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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放鬆之時,就是最危險之時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古平原死到臨頭還受了一把活罪! 他帶著駝隊緊趕慢趕在燈節前回到山西,卻不料被陳賴子從省城郊外截住,一聽說常四老爹為了自己逃出關外的事情已經被抓到大牢里去了,他不願牽累常家,於是主動跟隨陳賴子到太谷縣衙投案。 陳賴子本來就是個潑皮無賴,專門欺壓良善,他早就垂涎常玉兒的美色,方才抓捕古平原時,見常玉兒對他關切有加,心中妒意大起,於是把古平原頭下腳上地倒捆在馬背上,存心讓他受罪。 從太原到太谷路程不近,陳賴子十分可惡,專揀坑窪不平的道路縱馬飛馳,古平原被顛得七葷八素,再加上臉對著馬屁股,臭氣熏人慾嘔,到後來實在撐不住胸腹間的那陣煩惡,一張口「哇」地一聲吐了出來,這一吐就一發不可收拾,翻江倒海般幾乎窒息閉氣。陳賴子回頭看去,得意一笑,揚鞭躍過一個水坑,古平原重重一顛,天旋地轉就此人事不知。 「莫打鼓莫敲鑼,聽我唱個因果歌。 那闖王逼死崇禎帝,文武百官一網羅。 那闖將同聲敲火烙,金銀霎時積滿河。 那衝冠一怒吳三桂,驅虎逐狼闖大禍。 那賊兵難捨金銀窩,馬上累累沒奈何。 那追兵一路潮湧至,只得山西掩埋過。 那李闖一去不復返,二人架拐掘地得。 那金銀一窖留半數,囚徒脫獄方能合。 那生意創立稱雄久,全靠文法費嗟磨。 相傳是林青兩公筆,這樁公案確無訛啊確無訛!」 古平原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嘶啞著聲音在唱歌,又覺得馬勢一緩,就聽陳賴子在馬上喝道:「喬瘋子,你他娘的滾一邊撒瘋去,大道上喝馬尿,踩死了你,爺還覺得晦氣呢!」 說完,就聽「啪」的一聲,又傳來驚呼喊痛走避不及的聲音,想是陳賴子揮馬鞭打人。一個同夥解勸道:「算了,算了,跟一個瘋子計較什麼,趕緊把人送到牢里領賞錢是正經。天色已晚了,花月樓的小娘們可不等人,別一個個都出局轉局,咱哥幾個就落了空。」 「你是惦記著花月樓老七那個騷娘兒吧,看把你急的猴蹦猴跳,要不然你先去花月樓,待會兒我帶銀子去會賬。」 陳賴子是有名的賊不走空,代領賞錢非分走兩成不可。那人自然不肯答應,笑著給自己圓場:「我哪裡是為自己,聽老七說,這幾日樓里要進個清水貨,剛過二八的清倌人,脆生生的水蘿蔔,大哥就不想去啃兩口?」 「呸!瞧好瞧,用嘛……除非我是王大掌柜那樣的身家,要知道做花月樓一個清倌人,不捧上這個數,那是做夢!」也不知陳賴子比了個什麼手勢,就聽身邊人一陣咋舌。 這幫人越說越下作,古平原欲待不聽,卻苦於雙手被縛堵不住耳朵,好在前行不久,一片說笑聲中陳賴子已然勒住了馬韁繩。古平原耳畔就聽這幾個人紛紛下馬,有人走到近前割斷了捆著自己的繩子,古平原撲通一聲摔了下來。 古平原一路水米沒打牙,此刻腳都是軟的,卻極是硬氣地咬著後槽牙站起身來。他臉上始終遮著眼罩,手也背綁著,覺著有人來推自己,身子一立,說了一聲:「慢著!」 「哦?」陳賴子來到近前,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古掌柜有事?有事兒就快說,待會兒進了衙門,鬼頭刀這麼一落,再想說話等下輩子投胎吧。」 古平原冷笑了一聲:「既是到了衙門口,叫衙役來把我的捆綁鬆開,換上刑具。」 陳賴子原以為古平原要告饒,憋足了勁兒打算再羞辱他一番,卻不料提的是這樣一個要求,一時愣了愣,橫眉立目道:「為什麼?」 「自然有道理,不過和你這種人也說不清楚,你叫衙役來!」 陳賴子本就在俊雅不凡的古平原面前自慚形穢,這幾句不卑不亢的話更是激得他大怒,從馬鞍環上摘下鞭子,回過身來照著古平原狠狠一鞭打下。 「我叫你找衙役,我叫你找衙役……」陳賴子下手一點沒留情,古平原穿的那件衣服是在蒙古買的一件狼皮袍,狼皮性韌,加上蒙古人上好的手工鞣製,鞭子打上去外表並不見破損,但疼痛卻是絲毫不減。古平原此刻已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身上火辣辣地疼卻毫不退縮,索性張口大喝道:「有官家的人沒有?出來一個,衙門口濫用私刑,難道就沒人管么?」 陳賴子更是火冒三丈,一腳踹過去把古平原踢倒在地,然後又要發力再打。旁邊幾人一開始笑嘻嘻看著,此時見陳賴子面目獰惡,眼珠子都紅了,曉得不是路數,也怕把古平原真箇打壞了交不了差,白花花的賞銀變成鏡花水月,於是趕緊過來拉手的拉手,拽腳的拽腳,好不容易勸住了陳賴子。 這邊也有人過來扶起了古平原,這些人只想拿銀子了事,並不想節外生枝,於是埋怨道:「你這人何苦來?平白無故討一頓打,你以為大枷比繩子舒服?真是自討苦吃!」 「不是這一說!」古平原忽然身子用力一掙甩開那人,大聲道:「古某犯的是國法,自然有官家的刑罰處置,大枷也好,夾棍也罷,都是大清律例里明載的刑具,古某身受也是心甘情願,卻不能受私刑處置。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你們這些小人豈能明白這個道理。」 幾人這才恍然,原來如此!不過古平原還真沒屈了眼前這幾個地痞無賴,在他們看來國法與私刑哪有什麼區別,還當古平原發了失心瘋。當下不由分說,推推搡搡地把古平原帶到了衙門裡的一處院落。 古平原蒙著眼睛跌跌撞撞,一路被推著走過了幾道門。他心裡忽然一動,天下的公堂照朝廷的規制都是一般無二,衙前下馬落轎,先要邁象徵九重青天的九層階,大門之後繞過照壁、宣化坊,登上正堂月台,捕到的犯人都要在此下跪待審,然而自己這一路走來卻無阻礙。再說衙門是知縣正衙,一縣之內最是法度莊嚴之所,無論如何也不應該任由陳賴子押著自己來去自如,連個盤問的人都沒有。 古平原正在疑惑之際,就聽門樞響動,腳下一絆,感覺著好像是進了一間屋子,身後扭著自己胳膊的人放開了手,腳步聲退了出去,房門也隨即被緊緊關上。 古平原站在地當中,雖是被縛蒙眼卻昂首而立,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過一死而已,只是死前先要出脫了常四老爹一家,然後當堂揭了王天貴不擇手段謀人宅院的卑劣行徑,最後引頸一刀,黃泉路上走也走得痛快。他想得挺好,越想越是熱血沸騰,誰知等了半天並無動靜,這讓他不免疑惑起來。 此時已是數九寒冬,古平原身處之所卻溫暖如春,細聽還有劈木燒著時不時噼啪的響聲,這就說明此處絕不是正堂所在,然則又是何處呢?古平原心中疑竇暗生,剛試著想張口問一句,忽又覺得無從開口。正在這時,感覺中有人輕輕移步來到自己的身前。 一股胭脂香撲面而來,是個女人! 古平原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然而面前這人卻不避嫌,想是怕他跌倒,竟然伸手將古平原扶住。 