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阿菊忙追上去問:「鄭孔目,您最後一次見何奮是哪一天?」
鄭孔目並不停腳:「寒食前。清明假後頭一天,他便沒來,之後再沒見過。」
黃瓢子見阿菊仍纏住不放,鄭孔目眼看便要發作,忙上前拽住阿菊。望著鄭孔目氣惱惱走遠後,他見阿菊又要哭,自己也難過,只得安慰道:「阿奮做那等事,自然不會讓人知曉。張作頭叫我們打問,我們能問到的只有這些。咱們先去給張作頭回話,他那心思,神仙一般,或許能算出些什麼——」
阿菊抹掉淚水,跟著他一起又趕往張用家。
到那裡時,已近傍晚,張用卻仍蹲在院里,手裡拿著根樹枝,在那空地上畫滿了橫橫豎豎,不知是什麼。黃瓢子連喚了兩聲,張用都沒聽見。那個戴帷帽的阿念聽見出來,尖著嗓叫了幾聲,張用才抬起頭,看到他們,只點點頭,道了聲:「說。」而後繼續在地下畫。
黃瓢子忙將問到的說了一遍,張用仍在畫,似乎沒聽見。黃瓢子正要再說,張用卻忽然停住手:「那個陳六在說謊。」
「啊?」
「清明過後,何奮便躲了起來,沒去工部應差。頭一天發生那焦船案,第二天他尋陳六捎東西給你們,自然會避開眼目,選個人少的所在,為何要去尚書省官衙前?另外,何奮自然不會單單只送了桃瓤酥,裡頭還有銀子對不對?」
「那銀子我們一毫都沒動!今後也不會動,等尋見阿奮,我便將那些銀子捐到廟裡,或施捨給窮寒人去——」阿菊說著又湧出淚來,「我爹出事那年,我和阿奮被攆出家門,沒處去,便去求黎百彩,黎百彩卻連門都沒讓進,只拿了一塊碎銀給我們,阿奮那年才十二歲,他從我手裡搶過那塊銀子,砸到黎家門上,說餓死也不受他施捨??」
「嗯??你們得了銀,那個陳六也絕不只單單得了一件新綢衣。何奮既要逃命,哪裡有工夫去買新衣?他自然也給了陳六不少銀子,你們再去問他。這回莫再被他騙了。」張用說罷,又埋頭在地上畫起來。
黃瓢子愣在那裡。阿菊眼裡卻又湧出淚來,嘴唇抖了半晌,忽然轉身,飛快朝外奔去??
五、詩奴
陸青將詩奴庄清素請到家中。
詩奴下了車,緩步進門後,細細環視院中,又抬頭望望那棵梨樹,微露出些笑,輕嘆了一聲:「與我想的一般。」
陸青這院中從未進過女子,見詩奴一身素錦素羅衫裙,清雅素淡,自然極愛潔。這一向他四處奔走,沒有清掃房屋,房裡桌凳上都蒙了灰,便沒有請她進去。但站在院中又似乎有些不妥,一時間,竟微有些不知所措。
王小槐一直在旁邊瞅著,忽笑起來:「美人姐姐,陸先生被你弄得臉紅了。」
陸青聽了,臉頓時一熱,恐怕真的泛了紅。
詩奴卻只微微一笑:「陸先生閱人無數,我這等粗顏陋質,哪裡能驚動得了他?」隨即望向陸青:「陸先生,莫要勞神,我只問幾句話便走。」
陸青忙問:「舞奴果真自盡了?」
詩奴點點頭,隨即收起了笑:「陸先生那天見了她,說了什麼?」
「燈盡莫怨夜雲深,梅開試尋當年月。」
詩奴輕聲念了一遍,低眼細品半晌,頷首輕嘆:「難怪??這一句,的確正中燕兒心懷。她時時怨東恨西,百難如意。只有跟我在一處時,才能寧耐幾分。我也想勸她,可又勸無可勸。陷在這煙粉窟里,燈滅、雲深、梅殘、月落,都不是自家能做主,從來只許笑,不許淚。她不服這命,卻又尋不見出路。唯有天天與人爭恨,與己鬥氣。幾天前,我們見過一面,那天她格外歡喜,講起許多幼年舊事。說那時她父母仍在,六歲那年冬天,她家鄰居梅樹開了花。她想討一枝,鄰居卻不肯。夜裡,她偷偷到院里,費了許多氣力,才將梯子挪到院牆邊,爬上去摘了一枝,溜回去插到了瓶里。她說那天夜裡月亮格外明,那梅花也格外香,隔了這許多年,閉上眼,仍能嗅到那香氣??今天我才知道,我們見面前一天,陸先生見了她??」
陸青頓時有些愧疚,或許正是自己這句話,引動了舞奴輕生之念。
「陸先生萬萬莫要自責,相反,我倒要替燕兒道聲謝。我和她相識幾年,從沒見她那般笑過。她苦了這麼多年,是陸先生替她尋見了那顆藏了許久,都藏忘了的糖霜,讓她總算甜了一回??」詩奴眼裡滾下淚來,忙抽出帕子拭去,「今早,我聽到死訊,忙趕到烏燕閣。她是昨天夜裡回去後,用汗巾懸樑??」
「回去後?她去了哪裡?」
「我問了林媽媽,她不肯說。燕兒的屍身停在她房裡,我要進去瞧,林媽媽也不肯,我只在門邊瞅了一眼,燕兒手腕上一圈瘀青,自縊絕不會留下這等傷,林媽媽一定是在遮掩什麼。我只得先出來,拿了些錢,使人去烏燕閣,從燕兒身邊使女嘴裡問出了一句話。那使女也不知道燕兒去見了誰,前天她跟著車子去了南郊玉津園,那些人沒讓她進去,只叫她第二天來接。昨天,她又趕到那裡,燕兒出來後,到了車上一直在哭,手臂上全是傷。那使女只聽見她罵李師師——」
「李師師?」
「李師師已經失蹤兩三個月,不知燕兒為何罵她。我忙又叫人去清音館打問,唱奴似乎仍未回來。」
「什麼人來請的舞奴?」
「那使女也不曉得。不過,玉津園此時已經閉園,不是尋常人能進得去的。這京中高官巨富,燕兒也見過許多,那些人即便不看舞奴這名頭,也會自顧身份,極少有誰無禮相待,更不曾有誰凌虐於她。」
「舞奴死了,林媽媽都不肯透露,此人自然非同小可??」
