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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別人徹底沒救的生意,被古平原玩活了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
營口是關外少有的富庶之地,且不說海鹽的產銷盡皆在此,單說設在北城廂的參茸行,每年連京城百草廳白家老號都要不遠千里來此挑選上好的老山人蔘入葯,否則名葯「人蔘養榮丸」就出不去葯庫,入不了王府,進不得皇宮。 正因為如此,一年一度的秋季葯市也就成了關外最為熱鬧繁華的行市,來自全國各地的藥材商人熙來攘往會與此地,誰要是眼力好手腕高,能從看似不起眼的參客手裡賤價買到一棵「八兩寶」的老參,倒手賣出去,立時就能穩穩噹噹賺進千兩銀子。一夜暴富的好戲在參茸行幾乎年年都會上演,口口相傳自然是越傳越神,此刻營口城外五十里田莊的蘆葦盪邊上,風吹葦桿沙沙作響,幾個大姑娘小媳婦正一邊杵錘洗衣,一邊在談論著葯市上的趣事。 「聽說那從東家手裡揀了『珍珠眼』的小夥計是你家遠方表親?」 「嗨,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人家發了財可沒說分給咱們一分一毫。」被問到的那個媳婦滿眼艷羨,又故意裝出些不屑的樣子。 「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有個潑辣姑娘性子急。 「還不是他那家藥鋪的掌柜打了眼,硬是把老參看成了造假的『接碴』,其實那是百年不遇的異種,叫『珍珠眼』,哎呦,那掌柜腸子都悔青了。」 「落在你表弟手裡,到底賣了多少?」這一問,幾個人都停了手,豎著耳朵在聽。 「到底多少我也不知道,人家是拉手成交,外人哪裡知道究竟?不過轉過天來,族裡把他停祭了三年。」這小媳婦挺會賣關子,見大家都看自己,不免有幾分得意,故意不把話說透,留個尾巴等人來問。 果然有問的。「停祭?發了財還要停祭,哪有這種道理。」停祭俗稱「不與祭」,在一族中是極重的處罰,僅次於把名字從族譜中劃掉。 「自然是犯了族規。前腳錢到手,他後腳就到瓦窯子里把最紅的頭牌婊子給贖了身,娶回家做了老婆。咱們那族長為人方正,豈能容這等事。」 「呦,還有這事啊?那贖身錢可不少花吧?」 小媳婦穩穩噹噹伸出一個手指。「一千兩!」 「媽呀,一千兩拿來贖個婊子,這麼敗家?」人人瞠目結舌。 「你可沒瞧見,那女人粉嫩嫩的,腰又細腿又長,要說胸脯,十個你也趕不上人家。」 「去你的,拿我跟婊子比,你要作死!」 幾個女人嬉笑著互相往身上潑著水,又躲又笑,彼此一拉扯,腰間腿上白白的肌膚露在外面,竟把躲在蘆葦叢中的幾個男人瞧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就往外探了探頭。 有個眼尖的媳婦瞧見了,連忙告訴同伴,雖說關外對男女之防不像江南士紳之地般講究,但女人嬉鬧被男人撞見總是羞事,幾個人端起盆剛要匆匆離開,就聽那潑辣姑娘陡然一聲尖叫。 「死、死人!」 眾人都是悚然一驚,定睛瞧去,就見從蘆葦盪里緩緩漂起一具面朝下的屍首,最可怖的是,屍首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黃燦燦的銅錢…… 「掌柜的。不得了了!」蘆葦盪里偷看女人的幾個人,原來是在此不遠處歇腳的一支商隊的腳夫,此刻腳打後腦勺地跑回來報信。掌柜的倒是能沉住氣,旁邊一個半截鐵塔的黑漢子卻騰地蹦起來,沉著臉問:「怎麼?遇到打劫的鬍子了?」 鬍子就是土匪,腳夫連連搖頭,有個口齒伶俐的把在蘆葦盪里看見死人的事兒一說,掌柜的想了想,說:「不妨事,無論如何也弄不到咱們身上,大伙兒抓緊時間把乾糧吃吃就趕路。」 可是掌柜的料事不準,等他們往前趕路的時候,路已經被封了,封路的不是官府,卻是一群拿槍拿棒、滿眼通紅的當地人。 「倒霉,真是倒霉呀!」,抬轎子的轎夫一路上就聽轎子里傳來彷彿哀鳴般的叫聲,不問可知裡面的黃知縣必定臉色鐵青。黃知縣出身秀才,捐官而得了個七品頂戴,自知仕途得來不易,戰戰兢兢做了三年縣令,手長的事兒不是沒有,但都以息事寧人為前提,所以官聲歷來不錯。眼看三年任滿,吏部考評中上,陞官即使無望,續任卻是可期,正在滿心歡喜,沒想到里長跑來告知,說是田莊和羅家窪子兩處人抄傢伙要械鬥,他連忙帶了幾個衙役趕了過來。 黃知縣的慌張不是沒有道理,關外民風彪悍,說起械鬥來,比當年讓戚繼光為之大為動容的義烏人還要勇猛三分,有時候甚至一場血戰下來,全村一半的女人都成了寡婦。若是出了這種事兒,地方官非被撤職查辦不可,眨眼間從官到囚。一想到這兒,黃知縣當然不由得不慌,連聲跺腳催促著轎夫們快些走。 快是快了,等到一下轎看明形勢,黃知縣馬上又後了悔,仕途雖重,說到底沒有命值錢,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哪裡是父母官調停糾紛的場地,分明就是沾著便死碰著就亡的修羅場。就見蘆葦盪中一條窄路,路中央放著一具水淋淋的屍首,兩邊人都如鬥雞般怒髮衝冠,手裡攥著鍘草的利刀、擔筐的嵌鐵扁擔、翻谷用的尖叉子,連半大的小孩手裡都握著兩塊帶棱的石頭。雙方相距不到五米,就這麼用血紅的眼珠互相瞪著,空氣里彷彿帶著股一點就著的火藥味。 黃知縣一問明眼前這具死屍就是羅家窪子有名的大戶羅思舉,立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他心裡明鏡一般,羅思舉想要帶著自己村人操控藥材市場,於是無所不用其極,同是以藥材為生的田莊人不肯退讓,羅思舉心狠手黑,逼死了田莊的村長,還害死了他家的大妞。但是羅思舉最後也沒落下好,據說是一個外姓人幫著田莊報了仇,讓羅思舉血本無歸,眼下不知怎地卻又死在了蘆葦盪里。屍體上密麻麻黃燦燦的,其實是當地特產的一種田螺,背上的螺紋一眼望去彷彿是金錢。 「唉!」羅思舉也是遠近聞名的富戶,平素都是黃知縣的座上賓,眼看死得如此之慘,黃知縣也大是感慨,說了句,「想不到一輩子錢眼裡翻跟頭,最後還是死在了錢上。」 一旁的師爺聽他還在沒來由地慨嘆,小聲打斷道:「想必是羅老爺沒臉見人尋了短,這也罷了,屍首偏偏無巧不巧漂到了田莊的地界,那可就麻煩了。」 黃知縣醒悟過來,抬頭望望眼前眾人獰惡的神情,登時一個頭兩個大,不由自主順著問道:「這、這可怎麼辦?」 師爺一咧嘴,心想官是你做呀,我不過參贊而已,但大老爺問到了,只得答道:「看這架勢,羅家窪子得知消息來要屍首,田莊不肯放。這種事情務求平息,打起來可就壞了,非死上一、二百人不可!到時候別說御史言官要參劾,就是本省的按察使也不肯放過的。」 黃知縣心裡苦笑,要是能平息那還說什麼,雖說「殺人令尹,滅門縣令」,可是眼前這夥人擺明了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民不畏死,官威又有何用?果不其然,黃知縣仗著幾個衙役護著,兩股戰戰勉力上前,以「牧民以德」的姿態苦口婆心說了半天,結果就如同打雷天放了個屁,人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黃知縣急得也顧不得許多,官家體面都暫且拋到腦後,一撩袍服正打算跪下來求。就在這節骨眼上,田莊那邊忽然閃開了一條通路,人群忽然靜了下來。就見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子面寒似水,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地下的屍首,一步步走了過來。 羅家窪子這邊也有人認得那女子,失聲道:「這不是田莊村長的小女兒嗎?」 「四妹。」田莊人也叫道,「好歹你來了,說說怎麼辦吧?」 黃知縣眼盯著四妹的嘴,就聽她咬著嘴唇好半天,從牙縫裡怨毒無比地擠出一句:「戮屍,給我爹和我姐報仇!」 「好嘞!」田莊人就等著這句話呢,聽罷各舉傢伙往前便沖。羅家窪子也不甘示弱,不分老幼也是高喊著迎了上來。 「完了!」黃知縣眼前一黑,就要栽倒。離得不遠就是方才那支商隊,領頭的掌柜也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他方才盤算著繞路的花銷,剛下決心要調轉馬頭,一看械鬥終於不可避免,知道這一打起來傷亡必重,也是手心捏汗,連同夥計們一起愣獃獃望著當場。 就在這時,從路盡頭轉彎處疾跑過來一個小夥子,邊跑邊喊,「別打、別打!」 如此混亂不堪的場面,誰能聽他的?好在小夥子跑到人群中一眼看見被人護在後面的田四妹,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扯住道;「古大哥有話讓我帶過來。」 田四妹怔了怔,立時也叫道:「大家停手,都停手!」 她的話自然是有人聽,田莊人呼啦往下一撤,兩邊人自然就分開了。可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傷了十幾個人了,呻吟怒罵輾轉於地,地上更是流了幾大攤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此時在場的數百人眼睛都盯在那個小夥子身上,不知他要說些什麼。小夥子樣子白凈靦腆,看大家都在關注自己,臉騰地紅了。他不去管羅家窪子眾人,只向田莊人拱了拱手,然後說道:「古大哥聽說你們要打起來,本來要趕過來,沒料想被營官喚了去,要他立時跟著回大營,只得讓我過來說話。」 羅四妹點了點頭:「是,請問古大哥有什麼話要說?」 小夥子道:「他匆忙間只讓我帶了兩句話,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冤家宜解不宜結。』」 