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忍要忍到極致,退要退到徹底
古平原迷迷糊糊間覺得鼻端發癢,打了個噴嚏,人一下子醒了過來。就見一張鬍子拉碴的臟臉從自己面前迅速退去,還不住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古平原揉揉眼睛,望了望四周,只見天光已然放亮,街上行人三三兩兩走過,不時對自己指指點點。他只覺得頭疼欲裂,雙手撐在額頭,用手指按著太陽穴,好半天工夫才慢慢回想起昨晚的事情……
古平原走出縣衙,回頭望望那盞漆黑夜色中閃亮依舊的「公道燈」,心下茫然無措,不知道應該去什麼地方才好。他痴獃獃地站在縣衙門前,直到衙役來攆,這才腳步沉重地一步步走開。走雖走,卻漫無目的不辨東西,心裏面更是五味雜陳酸楚難當。
他恨!恨自己無力拯救常四老爹,任他落入大獄受盡折磨。
他怒!怒王天貴心狠手辣,為了一己私利竟如此不擇手段。
他愧!愧方才一念之差,把持不定枉為讀過聖賢書的舉子。
他怨!怨天道不公,自己九死一生得勝歸來卻是如此下場。
他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腳下越發如灌了鉛一般,懶得再走又不想停步。就這麼茫茫然走著走著,在轉過一個街角後突然腳下一絆,他神昏智迷,哪裡反應得過來,「咕咚」摔倒在地。
他摔了不打緊,地上卻緊接著坐起一人。天才剛剛黑透,這人就已經睡得昏天黑地,揉了揉眼睛一把拽住古平原澀聲說:「踩我……幹嘛踩我……」
古平原自覺理虧,卻又懶得道歉解釋,掙了兩下沒有掙動。那人見古平原掙扎,越發拽得緊了。古平原就在這一刻忽然覺得了無生趣,也不知怎麼回事,往事一件件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
父親一去不回,自己隨母親操持家業。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卻又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累得筋軟骨酥,起五更爬半夜照料農田,給人家打短工,同時還要陪著小心,借僱主家豆大的油燈讀書。幸好遇上一位好老師,苦學有成,全村人送自己到村口那一天,老師和家人殷切的目光至今歷歷在目。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眼看有望金榜題名,卻一夕蒙冤受屈被發配關外。自己在苦寒之地一呆就是五年,什麼罪都受過,一同去的十二名犯人,頭一年就死了六個,要不是自己機靈,眼下也是白骨一堆。得了個機會逃進關,卻又無意中害死了好朋友寇連材,現在更連常四老爹一家也被自己害得苦不堪言。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是個不祥之人,所以不但自己每每樂極生悲甜中生苦,還連累身邊的親朋好友也在劫難逃!
古平原越想越是灰心,心灰意冷到了極點。方才還在心中哀怨怒罵,此時卻是心喪若死,不知不覺中已是淚流滿腮。
「莫哭,莫哭!」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冷不防旁邊卻有人伸出一隻手給他拭淚。古平原側頭一看,是方才那個被他無意中踩到的人。這人大冷天躺在一處勉強避風的拐角處,穿得鶉衣百結,自然是個乞丐。他大概是見古平原哭得悲痛,也就不再追究他無心之過,反倒湊上前溫言安慰。
古平原苦笑一下,家財萬貫的商賈卻是禽獸,一貧如洗的乞丐倒有好心,這世間事真是顛倒黑白。正想著,隱約聽見前頭有嘩嘩的流水聲,古平原往前走了幾步,走過橫街石板路,在夜色中看過去,眼前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水,黑沉沉也不知有多深,想必是附近什麼大河的支流。
他猜得不錯,這正是汾河的一條支流,太谷縣城便是在此兩岸人家的基礎上逐漸演變而來,一城人吃水用水靠的就是這條小南河。別看是隆冬季節,因為城裡人每日取水的緣故,臨街的這一面河水並未上凍,古平原聽到的嘩嘩水聲就來自此處。
然而這人人稱善的小南河此時卻成了惡水,因為古平原心中萌生了死念!他覺得大丈夫生在天地間,受了這樣的侮辱,比在法場吃上一刀還要痛苦。有道是「士可殺不可辱」,自己索性一死,一了百了也就是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想著想著,那條河像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古平原的腳步就不知不覺往水邊挪去。他瞪著眼看了半天黑黢黢的水面,心一橫眼一閉就待跳下,心說:「過了奈何橋,飲下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便可再投胎去了!」
別看小南河的水不深,古平原這一躍下也是有死無生。一則水涼刺骨,二來不遠處還有冰面,卷到冰層底下豈有活路?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後面忽然傳來兩聲叫喊:「哎,哎!」聲音還不低,把古平原叫得一愣,不由自主就轉頭看去。只見方才那乞丐站起身,手舞足蹈向著他這邊連連招手,又連連指著地下,像是讓他過來看。
古平原皺皺眉頭,他這時哪有什麼心思理會乞丐,有心不過去,又不想帶著個疑問入黃泉。等他走回拐角處向地上一看,頓時為之氣結。
地上是一堆灰!
大概是頑童在此烤白薯,留了一堆草木灰,並無出奇之處,不知為什麼這乞丐巴巴地要自己來瞧。乞丐指指地下,見他不明白,於是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灰堆細細扒開。古平原好奇心大盛,趨前彎腰定睛看著,就見乞丐把灰一點點扒開,裡面有幾顆火星,乞丐從身上拽出一團干樹葉樹皮,往上一湊,輕輕吹了又吹,居然冒出一股火苗燃了起來。乞丐高興地咧開嘴笑了,把灰往樹葉上攏一攏,在外面罩著手,然後合掌搓一搓,似乎極享受這股暖意,又大張著眼睛,對古平原說:「你也來。」
古平原什麼都沒聽到,他定定地瞧著那團死灰中冒起的火苗,已然是呆住了。他腦中本是一片空白,此時卻映入了這一團火光。瞧著瞧著,古平原眼裡的火光漸漸超越了地上的火,越燒越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猛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然後往那「火堆」旁一躺,倒頭便卧。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倦意上涌再借著一點點火苗帶來的溫暖,不多時便在硬硬的石板路上沉沉睡去。
現在一夜過去,自己身邊卻多了好大一個柴火堆,三橫六豎架得有半人高,兒臂粗的柴條有的燃盡,有的還在冒著煙。
身旁生著這麼大一個火堆,難怪自己這一夜竟然沒受風寒。他疑惑地看看眼前這個乞丐,天光大亮他已經能看清楚,這人臉上掛著痴痴笑意,不僅是乞丐只怕還是個傻兒。
古平原指了指地上的柴火堆,試探地問:「是你架的柴,生的火?」
乞丐搖搖頭,衝天上一指:「天兵天將。」
「什麼?」
「我有錢,天兵天將幫我生火。」
古平原啞然失笑,果然是個傻乞丐。看來定是他昨夜睡冷了,爬起來生了這一大堆火。
見他不以為然,乞丐倒急了,近前神神秘秘地說:「我有錢,我真的有錢,你不信嗎?來,我告訴你,千萬別讓別人聽了去!」說著沖古平原招招手。
古平原一來昨夜受了他的照顧,二來不知底細,便遲疑著把耳朵湊了上去。那乞丐趴在古平原耳邊,像是要小聲說點什麼,卻忽然如雷般大喊著唱起了歌:
「莫打鼓莫敲鑼,聽我唱個因果歌。
那闖王逼死崇禎帝,文武百官一網羅。
……」
古平原冷不防嚇了一跳,覺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繼而針扎般疼。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乞丐,這人卻拍手跳著樂著,一邊嘴裡念念有詞地唱著「……那李闖一去不復返,二人架拐掘地得。那一窖金銀留半數,囚徒脫獄方能合……」一邊趿拉著鞋一搖一晃地沿著街走了,身後跟了一大群的小孩湊熱鬧學他。
古平原好半天才回過神,就見街上的人無不看著自己發笑。他也自嘲地一笑,轉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太谷縣他並不熟悉,唯一走過一次,還是上回常四老爹為了救劉黑塔到泰裕豐去談判,自己因為在常家等得心焦,又看到常玉兒心急如焚,所以趁夜色出門打聽消息,當時夜色朦朧,到底也是不辨東西。此時看眼前一條清可見底的小河,身後十字街,轉角處有棵大榆樹,樹上被人削去一塊,用紅漆行書刻寫著三個大字——「長平巷」。他見離自己不遠有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應該是個敦厚人,便上前一揖。
「老人家,請問這長平巷離泰裕豐票號有多遠,怎麼個走法?」王天貴要他今天一早便到泰裕豐,古平原此時已經不再是昨夜一心求死的心境,反倒是因事觸機,另起了一番主意,所以決定如約去走一趟。
老人也是看熱鬧,乍見他上來問,一愕後連忙回禮,答道:「不遠不遠,順著河往西直走,見到一座『萬安橋』便右拐,那就通了鼓樓大街,泰裕豐就在鼓樓大街上,你到了那裡一打聽就知道了。」
古平原謝過,也不顧旁人目光,就在小南河邊掬了一捧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臉,自覺精神一振,按照老人家指點的方向往鼓樓大街行來。
鼓樓大街商戶雲集,是太谷縣城內最熱鬧繁華的一處所在。古平原來到大街上已是旭日初升,酒樓、票號、布莊、雜貨行,這些買賣家都在啟戶摘板做生意。經營早點的小攤也不少,羊雜割、桃花面、莜麵栲栳、爛頭腦、刀削麵,一家挨著一家,鍋蓋一掀熱氣騰騰,香氣直衝鼻端,特別是刀削麵上碼上薑絲,倒入小半碗山西人稱之為「忌諱」的老陳醋,聞上去就是胃口大開,吃的人更是一邊流汗一邊大呼過癮。
在常家養傷時,古平原幾乎把這些小吃嘗了個遍,那還是李嫂給他做的。當初雖然整日惶惶然擔心官兵追趕,比之今日的錐心之痛卻也好上許多。古平原的記性甚好,來到鼓樓大街上稍一回想,便記起了泰裕豐的位置,也不需再問人,徑直來到這家票號前面。
等到了泰裕豐面前,古平原先就心頭一震。當初黑夜來此沒看清楚,現在可瞧得分明,就見它臨街面寬五間,下面鋪著條石方階,拾階而上,上面是棗梨木的厚排門,檐下磚雕彩畫,上挂彩金的店名橫匾——泰裕豐,邊上懸著一個亮銅牌,上書篆刻「總號」兩字。陽光一晃,光彩耀目。
真是氣派!不愧是太谷第一票號。就沖這份門面,通山西也找不出幾家。
古平原先前總覺得王天貴不過是個謀人家產的貪婪商人,等到在「白鴿票」上擺了他一道後,更對其起了輕視之心。昨晚一見面,古平原已知其人深有城府,再看他做起來的這份大買賣,便知道自己實在是大意了。王天貴確實有過人之處,否則山西票商甲天下,太谷又三占其一,王天貴如果只憑與官府的關係,絕不可能在商界屹立不倒。這個人做生意,一定有別人比不了的頭腦。