古平原不問也得問了:「你是什麼人?」 只聽一聲輕笑,來人一抬手將古平原的眼罩輕輕摘了下來。他戴著眼罩已有許久,乍一睜眼,就覺得眼前燈燭明亮,晃得白茫茫不能視物,好半天才看清自己面前的情形。 這是一間大屋子,栽絨毯上雕花案幾,几上硃砂盆種著美人菊,布置得極是富麗堂皇。房內並無旁人,只有一個色態俱佳的女子正在古平原身前不到二尺之地含笑而立,兩人幾乎是貼身站著。再細看去,古平原更是驚奇,這女子面如芙蓉,眉若遠山,口賽櫻桃,是個美人這倒罷了,奇的是穿著打扮大不尋常,想是仗著屋內溫暖,穿著一件極薄的金絲夾襖,袖子挽起兩折,露出如藕般的小臂,腕上戴一隻翠鐲,元寶領沒系扣,敞開處一片雪白肌膚,隱有丘壑勾人視線。 古平原登時一愣,他是個守禮的君子,自幼受教「不欺暗室」。在關外的時候,尚陽堡里有許多做流犯生意的流鶯,艷幟一張如羅網,囚犯攢了些銅錢沒有不去下三處找姑娘泄火的,就連寇連材那樣的老實人也有個相好的妓女叫「莫兒」。 唯有古平原是例外。 他一方面心有隱痛,不時想起老家那位青梅竹馬的意中人,另外就是他的老師本是個方正之人,講史書說到宋徽宗冶遊尋妓,與臣下爭風吃醋,甚至一首「纖指破新橙」流傳千古時,老人家一臉厭惡之色,「亡國之君」如口斷鐵筆,古平原是歷歷在目。所以別人都去堂子他不去,別人都找相好的,唯獨他能潔身自好。 不過古平原也並非像《西遊記》里的唐僧那樣,十世修行謹守元陽,他在關外另有奇遇,曾與一個情投意合的女子一夕歡好,領略過男女歡愛的滋味,也知道顛鴛倒鳳的美妙,不過這半年來倦倦星霜,凜凜風塵,從沒花心思在這上面多想。 此時正在生死關頭,一個嫵媚動人的女人卻與自己獨處一室,又如此丰姿冶麗,古平原豈能不奇。看這女子雖不像是良家婦女,但這種事不可以妄自揣度,自己眼看就命在不測,千萬不能在死前還做出妨人名節的事情。 於是他又急急忙忙地退了一步,幾乎就將後脊貼在門上,如果不是雙手還倒背捆著,他就要拉門而出了。 那女子見古平原如此慌張,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用一根纖纖玉指點著道:「怎麼?我比那黑水沼里的水鬼還駭人么,竟把你這大英雄嚇成這個樣子。」說話的聲音軟軟柔柔,綿意十足,雖是北地鶯歌,卻賽似南方燕語。 古平原不過是猝不及防,聽她提到黑水沼,頓時冷靜了三分,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女子。女子也不避他的目光,反倒深吸了一口氣,將眼神迎了上來。 兩個人一時都不開口,房間里的氣氛便有些曖昧詭異。到底是古平原心頭存著無數疑問,先打破僵局問道:「姑娘,請問這兒是什麼地方?莫非不是太谷縣的縣衙嗎?」 女子瞧著他的眼睛,帶了點嗔怪的口氣說:「你這人怎麼重物不重人?」 古平原奇道:「這、這話怎麼說?」 「你又不認得我,又不認得這地方,一開口卻只問地方不問人,難道說我這個大活人還比不上這四四方方的屋子?」 「哦……」古平原一時啞然,心想我分分鐘鋼刀架頸,又不是正在悠然取樂,當然要問清楚此是何地,辨一辨情勢再說。不過他也知道與對方素不相識,這話要分辨起來沒個頭兒,只得改容再問:「是我荒唐,望姑娘恕罪。請教你是哪家閨秀?怎麼會與我這囚犯共處一室?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話說起來就有點意思了。」女子這才一笑,走兩步來到古平原身前,忽然伸出雙手,摟住古平原的腰。 古平原嚇了一跳,向後作勢一避:「姑娘,你這是……」 她又笑了:「你問了那麼多,難道就要雙手一直綁著與我交談不成,讓我幫你解了繩索,再說也不遲嘛。」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先是鬆一口氣,可是這女子說來也怪,要解繩子卻不容古平原背過身去,反倒如同耳鬢廝磨一般,與古平原若即若離地貼著,胸前鼓蓬蓬的地方不時與古平原碰在一起,一雙柔若無骨的手說是在解繩子,卻又像是在為古平原揉著暖著手。一個繩扣半天沒解開,她彷彿累了一般,將尖巧的下巴搭在古平原的肩上,吐氣如蘭地喃喃道:「這幫天殺的,哪有捆人捆得這麼緊的,心是鐵打的不成。」 別人的心是不是鐵打的古平原不知道,自己這顆心可是快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女子甜膩的聲音,柔軟的身體,那元寶領里散發出的香氣加上一瞥之間隱約可見的渾圓曲線,都直衝人心底最原始的慾望。古平原竭力剋制著,可是身體卻不聽話。那女子緊貼著古平原,想是也察覺了他的變化,臉上浮起一絲滿意的笑容。 「哎呀,解開了,真是難為煞人,人家的手都酸了。」女子一聲嬌嗔,將手伸到古平原面前,「你看,都是為你,勒紅了不是?」 其實古平原自己的雙手才是被勒出一道深溝,紅腫痛苦,不過此時卻也顧不上許多,不管怎麼說,是眼前這女子為自己解了束縛,當下深施一禮,道了聲謝。 按說古平原抱拳施禮,女子便應側身閃開,只是這女子行事都大出常人意料,她竟不退反進,古平原雙手向下一躬,險些就碰到了女子高聳的酥胸。古平原連忙直起身,他接連吃了幾驚,覺得眼前這女子肯定不是什麼守婦道的女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於是向斜刺里走了幾步,與女子拉開距離。 「我叫如意。」女子忽然說。 「……」 「我說我小字叫做如意。」女子見古平原怔怔地望著自己,就又說了一遍。「是、是。」古平原答應兩聲,心下卻愈加困惑。哪有女人初次見面就把自己的小字說予人聽?女人的小字向來不出閨閣,有那害羞的女人,連自己的夫婿都不肯輕易告訴。 有一首詞傳得甚廣,詞名就叫《美人小字》:「恩愛夫妻年少,私語喁喁輕悄。問到小字每模糊,欲說又還含笑。被他纏不過,說便說郎須記了。切休說與別人知,更不許人前叫!」 連丈夫都不能在人前叫的小字,這「如意」卻輕易說予自己,方才還與自己如此的曖昧不清,這其中一定有緣故。古平原原本心思清明,進了縣衙要說的話也都一條條想好了,只待大堂上一五一十說個明白,現在卻被如意的意外出現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等他想定主意,如意已經裊裊娜娜走向屋中央擺著的一張大理石圓桌。「古老爺請過來坐,容我細說不遲。」 古平原猶豫了一下,走過來隔著桌子坐在如意對面。這桌面足有一丈合圍,如意見古平原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倒是一點也不生氣。 「二人枯坐無趣,古老爺一路辛苦,想是早就肚餓了,我這兒略備薄酒小菜,還請不要嫌棄。」