅腫口角淌血,眼看就要站立不穩,這才過來喝止,將眾人與古平原遠遠隔開。
王天貴看了多時了,這時一顆心早已放下,踱著步走到古平原面前,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半天,終於問道:「怎麼會是金虎,不該是老歪嗎?」
古平原毫不迴避他審視的目光,語氣斬釘截鐵:「是金虎,我親眼看見的,就是到了刑部大堂上也是這句話。」
「你……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
「磨斷了繩子逃出來的。」
「那為何不逃得遠遠的?」王天貴緊盯上一句。
古平原靜靜地看著王天貴,忽然揶揄地一笑,反問道:「我又沒做對不起王大掌柜的事兒,為何要逃得遠遠的?」
王天貴仰天大笑,「好,古平原,你又一次讓我刮目相看了。你回去瞧瞧大夫,明日午後我在無邊寺的齋房等你。」
古平原身上的傷都是皮外傷,跟隨衙役到縣衙大堂找刑名師爺作供畫押之後,順路找了個跌打大夫開了劑內服外敷的葯散,當鋪里出了這麼大的變故,古平原知道自己必須要儘快趕回去和祝大朝奉商量對策,忍著疼痛馬不停蹄回到萬源當鋪。
一腳踏進當鋪大門,古平原就知道噩耗已經傳回,夥計們幾乎個個都在流淚,整個鋪子里一片嗚咽。古平原無聲地嘆了口氣,張口問道:「大朝奉呢?」
並沒人理他,反倒是十幾道冷冷的目光看了過來,把古平原瞪得一愣。他遲疑地挪動著腳步,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夥計:「怎麼了?」
「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那夥計不屑地扭過頭去。
古平原再問幾個人,人人都是先唾他一口,緊接著不理不睬。古平原不甘心,連問數聲,黑著臉的三朝奉從柜上走了出來,目中也滿是怒火,他走到古平原身前質問道:「古平原,我問你,金虎殺丁二朝奉,這事兒是你親眼見到的?」
古平原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作證一事兒也傳了回來,看樣子是有人飛報了當鋪,他在山崗上可以當眾做假證,可是面對這些與死者朝夕相處的夥計們,這一句「是我親見」竟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張了幾次嘴也沒說出話來,三朝奉冷冷一笑,忽然一把扭住他的衣襟,把他推出當鋪大門,手上點指罵道:「古平原,你真行!我們這些整日辨寶識偽的人都被你哄了去,還以為你是個好樣的,沒想到竟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要見大朝奉。」古平原覺得丁二朝奉與金虎若是密謀對付王天貴,那這件事很有可能是當鋪中人泄露出去的,此時唯一能共腹心的便是祝晟了,余者都不可信,包括這個看上去怒火中燒的三朝奉,誰知道他是不是在演苦肉戲?自己的一番苦心只能取得祝晟的諒解,祝大朝奉與王天貴素來不睦又有殺父之仇,只有他才是自己能夠相信也必然能夠同仇敵愾的盟友。
「大朝奉接到凶信,被你氣吐了血,方才已經著人扶回家去了。」三朝奉不願再看古平原。
古平原掉頭就走,一路來到祝晟的家中,敲了半天門,只見那老僕開了條門縫,見是古平原便搖了搖手:「老爺卧病不起,大夫說是心火勾連舊疾,非要時日將養不可,老爺自己也是心情煩惡,剛剛說了一個客人也不見!」
「我有要事、急事!」古平原攀著門邊叫道。