古平原把心定了定,慢慢走上台階。門口有兩個夥計正在招呼客人,見古平原過來,其中一個夥計忙問:「瞧您面生,敢問可是初來本號?您是存銀子,還是兌銀票,或者銀錢兌換?知會一聲,我告訴您去哪個柜上辦。」
古平原本想直截了當地說來見王天貴,話到嘴邊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於是不忙答話,轉回身走到不遠處一家餑餑攤邊上。那攤主見來了主顧,滿面堆笑,剛要招呼,古平原把手一伸,「這位大叔,實在是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我一枚銅錢?」
「一枚銅錢?」
「正是。」
「小夥子,我這兒生意忙得很,你要買餑餑儘管開口,說笑話我可沒時間瞎耽誤工夫。」攤主搖搖頭,轉身應承著另一個主顧,「侯記餑餑,京城傳過來的手藝,正宗旗人克食,最好吃的就是這玫瑰切絲餡的轉花餑餑,五文錢一個,來幾個?」
那人講了價後要了五個餑餑,攤主給他包上金紅彩紙打上雙扣繩,人家往手裡一提,高高興興走了。攤主拿了二十幾個大錢剛要往圍裙的錢袋裡放,一轉眼就見古平原那隻手還在伸著,才知道這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是認真找自己討錢。
「年紀輕輕就學人家出來討錢!」
攤主原本不想搭理,可偏就事有湊巧,一把銅錢往口袋裡放,就從指縫間漏了一個出去,一軲轆滾到古平原腳邊,打了個轉停了下來。
「罷了,罷了,這一文送你了!」古平原還沒說話,倒是那攤主先老大不耐煩,他的餑餑攤生意很好,大概也沒把這一文錢放在眼裡,連連揮手只盼古平原走開。
古平原恭恭敬敬地一揖,不疾不徐從地上把那枚銅錢拾起,從容對攤主說:「這枚銅錢是我借的,我叫古平原,改日本息一併償還。」說罷,轉身走了。
攤主愣了半響,想罵一句「瘋子」,看古平原溫文爾雅的樣子又罵不出口,末了摸了摸後腦勺,在後面沖古平原嚷了一句:「送利息的時候,別忘了拿口大箱子抬過來!」說完這句自己也覺得可樂,於是「咯咯」地笑出聲來,這個笑話他給別人講了整整一天,後來自己也就慢慢忘了。
古平原再次走進泰裕豐的大門。這時候來票號做生意的人已經不少了,大柜上有三位管賬先生正在支應,兩邊各有兩處櫃房,做的是大筆的生意,但也限於一萬兩銀子以內,若是過了這個數,通常大掌柜就要出面了。
古平原走到櫃檯上,說了一聲:「立個摺子!」
先生答應著取過一本空白摺子,提起筆來問了聲:「存多少?」
「叮」的一聲,清脆悅耳。先生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就見眼前這個年輕人把一個銅錢拋在櫃檯上,雙目如星望著自己。
「我問你存多少?我好往摺子上寫。然後你到大秤那邊交銀子,想存個整數就告訴夥計取夾剪。」先生沒好氣道。
「這不是放在柜上了嗎,你自己看吧。」古平原揚了揚下巴。
「一枚銅錢?就存一枚銅錢?」先生氣笑了,「我說你進過票號嗎?一個大子就來立摺子,別是沒睡醒吧?」他故意把聲音抬高,讓兩旁的夥計和顧客聽見,大家都鬨笑起來,齊齊注目古平原。
古平原臉上一點羞臊的樣子都沒有。等他們笑完了,他這才沉靜自若地道:「存半年,利息就按柜上的利息走,別無說法!」
先生怔了怔,忽然笑得捂住了肚子:「哈哈,可笑,這一枚銅錢也提什麼說法,你還以為你是來存十萬銀子的大主顧不成?」
古平原盯著他不言語。等他笑夠了,才道:「一枚銅錢也是生意,立摺子吧。」
「哼,這種生意我們不做。」那先生一臉的瞧不起,伸出枯瘦的手指一彈,銅錢被他從櫃檯上彈出去,落在地上又是一聲脆響。
「拿回去給小屁孩買糖豆吧,不夠的話,我還可以饒上你一文。」
管賬先生話音未落,古平原忽然把手從黑漆大櫃檯上伸過去,「啪」地給了他一記嘴巴,力氣不大,可也登時起了五道紅印。
古平原雖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過誰也沒想到他斯斯文文的,居然會出手打人。這下子大堂里人人看的清清楚楚,頓時「轟」地一亂,那管賬先生「騰」地站起來。
「打我?反了你了,來人吶,這有賊啊,打劫票號的賊人上門了,報官,快去報官!」
其實只是一個嘴巴而已,不算什麼大事。換在別家買賣,這種事不說常有,一年到頭也是免不了的。俗語說「龍生九種,人生百種」,有好說話的客人,就有脾氣火爆的客人,要是起了糾紛,一般來說都是買賣家本著「和氣生財」主動息事寧人。可放在泰裕豐就不一樣,都知道這家牌子硬,大掌柜跟縣太爺稱兄道弟,誰吃了豹子膽敢來這裡鬧事!泰裕豐的這幾個管賬先生出門,人人都要敬三分,年頭一長,票號里的人俱都帶了驕縱之氣,沒想到今兒一開板,就吃了這麼一個暴虧,把這先生氣得是三屍神暴跳,一開口就立意不善,不過就是挨了一個嘴巴,竟要污衊人家打劫,按這個罪名抓到縣衙里,不死也得脫層皮。
古平原聽了這話,暗自點了點頭。看著幾個橫眉立目的夥計擼胳膊挽袖子朝自己走來,他不慌不忙,穩噹噹站在當場。古平原這一番攪鬧,其實是有深意在其中,一則是看看泰裕豐的底細,二來就像當官坐轎鳴鑼開道一樣,他也要在自己進入泰裕豐的這一刻,給人留個深刻的印象。
「慢著!」就在古平原想說話時,身後忽然有人先開了口。票號眾人忽然都停了下來,本來坐著的也站了起來,不過人人臉上神態不同,有的是低眉順眼,有的則明顯帶了幾分瞧不起的神色,卻又故意掩飾著。
「四姨太早!」
「四姨太!您先請這邊避一避,我們拿個賊,別傷了您。」
眾人七嘴八舌之後,那四姨太發話了:「少胡說,人家好端端的讀書人,平白被你們說成了賊,小心口孽。是吧,古大少!」
古平原聽見這個聲音心頭早就一震,又聽她叫自己,於是慢慢扭過頭,就覺得脖頸骨嘎嘎直響。
這人當然就是如意。她今天的穿著已不像昨夜那樣放蕩不羈,裁剪得極為合身的一件藍色冬襖,風髻露鬢體態風騷,淡掃娥眉眼裡含春,笑意盈盈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一見她,立刻就想起昨晚那一幕,臉上頓時覺著發燙。他明知當時的情形是個套,是如意故意勾引自己,可誰讓自己定力不強?古平原心裡最過不去的就是這一點。而且他知道如意是受了王天貴的指使,所以心中並不如何恨她。細察自己的心思,竟是存了一份愧疚之意,彷彿如意和自己一樣,都是受了王天貴的害,而正因為自己把持不住,所以讓如意也受了一番侮辱。
古平原這樣的異樣心思,如意一點也沒猜到。照她的想法,這個人必定是恨透了自己,打雖不見得,搞不好要痛罵自己一番,指著鼻子罵「婊子」也是想得到的事情。不過她出身青樓,打吃這碗飯起,「臉面」兩個字揉一揉早當成抹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反倒有一絲好奇,想看看這一臉書生氣的古平原如何對女人發脾氣。
誰知古平原的舉動大出她的意料。他調勻呼吸轉過身,學著票號中人的稱呼先叫了聲「四姨太!」,隨後一指柜上,「我來赴王大掌柜的約,原想先和柜上做個往來,誰知卻被拒之門外。」
如意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她實在是琢磨不透這個人,昨晚上自己色誘於他,他不僅不動心,連一盒子鑽石都棄若敝履。當時還不覺得怎樣,後來細思越想越覺得這樣的人別說從前沒見過沒聽過,就算是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不愛錢不貪色的男人。如意出身青樓,男人見得多了,可古平原對她來說真是個聞所未聞的異類!一夜過去,她心中竟然有了一絲渴望,覺著昨晚上匆匆忙忙對這個男人看得少了,想快些再見他一面,品一品這個男人的心思。
等到真的見了面,看他對自己居然不羞不惱,莫非年紀輕輕真有這麼深的城府?見兩旁人多,一時也思量不透,如意輕輕搖頭道:「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不過票號打開門做生意,豈有將主顧推出去的道理?」
「四姨太!」那挨了打的管賬先生姓曲,前柜上大掌柜不出面他就是頭兒,在總號做了也十幾年了,平素走在外面也是昂首挺胸、雙眼朝天的人物,現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打了一記耳光,這個面子就丟不起。見如意與此人相識,生怕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這個場就找不回來了,所以要搶著當個原告。
「您說晦氣不晦氣,這剛打開門板做生意,就來個找茬的。一文錢就要立摺子,不給立還打人。跑到咱們泰裕豐來搗蛋,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要不治治這小子,咱這生意往後還怎麼做了!」
「曲管賬!」如意把臉往下一沉,「這生意是老爺的還是你的?你說做不成就做不成了?」
曲管賬聞言大大一愣,怎麼著?聽這句碴口,四姨太竟是要為這人撐腰。他撩起眼皮快速地端詳了古平原兩眼,心裡馬上一沉。如意的出身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這個年輕人一表人才,莫非是當初這女人在花月樓里交的小白臉不成?難道說他上門找事兒,是跟四姨太有關?是來訛錢,還是來訛人?要真是這樣就變成了王大掌柜的家事,自己一個外人要是不留神摻和進去,過後人家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自己可會落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想到這兒,曲管賬倒吸了口涼氣。自己在票號做得穩穩噹噹,走在外面體面光鮮不說,每個月的規例銀子拿著,吃香的喝辣的,可犯不上趟這一趟渾水。
他跟著王天貴多年,見風使舵的本事早就學到手了,見狀不妙自己慢慢收篷,乾笑兩聲:「嘿嘿,是,四姨太說得對,我說話沒過腦子,您別見怪。」說完了,轉回身瞪夥計,「聚過來幹什麼,都給我幹活去!」
「曲管賬!」這一回是古平原說話了,「你先說明白,這一文錢的摺子到底立是不立?」
「立,當然立!」不就是個摺子嘛,曲管賬在票號做生意,雖然善扯順風旗,不過駕逆風船也是老手。他打定了不在小事上吃虧的主意,臉上堆起笑,連連點頭,伸手就想去撈地下那枚銅錢,「我親自給您立折便是,請問您先生貴姓,大號怎麼稱呼?」
「慢!」曲管賬放了松炮,古平原卻不依不饒了,搶先一步伸出腳去把那銅錢牢牢踏定。
「有道是『話不說不明,理不辯不清』,票號做的是銀錢買賣,一絲一毫講究的是清清楚楚,這麼糊裡糊塗地辦事怎麼行?方才一口咬定不做這筆生意,現在又說做了,請問一句,為什麼?」
「這……」曲管賬被問得張口結舌。心說你這小子不知好歹,我是看四姨太有偏幫你的意思,這才息事寧人,不然現在你早就被揍個滿臉開花,扭送官府了,居然還問我為什麼?他求援似地看了看如意。
如意卻饒有興緻地在一旁看著。票號的生意她雖不懂,但曲管賬不做這筆生意的理由卻顯而易見,一枚銅錢還不夠摺子的工本費,換了哪家票號只怕都不肯立這樣的摺子,倒是古平原為什麼一定要把一枚銅錢存在票號呢?