黃知縣方才也被裹挾在人群里吃了拳腳,素金頂子早已不翼而飛,鴛鴦補子也被撕開了一條大縫,他眼巴巴地望著這橫地里出來的小夥子,原指望他能說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話,將兩旁人勸住,一聽就是這麼兩句平淡無奇的話語,心下大是失望,心想方才我苦勸了小半個時辰,別說《論語》,就是《大學》《中庸》也都講遍了,要是管用還用你來嗎? 可是出乎黃知縣的意料,田四妹聽了之後,靜靜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一抬頭,沖著那小夥子道:「也罷,既然古大哥這麼說了,那就算了。」又對著身邊人說:「把那屍首還了他們吧。」其餘的田莊人竟然也無異議,再不管那躺在地上的屍首,扶著傷者便要往回走,卻把個黃知縣看得目瞪口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小夥子,不知他口中的「古大哥」是個什麼來路? 田莊人要撤,羅家窪子卻不幹了,領頭一人高聲喝道:「想走可沒那麼容易,甭管什麼古大哥、古二毬,羅老爺死在你們地界,你們田莊能脫得了干係?必定是你們把人害死了。」 「放屁!有膽子就放馬過來。」 眼看緩和下來的局勢又變得一觸即發,黃知縣剛剛放下的心瞬時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且慢!」這時候從羅家窪子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婦人,她面帶戚容,手裡還拉著個滿臉稚氣的孩子。 黃知縣認得她,正是羅思舉的妻子。他到羅府做過客,於是走過來叫了聲:「嫂夫人!」 羅夫人是大戶出身,頗懂禮數,儘管眼中流出兩行清淚,卻沒有呼天搶地地趴在丈夫屍身上哭嚎,待拭去淚水,先是對著衣冠不整的知縣大人福了一福,隨後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 就見她背對著丈夫的屍首,將手中信揚了一揚,第一句話就把在場眾人都震住了。 「此事與田莊並無干係,拙夫確是自盡身亡,這是他的遺書。」 羅家窪子領頭那人愣了愣,問道:「大嫂,你、你早就知道了。」 「這遺書在我手上已有兩日,只是人未找到,始終還存著僥倖,現在實在不必再瞞了。」 「羅老爺遺書上寫的什麼?是不是要我們給他報仇雪恨?」羅家窪子頗有年少氣盛的漢子不甘心,打算生些事出來,指著羅夫人手上的遺書問道。 羅夫人沉默片刻,黃知縣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手不知不覺緊按住了胸口。 羅夫人望了望丈夫的屍身,又抬眼看了看眾人,忽然走到那前來傳話的小夥子身前,深施了一禮,慌得那小夥子連忙回禮不迭。 羅夫人眼中含淚,指著自己手中牽著的孩子說道:「煩請尊駕告知古少爺,拙夫棄世前,將這孩子託付給他,並有一言,說是跟著古少爺,這孩子必定不會重蹈覆轍,如此拙夫在泉下亦能含笑。等孩子再大些,我便讓他去尋古少爺,學習從商之道。」 一言既出,滿場皆驚。無論是田莊還是羅家窪子,又或者黃知縣和那小夥子都是面面相覷。好半響,羅家窪子才有人出來道:「她大嫂,你這莫不是失心瘋了嗎,怎麼說出這等話來?那姓古的可是你殺夫仇人啊。」 「這話不是我說的,確確實實是拙夫的遺言,諸位如果不信,書信在此不妨一驗。」 羅家窪子眾人張口結舌,獃獃望著羅夫人手中的那束書簡。這不是一般的舉動,這是託孤!非至親摯友斷不會作此要求,羅思舉敢情是對這姓古的心服口服了。 儘管所謂人命關天,苦主若是肯息訟,十停中便已了了七八停,更何況這是死者本人不念舊惡,做出這樣的舉動,那便縱然是族人也無話可說了。於是眾人默默無語紛紛散去,羅思舉的屍首也被他的夫人領了回去。 黃知縣至此心頭一塊大石方才落地,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口中連念「阿彌陀佛」。 商隊中那黑漢子被隔得久了,心中氣悶,見路已暢通無阻,於是吆喝著腳夫們趕車上路,一轉眼見掌柜的正在出神,於是開口問道:「爹,你怎麼了?」 掌柜的被他一語驚醒,「哦,沒什麼,我是想方才的場面真是驚心動魄,一場殺劫就這麼化解了,難能可貴啊。」 黑漢子點了點頭,就聽掌柜的接著說道:「一個連面兒都沒露的年輕人,居然能把縣大老爺都擺不平的事情順順噹噹地解了,水火不容的兩邊居然都能聽他服他,不知這人是何方神聖?」 一語既罷,他又隨即自嘲地一笑,「自家的麻煩還沒解決,我這可又是想得遠了。」說罷一絲愁容又掛在了臉上。 這掌柜的姓常,家住太谷縣,為人最是老實,在家裡排行老四,年過半百,鄉里鄉親都稱他「常四老爹」。山西號稱全省皆商,像常四老爹這樣老實巴交的人也做了點小買賣,虧了他沒有半點惡習,省吃儉用積攢了二十多年,竟落下一千多兩銀子,又想方設法借了一千兩,一共湊了兩千多兩,兌了個鹽池,打算下半輩子靠著賣鹽過日子。 沒想到運氣太壞了,就在當年,久旱無雨的山西,竟從驚蟄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直到秋分還是陰雨綿綿。養鹽池的人不怕天旱只怕地澇,像這樣的雨,通省的鹽戶沒一個不叫苦連天,鹽粒的收成還不到以往的十分之一。 別人還好說,雖是不賺錢,靠著往年的積蓄還能勉強維持生計。常四老爹則不同了,他的鹽池有一半是向人借欠而來,債主都等著秋後算賬,有的要抽本銀,有的要拿利息,家裡面整日鬧得是沸反盈天。 最要命的還不是欠了人家的銀子,而是欠了國家的鹽。按照清制,鹽池的產出里有六成是「官鹽」,到期按足量交兌官府,其餘四成的「散鹽」才能賣給持有鹽引的鹽商。 如果遇到個廉潔愛民的官兒,碰到這種天時,不但要上報災情,而且會主動酌免各種稅賦,奈何這一任的太谷縣令是個只知抽鴉片的「萬事不管」,縣衙的一應事務全都交由他的大管家與刑名、錢穀兩位師爺打理。這幾個人心黑手狠,根本不看天時,一紙公文下到各鄉的鹽場,咬定了必須照去年的收成上繳「官鹽」,少一兩也不成,到期不交就要沒收田籍,並抄沒家產充公。 常四老爹見到傳抄的公文,火撞心頭,一口血吐出來,人暈了過去。被人抬到家中,請了郎中來看,說是急火攻心,還不要緊。 身子雖是不要緊,擺在眼前的銀債和鹽債卻是躲不開的一個坎。常四老爹只得請了幾個本家親戚來商量如何渡過難關。大家眾說不一,其中一人出的主意還算靠譜,常四老爹也是按照他的指點去做的。 主意其實也不算高明,常四老爹先是擺了一桌酒,將所有債主都請到,請求將債務延期三個月,到時不還,情願將鹽池變賣還債。然後又用自己的房產做抵押,借了一筆二百兩銀子的高利貸,用這筆錢做本錢,帶著幾個人出關直奔關外的營口鹽場,計劃販運海邊鹽場的海鹽來抵官鹽,順便賺上一筆償付銀子的利息。雖然這樣還是要虧不少,但總比破家毀業要強。 這算盤打得不錯,從山西到奉天也還算順利,一行人在營口鹽場找到了接洽的賣家,以三成公鹽七成私鹽的價格買了一批上好的海鹽,雇了三輛大車,打算一路上行些賄賂夾帶出關。 常四老爹一出營口就碰上羅、田兩族械鬥,所幸有驚無險,一路順著大凌河牧場過了錦州府,不多日來到山海關,沒想到在山海關前,才真是遇到了大麻煩。 山海關是扼守關內外的重鎮,一向駐紮三品的總兵,總兵之下尚有四位守備。把守關門、盤查商旅、收繳行稅的細務就由這四位守備負責,每人負責春、夏、秋、冬中的一季。 分到秋季守關的那位守備,必定是總兵面前一等一的紅人,這是因為秋季來往于山海關的商家幾乎是其他三季的總和,油水自然豐足。然而這次的這位曹守備卻與前幾位不同,不但不要賄賂,而且查驗極嚴,稍有夾帶被查出來,輕則罰個傾家蕩產,重則在關門處枷號十日。百十來斤的大枷戴在身上,十天里只能在囚籠里站著,每天只有一勺稀粥,說穿了就是將人慢慢地磨死。 連著枷死了三個人,就沒人敢再輕易冒險了。凡是帶了私貨的大車隊都在關外不遠處的凌海鎮打尖歇腳,一面觀望形勢,一面商量怎麼辦。 但是常四老爹等不起,他與債主約好了延期三個月,而且借的高利貸也是三個月到期。就算現在即刻啟程,也要快馬加鞭才能趕回去。這一耽誤,哪怕是晚到一天都算前功盡棄,運回了鹽,也挽不回破家毀業的厄運。所以他憂心如焚,天天跑到關口前打聽消息。 十月底的山海關已經起了朔風,眼看隨著風來就是一場大雨。凌海鎮緊挨著海邊,風起得特別大,一溜街上的幌兒都被吹得七零八落。兩旁開大車店的老闆夥計們忙不迭地沿街撿幌子,引來路沿上閑坐的一幫子窮漢大聲鬨笑。 大車店裡也有不少看熱鬧的人,他們要比那些在北風中等著雇腳的傢伙舒服許多,大車店儘管趕不上客棧,但待在裡面至少不受風吹雨打。店門裡的幾張磚頭凳上坐滿了車隊的騾夥計,他們一邊不緊不慢地喝著大碗茶,一邊操著天南海北的方言扯皮聊天。 「我說,這嘛時候能放行啊,家裡老婆孩子還等著我回去過水官節。」 「嘿,別是你自己想老婆的熱被窩了吧?」 「傻貝兒,一出來三月,你不想老婆?」 一言既出,大家一陣鬨笑,一個年歲稍大的中年夥計嘆口氣:「水官節……嘿,都說水官解厄,啥時候幫俺們解解眼下這場圍。」 一句話說得四周靜下來,人人都怔著出神。只是這沉默很快就被店外的哄鬧聲打破了。 「快去看啊,又枷人了。」 「去看看,去看看。」 好幾撥人分別從道兩邊的大車店裡擁出來,奔著北面的街市口而去。 這邊幾個騾夥計也要往外走去看熱鬧,冷不防被一個黑鐵塔般的身影擋住了去路,打頭的夥計連忙賠笑:「劉把頭,您這是……」 那黑漢子把牛眼一瞪,瓮聲瓮氣地道:「你們要去哪兒?」 夥計把身子一矮:「去……去……瞧瞧熱鬧。」 「放屁!老爹急得要上吊了,你們還有心去看熱鬧?都給我滾回屋去。」 「是,是。」幾個夥計連個屁都不敢放,一迭聲地答應著,磨過身就往後院走。 「等著!」