說罷,如意把雙手輕輕一拍,門隨即被推開,古平原扭頭看去,就見兩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大概是早已等在門外,此刻聽到召喚,一盤接一盤地把準備好的美酒佳肴送了上來,每上一道菜,如意便笑吟吟為古平原報上菜名。 如意說得一點不錯,古平原一路上水米沒打牙,又大嘔幾次,此刻肚子空空如也,餓得就像火燒一樣,別說酒菜,就算是雪地里凍實了的饅頭,一口也能咬下半個來,更何況如意命人送進的並非是什麼「薄酒小菜」。 就見兩個人的席面上不一會兒便擺了八熱四涼四果盤:「醋椒魚丸」酸甜開胃、「鳳腿鯉魚」咸香純濃、「糖燒肘子」糯軟柔爛、「九味白肉」蒜香濃郁、「柳葉鴨條」清香怡人、「栗子黃燜雞」鮮美醇香、「滾油黃瓜」麻辣脆嫩、「炒三色」香脆適口……這些菜道道引人垂涎欲滴,中間一個大海碗更是稀奇。那裡面是所謂的「五仙湯」,有海參、鮑魚、魚翅、瑤柱、蟹黃這五樣海鮮,熱氣滾滾,香氣撲鼻。如意在旁解說,說那熬湯用的是五台山上的雪水,吊味用的是上等的宣威雲腿。山西地處中原,能尋到這五道海鮮做羹湯,實在是難得之極。 酒也不差,泥封一啟糟香撲鼻,是上好的十年汾。古平原吃過張廣發的虧,眼下這形勢哪敢沾唇?就連飯菜也並不想吃,奈何五臟神作怪,面對眼前琳琅滿目的美食佳肴,他咬著牙挺了又挺,只覺得眼前發花,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 如意一直靜靜看著,眼中帶著一絲揶揄之色,忽然開口問道:「古老爺,這麼多飯菜竟一口不動,難道是不合意?那我叫下人重做一桌好了。」 怎麼會不合意?古平原心裡苦笑,話也說得辛苦:「不敢勞煩如意姑娘,我、我、我不是……」 「不是不合口,而是不敢吃,對嗎?」如意搶著道:「你呀,出了這個門,一條命就沒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就算飯菜里下了毒,反倒是讓你留個全屍,莫非飽死鬼不當,想當餓死鬼不成?」 一語驚醒夢中人,古平原細一琢磨是這個理兒,死到臨頭吃頓好的這也沒什麼不對。心裡綳著的這根弦一松,道了個罪,手一伸便把烏木鑲銀的筷子抄了起來。 他實在是餓得狠了,這下子一發不可收拾,如風捲殘雲一般。不多時,好幾盤菜都見了底兒,一大碗的「油潑辣子刀削麵」也入了肚,末了再喝上一盞暖胃的濃湯,真是大快朵頤,連舌頭都要吞下肚去。古平原放下筷子吁了口氣,就覺得額頭見汗,通身舒暢無比。 他這才想起對面的如意,急忙一抬頭看去,就見她用手掩著嘴,顯見得正在偷笑。 古平原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臉上必是一紅。方才那般吃相,哪有半點斯文人的樣子,只怕與乞兒倒是相似,不能怨人家恥笑。更何況吃了人家的飯菜,自然不能像方才那樣再板著臉,古平原座中一拱手道:「如意姑娘,我雖然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先要謝謝這一飯之德,就像你說的,古某做個飽死鬼,黃泉路上也感激不盡。」 如意用水靈靈的眼睛瞟了他一眼,開口道:「古老爺……」 方才古平原就聽著這個稱呼刺耳,此刻擺擺手說:「我年紀不大,又不是做官的,又不是財主,何必稱我老爺?」 「那叫你什麼呢?你家裡行幾?」 「我是老大,家裡……」古平原此刻依然保持著三分警惕,下面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好在如意並不在意,反倒笑說:「行,我就叫你古大少好了,你是南邊的人,這個稱呼正好是這幾年從南邊傳過來的。」 古平原暗中皺了皺眉,這確實是南邊叫人的一種方法,不過卻是妓院中常用。他雖不涉秦樓楚館,但也聽人說過,妓院里稱呼人,問的就是行幾,然後前面加「十」來叫。比如家裡排行老三,那便是「十三少」,排行老五就是「十五少」,圖的是顯得家族人丁興旺的好口彩。至於像自己這樣,便可稱「古大少」或是「古十一少」,因為「大」字本身也是佳字。如意這樣叫自己,莫非她也是風塵中人,看她的穿著打扮和行動舉止,倒真有些風流放誕的意味。 如意卻沒察覺一個稱呼就讓古平原轉了如此多的心思,只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 「古大少,可是用好了么?」 「是。」 「那我問你,你現在還想不想死了?」 「這……」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還真把古平原給問住了。說也奇怪,他此時身暖意舒,心中不由得就想起活著的諸般好處,的確是不像方才那樣堅心求死了。但是古平原一想到自己不得不隨陳賴子來此的原因,一想到常四老爹此刻還在牢中受罪,他便又緩緩點了點頭。 「還想死?」如意驚訝地大張美目,低下頭想了想,抬頭道,「只怕你是以為被那陳賴子抓了定然無幸吧。要是我說,你不但不必死,反倒因禍得福,從此可以快活地過上一輩子呢!」 古平原疑惑地看著她:「我這可是越來越糊塗,如意姑娘要是有什麼話,好不好講在當面?」 如意笑得更深:「好,當然好,太谷縣你不是第一次來,聽沒聽過花月樓?」 古平原待在太谷養傷時沒聽過,可就在方才,他卻聽見了陳賴子一伙人的交談,知道花月樓必是本地有名的青樓,於是點點頭。 「我就是花月樓里的頭牌花魁,如意是我的花名。」自見面以來,如意一直都氣定神閑,此時也不例外。她臉上絲毫不見羞色,倒是帶了些嘲弄的神態看著古平原,卻見古平原也是面色如恆,這倒讓如意也有些意外。在她看來,古平原這樣的人無非是個道學先生而已,平素到花月樓吃花酒的客人中,道學先生最是可笑,起先站在樓前死活不進,半推半就被人讓進來後,又閉著眼怕污了雙目,幾杯酒下肚便露了原形,扯著姑娘的袖子不鬆手,等到進了房裡,更是什麼窮形丑相都現了出來,丟一隻鞋過去讓他叼回來,就沒有一個不聽話的。 不過古平原的反應卻是既非鄙夷亦非貪色,他倒是笑了:「看姑娘的風姿,我倒是猜到幾分。」古平原對於風塵女子倒真的沒有鄙薄之心,更談不上見色起意,此情此景中,好奇之心佔了大半。 如意略有些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古平原,顯然他對妓女這個身份的不以為意讓她有些不解,不過她也不打算去猜古平原的心思。 「大概你還不知道,你人還沒回山西,名聲早已傳遍了太谷。這幾日,樓子里但凡開筵吃花酒,談的必是你闖黑水沼斗王府的故事。」如意說的是真的,古平原的駝隊在烏克朵耽擱幾日採辦貨物,早有恰逢其事的商人將這段驚天動地的奇聞傳回了山西。非但太谷一地,幾乎是全省皆聞。走黑水沼那還了得,而且是整個駝隊平平安安闖了過去,堂堂王府誰敢惹,偏偏古平原就不買賬,還硬是加倍要回了貨款。於是原本籍籍無名的古平原幾乎被說成是神仙下凡,有人還打算把這段故事編成長子鼓書,在茶館酒樓傳唱。 「我從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兒,不是自甘下賤願意到娼門裡陪酒賣笑,自從墮了風塵,無時無刻不在找跳出火坑的機會,只是……唉,到這種地方來的,哪有幾個好客人呢?」