不只是如意有這樣的疑問,在場的眾人個個心中疑惑。古平原見大家都注目自己,知道先聲奪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於是朗聲說:「你這位先生答不出,那我來替你說,你不肯做這筆生意是嫌它太小,賺不到錢,對不對?」
曲管賬本就是這樣想的,見問不由自主地微微點了點頭。古平原牽牽嘴角算是笑過,接著問道:「太谷縣有多少人口?」
「十二萬八千多!」曲管賬與衙門戶房的書辦過從甚密,張口就答。
「山西一省又有多少人?」
「這,總在一千萬上下吧。」
「那全國又有多少人?」
「……你、你問這做什麼?」曲管賬答不出來,有些惱怒。
「我來告訴你,那是兩億七千萬!」古平原既然敢問,便知道答案,因為他在奉天大營幫助營官處理過軍務,全國現在有一大半的省份都在打仗,拉夫抓差徵兵役,自然要統計人口。
曲管賬也不傻,眼珠一轉就明白古平原想說什麼了。當下極為不屑地一笑:「哦,我還以為你在弄什麼玄虛呢。你無非就是想說,這兩億七千萬人每人往票號里存上一文錢,就是二十七萬兩白銀,算是一筆了不得的大生意,對不對?我告訴你,二十七萬兩銀子對別家票號來說是天大的生意,可咱們泰裕豐還真就沒瞧在眼裡!」
這話說得夠狂!但泰裕豐的大管賬說得底氣十足,而且也沒人覺得他說得不對。因為早就傳說太谷縣王天貴坐擁數百萬之資,是山西幾大財主之一,人家說二十幾萬兩不在眼裡,這話還真沒法駁!
大家都以為古平原這回肯定沒詞了,沒想到古平原重重地搖了搖頭,把腳移開,將那一枚銅錢拾起放在櫃檯上,說:「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不明白,那我也就不必對牛彈琴了。這一枚銅錢的生意做還是不做,隨便你。」說完,他拍拍手上的浮灰,抬腳就往內堂去。
「站住!你、你什麼意思?今天你不說清楚,休想出這個門口。」先是挨了一巴掌,然後又被奚落一頓,曲管賬氣得臉色煞白,早就把不得罪如意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古平原笑了笑,「誰說我要出門口,我這不是往裡面去嗎?」
大伙兒哄堂大笑。曲管賬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你去內堂做什麼,那豈是你一個窮小子能進的地方!」
「他不是窮小子!」如意走過來,看了一眼古平原,開口道:「領駝隊闖過黑水沼、斗蒙古王府、奪回貨款的商人就是他,他就是古平原!」
「嘩!」大堂之中整個震動了。「人的名,樹的影」,古平原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蒙古的一番所作所為,在「戶戶皆商」的山西早就傳得家喻戶曉,甚至有不少誇大其詞的部分都被老百姓信以為真。有的說他身高丈二,走黑水沼別人沒頂他卻只沒腰,有的說他力大如牛,一個人就打敗了一隊蒙古兵,還有的說古平原必定是個經商一輩子的老掌柜,否則不能智計百出敗中求勝……總之說什麼的都有。此刻一聽說那個膽大包天的外省商人,就是眼前這個一臉書卷氣的年輕人,大家不敢置信之餘反倒更加好奇,都紛紛擠過來,想要看個究竟。
曲管賬和一干夥計也傻眼了。普通夥計不明白這古平原在蒙古發了財,卻為何無緣無故跑到泰裕豐來攪鬧?曲管賬卻是少有幾個知道此事底細的票號中人,知道這是王大掌柜看重的人,連忙陪著如意,親手一打簾,把古平原讓進了內堂。
「老爺說,看你來了就在外面給你揚揚名,讓大家都知道知道。我這可是做到了,你不謝謝我嗎?」如意聽著外面的吵鬧聲,回眸嫣然一笑。
古平原避開她的目光,沉靜地說:「王大掌柜的用意,我懂!」
泰裕豐票號前後三進。最後面的一進大院,名義上是票號的庫房,其實是王天貴的私宅。他在北城門外有處大宅,卻極少回去,先後娶了幾房姨太太,新近得寵的那個,便住在此處外宅伺候他,從前的那個,自然便被攆到老宅里去「享福」了。
如意平素便住在泰裕豐後院。來到院子中間,就見歪帽正在門外把守,屋裡卻傳來王天貴與通房大丫頭的嬉笑聲。
「老傢伙,又在不正經!」如意低低地罵了一句,引著古平原走過來,忽然眼一瞪,向歪帽罵道:「瞎了眼了么?還不打帘子讓古大少進屋!」
她突然發作,連古平原都嚇了一跳。歪帽的厲害他昨晚是親見的,一拳打出去連劉黑塔也挨不起,又聽說他是武舉出身,怎麼能忍受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如此謾罵?沒想到歪帽就真的忍了下來,眉毛都沒皺一下,對罵聲充耳不聞,命令卻如數照辦。他彎起腰掀開厚厚的棉門帘,躬身請如意和古平原進去。古平原經過歪帽身邊,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就見這人眼中如古井不波,古平原想到他昨晚把自己丟入水缸中恐怕也是這副木雕泥塑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曲管賬沒得召喚不敢擅進,便在屋外候著。
一腳踏進屋,古平原已經聞到一股濃濃的鴉片煙香氣,熏人慾醉。屋中燒著個大火盆,上好的山西焦炭發著白亮的光,窗縫上密密地糊著二指寬的牛皮紙,真是一室皆春。
王天貴躺在炕上,小腿裹著一條毛毯,正在悠閑自在地躺煙盤。身邊一個俏靈靈的大丫頭端茶遞煙槍,殷勤地伺候著,只是見了如意進來,臉上這才有些畏縮,原本笑得花枝亂顫,也慢慢地收斂了。
「咳。」王天貴輕咳一聲,眼睛並沒有看剛剛進屋的古平原,而是呼喚道:「老歪,你也進來!」
古平原這才知道原來歪帽在票號里人稱「老歪」,當然這也是要王天貴和幾個有資格的管賬先生才能如此叫法,尋常夥計只怕不敢這樣叫,非尊稱一聲「歪爺」不可。
歪帽依言走進來,不言不語靜靜地靠屋角一站。說也奇怪,他這一進來,溫暖的屋中霎時就像刮進一股撲面的寒風,古平原就覺得呼吸一滯,眼中那炭火的火苗都矮了許多。古平原的臉色變化都落在王天貴眼裡,他滿意地笑了笑,叫歪帽進來,就是要給古平原施加壓力,讓如意在場也是這個用意,他要時刻提醒古平原昨夜發生的一幕。
「昨晚你走了之後,常四又頂了半宿的尿壺。」王天貴慢悠悠的語氣卻直刺古平原的心裡,「要是你今天不來,那他可就倒霉了,非穿『水褲子』不可。」
所謂倒霉,自然是說眼下頂尿壺還是輕的。古平原在關外五年,對黑牢里的這些事情都屢有耳聞,「水褲子」這玩意兒雖然是頭回聽說,不過應該就是「水皮袋」一類的酷刑。這不是官府的律定五刑之一,而是私設的毒刑!把一條皮袋裡灌滿水,然後把人放進去,紮緊口袋吊起來,只留腦袋在外面。人在裡面泡上三天基本就殘廢了,還一點傷都驗不出來。
「王大掌柜,你不是答應過……」古平原眉毛一立,怒道。
王天貴打斷道:「對啊,你今天來了,那常四今晚上就可以舒坦些了,只怕能睡個好覺也說不定。」
「昨晚我說的話,你可好好想過?」王天貴接著對古平原道,順手沖如意招招手,如意本就在榻前,笑盈盈將手伸到王天貴背後,幫著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然後順勢也坐在了煙榻上。
「想過了,王大掌柜看中了我這個私逃入關的流犯,想要我替您大把大把賺銀子。」
「說得痛快!就是這個理兒。說白了,你現在好比是一條喪家犬,不過好在兇猛善咬,連王府都被你咬敗了,這就難得!所以老爺我賞識你,給你一條生路走,讓你來我泰裕豐當一條看家護院的家犬。只要你依舊能把在蒙古的本事用出來,那麼有我王天貴這把大傘遮在頭上,什麼風什麼雨都吹打不到你。你意下如何?」
這幾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古平原的心上,比昨晚在冰水中泡著還要難受。他自幼束髮讀書,事事以孔孟之徒自勵,就算是決定棄文從商的那一刻,心中也有一番大志向。誰料今日卻被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當面辱罵,還要收他做門下走狗,還要問他「意下如何」!有道是「丈夫一生,廉恥為重」,受辱如此,真是羞於做人。
古平原臉色煞白,抖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就連王天貴都覺得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狠了,暗自擔心把這根弦綳得太緊,扯斷了反倒一拍兩散。剛想說兩句話轉圜,古平原毅然一抬頭,臉色已然恢復過來,盯著王天貴的雙眼道:「我想明白了,願意做王大掌柜手下的一條看家狗。」
「哦?哈哈哈……」王天貴開心大笑。如意心裡嘆了一聲,微微地一垂頭。歪帽依舊是面無表情,一直緊攥的雙拳卻鬆了下來,拳頭攥得太緊,掌上半天才泛出血色。
王天貴笑得急了,大聲咳嗽了兩聲,湧出一口痰,那通房丫頭趕緊要過去端痰桶,古平原卻搶先一步,將痰桶端在手裡,恭恭敬敬往王天貴面前一送。
屋裡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古平原會來這一手,連歪帽都倏然抬眼看過來。如意嘴巴微微張開,驚異地望著古平原。王天貴也足足愣了好幾秒,眼光在古平原臉上轉來轉去,目露狐疑之色。古平原卻平靜得很,就像是在飯館吃飯掉了雙筷子,然後俯身撿起一樣自然。
王天貴終於收回目光,往痰桶里吐了口痰,忽然問了一句,「你倒是說說看,生意是什麼?」