黑大漢又是一聲喝,「看見老爹了嗎?」 夥計們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去哪兒了呢?」黑大漢自言自語,瞥了一眼窗外陰沉下來的天色,粗豪的面容上竟也現出一絲憂色。 凌海鎮南邊不遠有一處十里長的亂石灘,灘上都是粗礪的尖石,一向少有人來。像這樣風雨欲來的天氣,這裡更是應該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竟有一個人步履蹣跚地走在海岸邊,不時停下來,望著大海嘆上口氣。 「棋差一著滿盤輸,輸了,完了。」他長吐著氣,彷彿要把一腔的鬱悶都吐出去。 「唉!」走到一塊高出海面數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終於一跺腳,向上爬了幾步,來到岩石頂上,雙手攏在一起,對著海面高聲呼喊,「玉兒,爹對不住你,爹沒用!」喊過幾聲之後,作勢就要往海中跳。 「慢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倒把這要跳海的人嚇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緩緩轉過身來,這才看清叫住他的是個年輕後生。 那後生也看清了眼前要跳海的這個人:五十多歲年紀,鬍子頭髮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雙長滿粗繭的大手,肯定是常年在外跑買賣的生意人。 後生一抱拳:「這位大叔,我要是沒看錯的話,您怕是想不開要跳海吧。」 這位「大叔」就是常四老爹,方才他到關門口去打聽,正趕上一夥販鹽的人被搜驗出在米袋裡夾帶私鹽。這夥人好話說盡,還遞上一百兩銀子的好處,怎奈那曹守備臉黑得像墨汁,一聲令下,將所有貨物沒收。商隊的騾夥計每人被重打四十,兩個管事的商人各被枷號十天。常四老爹見狀,覺得這一次肯定是在劫難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著走著到了海邊,便起了輕生的念頭。 沒想到這時恰好被一個後生叫住了,常四老爹也抬眼打量來人。見這後生長身鶴立,英氣勃勃,雖著粗布短衫,神情中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絕非庸碌之輩。再看他眼裡含笑,眸子一閃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閱人無數,一瞥就知道這後生不是歹人,他想了想,「撲通」一聲便給這後生跪了下來。 那後生猝不及防倒嚇了一跳,連忙閃身避開,伸手來攙:「大叔,這可使不得,您有話就說,何必這樣。」 常四老爹不肯起來,哽咽道:「年輕人,你說得不錯,我是要自盡。可我方才糊塗了,沒有交代後事就死,倒累了我身邊的人。」 說罷他從懷裡拿出一隻銅哨:「我叫常四,是從山西來的商人,車隊就歇在前面鎮子里的「來福記」。夥計里有個黑大個是我乾兒子,綽號叫劉黑塔。小夥子,我拜託你,拿我這隻哨去找他,就說我死了,讓他不必找屍首,把貨就地賣了,不管多少錢,拿回山西去還債。然後把我女兒接著,找個地兒過安生日子……」說著說著,常四老爹眼淚落了下來。 那年輕後生也面容慘然,勸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開,誰沒有走窄了的時候,關二爺還走過麥城呢。您且放寬心,不管什麼事,總有法子不是?」 常四老爹連連擺手:「唉,這次我是看清楚了,過不去了,過不去了。」 後生見他這樣,憐憫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問道:「到底什麼事呢?」 常四老爹本沒心思講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話,也不能吞吞吐吐什麼都不說,就簡要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憐我這人做了一輩子生意,從不欺心,這世道是真不讓人活啊。」 後生心裡有數,這個曹守備新官上任,陞官的心比火炭都熱,是一心要拿走私行商的身家性命來染自己的頂子,想從他這裡進關,真是千難萬難。不過這後生還有一句話要說:「老人家,這麼說您只是發愁進不了關。不錯,我也知道這個曹守備不好對付,但眼下已是九月底,再過一個多月,另一位肯吃賄賂的劉守備就要來了,現在凌海鎮上不走的那些商隊,十有八九都在等他,你何不也……」 「唉,我要是也能等不就好了嘛。」常四老爹連拍大腿。 這下後生才恍然大悟,眼前這個人和他的商隊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誤,非要馬上進關不可,否則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險。 後生的眼裡忽然一亮,也不去接常四老爹一直伸手遞著的哨子,他背著手走了兩步,低眉斂目沉思不語,隨後又抬眼仔細地盯了常四老爹兩眼。 後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鬧了個愣怔,心說這是怎麼了,瞧這年輕後生倒好像比我的心思還要重。 過不多時,後生點了點頭,彷彿下定了決心,再次來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對不住,這口訊我不能幫您老帶了。」 「這……這是為何?」 後生微微一笑:「因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辦法讓您把貨物帶進關。」 常四老爹先是一驚,但馬上就想到這是後生的一句託詞,想來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穩住自己,再慢慢來勸。他是絕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話。 那後生倒是有些詫異,但他最是機警不過,腦子一轉就已明白了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話也說得太滿,難怪難以取信於人。 「常大叔,我的辦法也不是萬無一失,但是只要您願意試,總還是一條生路。況且我也不是一無所求。」 常四老爹這才認真地品了品他話里的意思,覺得不像是在開玩笑,遲疑著開口道:「你……真的有辦法?要多少銀子?」 後生道:「花不了幾個錢。」 「怎會……」 「這先不提,我先說說我的條件,要是能行,咱們再說出關的辦法不遲。」 常四老爹點頭,倒不知這後生有何條件,如果是銀子,百八十兩倒是能湊湊,再多了卻也頭疼。 就見後生微微一笑:「方才聽大叔說,您的車隊要夾帶私鹽入關,我想請您再多帶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後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驚不小,「你要入關,何須我將你帶進去,自己到關口徑直進去就是了。」 後生不動聲色:「這關外幾百萬人,有的能入關,有的就入不了關。如果真像大叔說的那樣,我能如此輕易就入關,還用提這個條件嗎?」 常四老爹為人老實,可一點也不傻,聽到這裡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失聲道:「你……你是流犯?」 後生沒言語,只將自己的褲腿向上一拽,露出腳踝,靠外側打著一個黑色三角的烙印,這正是流犯的標記。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涼氣,連連擺手:「年輕人,你簡直是在開玩笑。我不幫你,死我一個,幫了你要死全家,這如何使得?」 也難怪常四老爹大驚失色,大清朝有極為嚴苛的《逃人法》,該法在立國之初還僅限用於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後來推而廣之,連流犯也包括了進去。這《逃人法》最凶蠻的地方就在於,對窩主和幫助犯人逃亡的人,處罰比「逃人」還要嚴厲,主犯必定斬首,家屬充作官奴,家產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來,有些奸惡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四處借宿,然後同夥再藉機敲詐,非將人弄得傾家蕩產不可。 遠的不提,就說現下,如果有人見到常四老爹與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談,給二人安上一個「密謀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這一層,才驚慌不已,甚至還怕眼前就是個「仙人跳」。自己本來已經山窮水盡,萬一再攤上這種官司,連家眷都要受連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後生見常四老爹嚇得嘴唇都發了白,一時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別害怕。我也不瞞您,我姓古,叫平原,是安徽歙縣人。五年前我在京里攤了場官司,發配到關外。細的也不說了,我在關外一待五年,什麼走私的法子都看過了,就說這販私鹽,我想出了一個絕佳的法子,就連如何混在你的車隊里入關,我也有萬全之策。