如意低了頭,面上現出一絲哀傷。 古平原愣愣地聽著,接不上口,索性就閉口不言。 「不過你就不同,你做的事一件件都是大丈夫本色,我想過了,要麼不從良,從良便跟著你這樣響噹噹的漢子,不管到哪兒我都心安,最起碼不會再受人欺。」如意說著,稍一彎腰從地上拿起一件包裹,擺在桌上,里三層外三層打開,裡面是個巴掌大的鎏金匣子,「別看這盒子小,裡面是我幾年的積蓄,我這花魁也不是枉擔個虛名,你來看!」 匣子開處,流光溢彩耀眼非常,立時奪了一屋的燈火。那裡面滿滿的都是榛仁兒般大小的金剛鑽,少說有三十來顆。如意從密密麻麻的鑽石里抓起一把,放在臉前看了看,聞一聞,手一松又讓其落回盒中。 「我賺的雖是不幹凈的錢,可是並沒有胡亂花用,攢夠了銀兩就換上一顆寶鑽,只盼著有一天遇到窮途末路的英雄,贈金予他,既救了他,也救了我。誰知一年年過去,慢慢地攢夠了一盒子,卻不知那好人在何處。」如意嘆了口氣,語氣忽然轉急,「古大少,你只需要了我,也就等於要了這一盒子的珍寶,從此吃穿不盡享用不完。你也不必擔心陳賴子再找麻煩,我既然能安排這場會面,就自然能打發他們。馬車我都備好了,你只要點點頭,我們從後門出去,快馬揚鞭幾日之後……」如意忽然停了口,她發現古平原在緩緩搖著頭。 「如意姑娘,你的好意古某心領了,真難得你這一片心。不過古某回來領罪,只是不想冤枉無辜。我這一走不打緊,卻要連累好人送了性命,這絕不可行。」古平原沒想到竟遇上這樣一件奇事,這不是戲文里講的「杜十娘」么?在他聽來,如意的提議不是沒有誘惑力,相反比起吃上一刀來說,如意所說的,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俗話說「自古艱難唯一死」,但有一線生機誰想死?可也正因如此,古平原才不敢多想,抱定了自己當初投案認罪這一條宗旨,咬定了牙關一條道走到黑。 如意聽了,臉上滿是不甘的顏色,咄咄說道:「你再仔細想清楚,要是拒絕了我,出了這個門,便是酷刑毒打鋼刀砍頭,而你明明有機會富甲一方,更可與我……」如意邊說邊慢慢走過來,走到古平原身邊,拉住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前。 「我也不敢想做你的妻子,但能為妾便心滿意足。」 那一盒鑽石何止萬金,拿著回到安徽老家,買房置地,娶一房嬌妻,再伴著如意這樣的美妾,真是神仙不易的日子。古平原抬頭望去,就見如意一雙眼裡春意蕩漾,觸手之處更是一片柔軟滑膩,他像觸了電似地把手抽回來,猛地站起身,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如意,口中急急說道:「請恕古某就此別過,姑娘的恩情,只有來世再報。」 說著,古平原拔腿就要往門外走。「慢著!」如意叫住了他,走到他身邊,在耳畔輕輕說道:「古大少,就算你是至誠君子,寧願自己喪命也不願連累別人,可憐我用重金為你換了這苦短春宵,難道你就忍心辜負我?就算你不願與我遠走高飛,難道連一夜之思也不留給我?就算你心狠得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難道臨死前就不想再嘗嘗與女人歡好的滋味?」 說罷,她不待古平原再說,便將夾襖緩緩脫下,裡面只穿著一件系著細金鏈綉著燕雙飛的紅綢肚兜,薄薄地貼在身上,那乳峰處凸起的尖尖兩點清晰可見。她好似突然怕起冷來,將古平原抱得緊緊的,發出幾聲若有如無的呻吟,紅暈滿臉,嬌媚異常。 溫香軟玉抱滿懷,古平原心中霎時天人交戰,就如同開了鍋一般,一個聲音不斷在說:「不可以,你與這女子素昧平生,怎能做苟且之事?那不是如畜生野合一般,難道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另一個聲音卻說:「那又如何,我是死到臨頭的人,世間的禮法一時半刻後就約束不了我了,更何況她並非良家婦女,又主動委身於我,我為什麼不能在死前享受片刻溫柔?」 他木木地不動,如意卻一直在動,她輕輕地摟著古平原,扭動著自己的身體,讓他感受著她的體溫。古平原忽然覺得小腹處有一股熱力升騰上來,幾乎是一瞬間便讓自己難以抑制,雙臂不由自主地也抱緊了如意。他悚然一驚,趁著還有一絲清明,想要猛力推開這女人,可是如意卻纏得甚緊,古平原一下子沒能推開他,她反而導著他的手順著肚兜的邊緣滑了進去…… 這一下,古平原心頭的慾望如洪水破閘一般涌了出來。他再也把持不住,將如意抱起來,往門邊的一條春凳上一放,如意仰著身子,咬著下唇,星眸半睞,風騷十足地看著古平原三兩下脫了自己的外衣,俯身壓了上來…… 就在這如火如荼的當口,一直緊閉的房門卻被人「咣」地一腳踹開了,有個人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從後面一把就把古平原的脖子掐住了。這人力氣很大,一隻手就把古平原拽了起來,然後向後就扯。古平原還未明白怎麼回事兒,就已經被他扯到了當院。 院子里有一口蓮花大缸,足有四尺高,雙人合臂的缸口,原是放在院中蓄水防火之用。這人不由分說,把古平原向上一抬,頭下腳上「撲通」一聲丟進了這口大水缸里。 缸里有滿滿一缸水!這是數九寒天唾地立冰的時節,缸里的水想是新灌滿的,可上面卻已結了厚厚的一層冰碴。古平原方才還身處溫暖如春的屋中,人又是情動似火,熱騰騰的一個身子猛然間進了這冰窟水窖,頓時有如千把鋼刀一起戳進了骨頭縫,又像是遇上了傳說中的酷刑「滾釘板」「油煉龍」,只覺得渾身劇痛難當,生平從未受過這樣的痛苦,不由得張口「啊」的一聲大叫。他忘了自己身在水中,一口水猛嗆進了嗓子眼,冰水又順著鼻腔流到肺里,就如同幾把利鋸在來回切割,疼得幾乎昏倒。他雙手扶著滑溜溜的缸壁一陣急抓,卻是滑不溜手,一口氣眼看就要倒不過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在這裡了!」 這樣死真是不明不白,古平原也真不甘心,所以求生之念不絕。所幸那個把他丟到缸里的人並沒有按著他不放,這口缸又夠大,古平原用力幾下折騰,居然讓他翻過身來,四尺高沒不了頂,他舉手扒著缸沿,顫巍巍站起身,頭剛一出水面,大口呼吸時那種錐心刺骨的疼,讓他身不由己地一聲厲呼。 「呀……」 叫過這一聲,古平原雙目模糊,覺得五臟六腑連同渾身筋骨像被石碾子碾過一樣,劇烈地哆嗦著手腳,再張口想叫,方才吃下的東西已經噴涌而出,這一次吐得比方才在馬背上還厲害,真是把胃腸都倒了過來,古平原實在沒有力氣了,就半跪在水裡趴在缸沿上嘔吐不止,一半吐在外面,一半吐在缸里身上,頭上還被冰碴劃破了,淌出的鮮血順著臉頰流下,那狼狽不堪的樣子真比街上躺在糞堆旁的叫花子還不如。 好不容易喘息著定住神,古平原想勉力從缸里爬出來,一舉目看見大院中站著幾個人。