古平原一瞬間心裡轉了好幾個念頭,想著如何應對這句話。但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在我看來,做生意就是做人,說到底,人生也不過就是一場生意。一時輸贏無所謂,只要到最後算總賬之時,通扯起來是賺了,這筆生意就做得!」
王天貴沉默了半響,在心裡想著古平原的這句話。別看王天貴做了一輩子生意,「士農工商」三百六十行來來往往魚龍混雜,可提到做生意都是「在商言商」,掛在嘴邊的,無非是如何多賺上幾個銅鈿,卻從沒有人把生意說得如此奧妙。王天貴咂著滋味品著古平原的「生意經」,同時也在品著古平原這個人,忽然之間覺得有一種心裡沒底的感覺。要說昨晚,他已有了九成把握可以掌握古平原,等到今天古平原親口說願做門下走狗,王天貴已是十足放了心,就好比如來佛降伏了孫猴子,牢里還放著個緊箍兒,就待派他去西天取經了。沒想到古平原接下來一個動作一句話,反讓王天貴覺得看不透這個人了。
就在這時,門口有個報事的夥計說道:「大掌柜,有個女子要見您。」
如意代王天貴應道:「什麼人哪,大掌柜這兒正見人呢。」
「她說是常家的人,送房契來了。」
古平原一聽就知道是常玉兒。心裡立時就是一揪,王天貴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問了一句。
「古平原,我料得不差的話,當初幫常家用白鴿票騙了我幾萬兩銀子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古平原沒答話,只是略微點了點頭。
「叫她進來吧。」王天貴沖外吩咐道。
常玉兒捧著家裡的房契地契,聽夥計傳了話,木然地挪動著腳步往票號內堂走。她昨晚上一夜沒睡,心裡就如油烹一樣。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三個人,轉瞬之間皆遭大變。爹爹被下獄折磨,哥哥被打得重傷嘔血,還有一個自己情絲深系的古平原,分別不過大半天的工夫,再見面時居然被人從一個半裸女子身上揪起。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剛到縣衙門口時,陳賴子迎上來嬉皮笑臉說的那番話。
「常四你們就甭見了,也見不到,他押在重犯牢中,沒有縣太爺的條子誰也不許探監。不過要是想見見姓古的,我還可以幫你們想想轍兒,他剛押進去沒多久,還沒進大牢呢。或者就不用進了,直接砍腦袋也說不定。」
自己當時怎麼說來著?能見一個也是好的,特別是古平原,或許就是最後一面了。當時真是心亂如麻,甚至想到要是古平原死了,自己也不想活著,可誰知走進那處院子,看到聽到的居然是他正在做這般無恥的勾當。王天貴雖然是自家的仇人,可他的話卻不錯,古平原想必是生死關頭貪生怕死,將自己的爹爹當了替罪羊。不想自己當初付出天大代價,救回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不能託付終身的男人,但自己今生除了古平原已然無法另嫁,這可……
常玉兒從昨天想到今天,心如懸旌搖擺不定。偏偏劉黑塔那麼壯的身子,連氣帶傷一夜之間又發起高熱,躺在床上昏迷間還喃喃痛罵王天貴。常玉兒惦記著爹爹,又不能不管大哥,好在有李嫂幫著照料,自己雖然想起王天貴就心頭髮憷,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找出房契地契來為老父換取一線生機。
看見古平原也在屋中,她也是一愣,隨即垂下眼皮,將帶來的東西交予王天貴手上。王天貴隨手翻了翻,見常家老宅的房契地契和鹽場的執照這些東西都一樣不少,滿意地點點頭,忽然提了一句:「那常四的鹽場還欠著債務,這筆債還是常家的,懂嗎?」
常玉兒此刻只求爹爹無事,什麼苛刻條件都是一口答應,當下按了手押。她見王天貴絕口不提釋放常四老爹的事情,忍不住問道:「我爹爹什麼時候能回家?」
古平原見她還心存幻想,心中苦笑一聲。常四老爹是王天貴手裡的一張底牌,他豈會輕易放棄,所以不等王天貴說話,古平原搶先道:「常姑娘,這件事等我慢慢告訴你吧。」
常玉兒就像沒聽見一樣,壓根連看都沒看古平原,而是沖著王天貴把方才那句話又問了一遍。
王天貴擰著眉尖,故作為難說:「這個嘛,呵呵,國家有法度,可不是我王天貴能說了算的。」
「你不是說……」
「我是說你要是想保常四一條命,那就要用房契和地契來打點,我能幫你辦的就是這件事。至於結果嘛,上看天命,下看人運,我不敢打包票,至於說到放人,我沒那麼大能耐。怎麼樣?你要是想辦,那就把東西留下,不辦,就拿回去。」說完,把那幾本東西往地下一甩,板著臉往煙榻上一卧,如意趕緊燒了個松黃的大煙泡輕輕送過去。王天貴接過煙槍連吸了幾口,吞雲吐霧中,連臉色也變得模模糊糊。
別看常玉兒闖過大漠,辦過別家女孩兒想都不敢想的大事,可事關爹爹的生死,她心裡真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又怕上了王天貴的當,又怕丟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孤零零站在地中央,那副我見猶憐的樣子,讓王天貴不知不覺間就眯起了眼睛。
如意最知道王天貴的秉性,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常玉兒的主意,她微微一皺眉。這兩個人的神態都落在了古平原眼裡,他忽然兩步走過來,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房契,接著沖常玉兒道;「你也不想想,王大掌柜是什麼身份?能為你常家去辦事,就算你家祖墳冒了青煙。別不識好歹,就憑你也配和王大掌柜講條件?」說罷他往門外一指,嘴裡冷冷吐出一個字。
「滾!」
常玉兒眼睛張得大大地瞪著古平原,就像從來沒見過他一樣。古平原看也不看她,臉上平靜如常。常玉兒緊咬著下唇直至出了血印,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涼透心的失望。兩個人就這樣,一個看著對方,一個卻昂首不顧,時間不長卻彷彿過了很久,常玉兒終於一扭身緊走幾步出了屋,轉身的一瞬間她流下淚來,屋中人卻只有一直倚在屋角的歪帽看個正著。
就這一會兒工夫,王天貴心裡也拿好了主意。古平原異乎尋常的「忍」與「變」讓他覺得有些不太放心,原打算今日就讓古平原到泰裕豐票號做事,此時卻覺得有些不妥。
「叫曲管賬來!」
「我在,大掌柜找我?」曲管賬挑起帘子進屋,沖著王天貴哈了哈腰。
王天貴道:「老曲,你帶古平原去『萬源當』,就說是我的話,讓他在那兒當個四櫃。」
說完,他轉回臉對古平原冷冷道:「別的夥計幹得不好,頂多是捲鋪蓋回家,你要是沒本事做事,那就等著砍腦袋吧。我這個人沒什麼耐性,你可不要自誤。」
古平原聽了沒言語,躬了躬身,隨著曲管賬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我今天就在這裡,不用你跟著伺候了。」接著王天貴又把歪帽打發走,他要靜一靜好好想想古平原這個人。
如意見王天貴若有所思,推了推他的身子,問道:「好端端一個人,又被你變成了一條狗,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不懂,他眼裡還有一團火,跟老歪不一樣。」
「什麼火不火的,連痰桶都給你捧過來了,要我說,他連半分火氣都沒了。」
王天貴搖搖頭,「明火燒得旺些反倒好辦,倒上一盆水澆滅就是了。怕的是死灰里藏著火,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燒起來,那叫暗火,等發覺了已然是燎原之勢。」說完了他倒是啞然失笑,「你一個女人,不應該懂得這些,過來……」說著去撈如意的膀子。
如意瞥了一眼那通房丫頭,輕盈地一閃身,回道:「我是不懂,那你來告訴我,方才這姓古的在做什麼?」說著她把古平原在前面柜上「鬧事」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王天貴翻了翻眼皮,慢慢說:「他知道我要用他,所以想來個先聲奪人,不過……」只存一文錢的用意,王天貴想的和曲管賬一樣。他聽說後來古平原對這想法不以為然,也弄不懂古平原心中在想什麼,便不肯往下說了。
「不管這些,反正這古平原有個致命的弱點,他太重情義,所以我只要把常四抓在手心裡,他就絕跑不了。」
「那……萬一有一天他變了,不再關心常老頭的生死,你還有什麼辦法拘住他?」
「呵呵!」王天貴笑了,點指著如意道:「要真是這樣,那你趕他走,他也不會走,到了那時候,這條狗就算養熟了!」
曲管賬受命帶古平原去萬源當。他被古平原當眾狠打了一記耳光,原本是滿肚子火高三千尺,只不過顧忌王大掌柜看重此人,硬是把這口惡氣憋了回去。現在一看古平原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一來就受重用進票號任職,反倒是被放到了一家當鋪去,於是那副嘴臉登時就又不一樣了。
他一路陰著臉,什麼話也不說,順著鼓樓大街走到底,轉過了文昌閣,前行不遠在一家當鋪門前停住腳步,向招牌上一指,「這萬源當也是王大掌柜的一處買賣,雖然與泰裕豐不能比,但生意場上無小事,你若是有半點行差踏錯……」他陰惻惻地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別以為方才那記打就算過去了,我會替王大掌柜看著你的!」