只要你點頭答允,就算把你我二人都救了。要是不答應,我也不勉強。」 常四老爹始終在搖頭:「不行,不行,我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我不能連累家裡人。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託了,就此別過吧。」 聽了這話,那叫古平原的後生眼光黯淡下來,掉頭向鎮上走去,走幾步再回頭,見常四老爹還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著海面,顯見得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這是能救人而不救,說起來還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牽掛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當積德也好。 一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揚聲道:「大叔,你先下來,我有話說。」 常四老爹並未轉身,只是喑啞著嗓子道:「我是將死之人,你就不要連累我了吧。」 「既然大叔怕受到連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鹽入關之法,大叔可要聽聽?」 常四老爹聞言一震,緩緩轉頭:「我不幫你,你還要將那法子告訴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著一物換一物。」 說罷,他乾脆也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這海就成了催命的閻王,現在它卻是您救命的福星。」 「這話怎麼說?」 「我這個法子也簡單得很:您連夜買上三車最新鮮最便宜的活魚,總共花費不到二三十兩銀子,然後將水槽里注滿淡水,再將那七成私鹽倒入其中冒充海水。外人看您運的是魚,其實運的卻是鹽,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氣,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幾眼:「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法子,真虧你想得出來。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瞎琢磨。這些日子沒事兒就湊在城門口看熱鬧,想著自己就是個私鹽販子,要如何運鹽入關。看他們搜檢得久了,也看出些破綻來,便想了這個法子。原以為是窮極無聊打發時間,想不到今日卻有了用處。」 常四老爹連連點頭:「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過辦法雖好,卻有兩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魚只能在到關口前的半個時辰放入水裡,否則水太咸,魚一翻白就露餡了。第二,這水中摻鹽的事只能找你從山西帶來的夥計去做,萬不可交給關外的騾夥計,保不齊裡面有一心謀財的傢伙拿你告官。」古平原又道。 常四老爹聽得頻頻點頭,忽又想起一事,重皺愁眉:「那入了關之後又該如何,這三大車的鹽水若是曬起來,沒個十天半月不成,時間上還是來不及啊。」 古平原點頭道:「有時間自然可以曬鹽,現在沒有時間,難道不可以煎嗎?」 「不錯!」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製鹽之法有曬、煮、煎三法,煎鹽法的損耗是最重的,但時間卻是最快,曬鹽法恰好相反,煮鹽法則取其中。眼下事急從權,平素不用的煎鹽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場。 死中得了一線生機,常四老爹自是大喜過望。忽又想起這叫古平原的後生求自己的事情,自己無法辦到,不由得大是尷尬。然而要是應承下來,委實關係太大,心中實在難以抉擇。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為難,我既然將秘訣和盤托出,自然也就不會以此要挾於您,您只管放心入關吧。」說罷,轉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為人方正,一輩子不曾欠過人情,眼見這後生一走,自己這人情要虧上一輩子,連忙將他叫住。 「古老弟,我雖然不能幫你逃進關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可以託付給我,我自當儘力去辦。」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是能逃入關,自己去做,就算送了命也是該著。但要大叔為我冒險……」他搖了搖頭。 古平原的確是個厚道人,辦法既然已經和盤托出,常四老爹又不願帶自己入關,再留下去徒然讓人家為難,所以他拱了拱手:「老人家,您回去準備吧,一切留神在意,我這就告辭了。」說罷回頭向鎮子上走去。 「哎……」常四老爹的話在喉嚨里打了一個轉,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個衝動想把古平原叫住,答應幫他逃亡,但一閃念間又猶豫不決,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古平原漸漸遠去。 「古大哥!可找著你了,你去哪兒了?我半天沒見你的人影。」古平原剛走到凌海鎮扁擔街的街底,就被迎面過來的一個面色靦腆的年輕人叫住了。 「是連材啊,我去那邊城門口看枷人了,然後又到海邊轉了轉。」古平原剛剛放過一個逃出關的大好機會,心頭難免有些牽礙。 「還那麼嚴?」叫「連材」的年輕人絲毫沒有覺出古平原此時的心情。 古平原點了點頭:「剛才又枷了七八個,看樣子這曹守備是鐵板一塊,難撬得很。」 「那也不關咱的事,奉天大營的軍馬,他敢攔嗎?」 古平原與面前這個叫寇連材的年輕人,是相交莫逆的好友,但二人都是重罪在身的流犯,由關內被流放到奉天尚陽堡,受奉天大營管制。歷朝歷代,流犯裡面都有很多聰明人,甚至是讀書人。比起那些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兵大爺,這些讀書人在不打仗的時候有很多用處。像古平原就是讀過大書的人,能敲算盤,會寫文書。到了關外沒兩年,正趕上筆帖式報丁憂回籍,營官們一商量,乾脆不補人了,讓古平原頂上這個位置,活兒有人幹了,筆帖式的俸祿則被幾個營官吃了空餉。 不過古平原也不吃虧,無論如何這比到深山裡開礦或是修橋挖路要輕鬆得多,而且得著機會還能照顧照顧自己親近的人。像這一次,他跟隨許營官來山海關接京商為奉天大營採辦的軍馬,就把自己的好朋友寇連材一起帶上了。 聽到寇連材說曹守備不敢攔軍馬,古平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怎麼,我說得不對?」 「兄弟,你想一想,京商的人早就到了山海關那邊,可就是過不來。要真是軍馬,許營官這幾天又怎會急得如同火上房?」 寇連材眨巴眨巴眼睛:「古大哥,你是說……」 「這幾個營官里,許營官最貪,保不齊他跟京商的人串通好了,用沒有勘合的劣馬來冒充軍馬,反正那些勘合文書只由許營官來驗真偽,他不說,誰知道?」 寇連材用手搓搓前額,張大眼睛道:「我的天!怪不得京商不過關,原來是不敢啊。」 「嘿,這個曹守備也不知道吃了什麼葯,錢不要,人情不講,連奉天大營的面子都不給,許營官拿他也沒轍。眼瞅著到了交接的期限,再這麼等下去,難免更多人心裡起疑,對他可是不利啊。」古平原說話慢悠悠的,寇連材聽得可是心裡發急。 「那怎麼辦呢,總不成就這麼耗下去吧?」 古平原滿腹心事也被逗得一樂,一拍他的肩膀:「兄弟,你急什麼?馬匹過來了,那是我們的事。過不了關,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只小心提防著許營官找人出氣就是。」 寇連材恍然地點了點頭。 京商的馬隊宿在關外十里的一處草場,帳篷搭起籠了一個圈,正好將那些「軍馬」都圍在其中。離眾人搭建的帳篷大概幾丈遠,也就是住地的上風口,有一頂結實敞亮的牛皮大帳,因為離馬匹遠,沒什麼難聞的味道。當然,帳里住著的不是尋常夥計,而是京商大掌柜。 這幾日,「軍馬」運不過關,大掌柜張廣發又接了京中一封急信,心情愈發煩躁,一干夥計都十分戒懼,不敢擅離營地,更不敢輕易靠近大掌柜的帳篷,免得觸霉頭。 但此時就偏偏有個小夥計大大方方從營地外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老老實實做事的眾夥計,笑了一下,隨後竟一掀簾,徑自走進了張廣發的大帳。 「我到關上轉了一圈,看明白了,這個曹守備是連一兩不上稅的油都不肯從關口漏出去。」小夥計一進帳篷便說道。 「先不說這個。」站在他對面的是個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緊擰著眉,看樣子有些氣惱,想用手點指這小夥計,卻又放下,氣道:「你……你怎麼能一個人跑出關去呢?這要是出了什麼事,我……」他轉頭看看四周,又壓低聲音,「我怎麼和東家交代?」 小夥計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白淨面皮,柳眉星眼,乍一看是個俊少,但細一瞧這人卻眼神無定、嘴唇極薄,彷彿隨時都準備了一個輕蔑的笑容。 