然而無論他如何懇求,祝家的大門關上就不再打開了,古平原知道祝晟這一氣只怕是非同小可,自己見不到面便無從解說,真是難為煞人。
見不到祝晟,古平原滿心懊惱回到當鋪,卻見當鋪已經上了板,想必是三朝奉自知難撐大局,索性暫時歇業。古平原試著喊了幾聲門,始終無人應答。店裡必定有人,既然不搭話,那就是不再把自己當做當鋪的人了。
想起這幾個月來由敵視到接納再到受眾人衷心愛戴,如今又反目成仇,古平原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但隨即倔強地昂起了頭。
「王天貴,深仇血賬且都攢著,將來咱們一筆筆算清楚!」
王天貴沒有回家,而是來到總號後堂,將曲管賬找了來摒人密談,第一句話就讓曲管賬瞪大了雙眼。
「老曲,想必你也常聽我說要成為晉商票號里拔份子的頭號買賣,如今機會來了。」
曲管賬知道要論實力,三大票號里「泰裕豐」實實只能排到末尾,第一應該是平遙的「日升昌」,第二則是祁縣的「蔚字五聯號」,各家生意做得都是各有千秋,要說能一舉超越前面兩個,那除非是有了什麼大好的機會。
「機會就在眼前!」王天貴的神情里也有一絲掩不住的興奮,雙目閃爍鼻翼翕動,「陝西的康家要賣產業,這筆買賣陝西全省沒有一個商號能接得下,京商眼下自顧不暇,而南邊的徽商離著太遠,不明虛實肯定是不敢接,唯一敢接又能接得下的是咱們晉商。」
「這筆大買賣牽扯到上百萬兩的銀子,通省扒拉扒拉也就只有幾家有這麼大的胃口,三大票號自然是當仁不讓。康家是陝西第一大商人,如今要賤賣產業,咱們泰裕豐要是能吞了這隻肥羊,哼,那就搖身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通省第一了,日升昌與蔚字五聯號捆起來也沒有我的腰粗。」
曲管賬也聽得雙眼放光,他學著王天貴的樣子,也留了幾撮狗油胡,但是特意修剪得短了,免得蓋過王大掌柜,此時摸了摸鬍子,琢磨了一下說:「這樣一筆大買賣,非王大掌柜出頭去辦不可。」
「我不能去!事情不巧得很,再過十幾天就是撫台大人的六十整壽,我要到太原府的巡撫衙門賀壽,還有一份重禮也要親手奉上。你想,前年和去年我都去拜了壽,偏偏今年六十整壽不到場,撫台大人心裡一定怪罪,這是山西官場的頂樑柱,可萬萬輕忽不得。」
「那……」曲管賬覺得當仁不讓,於是毛遂自薦,「我去!」
「你也不行!」王天貴搖頭,見曲管賬有不服之意,便道:「這筆買賣是個燙手的山芋,我已經得報,日升昌的雷大掌柜和蔚字五聯號的毛大掌柜都親自出馬,正在籌措銀兩準備趕往西安,你問問自己的斤兩,可能與其抗衡?」
曲管賬心裡打個突,不由自主地就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又問道:「那祁縣喬家堡呢?」
「喬致庸倒是沒動靜,他喬家這幾年生意越做越雜,想也是無心來搶這筆買賣。」
「大掌柜,這可不能大意,別看喬致庸年紀輕輕,卻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厲害人物,這兩年把喬家眼看要垮掉的生意做得是蒸蒸日上。他表面沒動作,難保背後不生什麼計謀。」
王天貴沉思著點點頭,「你提醒得對,喬致庸做生意好出奇計,不可不防。既然這樣我更要派他去了。」
「誰?」
「古平原!」
曲管賬一怔,不由得就撫了撫自己的左臉,當初被古平原打了一巴掌那種火辣辣的感覺彷彿又回來了。心裡更是嫉恨交加,暗道:難不成王大掌柜對他的信任還在我之上?