古平原瞟了他一眼,正色道:「曲管賬,你我從今往後都是為王大掌柜做事,你要找我麻煩儘管來,明的暗的也隨你,但要是壞了王大掌柜的事,那還得你自家擔待。」
曲管賬被他這兩句不卑不亢的話噎得一愣,眨了眨眼這才嘿嘿冷笑:「古平原,都說你膽大心細,原來口舌也不差,好,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說完,他一甩袖子,大喇喇往當鋪里走去。古平原這才抬頭細看這家萬源當鋪,就見它雙扇開門,左右兩邊各留了一個過道,往裡望去是一扇巨大的石屏風,遮在高軒櫃檯之前,擋住了門口路人往裡窺視的目光。
古平原只掃了一眼,便暗地點了點頭,看樣子這家萬源當鋪做得很規矩。古平原自幼家窮,寅吃卯糧之家遇上點事兒就要上當鋪。作為家裡的老大,母親不方便拋頭露面去當物件,所以跑當鋪的事情十回倒有九回是他去做。後來到了關外,流犯手裡空空如也,冬當夾衣夏當棉,更是家常便飯,所以說他對當鋪的一般規矩並不陌生。像眼前這家當鋪,設了左右兩個過道,看上去重複無用,其實有個拉主顧的討巧說法。因為俗話說「窮噹噹」,上當鋪對誰來說都不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之所以留兩個過道,名義上說一個是給顧客走,另一個是給到當鋪辦別的事情的人走,但這是給主顧留個面兒,凡是來當東西的人,進出都不走那條顧客走的道,這樣萬一要是被熟人遇到了,那面子矮的還能給自己打個圓場,不至於太過尷尬。照理說,像當鋪、棺材鋪這樣犯忌諱的買賣都應有此設置,但有些商家或嫌麻煩,或惜工本,如今照規矩做的反倒是不多了。
「祝朝奉呢?」曲管賬走入當鋪中,左右環顧不見要找的人,站在地中發了話。
「是曲管賬啊。」只見一個穿著長衫,唇上留著短須的青臉漢子從櫃檯處望了望,立時迎了出來:「方才城南廖財主派人來,說是有兩件祖傳的東西想當個『兩便』,其中有件東西不好搬弄,大掌柜先去看看貨色,大概一會兒便回。」他頓了頓又賠笑道,「您平素忙得很,今兒怎麼有工夫賞臉到我們這兒來?」
「唔,我說,你方才說的大掌柜是誰?」曲管賬聽完把臉一沉。
「嗯?您是說……」那青臉漢子聽他一開口就語氣不善,猶豫著不知怎麼應對。
「別看招牌字型大小不同,可財東大掌柜只有一個,就是王大掌柜!祝朝奉怎麼能稱大掌柜,這不是以小僭大嘛!」曲管賬呵斥道。
這真叫強詞奪理!買賣講究的是開一門是一家,雖說同源,但門戶不同,掌舵之人稱之為「大掌柜」是約定俗成的叫法,從沒有人在這上面挑過什麼理兒,偏今天曲管賬要在雞蛋裡挑骨頭。當鋪里夥計不少,也頗有人知道祝朝奉與王大掌柜之間的恩怨糾葛,還當曲管賬是奉了命來尋不是,立時都把頭抬起緊張地望著。
青臉漢子姓丁,是當鋪的二朝奉,也就是俗稱的「二櫃」,他對自家店裡的內幕更是門兒清,想的和夥計們一樣,也以為曲管賬背後是王天貴,是特意來找茬的,額上立時就見了汗。大朝奉不在,他不敢直言相抗,只得諾諾連聲:「是、是,您老指教得對。」
出乎他的意料,曲管賬發了一頓脾氣,語氣忽又緩和了下來,向外點手喚進站在街上的古平原,道:「我這番來也沒有別的事兒,王大掌柜交待下來,這個人從今往後在當鋪里當個四櫃。」
四櫃!當鋪中人的眼光一下子又都從曲管賬移到古平原身上,不停地上下打量著他。古平原四平八穩往地中央一站,對各種或疑問或尖刻甚至帶些仇視的目光坦然而受。他雙手一拱做了個羅圈揖,臉上帶著微笑開口道:「在下古平原,蒙王大掌柜賞識到此任職,今後與諸位一同共事,禮數不周又或者規矩不到,還望諸位海涵。」
眾人一陣沉默,丁二朝奉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見曲管賬轉身要走,想想自己畢竟做不了主,鼓足勇氣道:「曲管賬,要不……您等大朝奉回來親自和他說一聲?」
曲管賬把眼一瞪。他發無名火就是要在古平原面前立立威,挽回一下顏面,丁二朝奉這下子正撞在虎口裡。曲管賬往他身前逼了逼,眯著眼狠聲道:「你知不知道泰裕豐有多少事情在等我回去辦?區區一個四櫃,我親自帶來已經是給足你們面子了,還敢讓我等?等多久?難道還讓我在這裡過燈節不成!」
丁二朝奉聽著這咄咄逼人的問話,一句也不敢駁。別看他也是個二朝奉,在這當鋪里一人之下,可是遇到泰裕豐的大管賬,那就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兒。他低著頭唯唯諾諾,再一抬頭,曲管賬早已揚長而去。
丁二朝奉回頭,見這突如其來的年輕人依舊是一臉的沉靜,氣就不打一處來。他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古平原已先走過來,拱手為禮打了個招呼:「二朝奉。」
丁二朝奉只點了點頭算是回禮。他為人謹慎,知道憑自己這個身份,夾在王大掌柜和祝大朝奉之間,稍不留神就成了出氣筒、替罪羊,所以對這個莫名其妙被薦來當「四櫃」的古平原只想敷衍了事,一切都等大朝奉回來再說。誰知古平原卻偏偏不容他如此,接著又道:「請教二朝奉,我忝為四櫃,不知在柜上職司何事?」
「這……」丁二朝奉一皺眉,決定用個拖字訣,「如今大朝奉外出未歸,我且做主給你一天假,明日你再來,自然有大朝奉安排你做事。」
「這怕不好吧。」古平原竟不受這個情,「我初次上任就放假而去,夥計們在旁看了豈會心服,今後我又如何在眾人面前自處呢。還望二朝奉給我安排些事情做,哪怕是掃地抹灰也不妨,總好過遊手好閒。」
他說得句句在理,丁二朝奉被他擠得沒辦法,把心一橫,心想你是自找不自在,於是帶古平原來到櫃前:「既如此,我且先給你講講柜上的規矩。典當行規矩甚多,我撿大略的給你說說。」
丁二朝奉站在一人多高的櫃檯前面,從左往右開始講起:
「最左邊一間小小隔間便是祝大朝奉的位置,平時大朝奉並不在此,遇有典當古玩字畫一類貴重物品的主顧,大朝奉才會出來招呼,也只有大朝奉在前櫃才有座位,其餘的人無論是夏日寅酉下或者冬日倒寅酉,都要自始至終站著迎客。有句話叫『沒有金雞獨立功,莫來此處當長工』,說的就是典當行。」
說到這兒,他偷眼往旁邊看了看,見古平原面色如恆,心中暗道:「別以為聽上去簡單,看你斯斯文文,真要是站上七八個時辰,非累得你骨斷筋麻,第二天能爬起來就算你厲害!」
想罷他又向旁一指:「旁邊就是我的位置,我是二櫃,二櫃負責收高檔皮貨、金銀首飾以及大件的傢具還有房產,再旁是三櫃,收的就是日常衣物用品,普通的雜貨。一般來說,送到當鋪里的物件如果三櫃都不收,那就當不出去了。」
「那我這四櫃呢?」古平原聽說三櫃就到了頭,忍不住問道。身旁的夥計們已有人發出嗤嗤的笑聲。
丁二朝奉也是揶揄地一笑,「典當行吃的是眼力飯,還沒請教古先生過眼過哪些寶貝?」
「這……」古平原知道他問的是古董字畫的鑒賞,可自己這一輩子別說「秦磚漢瓦唐三彩」,就連近人大家的真跡也沒見過幾張。雖說可以憑藉書上看來的掌故編套瞎話撐過場面,但日久必被人知,更何況萬一被當場戳穿,那就更是求榮反辱。想了又想,他決定實話實說。
「人蔘。」
「什麼?你說什麼?」丁二朝奉沒聽清楚。
「我對人蔘的好壞分辨得特別清楚,我受過這方面的專門訓練。」
「呵呵。」丁二朝奉笑出了聲,他這一笑,當鋪里立時充滿了鄙薄的笑聲。「哪裡會有人來當人蔘呢,我做典當行這麼久,還沒聽說過這種事,你該不是走錯門,把當鋪當成藥鋪了吧。」
鬨笑聲更大了。古平原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熱,剛要說些什麼,丁二朝奉已經一擺手,指了指三朝奉旁邊的一個角落,「那就麻煩你先站在這兒吧,看看今天會不會有人來當人蔘。」
「大掌柜,我回來了。」回到泰裕豐的曲管賬在房外畢恭畢敬地說了一聲。「進來吧。」
坐在桌前正翻閱賬冊的王天貴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沒出什麼意外吧?」
「那姓古的小子倒是很聽話,只是祝晟不在店裡,不知道他回來會有什麼反應。」
「哼,我管他什麼反應!財神股里我做東,安排一個四櫃進去,諒他也不敢說什麼!」
「那祝老頭可倔得很,能容下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四櫃?」曲管賬旁敲側擊地打聽,他心中對於王天貴的安排也是疑竇重重。
王天貴抬起三角眼看了看他,用煙簽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老曲,玩心眼你還差得很,不就是想問為什麼讓古平原去萬源當么,直接問就是了,裝貓裝狗的幹什麼!」
「是。」曲管賬想不到自己的心思才冒個頭就被窺破了,頓時唬了一跳,連忙低頭認錯,「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大掌柜的法眼。只是您昨兒還說,這古平原要用來撐我泰裕豐的門面,今兒個又把他派到萬源當去,豈不是白白便宜了祝老頭?」
「哼,你懂什麼。古平原這個人心思太深,我還要好好揣摩揣摩。一把刀,刀刃再快,哪怕舉世無雙,可如果連刀把上都帶刃,那就不得不棄之不用。」
「我懂了,大掌柜把他放在萬源當這個麻煩地兒,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為大掌柜實心做事。不過典當這一行是坐著吃飯,他就是再有本事,恐怕也無從施展。」
「就是因為典當上不好顯本事,我才派他去,要是這樣他都能把生意翻出花來,那就足以證明此人可用。我猜以他的聰明,用不了幾天就會明白我與祝晟之間的恩怨,到那個時候就看他怎麼做了。要是他不識好歹,我用『流犯』這個葯捻子,一樣可以把祝晟炸得粉身碎骨。」王天貴說這話時語氣兇狠無比。