院牆的四角都有挑燈,借著燈光看去,其中一個人歪戴著一頂翻檐皮帽子,中等身形,一張方臉嘴角下牽,叉著手就站在大缸旁邊。方才就是這人把古平原丟到水缸里,此刻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就如同看一條隨時可以扼死的狗。 這人古平原從未見過,更談不上認識。但院中另外一男一女他可認得,不僅認得,而且分別未久。 劉黑塔和常玉兒! 就見劉黑塔臉上帶著鄙夷之色看著自己,雙拳緊握,顯見得在遏制心中的怒氣。常玉兒的目光更是複雜,有一絲憐憫,有一絲失望,更多的卻是痛苦之色。 古平原不知道他二人怎麼會到了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看到自己如此處境卻一言不發,他剛想開口,就聽得屋子裡有人哈哈一笑,走了出來。 敢情那屋中並非沒有旁人,此人看來一直藏身隔間之中,只等到此時才現身。出來的是個內穿長衫外披獺皮袍的瘦老頭子,鷹勾鼻薄嘴唇,滿臉的煙容卻目光如電,一看就是個厲害人物。他走出屋後,先用一雙鷂眼盯了一眼古平原,隨即轉向劉、常兄妹二人。 「見也見到了,是不是還不如不見?」 常玉兒只將目光放在古平原身上,對瘦老頭子的話恍若未聞。劉黑塔則對著他狠狠地「呸」了一聲,對此人顯而易見非常不屑。 瘦老頭子毫不在意,捻了捻頜下的山羊鬍,繼續說道:「這是你們親眼所見,可不是我王天貴編出來的。人嘛,死到臨頭才知道究竟是英雄還是孬種。這流犯既然轉了心意,不問可知,他從女人身上爬起來提上褲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女人和珠寶逃之夭夭,還會去管常家是不是抄家問罪?去管常四那老小子砍不砍腦袋?」 「你住口!」劉黑塔一聲悶哼。 「嘿嘿,事實俱在,就是捉姦也做得了。他自己要往女人身上趴,牛不喝水強按哪能低頭?想想也是,放著現成一個替罪羊常四,只要不是傻瓜,最後都能明白過來。人哪,誰不惜命,指望這個流犯去救你爹,做夢去吧。」 常玉兒實在聽不下去了,一轉臉兩行淚從面上流下,對劉黑塔輕聲說:「大哥,我們走吧。」 劉黑塔應了一聲,心有不甘地再看看古平原,目光移開時也是痛心疾首,想說話又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唉」了一聲,轉頭要隨妹子離開。 「慢著!」王天貴不緊不慢道,「想保常四平安,明天早點把地契房契還有鹽場的官私兩契都拿來,我才能在知縣大人面前給他說上幾句好話。你們和這流犯不同,畢竟是自己的爹爹,可不要捨不得呀。」 王天貴這句話就如同火上澆油。「王天貴,你這貪得無厭的老賊,難怪斷子絕孫!」劉黑塔憋了半天,急轉身暴跳如雷地戳指大罵,罵了還不算,往前一個虎跳,撲過來就要動手。 古平原一直沒說話,他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然中了王天貴的圈套,心中又愧又忿。可是誠如人家所說,牛不喝水強按也不低頭,自己最後沒能把持得住,再怎麼解釋也沒用。更何況王天貴說的,雖然都是沒有真憑實據的揣測之言,但放到這場合就成了誅心之語,恰是因為沒有真憑實據,自己想分辯也無從辯起。 再看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滿面披血站在大水缸里,渾身濕淋淋地嘔吐狼藉,緊咬著牙關也難耐刺骨的冰寒,四肢止不住地顫抖著,這副狼狽樣真是打出娘胎就沒有過,偏又落入到一路上已經相交莫逆的常家兄妹眼中。古平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年輕人,心中一股火頂上來,覺得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反倒是王天貴可能還等著自己來辯解,然後再乘機羞辱,於是索性閉緊雙唇,什麼都不想說了。 但這時他忽然開口了,衝口喊出兩個字:「小心!」 他當然不是對王天貴發出警告,事實上要小心的人是劉黑塔!古平原雖然創巨痛深,然而畢竟機警過人,就在劉黑塔往前一躥之際,他發覺自己身旁的那個「歪帽」也動了,直奔劉黑塔而去。 劉黑塔趕到王天貴面前,伸出一隻手要去扼他的喉嚨,就在這時古平原的示警與常玉兒的一聲「大哥,別……」也到了耳邊,劉黑塔稍一猶豫,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忽然間伸出去的那隻手腕就被人「嘭」地一下死死攥住。劉黑塔一驚,剛想運力相抗,就覺得一股大力湧來,自己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恍如小時候打鞦韆一樣忽地飛上了天,又重重落了下來,身體砸在青磚上,直摔出去有三丈多遠。耳畔就聽常玉兒失聲驚呼,撲過來扶住自己。 劉黑塔皮糙肉厚,站起來晃了晃身子覺得沒受傷,又揉揉眼睛仔細看去,這才發覺方才把古平原從房裡揪出來的那歪戴帽子的方臉漢子正站在王天貴身前,嘴角噙了一絲冷笑,雙手抱臂,視若無物地望著自己這邊。 劉黑塔打小就好武藝,更愛出頭抱打不平,從十七八歲開始,就是街里有名的打架王,打記事起,單打獨鬥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他怒吼一聲,又要撲上去,常玉兒在旁邊死死拉住他。 剛才那一幕,常玉兒看得可是清清楚楚。那漢子身量不高,也不如劉黑塔膀大腰圓,可居然能一伸手就把自己的哥哥甩出去,這在常玉兒也是生平僅見,這人分明是個厲害的會家子,大哥再上去只怕依然要吃虧。 怎奈劉黑塔氣撞頂梁門,現在誰的話他也聽不進去!他是個莽夫,這一趟九死一生賺了大錢,歡歡喜喜回到山西,本以為可以添光露臉,給爹爹帶回天大的喜訊,更可在王天貴、陳賴子等人面前擺一擺威風,顯一顯氣概。沒想到轉瞬之間形勢大變,爹爹下獄,家產眼看就要落入人手,本以為相知相親的古大哥卻又做出這樣丟人不講義氣的事情,他心裡堵得說不出的難受,偏偏還無處發泄,此時地上要是有個鐵環,劉黑塔能拔起一座山來。 所以常玉兒在一旁拉他,劉黑塔怒火中燒壓根就沒感覺到,往前一衝,倒把妹妹帶了一跤撲倒在地上。劉黑塔這一次是直奔著歪帽過去的,迎面就是一記劈掌,掌風凌厲,連歪帽身後的王天貴都感覺到了。 歪帽卻是不躲不閃,看他掌到,猛然一拳搗出去,居然是後發先至,一拳砸在劉黑塔心口上。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記拳頭,把那麼大個子的劉黑塔打得「蹬蹬蹬」倒退了好幾大步。他覺得嗓子眼一腥,張口「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箭,打在地上還冒著熱氣,眨眼間已經凝成了紅色的冰。 劉黑塔挨了這一下重擊,只覺得心悸氣短,五內煩躁。試著提了提氣,呼吸間鑽心的疼,就知道必受了內傷。