「我說張大叔,你帶的這些都是什麼夥計?一個個只知道睡覺,商隊出了事兒,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我要是不去打聽打聽,你還能指望誰?」 古平原猜得沒錯,這些「軍馬」其實就是京商從鄉下低價收來的劣馬,有些老母馬生過五六胎,肚子都拉了下來,松垮垮的。因為有許營官做內應,所以京商這一次有恃無恐,沒想到卻遇上了個「門神」曹守備。 京城裡前日送來了信兒,叫張廣發做成了這趟生意就趕緊回京城,有要事相商,故此張廣發這幾日也是急得不行。 「那也不成,你就老實待著吧,我這邊銀票已經準備好了。俗話說得好,世上就沒有不沾腥的貓。我就不信,這一沓銀票遞上去,那曹守備的臉還能不開晴!」張廣發也是咬著後槽牙說。如此一來,這趟買賣的利潤就少了許多,回去仍是不好交代。 小夥計一聽這話,雙手抱臂,臉可就沉下來了:「你和我爹一樣,就會給當官的塞錢。我就不明白了,這買賣不這麼做就不成嗎?」 「當然不成!」張廣發也急了,「你懂什麼,『靠著官船好過江』,東家這麼做生意做了一輩子,無往而不利。」說完他抓起那沓銀票往外走,想了想又回頭囑咐道:「欽少爺,求求您可千萬別亂跑,不然別怪我回去跟東家說。」 等到午夜時分,張廣發氣急敗壞走進帳篷。一進來就是一愣,那「欽少爺」正坐在小几上,用瓦罐在熬著什麼湯,味道竟是怪得很。 「這是我從洋行帶回來的正宗錫蘭茶,裡面有香料,要連茶帶水一起煮才是味道。英國人都這麼喝,要是有奶油放進去一點就更好了,現在這樣只能將就。」「欽少爺」用湯勺嘗了嘗,一臉的失望。 「我說你就別擺那洋行的譜了,東家送你去天津,又不是讓你學這個。」張廣發無奈道。 「欽少爺」一笑:「看樣子,事情不順吧?」 張廣發張張嘴,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銀票被沒收了,過關也休想,我說得沒錯吧?」「欽少爺」的嘴角帶著嘲笑。 「那個王八犢子,真不知道是從什麼畜生的肚子里生出來的。我剛說了幾句,連要運什麼貨都沒說出口,遞上去的銀票就被當賊贓沒收了。明天天一亮,我非到山海關總兵那兒去……」 「行了,我的張大叔,你沒去之前我就知道是這結果。這當口,銀票也不靈光了吧?真要是想過關,還得動生意人的腦筋。」「欽少爺」指了指自己的頭。 「什麼意思,你能有什麼主意?」張廣發懷疑地問。 「欽少爺」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等到主意說出來,張廣發大是興奮:「嘿,我說少爺,你這主意成啊,可真是不簡單,虎父無犬子。」 「欽少爺」本來笑嘻嘻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臉色頓時一沉。 「我跟我爹不一樣!」 第二天時近中午,關門上的士卒正在盤查過往車輛,就見遠處甩開來一極長的車隊,往關口緩緩而來。待車隊到了近前,發現領頭的是個小夥子。這小夥子騎著高頭大馬,人和馬都披紅挂彩。再往後看,雙掛的馬車有好幾十輛,也都紅綾纏頸,彩帶高飛,清一色地掛著亮湛湛的銅鈴。廂車不多,用來拉貨的車倒是不少,車上空無一物,一看就知道這是接親的車隊。 「我說你們這是……」關口上的頭目剛開口問了半句,那神采飛揚的新郎官已然跳下馬,揚著眉道:「幾位,辛苦了。我們是從半壁山來的,到南泥窪台接我老婆過門。」 「哦,遠道來的,怪不得一口子京味兒。不過,這接親怎麼來了這麼多車啊?」話問得是,一般的接親來個十輛大車就已經很有排場了,這車隊倒好,多了好幾倍。 新郎官一笑,湊近了低聲道:「我老丈人手面闊,讓我多帶車來拉嫁妝。」 「你娶的是?」 「女家姓耿,耿連莊耿大善人您聽說過嗎?」 「哎喲!」小頭目一愣,這耿連莊別說在南泥窪台,就是在關外也有這麼一號,年節都要請山海關的總兵到他們家赴宴。小頭目連忙堆上巴結的笑臉,「敢情您是耿財主的准姑爺,他老人家嫁閨女,好說好說。」小頭目踮著腳看了看,發覺大部分的車都是空的,又走了幾步,掀開幾輛廂車看看,也都是空的。 「道太遠了,就沒帶女眷來,說好了都是耿家負責。」新郎官看出他心裡疑惑,上前補了一句。其實這新郎官就是昨日在張廣發麵前出主意的「欽少爺」,他出的這個主意妙極了。找幾家大車店只雇車不雇馬,講好車子進關放在鎮上,大車店自行派人來取。再買幾匹紅綾扮作接親的隊伍,就這麼大大方方地闖到了關前。 張廣發扮作尋常夥計藏在車隊里沒敢露面,因為他昨天和曹守備見過,擔心被認出來壞了事。他一直緊張地看著前面,雖然聽不到「欽少爺」與守關頭目的對話,但看兩人那表情,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頭目見來人沒什麼走私的嫌疑,又是不能得罪的人,便揮了揮手想放行,突然就聽從上面城門樓子里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望上一看,打箭眼裡伸出一隻手,向自己招了招。 他苦笑一下,沖新郎官道:「你等一下,曹守備叫我,我去去就回。」 過了沒一刻鐘的工夫,小頭目匆匆地跑了下來,臉色卻變了,他大聲一呼:「把這車隊圍起來,挨輛搜,守備大人說了,哪兒見過這麼多接親的車,沒準就藏著私貨。」 新郎官聽了倒是不在乎,抱著臂站在一旁看士卒們施為,嘴裡冷冷道:「行,你們搜吧,要是搜出來,我也戴大枷站站籠。不過,要是搜不出來誤了吉時,哼,我那老丈人可不是好惹的。」 任他這麼說,縣官也不如現管,曹守備就在上面看著,士兵們誰敢偷懶。可就是把大車隊翻了個底朝天,除了行腳用的帳篷鋪蓋,連一樣私貨都沒找出來。 「滿意了?」新郎官問道。 「這……」小頭目直想打自己嘴巴,心說我里外不是人,這差事當得太窩囊。他再往上看看,城門樓子里也沒了動靜,「走吧,走吧,別忘了繳人頭稅。」小頭目側著頭揮揮手。 車隊轟轟隆隆過了關口,走出好遠,張廣發這才從後面趕過來,他一把將「欽少爺」從馬上攔腰抱下,喜道:「你這一出《文昭關》唱得真行!回去我非和東家誇你不可。」 要說這次出門,開始的時候沒人發現這少年就是「欽少爺」。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加上少年自己也沒刻意隱瞞,總跟張廣發在一起。慢慢地,就有人猜著了他的身份。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車隊都知道大老闆的獨生兒子也跟在車隊里。現在,「欽少爺」立了這樣一樁大功,誰不要過來逢迎兩句?「欽少爺」扯了紅綾帶,起初還沒什麼,後來車隊里的夥計都上來七嘴八舌這麼一誇,他臉上也漸漸露出得色。 「去,找到奉天大營許營官的住所,就說我們已經帶著馬匹進來了,請他指處馬圈,我們把馬帶進去,儘快驗馬。」到了這一步,張廣發便得心應手了,他派出夥計與許營官聯絡,同時派人找客棧歇息。 等到晚飯之後,這個消息就在奉天大營來的人中間傳開了,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犯,來到這兒充作領馬的苦力。古平原和寇連材在吃飯的時候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寇連材抓抓腮:「古大哥,這一招還真不錯,以後別人要偷運馬匹也可以如此辦理。」 「馬匹的運量很少,尤其是入關出關。除了大營用軍馬,其餘都是各地就近配種販賣,哪裡用得著經山海關來走私,這一招對普通商人沒什麼用。不過能想出這種辦法的人也不簡單就是了。」古平原說著說著,獃獃地出了神。 他這副樣子寇連材也是看熟了的,他知道古大哥心裡的主意多,不曉得又在想著什麼,也不去打擾,吃過飯自己跑去火房子外面的路邊茶館聽書。今兒茶館裡講的是袍帶書,《隋唐演義》第十八回「程咬金劫皇杠」。這一段煞是精彩,講的人手舞摺扇充作宣花斧,繪聲繪色,聽的人更是兩耳豎起,生怕漏了情節。 就在這當口,忽聽茶館外面傳來喧嘩之聲,好像是有人吵了起來。剛開始寇連材也沒在意,仔細一聽不對,裡面有個聲音好熟,再一辨,可不就是古平原嘛。 他這才一驚站起身,往外就跑,來到大街上,借著昏黃的天色一看,古平原緊緊抓住一人的衣領,眼睛瞪得幾乎綻出來,不住地大聲叫道:「怎麼不是你?你不開口還好,開了口我更認準是你。你這……你這惡徒,為什麼陷害我,為什麼!」 古平原連聲質問,聲音凌厲、又高又快,已經驚動了不少人。這鎮上本就困住了許多商隊,人人悶得發慌,連貓狗打架都要圍上一幫,巴不得有人生事好看熱鬧,很快就聚了一大群人圍成一個圈。 寇連材在一旁早就看呆了,在他的印象里古大哥溫文爾雅,向來是動腦不動手,今兒個這是怎麼了,誰惹著他了?愣了半晌,他才反過味來,慌忙分開眾人,擠進圈內。 就見被古平原抓著的那個人,四十開外的年紀,國字臉,留著一字胡,看穿著打扮都是掌柜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袖口綉著三道金絲,這是京商的標誌,那麼此人就是京商的掌柜了。這人眼神中帶著一絲驚慌,神色卻是不變,只不過避著古平原的視線,一個勁兒地說:「你放手,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放屁!」古平原破天荒地動了粗口,「認錯人?你這張臉,我無時無刻不在記著,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咬牙切齒道。 那京商掌柜的身邊也跟著兩夥計,夥計看掌柜的被人揪住了,撲上來就要打古平原。 「這是怎麼了?這……這……別動手,有話好說!」寇連材過來相勸,只是不知前因也不知後果,硬是無從勸起。 