曲管賬曾聽人說過,關外大營里有軍官私縱流犯,命其到殷實人家去投宿,前腳進去後腳追兵便到,套上個「協犯私逃」的罪名,不弄得傾家蕩產不算完,銀兩自然都進了軍官的口袋,這一手稱之為「放鳶」。想不到古平原這個私逃入關的流犯落在王天貴手裡,竟然奇貨可居,變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地雷,先是炸了常家,現在又要用來對付向來與王天貴不睦的祝晟,那下一個是誰?想到這兒,曲管賬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他這邊心驚膽戰,王天貴便有些覺著了,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萬源當也是我自家的買賣,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這麼做的。」
「眼下你去做兩件事。」王天貴見曲管賬聽呆了,板起臉吩咐道。曲管賬這才一凜,打起精神來仔細聽命。
「你先去趟縣衙,這一次全憑陳知縣一手擔待,你去替我好生道謝,就說最近寒氣大不便出門,我改日再專程擺酒。給他送個整數,至於手下的師爺和三班六房怎麼分,那都是他的事。這件事今天就要辦好,不能遲誤。」
「我懂,老爺總說,這世上有兩種錢不能欠,一種是吃花酒的錢,一種是官府的賄銀。」
王天貴很滿意曲管賬時時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沒錯,官和妓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卻是一種人,都是坐堂收錢。只不過一個是堂子,一個是大堂,但都是幫你辦事,讓你痛快,要是錢給得慢了,下一次就沒那麼痛快了。」
曲管賬點頭記下。他知道照王天貴定下的規矩,往官府行賄不能用泰裕豐的票子,也不能送顯眼的現銀,必須到前街一家沒名氣的小票號「裕隆」去開票子才保險。
「第二件事,你從縣衙回來就去常家大院,我要儘早搬進去。那宅院不比這裡,屋多房廣,家人僕婦和傢具擺設都要增添,這件事統由你來安排,花銷都算在公賬上。」
這是肥差中的肥差,曲管賬心中暗喜,不過也有疑惑,「大掌柜,這事兒用不用和縣衙打個招呼,常四畢竟拘押在牢里……」
「老曲,你越活越回去了!」王天貴毫不客氣地呵斥道,「我玩的這一手別人沒看明白,怎麼你也懵懂?常四根本就不是因為協助流犯私逃而入獄,所以他家那處宅院與官府也沒有半點關係。」
「可是,那,那常四是因為什麼被抓?」此言一出,曲管賬真的糊塗了。
「什麼也不為。抓他沒理由,也沒在官冊備案,說白了,他以為自己是因為收留了古平原這個流犯而被下獄,其實官府壓根就不知道有古平原這麼個人!」曲管賬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王天貴,不錯,王大掌柜的確可以買通知縣,用莫須有的罪名將一個人抓到大牢里,可是……
「那萬一常家人知道了內情去牢里要人怎麼辦?」
「他們敢么?」王天貴「啪」地合上賬冊,臉上露出一絲陰鷙的笑容。
曲管賬轉了轉眼珠,「哦」地一聲,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敢情您這是只拉弓不放箭。不過這箭始終都對著常四,常家人要是知趣就罷了,不知趣的話,常四隻有死得更快!」
「對,這就叫收發由心!」
常玉兒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是怎麼回的家。兩旁人家都在喜笑顏開地糊燈籠、畫燈畫,準備著馬上要過的元宵燈節。常玉兒走過熱鬧非常的街市,一顆心卻像是墜入了無底冰窖,又黑又冷。她做夢也想不到,古平原一夜之間不僅成了貪生忘義之徒、貪財好色之輩,更心甘情願向王天貴這樣的卑鄙小人賣身投靠。想到他方才站在王天貴一邊對自己厲聲呵斥的神情,常玉兒心如刀絞。那個機智勇敢救了自己和爹爹性命的古大哥,那個義無反顧踏上黑水沼的古大哥,那個不畏權勢堅守信念的古大哥,怎麼一夕之間就變了樣子,難道說他原本就是如此的偽君子,平素的種種仗義言行都是裝出來的?
「不,不可能!」常玉兒脫口而出,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路上行人也被她的聲音吸引,紛紛側目而視。見大家都在看自己,常玉兒紅了臉,加快腳步往家裡走。
「慢著!」隨著這一聲憊懶的口氣,出現的是陳賴子和他領著的一夥手下。他們昨晚在花月樓打茶圍擺雙台,然後各自找相好的入羅帳,顛鸞倒鳳大被同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準備再到酒樓吃酒,不想一出來就遇到了常玉兒。
「這不是玉兒妹子嘛,一大早急急忙忙去會情郎不成?」陳賴子涎著臉湊了上來。
「讓開,我要回家!」常玉兒面寒似水。
「家?嘿嘿,你是說常家大院?」陳賴子一看常玉兒瞧自己不屑一顧的神情,就想起她昨天對古平原的關切之情,心頭湧起一股妒意。看了看滿大街的行人,他忽然大聲開口道:「街面上都說,常四和一個姓古的搭夥賺了大錢,可我怎麼聽說,那是常四往自己臉上貼金,其實這買賣壓根沒他什麼事,而且他自己還把從別人處借的錢拿來吃喝嫖賭,欠了一屁股債,連常家大院都賣了出去。」
「你胡說!你血口噴人!」常玉兒沒想到他竟然這樣發作,當眾污衊自己的爹爹,氣得臉色發白,嘴唇顫抖。
「我可是昨晚喝花酒時,聽這花月樓里的紅牌姑娘說的。」陳賴子面不改色地編著瞎話,「常四別看老了,在樓里包了兩個姑娘,一個月的花銷就是幾百兩銀子,難怪最近常家的買賣總是出毛病,敢情他把功夫都用在婊子床上了。」
常玉兒聽著這污言穢語,又見大街上人們指指點點,實在難以忍受,向旁疾走幾步打算衝出人群。
「別走啊。」陳賴子使個眼色,幾個潑皮同夥將常玉兒圍在中央,常玉兒硬是要走就免不得要碰到他們,男女大防最講究授受不親,常玉兒無奈,只好停住腳步。陳賴子見她不敢硬闖,更是肆無忌憚,逼近了問道:「妹子,要不然你說說看,你爹為什麼入獄了?你那常家大院為什麼又轉手歸了別人?」
「我……」常玉兒是聰慧女子,自家的事還在希圖轉圜,她自然不會頭腦一熱就在大街上把爹爹事涉流犯一案的事情說出來。但也正因如此,反被陳賴子問得啞口無言。
街上的人知道陳賴子的德性,本當他是調戲婦女,沒拿他的話當真,可是一見常玉兒面紅耳赤,張了半天口說不出一個字來,反倒十成中信了七八成,漸漸兩旁就有了大聲議論。
「想不到常四那麼老實的人,居然也好色,進了大獄,連家都丟了。」
「晚節不保啊。可惜!可惜!」
常玉兒聽著,氣得肺都要炸了,再看陳賴子嬉皮笑臉就攔在眼前,一咬牙,抬起纖纖玉手就要打。
「奇怪了,我光聽說山西商人多,怎麼渾人也不少呢?」就在這個時候,從人群外忽然傳來一聲不大不小,卻清晰入耳的聲音。
眾人都是一愣。扭頭往那邊看去,就見人群外幾步遠有個公子哥,雙手合攏握著個紫砂手爐,嘴角噙了一絲冷笑。他側對眾人,竟是望天不望人,惟其如此更顯得是卓爾不群。
「公子說的是。一群無賴當街欺負人,竟沒人敢管。要我說,這滿大街都是渾人。」一個略顯童稚的聲音一開口,大家這才發現,敢情這公子還帶著個書僮。都說僕人學主,放在這主僕二人身上真是半點不假。那僮兒小小年紀卻也一臉目中無人的樣子,把那公子的神態仿了個七八成,何況人小嘴刁,一張口就把滿街的人都罵了進去。
「你說誰是無賴,誰是渾人?」混混過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最講討個口彩。陳賴子昨兒拿了王天貴給的賞錢,原打算今天去賭場,沒想到一出門就被素不相識的人罵,心中晦氣,立時面露凶色走了過來。兩旁人知道他出手就打人,拔刀就見血,誰也不敢攔著勸著,「呼啦」往兩旁一閃。
陳賴子橫晃著走到近前,隨隨便便拿手一點:「你是哪兒鑽出來的王八蛋,也敢罵老子。」
那公子這才將身子轉過來,冷冷地看了陳賴子一眼。陳賴子頓時呆了,他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別說他,就連常玉兒含憤帶悲中看了也是一愣,這位公子簡直像畫上走下來的人物,俊雅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如果說古平原是器宇軒昂的斯文中人,那這公子就是翩翩濁世的瑤林瓊樹。
就在陳賴子和眾人都發怔之時,那公子卻又開了口,這一次是對那書僮說的。
「還不快點打發了他,沒得看著叫人噁心。」
「是。」那僮兒答應一聲,往前走了兩步來到陳賴子的身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幹什麼?誰的褲腰帶沒紮緊把你露出來了,滾一邊去。」陳賴子抬手就想給他一個漏風巴掌。那僮兒卻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往下瞟了一眼,嘴裡說道:「你要是敢打下來,我才佩服你呢。」
陳賴子一愣,眼光順著他的目光往下一瞧,眼珠子差點凸了出來。就見那僮兒不知什麼時候拔出一柄閃著寒光的利匕,正擱在自己襠下。
「你、你……」陳賴子嚇得心膽俱裂,直想下跪討饒。可是見自己的手下都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若是露了怯,今後還怎麼在街面上混?