這麼重的傷換了別人早就躺下了,可劉黑塔是個從不服輸的脾氣,硬是咬著後槽牙,把一口血咽了回去,沖著歪帽後面的王天貴狠狠說道:「好你個老傢伙,養的好狗!」說罷從腰裡扽出九節鏈子鞭,瞪著血紅的眼睛,一步步又逼上來。 看他這副不要命的架勢,手裡又拎著趁手的鐵傢伙,王天貴也不免有些緊張,咳嗽一聲,像是在給那歪帽提醒。 歪帽連眼皮都沒翻一下,只等那鏈子鞭劈頭蓋臉砸下來時,才斜著眼向上一掃。這一次在場的所有人都沒看清劉黑塔的鏈子鞭怎麼就一下子脫了手,被歪帽奪了去,劉黑塔自己也愣了愣,不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就在這一瞬間,歪帽一抬腳正踹在劉黑塔胸腹間,他站在台階上本就居高臨下,這一腳力大勢沉踹得狠,劉黑塔又在怔神,半點都沒避開,結結實實挨了一下,身子往後一仰「咕咚」栽倒在地。 「啪啪。」王天貴鼓了鼓掌,笑著道:「好!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不愧是武舉人,這幾招打得乾淨利落。這條鏈子嘛,就留著給我拴狗用吧。」歪帽聽到讚賞,面上絲毫沒有表情,只是聽了「武舉人」這三個字,眉棱骨稍稍動了一下。 古平原在一旁也瞧呆了,劉黑塔在蒙古被十幾個蒙古兵圍著打也不落下風,能耐不是吹出來的,確有一身好武藝,可一遇到眼前這個歪帽,居然連一個照面都過不去。這人什麼來頭,莫非真是武舉人?可堂堂一個武舉,怎麼會自貶身份給王天貴來當護院? 劉黑塔再爬起來,已是搖搖晃晃站不穩了,可他依舊不服輸,還想再上,就聽身後一聲凄絕的叫聲:「大哥!」 劉黑塔被嚇了一跳,慢慢回過頭,就見妹子常玉兒一臉的惶急絕望,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單薄的身子在夜幕包裹下越發纖纖可憐。他腦子裡一下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是死在這兒,我妹子可怎麼辦?」 常玉兒先開了口,語氣決絕:「大哥,你要是不要命,我也不要命了,就一頭撞死在這兒!」說著眼睛向院門口的石雕踏跺看去。 劉黑塔看了看常玉兒,又回過頭不甘心地看了看王天貴和歪帽,猛地跺了跺腳,衝天大吼了一聲,像是要吐盡心頭鬱郁之氣,隨後向外就走。常玉兒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木立在水缸中的古平原,欲語還休,終於無聲地嘆了口氣,隨劉黑塔走了出去。 王天貴等這兩人出去了,向歪帽使了個眼色,然後返身回到屋中。歪帽挽了挽袖子,過來把古平原從水缸中揪出來,拽搡著把他弄回了屋裡。 屋裡依舊爐火正盛,除了爐子地上還生著兩個大火盆。王天貴進屋就脫了皮袍,穿一件墨色長衫,坐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椅上,用看籠中困獸的眼神望向古平原。 古平原本想穩穩地站著,可兩條腿不住地打顫,說也奇怪,屋裡暖如春陽,他卻覺得心裏面發出絲絲寒意滲進了四肢百骸,竟比方才在冰水中還要寒冷。 如意走過來,將一杯燙好的汾酒遞給王天貴,然後悄沒聲站在他身後。王天貴卻不容她如此,伸手一拽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醇酒婦人!人生在世,爭權奪利,最後也無非是為了這兩樣。古老弟,你是孔子門生,聖人不也說過『食色性也』?是不是這個理兒啊?」 古平原咬著牙不說話。又聽王天貴說道:「所以如意對你動之以利,曉之以色,你都置之不理,我在一旁心裡真是急得難受啊。古老弟,我是為你著急啊。人要是到了不愛錢不愛女人的地步,那可就真該死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到了最後一句,語氣忽然變得惡狠狠的,古平原情不自禁一抬頭,就見他正緊緊盯著自己。 「好在你在最後關頭把自己給救了,要真是一腳踏出門去,眼下這時刻早就身首異處了。」王天貴看了一眼如意,「現下嘛,暫時就不必死了!」 古平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雖說是如意勾引在前,可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確是德行有虧。他心中一陣慚愧,原本心中那股剛勁兒也隨之弱了不少,終於開口問道:「你不就是想要常家大院嗎,何必多此一舉?」 「問得好,原本我只想要常家大院,那的確是不必費此手腳。不過現下嘛……我還想多要一樣!」王天貴伸出一根手指。 「什麼?」 「你!」 「我?」古平原霍然抬頭。 王天貴點點頭。「你幫常四能有多大出息,到『泰裕豐』來幫我做事,不但性命無憂,而且富貴可期,搞不好花月樓下一任花魁就是你的胯下瘦馬。」 換了別人,也許就問一句「我要是不答應呢?」古平原沒問,不答應自然還是人頭落地,他要問的是另外一件事,「常四老爹呢?在哪裡?」 「你說呢?」王天貴不緊不慢。 「這兒是你家,常四老爹當然是被你關在私牢里。」 王天貴搖了搖頭,眼裡有一絲貓抓耗子的神色:「你說錯了。這兒不是我家,這兒就是縣衙的大牢。」 大牢?古平原疑惑地看看四周,分明是富貴人家的氣象,尋常財主家也沒有這樣的豪奢擺設。更何況方才還送來吃食,牢里豈有這樣的珍饈美味?再說王天貴也不是縣太爺,方才一通大鬧,若說是在私宅也罷了,在大牢豈能無人來管? 王天貴看出他心裡的疑問,抬了抬下巴。歪帽走上來,在靠里的一面牆上搗鼓了兩下,然後上下一扳,用力一摳一拽,居然就卸了一爿牆下來。 古平原瞧得發愣,仔細看去才發現,原來牆後還有牆,歪帽卸下的是一塊木牆,刷了白漆可以遮人耳目,後面就是一堵石牆,花崗石層層壘就,正好在這塊牆壁上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子,有一塊大小相等的鐵板在上邊扣著,歪帽把鐵板也卸了下來。 王天貴示意古平原自己去看。古平原心存疑慮,慢慢上前,將頭湊上去向窗里看去。 這一看不打緊,古平原目眥欲裂,肺都要氣炸了。就見這道石牆的裡面是一間真正的大牢,房裡除了牆上的鐵銬環別無一物,地下鋪著薄薄的稻草,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身穿囚衣的犯人正在鼾聲如雷,從窗口飄來陣陣又騷又臭的難聞氣息。別人都在睡覺,可就在地中間,有一個人赤條著上身,一動不動地跪著。 不動是不敢動!因為頭上頂著一個盛滿了尿水的溺壺,稍動一下尿水就會濺出。 這人正是常四老爹! 古平原與他分別不到一百天,卻險些認不出了。就見老爹形銷骨立,人瘦得不成樣子,身上還有不少瘀傷,必是受了拷打。這麼冷的天連件單衣都沒有,凍得臉色發青卻不敢發抖,雙手顫巍巍地捧住頭上的溺壺,大睜著眼睛,顯見得是深怕自己睡了過去。 