「姓古的,你一個流犯囂張什麼,小心吃軍法!」那京商掌柜見古平原被人抱住,手卻始終不撒開,不由得惡狠狠說道。 古平原一聽這個話,陡然之間靜了下來,一雙眼睛卻還是不錯目地盯著面前這個人,目光森然,眸子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古平原雖然不說話,卻比說話時還要懾人。京商掌柜被他看得心裡發虛,訥訥道:「怎麼,你還不服氣,要不要我去找你們營官?」 「不必了,我在這兒!」說話間,從人群外走進來一個矮墩墩的軍官,吊梢眉,獅鼻闊口,一臉兇相,身邊也帶著兩個軍卒。此人一進來就沉著個臉,向左右看了看,隨即呵斥古平原道:「你灌了黃湯失心瘋了不成,這是京商的張掌柜,給我們送軍馬的,你揪他做什麼?」 寇連材知道大營六個營官里就數這個許營官又貪又凶,一聽他說的話,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趕緊過來掰古平原的手,小聲說:「大哥,你真瘋啦,快撒手,快撒手!」 古平原慢慢把手鬆開,退開一步,也沒看許營官,只盯著張廣發,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只問你,你說不認得我,怎麼知道我姓古?又怎麼知道我是流犯?」 一句話把張廣發問愣了,寇連材也疑惑地看了看他,周圍的人都覺得古平原問得有理,等著看張廣發如何回答。 不料張廣發臉色變了變,轉而對許營官拱了拱手:「營官大人,我張某人雖是初來關外,可是京商與奉天大營不是一回兩回的買賣了,關外的規矩我還真就鬧不懂,這流犯怎麼審起良民來了?」 許營官被他這麼一問,臉上著實掛不住,一瞪眼惡狠狠地望向古平原。 「流犯古平原!給張掌柜磕頭賠罪!」 古平原就像沒聽到一樣,不遵令也不回答,依舊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張廣發。這下子許營官可被激怒了,從腰裡拽出馬鞭,一步邁過來,劈頭蓋臉地朝古平原打下來。他下手可真狠,鞭子打到臉上頃刻就是一條條血痕,古平原的衣服也被打開了花。人群中的一堆閑漢開始時還掛著笑看著,間或吹兩聲口哨,後來見古平原咬著牙硬挺,漸漸都不出聲了。 「營官,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寇連材嚇壞了,看古平原不躲不閃不求饒,石雕一樣站在這裡,知道今兒這事兒要壞,趕緊跪在地上給張廣發磕頭:「大掌柜,您幫著說句話吧,我大哥他今兒是痰迷了心竅,您老大人不記小人過,您老是活菩薩……」 張廣發也覺得這樣子不是了局,趁機下了台階,咳嗽一聲開了口:「許大人,咱們不是還有買賣要做嘛,別為了個流犯生氣,倒把正事給耽誤了。回頭鎮上最好的酒樓我請客,這事兒就算了吧。」 「算不了!」許營官把鞭子一甩,指著古平原叫道:「我先去接軍馬,等回來再收拾你,非把你捆在拴馬樁上抽死不可!」 「哎,算了算了。」張廣發好說歹說把許營官勸著一起走了,臨走時回過頭瞅了一眼,發覺古平原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怒火不減,心不由得又是一縮。 他們走了,人群也漸漸散了,寇連材從地上爬起來,見古平原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張廣發離開的方向,臉上頸上血痕縱橫,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哽咽道:「古大哥,你這是幹嗎呀,你要嚇死兄弟我嗎?我可是頭回看見你這樣,你……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古平原沉默片刻,抬手擦了擦臉上的血跡,聲音低沉道:「你還記得我被人陷害那件事嗎?」 「記得呀。」 「就是這個人!」 「他?!你別是認錯了吧?」寇連材猛回頭看去,張廣發早就走沒影了。 「錯不了!」古平原的聲音斬釘截鐵,「當時他雖然只露了半張臉,但我印象太深了,他說話的聲音也是一模一樣,我就認準了是他。再說我方才問他的那句話怎麼解釋?你沒看到他有多慌張嗎?」 「說得也是。」寇連材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看他那樣子的確是做賊心虛。不過,人家是京商大掌柜,無冤無仇,怎麼會沒事跑去陷害你呢?」 「誰知道他五年前是做什麼的?無論如何這一次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寇連材有些害怕:「許營官盯上你了,大營里就數他和你沒什麼交情,真要惹火了他,營官對付流犯,還不像鷹逮兔子那麼簡單?古大哥,要我說算了吧,你的刑期都過去一半了,剩下的忍一忍就……」 「這不是還剩幾年的事兒!」古平原說完發覺自己的口氣有些硬,歉意地降低語調,「兄弟,我和你不一樣,你的事兒雖然也冤,你心裡也怨,畢竟知道個因果。我呢?糊裡糊塗就被埋在這關外的活棺材裡了。十年哪……」他眼圈一紅,差點掉了淚。 聽他這麼一說,寇連材也不言聲了,知道這位大哥想到家裡的老母弟妹觸動了情腸。寇連材與古平原交情莫逆,古平原平素拿他當弟弟看,事事護著他。寇連材本是書香世家,家道殷實,誰料他的父親與人合作了一本詩集,被官府挑出錯來,說是反詩。結果全家充軍,父母都死在了道上。他身子骨本弱,流犯里頗多兇惡之徒,這幾年要不是得古平原照應,他早已被人欺侮得客死異鄉。因此他對古平原感激得是無可無不可,一切事情聽憑這位大哥做主。在他眼裡,古大哥就是《水滸》里及時雨宋江一樣的人物,還帶上點智多星吳用的計謀,時至今日他才算看到了古平原內心深處的隱痛。 「先回火房子吧,等晚飯過後點了名,我溜出來轉轉,散散心。」古平原一拍寇連材的肩。 「我陪你一道。」 「兄弟,不用你跟著。你放心,許營官說要抽死我,我不至於這當口找不痛快。就是出來散散心順便想想主意,不會去找那姓張的麻煩。」古平原勉強一笑。 寇連材這才點了點頭。 「張大叔,怎麼著,聽夥計說你方才在街上被個流犯給生擒活捉了?」張廣發交接了軍馬,請許營官等吃喝完,剛回到客棧就被「欽少爺」堵住了。 「沒有的事,誤會一場。」張廣發不願在這個題目上多說,「欽少爺」卻不容他打馬虎眼。 「我可聽夥計說得活靈活現,好像還是你的老相識,你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兒。張大叔,打小就是你照顧我,看不出來你還挺壞的,回去我跟爹說說。」「欽少爺」嬉皮笑臉道。 「你可不能跟老爺說!」張廣發一下子緊張起來,「這是我的私事,你少管。哎,你這是要幹嗎去啊?」他看這位少爺不像是在客棧大堂專等自己,「欽少爺」長衫馬褂,穿著打扮已不是夥計身份,看樣子像是要出去。 「關外我也是頭回來,我去鎮上到處轉轉,開開眼。」「欽少爺」說著便往外走。 「找個人跟著你。」張廣發急叫。 「用不著,鎮上又沒老虎。」「欽少爺」不待張廣發喊人來,幾步就走遠了。 「唉!」張廣發嘆口氣,想起古平原,又是大大一皺眉,自言自語道,「回去了,說還是不說呢?」 「欽少爺」出了客棧,他可不只是隨便看看這麼簡單。在洋行學做生意時,他受洋人那種不重男女大防觀念的影響甚深,得空就去妓院行館轉,從打茶圍到嫖姑娘,年紀雖小已是花叢老手。此番出得關來,一路上都沒有機會尋花問柳,幾乎把他憋瘋了。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一是「寡人之疾」作怪,二是好奇關外的女色與關內有何不同,所以一心想找秦樓楚館、清吟小班。 他在街上轉了兩圈,發覺這鎮子著實不小,再加上天色已黑,自己初來乍到,正為難之時,忽然覺得旁邊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相好的,找什麼呢?」 「欽少爺」一側頭,就見一個歪戴帽子、嘴裡叼根牙杖的二流子正斜眉瞪眼地看著自己,於是撣了撣馬褂上方才被他碰到的地方,沒言語。 「是找煙館還是耍錢的地兒,我帶你去,破費兩小錢就行。」二流子湊過來問。 「欽少爺」實在受不得他嘴裡的那股子腌臢味,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厭惡地擺了擺手。 「哦……呵呵!」那二流子看「欽少爺」的穿著打扮像是個闊家少爺,又不嗜煙不尋賭,已是恍然,「明白了,少爺敢情是想找姑娘吧?我認識呀,咱們這兒有一條街,楚香閣、艷情院,還有那個珍愛館,好看的婊子多了去了。怎麼著,我陪少爺去逛逛?」 「不用你陪著,你說的那條街在哪兒?」「欽少爺」大感興趣。 「這個嘛……」二流子斜眼瞥著「欽少爺」,煙癮上來打個哈欠,一隻手有意無意地伸了出來。 「欽少爺」出手很大方,一塊銀角子塞了過去,「快說!」 二流子喜笑顏開,很痛快地就給「欽少爺」指點了方向,只不過等人走遠了,他才微微露出一個冷笑。 「就你這雛兒還想到那地方去廝混,等下非被人扒個乾淨不可。」 古平原吃過晚飯點了名,原本還有些擔心許營官來找自己的麻煩,後來聽說他喝得醉醺醺的回了客棧,知道這一夜是不妨了,便信步走出流犯住的火房子。他滿腹心事,一時想到當年被人陷害時那驚心動魄的情景,一時又想到今兒老天爺有眼,讓自己在關外遇到了仇家,不能輕易放過。但是自己手裡沒憑沒據,許營官眼看著也不會為自己做主,要如何弄清楚當年的真相,可真是讓他犯了難。 他只顧低頭琢磨事情,腳下沒停步,不緊不慢地走著,忽然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喲,大爺,老沒見您了,怎麼也不常來坐坐啊,奴家可想煞您了。您心可真狠,也不知道心疼挂念人家。」 