正一猶豫間,他忽然覺得大腿根一涼。陳賴子還以為自己做了太監,一聲慘叫,忙不迭地低頭,也不知那僮兒拿的是什麼吹毛利刃的寶傢伙,只輕輕一划就讓自己的棉褲襠從裡到外豁開了一個大口子,卻皮肉未傷。人家可是斜眼望天看都沒看一眼,敢情全是在手上找准。
這時候滿大街一片嘩然。人們有叫的有笑的,大姑娘小媳婦早就羞得閉眼扭頭,一群孩童卻拍手大樂。陳賴子臉色蒼白,連後怕帶羞臊,兩手捂著褲襠,三竄兩蹦鑽進了花月樓,只留下一連串的咒罵與威脅。
那公子恍若未聞,喚過僮兒轉身便要走。常玉兒雖在心亂如麻之時,自幼的家教卻不乏禮數,趕忙叫了一聲。
「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她,常玉兒這才發覺此人雙瞳點漆,清澈鑒人。「好漂亮的眼睛。」常玉兒心想。
「公子素不相識出手相救,小女子常玉兒多謝了。」常玉兒深施一禮。
「那倒沒什麼,能救便救,有時候救不了,也沒辦法。」公子一哂。
常玉兒聽得一怔,心想此人說話好怪,怎麼好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但人家救了自己,自己不能不問姓名。
那公子倒不隱瞞:「我叫蘇紫軒,住在南門八仙客棧,這幫潑皮無賴要是為了方才的事找你麻煩,你就讓他們到那兒去找我好了。」
常玉兒聽了無話,又深深一福,起身時蘇公子已帶著僮兒走了。
常玉兒受了這一番刺激,倒比方才剛出泰裕豐時清醒了許多,想起重病在家的劉黑塔,心裡便又是一沉。她加快腳步趕往家裡,誰知剛到常家大院的門口,迎面碰上從門裡急匆匆出來的李嫂。
「李嫂,怎麼了?」常玉兒見她一臉惶急之色,心一下揪了起來。
「黑塔呀,黑塔不見了!」李嫂簡直要哭出來。
「怎麼會不見了?他不是一直發熱昏睡著么?」常玉兒頭一暈,差點栽倒在地。她情急地抓住李嫂的手,父親蹲了大獄,哥哥就是家裡的主心骨,他可不能再有什麼事。
「本來是躺在床上,可方才那泰裕豐票號來人,說是這大院已歸王家所有,讓我們趕緊搬出去。我應付了一陣好不容易把他們都打發走,等回頭一看,黑塔他、他就不知去向了。」李嫂一跺腳。
「家裡這麼大,你都找過了嗎,會不會是去了別間屋?」
「後面那幾個套院不是封著的嘛,前面那幾間屋我都一間間找過了,連廚房都找了。」
常玉兒不等李嫂說完就匆匆進了門,從門廳開始,幾間卧房、老爹算賬用的書房、廚房、馬房,連自己的閨房都找了個遍,就是不見劉黑塔的人影。常玉兒腿一軟坐在閨床之上,心裡慌得如同打鼓。她抬眼望著李嫂,迷茫地問:「我大哥到底去哪兒了?」
劉黑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自從挨了歪帽的快拳重腳,嘔了幾口血,憋了一肚子的衝天火氣回到家,他就從廊下翻出一壇老酒,拍碎泥封「咕嘟嘟」一口氣喝了半壇,常玉兒和李嫂兩個人合力都勸阻不了,只得隨他去。要知道五臟六腑受了內傷最忌飲酒,更何況他心火旺盛,兩相一交逼,正如醫家所言是「乾柴逢烈火」,那酒就是催命的猛油,這還了得,睡到半夜已然發作,天光未明,額頭已經燙得如同一個火炭。
常玉兒要去泰裕豐交房契,李嫂擔心劉黑塔的病情不敢遠離,只得央求鄰居去請郎中。待郎中來了一瞧,這病來勢洶洶卻非疑難雜症,現成的丸藥散劑配了幾服,又叮囑了食忌。劉黑塔迷迷糊糊服了兩劑化熱清毒兼除瘀血的葯,躺在床上只是發汗,不大工夫神智恢復了不少。
他也知道自己病了,覺得心中煩惡口乾舌燥,想爬起來找點水喝,強撐著身體走出卧房,忽然聽見大門口有人大聲喊叫。他走近細細一辨聽明白了,是王天貴派人來讓自家騰房。這麼說妹子不見蹤影,定是已經將房契地契送到了泰裕豐。劉黑塔心裡陡然湧上一股悲涼的感覺,老爹把自己養這麼大,此刻家破人亡擺在眼前,自己卻束手無策,救不出老爹,保不住家產,原來自己竟是這般無用。
「劉黑塔,你白長這麼大個子,白吃這麼多年的飯,你是個飯桶窩囊廢!」劉黑塔在心裡狠狠地罵著自己。他離得遠,聽得不甚分明,還以為泰裕豐的人立時就要進來收屋,他死都不願看那些小人嘴臉,想了想不言聲,從後門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劉黑塔就覺得兩隻腳像踩在了棉花堆里,快走兩步心就突突直跳,大冷天額上呼呼淌汗,眼冒金星。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恍惚間覺得看見了城門,從門樓子里吹出的北風更是凜冽,劉黑塔手扶著城牆喘息著,他一咬牙,用力一挺腰打算站直身體,這下可壞了,隨著眼前一黑,人頓時栽倒在地上。
等他醒了,發現天色已黑,自己身上圍著些破布片子,面前一個柴火堆,上面架著個木頭架子拴著一個瓦罐,裡面熱氣騰騰不知煮著什麼東西。再往兩旁一看,原來身邊還或坐或卧著十幾個人,其中不少自己都認識,俱都是這太谷縣城裡的乞丐。劉黑塔為人外揚且不嫌貧愛富,只要是講信義的朋友他都愛交,叫花子中也有不少一起吃狗肉的朋友。
「張二狗?何瞎子?」他這一喊名字,幾個人圍了上來,何瞎子瞎了一隻眼,咧著嘴問:「劉大少爺,你怎麼差點成了路倒了,要不是遇上我們幾個花子,搞不好今兒個就給你送煉人場了。」
「瞎哥,說話好聽點,還沒到十五就觸霉頭。劉大哥平常一向關照咱們,發急病讓咱們遇到那就是緣分,怎麼著,你還想丑表功不成?」講話的是張二狗,他人如其名,確是長得狗頭狗腦。何瞎子受了他一頓排揎也不惱,笑笑沒言語。
劉黑塔一面聽著,一面暗自運了運氣,活動活動胳膊腿,發覺除了還有些體疲乏力,病竟是已然好了。
「這是什麼地方,我的病是誰治好的?」
何瞎子呲牙一笑:「你見過幾個叫花子是病死的?窮死餓死病不死,咱們花子瞧不起大夫,窮有窮辦法,越是急病就治得越快。城裡的大夫也沒咱這兩下子。」
「是么,這麼靈?」劉黑塔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不由得不信。
「劉大哥,這裡是城外三里的土地廟。你安心躺著,待會兒再把火上煨著的野雞湯喝上一碗,包您明早跟好人一樣。」張二狗道。
「既如此,我謝謝諸位了,上次幫我逮信狗的事兒我還沒好好酬勞大家,這次又救了我,大恩不言謝,趕明兒我再弄兩壇好酒,請大家一醉方休。」劉黑塔沖四面拱了拱手。
出乎他的意料,本來有說有笑的一群花子聽了這話瞬間沉默下來。人人陰沉著臉,只聽得火燒柴堆啪啪作響,卻再聽不到半點人聲。
氣氛實在是太過詭異,劉黑塔這麼粗豪的漢子也立時感覺到了,他困惑地望望眾人,忽然發現人群中少了幾個熟悉的面孔,而這幾個人一向與何瞎子、張二狗等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方老爹、孔氏弟兄還有小叫驢跑到哪裡去了?」
沒人回答他,只是有人在悄悄拭淚。
「小油菜和小白菜呢?」那是一對孿生姐弟,六七歲年紀,弟弟一向梳個衝天辮兒,聰明伶俐,有名的小人精兒。他總纏著劉黑塔要學武藝,說是要長大了打把式賣藝,養活已經守了寡的娘。劉黑塔自幼失怙,哪聽得了這個,早就一口答應。至於姐姐更是懂事,小小年紀居然學會了一手好針線,乞討之餘縫縫補補,將來想開一家綉庄,也是為了養活寡母。劉黑塔與這幫人混得都熟,知道有這小姐弟倆在就絕冷不了場,此刻四面一望,卻看不到他們的人影。
人群又一陣沉默,空氣彷彿讓人窒息,連火苗都矮了三分。
「你倒是說話呀!」劉黑塔瞪著眼睛瞧瞧這個,看看那個,見大家都避著他的眼光,他那火爆脾氣實在受不住了,單手抓住何瞎子的衣襟,把他拽了起來,不住搖晃著。何瞎子閉著嘴一個字也不說,只慢慢從那隻獨眼裡流出一行濁淚。
張二狗見劉黑塔急得青筋綻起多高,想了想站起身,攔住他道:「劉大哥,你別著急,聽我慢慢告訴你……」
他這邊話音還沒落,就聽漆黑的夜裡,從廟門外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兒啊,兒啊,你們別走,別走這麼快啊,等等做娘的啊……」
這聲音夾著北風,聽上去彷彿是從地獄中傳來的惡鬼狂嚎,聽得人耳朵里淌血。劉黑塔那麼大的膽子冷不丁聽見也打了個寒顫,就見張二狗面色慘變,急抬步迎向廟門口。
隨著聲音進來的是個鶉衣百結、蓬頭赤足的婦人,她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眼前的張二狗視而不見。她雙手垂著,腳步一點一點地移動,那腳上全是凍瘡,咧著口子流出的血都結了冰。她走到火堆前彷彿怕見火光,將頭避了開去,一眼就看見了劉黑塔。
「你,是不是你把他們帶走了……」她盯著劉黑塔,嘴裡喃喃自語,向他身前走來。劉黑塔被她盯得心裡發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身子一頂,才發現靠到了供桌上。
「大康,大康,我求求你,你就留給我這一雙兒女,現在又帶走了,你可讓我怎麼活啊!」婦人忽地往前一撲,抓住劉黑塔的衣襟,順勢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哭求著。
劉黑塔腦子「轟」的一聲。他才認出來,這不是小油菜和小白菜的娘么,她口中的「大康」就是去年扛活死在石頭山下的程康,一家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淪落行乞。可是她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怎麼兩個多月不見,居然頭髮花白宛如老婦?