「我聽說陸先生也在尋李師師?」
陸青有些猶豫,沒有答言。
「陸先生是怕我口風不嚴,還是怕我受牽連?」
陸青越發難答,他抬眼望去,見詩奴眼中竟露出幾分女子少有之堅毅。他曾見過三首詩奴之作,一首清逸淡遠,一首峻拔高寒,另一首磊落闊大,絲毫不見小女兒情態,更無脂粉之氣。這一番言談間,已知這女子面上雖清淡自斂,內里卻心地洞明、性情堅潔。
他知道信得過,但想到此事兇險,不願她受到波及。
詩奴卻繼續言道:「不查清楚燕兒死因,我便永難安心。這不只是為她,也為我自己。所謂同命相憐、唇亡齒寒,已是這等污賤身世,若連死都不明不白,那便真是冤到底、哀到極。」
陸青見她眼中除去自傷自憐之外,更有一番堅毅難折之憤,便不再猶疑,將自己這邊所查之事,選緊要的說了出來。
詩奴聽後,低頭默思半晌,輕聲言道:「看來此事根由在那王倫身上。」
「清明那天,王倫上了那隻客船,船上有一男一女。」
「這對男女是什麼人?」
「目前並不知曉。」
「王倫上了那船後,還有個人跟著也進了船艙?」
「嗯,不知那是何人。」
「以王倫身份,絕難進得了玉津園。請燕兒的,難道是那兩人?燕兒罵李師師,李師師昨天恐怕也在玉津園。」
「眼下,不知王倫身在何處,也無處找尋李師師下落。只有尋見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才能解開其中隱情。」
「陸先生,能否請我兩個姐妹一起來商議?其中一個陸先生見過,饌奴吳鹽兒,她耳目消息最靈透。」
陸青略有些猶豫,吳鹽兒心地雖非不善,卻過於機巧,游移難定。
「陸先生放心,鹽兒雖有些乖覺善變,但我們幾個同氣連枝,燕兒這一死,吳鹽兒也一定有同傷之情。」
「另一個呢?」
「書奴衛簪花。十二奴里,簪花最安靜守分,常日里難得聽到她出聲,只愛執筆寫字臨帖。她心思也最敏細,我們見不到處,她卻常常能留意到。對她,陸先生更可放心,她從不沾惹是非,那張嘴比宮中玉函封得還緊。」
陸青從未與人共事,更何況是與這幾個女子,心中猶豫,但見詩奴那堅定殷切之意,只得點了點頭。
第三章 大勢
天下承平日久,內外因循,惰職者眾,
未聞推利及民,盡心憂國者也。
——宋英宗?趙曙
一、佛蛛
趙不棄聽了冷緗那「鞋子」之說,心裡始終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問妻子,是否該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兩個一心一意相守。妻子聽了,先驚望向他,見他並非戲耍,隨即正色道:「我雖進不得《列女傳》,『賢良』二字卻也識得。這等話,你自家揣在肚裡,自家忖度,從今往後休要在我面前提。」
他觸了霉灰,賠了幾聲笑,又偷偷去問那小妾。小妾聽了,頓時哭起來:「我做差了什麼?你這般對我?說什麼新鞋、舊鞋?我哪裡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騎馬,我便喝風。這輩子,除非死,你休想脫甩了我!」
他聽後,只得哄勸了一陣,心裡不住苦笑。雖都是婦人,卻非人人都似冷緗,仍就這般吧,只莫負了她們兩個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惱,各自將卧房門閂了起來。趙不棄只好去書房,躺在那張小床上,收起心,開始琢磨冷緗所言的那對父子。
朱閣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蔭官。何渙去做紫衣客,起因在於阿慈。為尋阿慈,他被朱閣差去的術士閻奇哄騙、激怒,誤傷了閻奇,但真正殺死閻奇的則是當時藏在附近的船夫魯膀子。朱閣一手做了兩樁事,將阿慈擄去獻給了蔡行,又迫使何渙去做紫衣客,這兩樁事看來都是為蔡行效命。
冷緗又說,指使朱閣去孫羊店門前奪高麗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與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過,蔡攸為何要去奪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寵之人。當初,官家尚為端王時,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監。他卻似具天眼,能預見榮華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邊,見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肅立。端王由此記在心中,即位之後,立即賜蔡攸進士出身,官階連升,兩年之間便至樞密直學士,掌侍從,備顧問,進見無時。他曾與林靈素爭言神仙、造說祥瑞,創製珠星璧月、跨鳳乘龍等神跡符應。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後宮塗青抹紅、扮作女裝,混在歌舞伎樂之間,爭道市井淫媟謔浪語。