「老曲,你別亂猜。」王天貴擺擺手,「姓古的確實有本事,把當鋪的生意做到全省去,這是開天闢地沒有過的事兒。不過本事還在其次,我讓他去辦這件事,另有妙用。」
「大掌柜的主意必定是好的。」曲管賬立時哈了哈腰,他做事有個準定不移的宗旨,那就是無論對錯,絕不和王天貴對著干。
「這次且先不說喬家,光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的財力咱們就難以比拼,要是競價,那拼到後來泰裕豐必輸無疑。所以我要這個能把當鋪生意翻出花來的古平原去西安,不是為了買康家的產業。」
「那是為什麼?」曲管賬有點糊塗了。
「收當!」
「收當?」曲管賬更是摸不著頭腦,疑疑惑惑地重複了一遍。
「對,收當!別人怎麼去做這筆買賣我不管,我要古平原把康家的產業整個收當過來,而且要康家當得起、贖不起,這樣子只用很少的錢就能弄到康家整個家底。他不是想賤賣嗎?我要讓他賤當!這件事非古平原去做不可,明白了吧。」
曲管賬全明白了,可是也暗中倒吸了一口涼氣。康家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家上面幾代經商攢下這份家業,康家的子弟打小玩的就是算盤,不會寫字先會算賬,豈能被人占這樣的便宜。更何況面對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這樣強勁的對手,還要把康家明明能賣出的東西硬是收當過來,這種生意就是商聖范蠡復生只怕也無能為力。
「別看你走過黑水沼,斗過王府,這一次要是能敲著得勝鼓回來,我曲字倒著寫。」曲管賬一點都不嫉妒了,古平原根本就是去送死,死得越慘越好,正趁了自己的心意。
他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正想得高興,這間本不容許旁人闖入的房間忽然被人推開了門,如意穿著一件輕紗罩衣出現在二人面前。
「曲管賬,我有事要和老爺說。」
「哦,是、是,四姨太請坐。」曲管賬一見如意的穿戴打扮,連頭都不敢再抬,連忙起身讓座。
「你先下去吧。趕快湊銀子,這一次就算是收當也必是一筆了不得的大數目,三天之內一定要備好,我找你來就是這件事。」王天貴揮了揮手。
曲管賬滿口答應,躬躬身退出屋去。
「你怎麼不在家裡,卻到這裡來找我。」王天貴這才仔細看了一眼如意,招手把她攬在懷裡,手伸到薄羅輕紗中捏弄著。如意半眯著眼由著他肆意輕薄了一陣,這才輕輕掙開,理了理妝,媚笑道:「老爺當初答應我的事兒,該辦了吧。」
「什麼事兒?」一提這個,王天貴就不免有些皺眉頭。如意的媚功著實了得,當初在花月樓使出手段,讓王天貴許下不少承諾花了不少銀子,後來他自己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了局,這才幹脆使了一大筆銀子把如意娶回家當姨太太。
「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兩年前剛在西安設了分號之時,不是答應要帶我去華清池沐浴嗎?眼下老爺要去西安,非帶我去不可。」楊貴妃泡過的澡堂子,如意雖然是堂子出身,可也要去泡一泡,不為別的,只為爭一口氣。
「你怎麼知道西安的事兒?」王天貴一愣。
「我用來潤手的石榴羊脂忽然斷了貨,這物件是西安康家出的最好,遣丫鬟去雜貨店問,說是康家的買賣已經不行了,好多東西都斷了來路,聽聞還要賣鋪子抵債。我想老爺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也就自然能完了這個心愿。」此事她蓄心已久,當初王天貴也是滿口答應過的,所以知道消息後連一天的工夫也不願虛耗,亟亟找了來報訊。
一個自己枕邊的女人,心思竟如此靈巧!王天貴心裡立時有幾分不喜,沉下臉道:「這事兒我已經知道了,不過交給別人去辦了,我不會去的。」
「誰,難道是曲管賬?」