「程大嫂,我不是大康,我是劉黑塔呀,你看看清楚。」劉黑塔顫聲道。
「是啊,他是劉黑塔,不是大康。」張二狗也過來解勸,「程大嫂,你這幾天又跑到哪兒去了,大家都在擔心你呢。這北風煙雪的,真虧了你能挺過來,快過來取取暖吧。」
「不是大康,不是……」程大嫂痴獃獃鬆了手,忽然掉頭往廟外就跑,「我要去找他們,我就只剩下這一對兒女了,還我,還我……」
「程大嫂!」張二狗想攆,何瞎子攔住了他,「算了吧,她活不成了,就讓他們一家人團聚也好,省得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受罪。」
「唉!」張二狗愣了半響,眼一閉流出兩滴淚,慘然搖了搖頭。
劉黑塔聽出話音,大驚失色地問道:「何瞎子,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說小油菜和小白菜……」
何瞎子耷著眼皮點了點頭,劉黑塔無意識地猛一揮手,險些打翻了供案,他大叫一聲:「我不信!」那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就如同在他眼前一樣,怎麼會就死了。
「是真的!」張二狗聲音悶悶地開了口。
事情就發生在古平原與劉黑塔帶著駝隊離開太原不久,有人在小南河早已乾枯的支流河道上,仿著鄰省窯洞的樣式斜斜地挖了十餘個深洞,逢人問起,便稱是要用來養豬,沒幾天的工夫便挖好了卻又棄之不用,就那麼放在那裡,連個看管的人都沒有。
「劉大哥,事情巧的很,就在這時縣裡的衙役忽然說要清街防盜,把我們一群叫花子攆得沒地方去。北風一起,幕天席地的日子也過不成了,有人就想起了那河道上的十幾個洞,試著住了進去,不但沒人來管來攆,而且真箇是擋風避寒的好去處。就這樣沒幾天,大傢伙一傳十、十傳百,這太谷縣的叫花子十個倒有九個住了進去。」
慘事發生在河水將凍未凍之時。那一天的深夜,叫花子們正蜷在窯洞里酣睡,忽然就聽一陣如奔馬的聲音由遠及近咆哮而來,張二狗睡得離洞口近,人又機警,睜開眼跑出去一看,頓時嚇傻了。就見從上游的黑暗中一道白浪疾撲而來,轉眼就到了眼前,他醒過神來張口大呼,剛喊了兩聲身子就被水捲走了。
「河水冰涼刺骨,會水性的人也逃不出一條命去。算我命大,被河道上一根樹枝掛住了。」他第二天才知道,三十多個叫花子只活了不到十個,方才劉黑塔念叨的那些人俱都葬身河中,有好幾家都死絕戶了。「小油菜的屍身在下游十里的淺灘上找著了,可憐那麼大點的孩子,臨到死還抱著一柄木刀不撒手。唉,他還算是有個葬身之地,他姐姐小白菜連屍身都沒處尋,也不知衝到哪兒去了,只怕早已葬身魚腹,連個囫圇屍首也沒留下。程大嫂當夜去外鄉一戶遠親求幫,等知道這消息後就瘋了。」
劉黑塔聽呆了,小油菜那柄木刀還是自己親手削好送予他的,答應過了年就教他一套刀法,小油菜樂得歡天喜地,見人就說。這些事歷歷在目,不料卻已物在人亡。他無力地往地上一蹲,虎目中也流出淚來。隔了半響他說了一句:「怎麼平白無故遇上這樣的天災?那條河道我也知道,就是小時候被老爹救起的地方,後來府里治河不是廢棄了嗎,十幾年過去連樹都長到腿粗,再說秋汛都過去了,怎麼會突然發水呢?」
「……」張二狗張了張嘴,何瞎子一拉他,兩個人都沒吱聲。
「怎麼回事?」劉黑塔見他們彷彿有難言之隱,「莫非不拿我當朋友?」
「唉,劉大哥,我說了你可別上火,這事兒不賴你,可的的確確是從你身上起的。」
「我?」劉黑塔瞪大雙眼,不明白張二狗意指何事。
「嗨,一句話就說清楚了。」何瞎子見張二狗還吞吞吐吐,忍不住插話道:「是王天貴指使人乾的,他派人挖了河堤引水過來,要淹死我們這群叫花子,為他的信狗報仇!」
劉黑塔聽了這句話,就如同被雷殛一般,「會、會有這事……」他一腔熱血,萬沒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居然如此睚眥必報,殘害人命。
張二狗連連點頭:「千真萬確,我和瞎哥去看過,河道上確有被人挖開的痕迹,那之後王天貴還幾次跟人說,我們這幫叫花子是狗肉吃得多了,遭了二郎神的天譴。再說事後我們一想,當初派人挖窯洞不正是那個、那個叫什麼請什麼來著?」
「請君入甕!」何瞎子彈過三弦鼓書,肚裡有點墨水。他咬牙切齒地說,「咱們這幫叫花子惹了誰了?就算是有仇,除了王天貴誰還有這麼陰狠毒辣的手段。」
他頓了頓,又說道:「有件事是我無意中發現,為防多言賈禍,一直都緘口不言,今天索性也說了。那王天貴謀害人命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又信佛怕遭報應,每害死一個人,就到城邊無邊寺的五百羅漢前點一盞長明燈,怕的是冤魂索命。這一次的事情一出,第二天他就往寺里送了三口蓮花大缸,裡面滿滿裝的都是燈油,點了二十多盞燈,這還不是明證嗎!」
「沒報官么?」劉黑塔聽得目眥欲裂,雙手指節捏得發白,腳下青磚都被他踩得嘎嘎直響。
何瞎子慘笑一聲,「當初攆得我們無處容身被迫搬到窯洞里的衙役,不就是官嗎?」
劉黑塔虎軀一震,他全明白了!心中真是既愧又痛,想不到為了幫自己一個忙,竟累了這麼多人的性命。這時候張二狗從瓦罐里倒了一碗湯,端到劉黑塔面前:「劉大哥,其實真不關你的事,總怨我們這群叫花子福薄命賤,只是可惜了那幾個孩子……」說著他也忍不住掉了淚。
劉黑塔木然地接過湯碗,轉過身向著供桌將其潑灑在地上,心中默禱幾句,回頭沖廟門就走去。
「劉大哥,你去哪兒?你身上病還沒好。」
「我去把程大嫂找回來,不能再死人了。」劉黑塔覺得自己實在愧對這幫朋友,沒臉再對著他們,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入廟外狂吼的北風之中。
劉黑塔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走了也不知多遠,邊走邊喊。他也不管程大嫂能不能聽見,只管扯開嗓門,將心中的鬱郁之氣一併吐出。臨到天光時,劉黑塔終於找到了程大嫂。
劉黑塔是從一隻落在路上的女鞋發現了滾落深溝的程大嫂的,然而任憑他怎麼呼喊,那雙曾經笑過哭過絕望過也曾因為子女的早熟懂事而重又充滿希冀的眼睛,終究是不會再次睜開看看這奪走了她一切希望的凡塵俗世了。劉黑塔的眼淚早已被胸中的怒火燒乾,他試著想給程大嫂挖個墓穴,然而土都凍實了,雙手指尖磨得鮮血直流也無濟於事,他只得用兩旁浮土和腐葉覆蓋其上。想了半天,劉黑塔終於還是將那把小油菜留下的木刀從程大嫂手中輕輕拿下,跪地對著這無名無碑的墳塋磕了三個響頭:「程大嫂,這刀我先拿走,我劉黑塔對天發誓,一定替你們全家報仇,到時候我再將這刀送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