古平原一驚抬頭,這才發覺自己一個不留神,居然走到缽子街來了。缽子街是條彎街,看上去就像是托缽,故得此名。這街是鎮上有名的銷金窟,有妓院、煙館,也有賭坊,來這兒的大多是商隊的夥計,再有就是手裡弄了兩個錢的流犯。因為這個鎮雖然算不上是通商大邑,但也是出關的必經之路,來來往往的閑雜人等有的好色、有的好賭,至於帶兩口「嗜好」的也不少,有買的就有賣的,久而久之也就有了缽子街這塊地方。 對這地方古平原是久聞其名,但他可一回都沒來過。聽那濃妝艷抹的「姑娘」說自己「老沒來了」,肚子里不禁暗笑。掉頭想往回走,沒承想這時候旁邊妓院的姑娘也來爭客,兩個人夾著古平原拉扯。古平原心裡正煩著,兩隻手用力一甩,把那兩姑娘帶了個趔趄。他不想糾纏,心道趕緊脫身,剛轉回身快步走,就聽到那兩個女人的罵聲。 被窯姐罵了,古平原暗道一聲倒霉。正要加快腳步,忽然旁邊一扇角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小夥子赤著上身,被從門裡重重推到街上,只見他腳下一絆正巧跌在古平原身前。 門旋即關上,小夥子也隨即從地上爬起來,嘴裡大叫:「王八蛋,有你們這麼做買賣的嗎?欺負我不懂行是不是?天津衛九街十八坊我都逛過,有名的婊子我都睡過,你們這破爛地兒,丑怪婆兒,也敢坑人?我……」 小夥子氣得在地上直打轉,一眼看見地上有塊殘磚,遂撿起來握在手上,然後往前走了十幾步,轉到這家妓院的前臉,一使勁兒砸了出去,嚇得門前拉客的兩個姑娘「媽呀」一聲蹲在地上。他這一磚砸得也巧,不偏不倚把左邊門上掛著的一個大紅燈籠給砸了下來。 古平原心裡猜到了是怎麼回事,這種事在缽子街幾乎天天都有,他一走一過,壓根沒想管閑事。但聽到小夥子說話是京城口音,心裡一動,又看見他把人家掛的紅燈籠給砸下來,頓時又是一驚。 妓院、賭坊這些地兒的燈籠,就像是買賣家的幌子一樣,左邊那個叫「招財」,右邊那個叫「進寶」,打從年頭掛到年尾,碰壞了視為大忌。自己人碰的,立逐不赦,要是外人碰的,那就更了不得了。 古平原見那小夥子還光著脊樑,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站著,情知等妓院的打手一擁而出,這小夥子眼前虧是吃定了,不被打死也得打殘。想到這兒,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拉著那小夥子就跑。 小夥子猝不及防,被拉著跑了十幾步,等回過味來使勁兒一掙,古平原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不跑,等下被人打死了,丟到鎮南的亂葬岡去!」 小夥子一怔,往後看去,果然打手們蜂擁而出叫罵著追了上來,這才知道古平原說的不假,連忙撒腿跟著古平原跑。好在古平原來這個鎮不是一回兩回了,地形還算熟悉。二人一路逃,七拐八轉,竟然繞出了鎮,來到鎮邊的一處小樹林,這才歇了口氣。 方才這小夥子一股氣頂著,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回想之前的一幕,知道要不是古平原,今天自己惹了地頭蛇非吃大虧不可。晚上,關外下起霜,他光著脊樑,凍得直打哆嗦,心裡感激,可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古平原心想好人做到底,把外套脫了給他穿上。看他年紀不大,許是二十還沒到,有心數落他兩句,一想自己又不是他的父兄,萍水相逢教訓人,只怕人家不服氣。於是古平原往西邊的一條小道一指:「順著這條路往前走,看見第一座橋就可以拐回鎮子。」最後,到底還是加了一句,「可別再拐到缽子街去了。」說完,他扭頭就要走。 「兄台,請留步。」小夥子臉上一紅,有點掛不住,但還是勉強說道,「今日之事多虧兄台,改天有機會我一定重重謝過。請您留個姓名住址,明兒個我好把這衣服還回。」 古平原原本對他心存幾分瞧不起,一聽這話,覺得此人還算是通情達理,這才回道:「我姓古,名叫古平原。衣服也不值幾個錢,還不還的也沒什麼關係。不過我冒昧問一句,聽您是京城口音,莫非是京商的人?」 「這個……」這小夥子正是「欽少爺」,他今兒可是觸了大霉頭。因為從京城出來的時候是扮作夥計,他身上本就沒帶多少銀票,偏偏還要到本地第一家大妓院去擺闊。若是尋常的尋歡作樂也就罷了,人家看出他是條「肥魚」,弄了七八個姑娘陪他喝酒,他胡天胡地也不知與幾個姑娘上了床。等到心滿意足一結賬可壞了,人家本來就有心坑他,賬上帶了幾筆花頭,他身上的銀票全都加起來還差了一百兩。 龜公鴇母冷言冷語兩句,他又犯了少爺脾氣,一通大罵,結果被人把衣裳扒了攆出門來,身上的銀票當然也都留下做了「纏頭之資」。「欽少爺」自己心裡明白,這件事京商是絕不會為自己出頭的,回去見了張廣發更是連提都不能提,不然就是找不自在。 此刻古平原問他是不是京商的人,他知道這一趟給京商丟了臉,一時不敢開口回答。 古平原看他臉色,心裡猜到了八九分,自顧自往下問道:「這一趟京商運馬出關,聽說主事的姓張。要是方便,這張掌柜的事兒,我想跟您打聽打聽。」 「欽少爺」聽他問張廣發的事兒,心裡更是一驚。他以為古平原認識張廣發,那豈不是壞了?但人家剛救了自己,只得硬著頭皮回答道:「你要問什麼?」 「這張掌柜五年前是做什麼的?」 「五年前?」「欽少爺」先是疑惑,隨即一挑眉,「哦,我明白了,你莫不就是今天下午在街上揪住張大叔的那個人?」 古平原也是一怔:「你叫他大叔?」 「嗨,他原先……他……他……」「欽少爺」猛然覺出自己說走了嘴,這一下不但把自己是京商的事兒挑明了,連自家的來歷都要說了出來,便忙把嘴閉上。但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猝然剎住,臉上的尷尬也就可想而知了。 要擱在平日,古平原見他有難言之隱,絕不會硬逼著他往下說。但今天不同,這個事兒對他太重要了,容不得面前這人打馬虎眼,於是他一雙眼緊緊地盯著這人不放。 「欽少爺」愣了一下,眼珠一轉忽然捂住了肚子。 「哎喲,古兄,真對不住,方才沒穿衣服想是受了涼。這一會兒內急,你我改日再敘,改日再敘……」他邊說邊挪腳步,說完了撒腿就跑。 「哎!」古平原在後面叫了一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人家說內急,自己明知是借口也攔不得。一低頭卻看見那人腳下掉了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瞧又是一愣。那是一方上好的漢玉章,上有盤螭鈕,細看陰文,是「李欽」兩個字。螭鈕鏤空,想必是拴在腰帶汗巾上,又掖在裡面,這才沒被老鴇子搜了去,沒想連跑帶顛竟然失落在這裡。 這玉晶瑩透白,一望可知價值不菲,古平原便清楚此人絕不是京商尋常夥計,喃喃道:「李欽……李欽……他和張廣發是什麼關係?」 古平原出去轉了一大圈,救了個人,撿了塊玉,回來時比去之前還要鬱悶。 他以「軍流」的身份隨奉天大營的軍官來此辦差,按例軍官辦差可住客棧,也可住當地的軍營,但十有八九都會住客棧。因為比較自由,雖不敢召妓,但喝酒賭博卻是不礙的。 軍流則不同,他們的身份介於大牢里的囚犯與被征的差役之間,沒有住客棧的資格。只是由於向來軍隊辦差都會帶流犯,久而久之自然也有人做他們的生意。就在客棧的後面,靠著白樺林有一排簡陋無比的小房子,人稱「火房子」。建房用的是黃土坯子,窗戶紙破破爛爛壓根擋不住風,房子里是一溜的大通鋪,鋪蓋經年不洗,還有人從裡面摸出過死耗子。但這裡比之「岩風易結杯中雪,炕火難融被上霜」的尚陽堡已是熱鬧繁華得多了。 古平原是有心事的人,住得好壞本不放在心上,但他自幼整潔慣了,哪怕是如此粗鄙的房間,也讓他收拾出一角乾淨所在。此刻他一腳踏進屋,就見屋裡其餘人都在豆大的燈光下鬥牌,壓著嗓子吆五喝六。他沒這個心思,便打算洗洗睡了,門口有人叫他。 「古大哥。」 來的是寇連材,他一直在擔心古平原,見他平安無事回來,這才放了心。三言兩語過後,寇連材想起一事。 「有件事大哥聽了肯定歡喜。」 古平原搖搖頭:「你就說吧。實話說,現在就是天上掉下個元寶,我也樂不起來。」 寇連材壓低聲音:「那可不見得,古大哥你現在是不是最怕那姓張的跑了?告訴你,京商被困住了。」 「哦?」古平原向前傾了一下身子,立時機警起來, 「你不是跟我說過,許營官這一趟來公私兩便?公的是接軍馬,好處咱就不說了。私的,他暗地弄了一批私鹽來,講好了賣給山東的一個鹽腳子。」 「這事兒知道的人有幾個,他做得也不是特別機密。那鹽腳子看關上盤查得嚴,不敢運這批鹽,這幾日一直央告許營官,想吃些虧把貨退了,聽說昨兒都跪了,可許營官連正眼都不看他。」古平原接道。 「已經退了。」寇連材插言道。 古平原難以置信:「退了?不能吧,鹽退回來就要砸在許營官自己的手裡,他能幹這善心事兒?」 「屁善心!他要有善心,山上的老虎都不吃人了。我跟你說吧,他找著下家了。」 古平原剛想問是誰,想起方才寇連材說京商也被困住了,恍然道:「難道說這批鹽讓京商買下了?」 「不是買下。」寇連材晃晃手,向左右看了看,悄聲道,「方才許營官把那個張廣發叫到客棧,用這批鹽抵的軍馬錢。我想去看看他是不是還要找你的麻煩,正巧被我知道了。」 古平原的腦筋動得極快,心裡盤算著,緩緩點頭:「這一下子,連那鹽腳子吃的虧算在內,他至少又賺了幾百兩。這王八蛋賺昧心錢倒是好手,不過我就不明白了,京商出了名的精明,那個張廣發剛打關內冒險過來,鹽能不能運出去他心裡有數啊,怎麼敢做這筆交易?」 「許營官逼他們收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京商就同意了。」 「我知道!徽商信奉『法乃經營之利器,非割喉之利刃』,看來京商恰好相反。」古平原想了想,嘆了口氣,「他們的軍馬是劣馬,這不是正經買賣,所以許營官要黑他們,他們也不敢吭聲。