「不,是古平原!」
「他。」這個回答大出如意的意外,腦子裡卻突然轉了另一個念頭,這下子更是非去不可了。
「這我不管,答應我兩年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就算老爺不去我也要去。」如意嗔道。
「胡說!」王天貴把臉一撂。
如意對付男人的辦法多得是,在她眼裡,這些臭男人個個都是自己的囊中物,所不同的是用什麼樣的方法。像對付王天貴,與他撒潑斷然不行,要用水磨功夫,哀而不怨,怒而不爭最是見效。此刻她便擺出一副幽怨的臉色,半側過身去坐著,輕輕抽了抽鼻子,拿出一塊香巾在眼角拭淚。
王天貴最不愛見就是如意這副表情,自己娶艷妓進門是為了尋歡作樂,眼下這樣子就算讓她強顏歡笑也是毫無興緻。「好了,好了。」他湊近了扳過如意的肩頭,「古平原去西安你怎麼能跟著去?一路上孤男寡女成何體統!」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如意霍然抬眼,直望著王天貴,「老爺當初娶我過門時,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許下多少好話,又說送我一間大鋪子,又說帶我去京城住上一年半載,如今做到幾樣?」
「哦。」說到這兒,王天貴不免有些尷尬,「生意上一向忙……」
「老爺。」如意的扣兒鬆緊由心,此時由緊變松,反倒轉了勸慰的語氣,「我難道不知道你為家中操勞,只是我一向心疼老爺,可是老爺卻不知道心疼我。」說著微微嘟起嘴,顯得極是灰心。
「這從何說起,我一妻三妾,只有你常伴我身邊,還說不疼你。」
如意心說,誰要你這老棺材瓢子陪,滿臉皺紋看著就噁心。心中這樣說,嘴上說的卻恰恰相反,「我是真心愛老爺,至於老爺是不是真心愛我,就看今日的說法了。」
王天貴再精明,畢竟是個好色之徒,被如意一番輕顰淺笑,到底哄了一句話出來。「好,那依你要如何說法?」
「嗯。」如意美目流轉,「要麼把當初許我的那間太原府的分號給了我,今日就到衙門戶書那裡把鋪契更了名字。」
王天貴啞然失笑,那是票號里除了總號的第一大買賣,如意開口就說要拿了去,豈不是痴人說夢。他斜倚在火炕上,伸長了雙腿逗著如意道:「又或者呢?」
「要麼……」如意飛快地瞥了一眼王天貴的臉色,「讓我去西安。」
「嗯?」王天貴忽起疑心,寧可大鋪子不要,也要去西安,莫不是如意和那古平原之間有點什麼?他把眼睛眯起來,射出兩道寒光直逼如意。如意心懷鬼胎,被他看得有些心驚,只好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方才說了,這孤男寡女……」王天貴一面打量如意,一面慢條斯理地說。
「怎麼會是孤男寡女?我自然帶著丫鬟,你呢,必定也要派個親信的手下跟隨古平原,等到了西安,我去賞我的景,他去做他的生意,我住在分號里,他住在客棧里,哪裡會有什麼瓜葛,」如意搶著說完,用塗了紅的手指點了點王天貴的鼻尖,嬌嗔道:「山西陳醋甲天下,你怕是吃多了吧。」
「這倒還可以。」王天貴稍稍釋然,如意一句話提醒了他,這次生意涉及大筆銀錢,須得派個得力又信得過的人看住古平原,免得他見財起意一跑了之。
「到底怎麼樣啊?」如意推了推他的腿,膩聲催問道。
「你是想要鋪子,還是想去西安?」王天貴故意問道。
「鋪子!」如意想也不想立時答道。明明想的是那樣,答的卻是這樣,她對男人的心思真是揣摩到家了,果然看見王天貴臉上泛起一絲笑容。
「得了得了,那鋪子是泰裕豐的錢源,你也真敢要。」王天貴說話時想起總號里正好有一個人可以用來監視古平原,心情也放鬆了不少,「也罷,就讓你去一趟西安吧。」
如意心滿意足,前腳剛出門口,後面就聽王天貴吩咐著:「把王熾叫來!」
如意一聽這個名字,心下頓時一緊。
「難道說要派這個人一同去?這可難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