一口又酸又漲的氣息堵住古平原的喉間,他好不容易張開口想叫一聲,卻被歪帽從後面捂住嘴,一把推了回來。 古平原轉過身怒視著王天貴,牙咬得咯咯直響。王天貴假裝沒看到,低頭就著如意的手喝了一口酒,口中嘖嘖有聲道:「同樣是蹲監坐獄,一牆之隔,有錢人犯了法就能住華屋、享佳肴、抱美女,窮人就要睡草席、喝冷風、挨苦刑。唉,若是不識相,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吃老拳不說,還要頂著尿壺跪上三天三夜,灑出一滴便挨一頓打,要是睡著了只怕是連命都沒了,到時候報個病亡也就是了。」 他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古平原卻聽得五內俱沸。想不到常四老爹為自己吃了這麼多的苦,自己真是害人不淺! 他正在又悔又痛,王天貴又道:「你救不救他?」 古平原一愕抬頭,盯著王天貴不言語。 王天貴不耐煩又說了一遍,古平原立時道:「當然救,我到縣衙就是要說清楚……」 王天貴擺擺手,「罷了,我不聽這些。這兒不是公堂,你用不著說冤訴屈,砌詞狡辯。我只問你一句話,願不願意到我手下做事,為我賺錢?」 古平原想了一下道:「我要是答應你,你要立時把常四老爹放出來,還要……」 「哈哈哈……」王天貴仰天大笑,笑完了把臉一抹,眼裡放出寒光,直逼古平原。 「後生子,你以為你還有講條件的餘地?我只給你一個條件,那就是——不讓常四這老小子頂尿壺!你答不答應?」 古平原頓時啞口無言。愣了半響,方才沉重地點一點頭。 「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明告訴你,在太谷縣,縣太爺換了一茬又一茬,可縣衙門永遠是為我王天貴開的。你要是心口不一,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常四,接下來他兒子女兒連你姓古的在內,一個都跑不了。」 王天貴頓了一下,緩了緩口氣道:「你走吧,明天一早來泰裕豐找我。」 古平原看了看那堵牆,在心裡辨了辨王天貴的話,知道人家的話也是不摻水的,絕不是虛言恫嚇。看樣子,王天貴在太谷確實是一手遮天,就看他在縣衙監牢里擺的這一出,就知道勢力大得驚人,隨便伸個小指頭,就能把自己碾成齏粉。 想不到斗贏了草原的惡狼卻敗給了山西的地頭蛇。古平原一時萬念俱灰,轉過身垂著頭向外走去。王天貴伸手輕輕推了如意一下,如意叫道:「慢!」 古平原心裡一驚,回過頭卻不敢看她。可如意還是那副笑靨如花的樣子,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她扭著細腰走到桌前,端起一盤吃殘了的「糖燒肘子」,來到古平原身前。 「方才吃下的都吐了出來,這盤肘子還剩了大半,古大少吃了吧。」 古平原現在就是餓鬼托生,也不會再碰這盤肘子。見她往自己面前遞過來,伸手一擋,剛要說話,如意忽然假作失手,盤子一側,整塊肘子掉到了地上。 「呀!」如意失驚打怪道,「是我的不是了,可是……」她做著為難的樣子,看向古平原。「這是王老爺請你吃的一席菜,怎麼說都是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怪可惜了的。」 古平原這才知道,戲還沒演完。見王天貴一眨不眨地逼視著自己,心裡明白,方才說的再好,也不過是河邊浮草,地上的這塊肘子,才是見真章的降表。 吃不吃?吃了,與狗何異?從此之後在王天貴面前就再也抬不起頭。若是不吃,王天貴一翻臉,常四老爹和自己都保不住命,只怕連帶劉黑塔和常玉兒也沒好下場。 他心中亂如一團麻,真想就此一頭碰死在階下,也好過受這樣的侮辱。就在這時,從隔壁忽然傳來一聲大罵,透過那扇小窗清晰可辨。 「老梆子,我讓你閉眼,我讓你睡覺!」「啪、啪」兩聲分明是下手極重的兩記耳光。 不用看也知道,必是常四老爹挨了牢中惡霸的打。古平原心裡一酸彎下腰去,如意卻用尖尖蓮足,在肘子上輕輕一撥,淺淺一笑道:「古大少請用!」 這真是惡毒到極點的侮辱!古平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直發抖,最後咬著牙,到底把肘子拿到手上,一口口吃了個乾乾淨淨。 屋中人都在看著他,只有歪帽此時移開了視線,目光上舉望著房梁。王天貴就坐在那裡笑吟吟地看著他吃,忽然對如意說:「啃得可比家裡那隻烏眼狗強多了。」 如意掩嘴直笑,王天貴也一莞爾,古平原卻面無表情恍若未聞,只是閉著的眼中慢慢流出兩滴淚來。 「好了,好了,一句玩笑而已,古平原你不要介意。」王天貴深通人情,知道弓不能拉得太滿,擺一擺手,「拿一套乾衣服給他,天寒地凍莫要冷壞了。」 古平原像個木頭人似的,接過歪帽遞過來的衣服,就在屋中換上,然後被人引著,一步步走出了縣衙大牢。 如意看古平原走得沒了影,這才回到王天貴懷裡,嬌嗔著掐了一把,「老爺又用我當笑里刀,這次賠我什麼?」 「你說呢?」王天貴也在她嬌嫩處捏了一把。 「那匣子里的鑽石給我十……」 王天貴把臉一沉,如意見機得快,改口道:「四顆。」 王天貴想了想:「索性給你打一根金簪子,嵌一顆鑽好了。」 如意心裡不舒服,一根金簪豈能頂三顆鑽?不過她久在青樓,雖然從良跟了王天貴,不過青樓以不得罪客人為第一的規矩卻從不忘記,細水長流的手腕也並未生疏,當下勉強一笑謝過。 「我且問你,方才臨到末了,要不是湯里混了『無紅』,那古平原到底能不能上你這條賊船?」王天貴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問道。 如意一愣。今天這場戲是王天貴早就安排好的,為的就是折辱降服古平原,說到要如意勾引古平原時,王天貴怕古平原不上鉤,特意讓人在飲食里下了「無紅」。這味葯散本是青樓里的老鴇子為了怕影響生意,特意配好讓妓女臨時服下,可以暫停月信紅潮,來應付一些難說話的客人。結果有一次無意中被客人誤服,卻發現這是一味起效極快的壯陽春藥。 王天貴當初說要用「無紅」,如意還不以為然,覺得一個男人身處那樣的境地,不要說自己主動挑逗,就是什麼都不做,只怕他也要迫不及待地趴上身來求歡。沒想到古平原行事出人意料,真的是堅剛難以奪志。要不是「無紅」起效,自己恐怕師老無功,白費了一番心機。 她心裡明鏡似的,嘴上卻說:「男人哪有不吃腥?方才你只是聽見沒看見,他嘴上拒絕,那雙眼睛可不停地往我身上瞟,說要走只怕也是欲擒故縱。」 「那我就放心了。」王天貴往後一仰身,吁了口氣,「人,就怕沒弱點。真要是不貪財不好色,這樣的人我也不敢用,只有索性毀了。」 「我倒要問一句,這古平原有什麼好,你要費這麼大力氣讓他就範。說到頭,不就是讓他當個夥計嘛!別的不說,你今兒擺的這席酒,就抵得上一個尋常夥計一年的俸金。何況還要用上我,要是傳了出去,也不怕壞了老爺的名聲?」 