反正沒處報官去,這就是不按規矩做生意的結果。其實論起來,這批鹽運進關的收益倒是在賣馬錢之上,只不過運不出去也是白搭。」 「那咱就不管了。我碰巧經過,看見那個張掌柜打客棧里出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用問,他也沒什麼好轍兒。許營官還要在鎮上盤個當鋪,總要耽擱些時日。這麼一來,古大哥你大可從長計議,不必急於一時了。」 古平原點點頭,這一夜他沒睡實,做了一個噩夢。夢裡去找張廣發理論,二人一語不合廝打起來,張廣發抽出一把攮子,一下子扎在他的腰間。古平原大叫一聲,從夢裡醒來,這才發現是那塊漢玉章揣在懷裡頂住了肋條骨。火房子都是大通鋪,他這一嗓子驚動了不少人,但也都是罵了兩句便紛紛翻身睡去。 長庚隱沒,啟明微燦,天邊已然放了白,街上也有了騾馬走動的聲音,古平原索性不睡了,一翻身爬起來,輕手輕腳走出客房。 他是心事難平,一腦門的官司,想的全都是如何讓張廣發如實招供。他慢慢踱著步,不知不覺來到了前門口。 此刻天蒙蒙亮,門前已有大車隊奔往關前,準備趕早出關。古平原見那車隊上插著鹽旗,便想起昨日在海邊救的那個山西商人,不知是否已然準備妥當安全出了關。人家這一走,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自己呢?依舊流放關外不說,好不容易遇到了仇家,卻仍是無可奈何。 想著想著,他心中忽然一動,想起小時候在徽州家鄉聽過的一句話——「錢是救命葯,亦是殺人刀。」 「一事兩面,既然我能用這個法子來幫人,那我何不……」古平原喃喃自語,眼神中忽地放出光來。 「連福」客棧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大客棧,京商的商隊出門一向講究排場,大掌柜的不用說,就連賬房、大夥計、車把頭這幾個商隊中的核心人物,也必定是包住本地最好客棧的一間獨院。這樣做,一是能在眾多商家中顯出卓爾不群,看似多花了錢,反倒能引來大主顧;二是保密性佳,有什麼話不怕落在外人耳中。 京商投宿於「連福」客棧,本地京里人混得窮困潦倒,來告幫的也有幾個,圍在門外進不去,等著大掌柜出來訴訴苦情,搞得客棧門前很是熱鬧。古平原急匆匆趕過來,見客棧的夥計正在門口轟人。 「去去去!又不住店,大清早的一群窮鬼擋在門口,真是晦氣!」 求告之人有的是真,有的是假,但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抖著雙手向前伸著,有些還半跪半爬,聲音更是哀不忍聞。而即便如此,叫了半晌,京商的人一個都沒出來。 古平原在旁看了一會兒,不由得搖了搖頭。他想到當年在京趕考時,徽商會館對待京中徽人關懷備至,有了難處只要說一聲,必定是全力相幫,與眼前這一幕比起來,真是雲泥立判。 古平原不想再看,擠上前去對著夥計開口道:「小兄弟,麻煩你,我想進去找京商的張掌柜。」 他這一說不打緊,身後幾個人把他往外面一拽,口中喝罵:「哪兒來的不長眼睛的傢伙!爺們在這兒等了一夜了,你剛來就想橫插一杠子,沒那麼便宜的事兒,邊上候著去!」 古平原氣不打一處來:「我不是來告幫的,我找張廣發有事兒!」 他口氣不善地提名帶姓,眼瞅著就不是那低聲下氣之人。客棧的夥計也是一愣,剛要問問,打裡面出來一個京商的人,店夥計連忙一彎腰。 「爺,您睡好了。您看看,這兒有幾個人來找張掌柜,還有一個說不是來告幫的。」 出來的是商隊的大夥計,其實就是張廣發的副手。雖說是副手,能在京商做到這個位置,氣派也已不是尋常商隊的大掌柜能比得了的。昨晚許營官用私鹽付了馬錢,張廣發一回到客棧就召集手下人開會,商量怎麼把鹽運出去,但任誰也沒想出個好主意來。大夥計正為這事兒頭疼,抬起眼愛答不理地掃了店夥計一眼,口中說:「掌柜的正在想買賣上的事兒,沒工夫見他們!咦?」 他「咦」是因為看到了古平原。昨天古平原當街揪住張廣發,大夥計也在場,不由得把眼一瞪:「我說那個流犯,你還嫌昨天的鞭子挨得不夠多是不是?居然還敢找上門來,快滾!」 「你們正在為難的事兒,我可以幫忙。」古平原不想和他一般見識,忍下一口氣說。 「就憑你一個臭流犯,誰要你幫,你能幫什麼?!」大夥計冷笑一聲,對客棧里的夥計道,「別人還好說,就這小子,看住了。要是敢往裡闖,你們就捆翻了送到奉天大營軍爺的住處,自然有人收拾他!」說完,他轉身進去了。 古平原見那幾個店夥計也是一副仗勢欺人的樣子,知道自己要是硬闖非吃虧不可,只得暫時退到一旁,打算等在門外伺機而動。 等了沒多一會兒,從門裡又出來一位穿綢裹緞之人,此人走出門左顧右盼,顯見得是沒想好往哪兒去呢。古平原一見這人眼睛頓時就亮了,高喊一聲:「李欽!」 出來的正是那位「欽少爺」,他是出來遛早的,一出門就被人叫住,他還納悶呢,關外我沒熟人哪?他沖著來聲的方向看去,臉色頓時就變了,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古平原含笑迎上來,店夥計喝斥著要攔,古平原一指李欽:「我跟這位爺說兩句話,你們問他想不想聽?」 店夥計都是人精子,早就從商隊眾人的口中得知,這一趟來的京商中,最有來頭的就是這位「欽少爺」,誰敢得罪?都拿眼睛看李欽。 李欽沒辦法,走前幾步,一扯古平原,低聲道:「咱們一邊說去。」 等走到僻靜處,李欽瞪了古平原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古平原打從口袋裡摸出那枚印章,沖著李欽晃了晃。 「是你丟的不是?」 李欽下意識地一摸腰間,這才發現自己的印章不見了,點了點頭,彷彿明白了。 「說吧,你想要多少錢?」 古平原一愣,知道他誤會自己是來訛他的,便乾脆將他的手拽過來,把印章拍在他的手裡,合上掌又推了回去。這下子李欽徹底糊塗了。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他疑惑地皺了皺眉,這人是個流犯,又不要錢,這可不是奇了嗎? 「看樣子你在京商里有一號,能幫我安排見張掌柜一面嗎?」 李欽聽了沒言語,重又打量古平原。他看古平原的時候,古平原也在看他,昨兒夜裡黑,彼此的長相只是看了個大概。現在再看李欽,就見他眉眼長得很俊俏,手指細長,想來必是在養尊處優的環境里長大。但大概是夜夜笙歌的緣故,他的膚色有些蒼白,眼圈略發黑,看上去有華貴之姿卻非沉靜之人,特別是眼神中帶的那絲輕狂傲慢,與商人的待人接物格格不入。 二人相互端詳了幾眼,李欽開口道:「這位姓古的朋友,你昨兒救了我,要說幫你個忙也沒什麼。不過你和張大叔之間一定有事,不說明白了,我是不會幫你的。你也別打算蒙我,實話告訴你,運馬進關的法子就是我想出來的,要論動心眼,十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古平原聽了儘管心裡不舒服,還是拱了拱手:「你說得不錯,我與張掌柜之間確實有筆賬要算。老實說,我之所以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成了關外的流犯,全拜這位張廣發張大掌柜所賜。但我一沒得罪過他,二並不認識他,他為什麼要害我,我打算找他當面問個明白。」 李欽到底是年少好事,一聽是這個茬兒,眼裡露出一絲興奮之色。 「行,要是這麼說,那我帶你進去弄個清楚。你可別打錯了主意,裡面都是我們的人,要是鬧起來,可沒你什麼好果子吃。」 李欽帶著古平原往裡走,夥計們自然誰也不敢攔。二人穿堂入室,一直走到客棧的東跨院,也就是京商包下來的那個獨院。 大夥計也在院子裡面站著,一看李欽把古平原帶進來了,嚇了一跳。心裡暗自埋怨這位「欽少爺」不懂事,迎上來道:「少爺,您怎麼把他帶進來了,他是個流犯!」 「我知道。」李欽把眼一瞪,「張大叔在嗎?」 「大掌柜在屋裡和賬房李先生議事呢。」 說話間,正房的門已開了,一個乾癟老頭擰著眉毛搖頭晃腦地走出來,一指大夥計:「我沒什麼好主意,你有主意你進去說吧。」 大夥計也是一搖頭。古平原精明,一猜他們就是為了那批私鹽運不進關而苦惱,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揚聲喊道:「我有辦法!」 在場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同時看向他。房間里傳來腳步聲,張廣發出現在門口,他一見古平原,臉上頓時驚詫至極。 「是你!」 「不錯,是我!」古平原一改昨日態度,平靜地說。他見張廣發要喊人,向前一步道:「張掌柜,想不想把鹽運進關去?要是不想,儘管叫人來把我攆走。要是想嘛,出主意的人已經到了門口,難道不請進去讓一杯茶嗎?」 張廣發輕輕抽了一口氣,再三端詳古平原,見他沒什麼惡意,也不像帶著兇器的樣子,考慮半晌才一側身。 「請!」 古平原進了屋,李欽也跟著走了進去。張廣發看了看李欽的表情,知道他不會出去,無奈下只好親手把門關好,然後坐下一言不發地盯著古平原。 古平原昨日已然看出,張廣發是個外表憨厚,實則精明內斂的人,在這樣的人面前說話用不著拐彎抹角,於是沉默片刻便直奔主題。 「張掌柜,五年前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要騙我,害得我被充軍流放整整十年?」 張廣發微微一笑:「你進來就是要說這個?我昨兒已經說了,你認錯人了!」他雖笑著,聲音卻冷得像冰。
忘憂書屋 > > 大生意人 > 第一章 別人徹底沒救的生意,被古平原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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