「你又怎麼了,又不是我八抬大轎娶回家的,何況美人計這一招,連本朝太宗收服洪承疇的時候都用過,出場的可不就是皇上的老婆么,也不見世人說什麼,成王敗寇就是這個道理!」王天貴對自己今天這一手實在是得意非常,捻了捻鬍子,慢悠悠道:「古平原不是尋常夥計,他現在已經成了山西商界炙手可熱的人物,雖然沒什麼錢,但名氣可大了。這份名氣千金難買!你想想,一個敢闖黑水沼,敢斗王爺府的人,對我王天貴俯首帖耳,那我在眾人眼裡又是個什麼地位,有怎樣的能耐?」 「再者一說,若是傳言不虛,那古平原就確有商才,兼之膽大心細,用好了就是一員不可多得的大將。不過有本事的人,特別是年輕人,大都性高氣傲,帶著股剛勁兒,不催折一下,用起來就不能得心應手。現在他應該已經明白了,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要他做人他就是人,要他當狗他就得當狗!」 王天貴笑一笑停下來,有意無意看了看一旁的歪帽,這人只要不接命令,便無聲無息地站在一旁,彷彿木雕泥塑,沉靜得令人生畏。王天貴又道,「我手下已經有個武舉人,再加上古平原這個文舉人,一文一武,何愁大事不成?」 「大事?」如意笑了笑。這話她也聽王天貴說過幾次,不過沒往心裡去過,一個票號老闆,也無非就是在方圓百里的買賣街呼風喚雨,能有什麼大事? 王天貴卻被這明顯有些輕佻的笑容激怒了,伸手入懷捏住如意胸前那一兜軟肉一使力,「你不信?」 如意疼得吸了一口涼氣,「信!當然信了,老爺自然是干大事的人。」 王天貴手上勁力不減,望著如意疼得有些變形的臉,咽了一口唾沫,「今晚先干你這浪蹄子。」 如意看了一眼旁邊的歪帽,忽然臉上現出一絲潮紅,鼻翼翕動,呼吸也急促起來,迎和道:「好啊,是在這椅上,還是到床上去。」 王天貴揮一揮手,歪帽這才退了出去,沒被遮住的半邊臉上一絲表情也看不到。 等他出了門口,王天貴才在如意耳邊說:「他走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那你讓他進來啊,多個人看著也好。從前在樓子里,有的老爺就喜歡這樣玩。」如意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她知道王天貴絕不會在這時發脾氣。 「我就喜歡你這股浪勁兒……」王天貴滿意地一笑。 門外,歪帽聽著屋裡的淫聲浪語,兩個人的影子絞股糖一樣地纏在一起,不多時燈也滅了。他抬頭看了看月亮,快到十五了,月亮已經漸圓,一明一暗地走在行雲之間。歪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轉身也走出了縣衙。 一路上遇見幾撥值更的衙役,一見他遠遠走過來,都急忙避開。已經過了定更天,冬日裡太陽下得早,各家店鋪這時候也已經紛紛開始上門板關戶,歪帽見街邊有個挑酒缸賣酒的販子,走過去低沉著聲音說:「兩角酒!」 「好嘞,我給您老燙上。不是跟您吹,正宗汾河水釀出來的,都是好糧食做的酒麴,咱家的酒為什麼與眾不同?有個祖傳的竅門……」這個賣酒的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嘴皮子來得,也靠這張嘴招攬回頭客。他正喋喋不休地說著,一抬頭見是這街里有名的「煞星」,頓時嚇得一哆嗦住了嘴。 太谷縣雖然沒人親眼見過,但都傳說這個一年到頭擋著半張臉的歪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賣酒的不敢怠慢,手腳利索地燙好兩角酒,把帶長把的錫酒斗隔著老遠往前一遞。見歪帽一仰脖喝了一半,抹抹嘴沒說不好,這才放下心來。 「什麼竅門?」歪帽喝了一大口後,就一點點慢慢品著。賣酒的早想收攤,可又不敢催,等了許久正在心焦,歪帽忽然開了口。 賣酒的一愣,睜大眼睛看著他,心裡砰砰直跳,不知什麼地方惹到了他。 「方才你有說祖傳的竅門?」 「啊?啊……爺說這個呀,嘿嘿,別人釀酒都從汾河邊打水,我家釀酒是特意駕船到河中流,用鐵桶沉到河底,打上來的河心水,特別的甘冽純凈,釀出酒來味道也大不一樣,口感甚好,後勁兒綿長。」以往他說到這兒,後面都要跟上一句「您老喝好了,常來光顧!」今天可把這句省了,心想這煞星的銅錢我可不敢賺,賺了都不敢花。 歪帽聽了,嘴裡嘟囔了一句:「好酒正應該存起來慢慢喝,怎麼能一次都喝光呢。」 賣酒人都備有外賣用的土陶瓶,見說忙拿過一個,卻見歪帽手一傾,酒斗里剩下的酒盡數灑在地上滲入土中。賣酒人還以為他嫌酒不好,獃獃地不敢說話。歪帽從袖口摸出十個大錢的酒錢,往案上一丟,向南邊走了。 賣酒的看看那十個銅錢,又看著歪帽的背影,疑惑地搖了搖頭。 歪帽走出兩個街口,在轉彎處忽覺腳下一絆,踢的卻不是石頭瓦塊,烏漆麻黑的,恍惚是個人躺在地上。他沒有理睬,邁步從這人身上跨過,沒想到又踩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這人卻不幹了,伸手把歪帽抓住,口中「嗬嗬」作聲,不依不饒道:「踩我,誰踩我?連個覺也不讓我睡好,我有錢,無數的錢,買來天兵天將殺你!」 歪帽從腰間摸出火摺子,一晃間便認出來,抓著自己不放的這人是太谷縣街上有名的「喬瘋子」,還有個外號叫「喬大財主」,據說是個破落的世家子,萬貫家財都敗光了,整日穿著破衣爛衫說自己富甲天下。 「喬瘋子」並沒惹來歪帽的注意。他一伸腿把這瘋子蹬開,剛要走,眼角餘光一掃,立時便是一皺眉頭。 古平原! 旁邊那人正是古平原。就見他蜷著身子,穿著一件單衣,身子靠著一堆已經燃盡的灰堆,已然沉沉睡去。 歪帽眯起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竟比黑夜還要深邃,望去如同不見底的潭淵,裡面卻閃著絲絲的寒光。「喬瘋子」本來還要鬧,見了他這副懾人的模樣,縮了縮頭,往角落裡避風的地方擠擠身子,不多時便打起了鼾聲。 所以他沒有看見,歪帽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也許他的面容沒有絲毫改變,可是眼神中卻漸漸帶了一絲悲憫。 遠處街上,那賣酒的將兩個酒桶架在車上準備收攤。他剛要收起燙酒用的泥封火爐,一抬頭就見歪帽無聲無息地又站在自己面前,登時吃了一嚇,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給你的。」歪帽丟了一塊碎銀子在地上。 賣酒的眨巴眨巴眼睛,這塊散碎銀子足有二兩,自己賣一個月的酒也賺不到這麼多錢。「爺,您這是?」他猶猶豫豫地問。 「去辦件事!」歪帽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一章 最放鬆之時,就是最危險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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