蔡攸雖如此得寵,卻有一隱痛——他雖為長子,其父蔡京卻只鍾愛季子蔡絛,對他一向厭棄。蔡攸得官家恩寵之後,他們父子之間便成了仇敵。蔡京為在御前固寵,後來反倒要去諂諛這兒子。最終,蔡攸借父親年老病篤之由,上奏官家,罷免了蔡京。這對父子間乖丑之態,早已在汴京傳為笑談。
蔡攸怕正是由於不得父愛,才對兒子蔡行百般寵護,驕縱出這麼一條花花菜青蟲。他差朱閣去奪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隱情,見兒子惹出禍端,替他匿罪消災?
蔡攸不好去問,蔡行這驕貨,倒可去探一探。
趙不棄躺在床上,思謀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來,小妾不來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飯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邊舀水,胡亂洗了把臉,穿好衣裳,騎馬趕到里瓦,尋見弄蟲蟻的楊八腳。楊八腳能使喚蜂蝶、追呼螻蟻,調遣得這些蟲子如同軍中兵卒一般。趙不棄問他近來有何新鮮蟲藝,楊八腳忙從箱子里取出一個朱漆小木盒,小心打開盒蓋,讓趙不棄瞅。趙不棄湊近一看,裡頭結滿了蛛網,網中間趴著一隻黑絨絨的蜘蛛。「這蜘蛛有什麼奇處?」「這是佛蛛。官人瞧那網。」「那網怎麼了?」「官人沒瞧出來?那網上織了個『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間,這『卍』字長寬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錢?」「官人若愛,只兩貫錢便可。」
趙不棄並不爭較,從袋裡取了兩貫給他,將那蜘蛛盒子蓋好,揣在懷裡,驅馬趕往南薰門外禮賢宅。
到了門首,他下馬取出名帖,交給那門吏,求見小蔡相公。門吏進去半晌,才出來請他進去。他跟著那門吏,沿側廊,穿過層層深闊精奢院宇,出了側院門,眼前一片蓮池,碧葉似萬枚青錢,風搖水漾,清朗凈懷。那蓮池中間懸空架起一座高敞閣子,青碧飛檐,泥金門窗,由一座木橋相連。趙不棄沿著木橋,尚未行至閣門邊,便聽到裡頭傳來蔡行笑聲,有些得意,又有些驕懶,暖日下睡足的貓叫一般,聽過一回,便再認不錯。
趙不棄輕步走到門邊,見兩個綉衫婢女站在窗邊,朝著亮,展開一幅古畫。蔡行和兩個文士正在賞看。蓮池、軒窗、秀女、墨客,這景緻本已是一幅畫。蔡行二十齣頭,麵皮細白,眉眼風流,並沒有著冠服,露著牙簪髻頂,裡頭穿了件細白小紗汗衫、藍底黃綾紋軟羅褲,外頭罩了件綠底穿枝牡丹紋花綾道袍。那道袍花紋密綉金線,極其細滑輕軟,一瞧便是宮中文綉院內造。袖口衣角在清風裡徐徐漾動,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聽到腳步聲,扭頭瞅向趙不棄,目光驕惰輕慢:「趙百趣?你來瞧瞧這幅畫。」
趙不棄笑著走進去,這才認出那兩個文士皆是宮中畫待詔,一個是善畫孩童的蘇漢臣,另一個是精於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過,這才去賞看那畫,一看之下,驚了一跳。那畫絹色泛黃,高古雅逸,右邊青巒連綿,左角碧樹緩坡,中間則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漁人泛舟,令人頓覺千里清曠。那設色尤其精妙,青綠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腳,赭石填染樹身。
他忙問:「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沒白喚作趙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開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畫譜》贊他咫尺有千里趣。宮中雖藏了他二十幅畫,卻沒有哪幅及得上這《游春圖》。你們捲起收好,多謝兩位待詔品鑒,明日我便將這畫送到御前。」
他將兩位畫待詔送到門邊,便止了步,看著他們下了橋,這才轉身瞅向趙不棄:「你今日來——」
趙不棄忙從懷裡取出那紅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喚作佛蛛——」
蔡行卻陡然喝道:「你當我是那等紈絝顢頇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趙不棄一愣,原本要打開盒子,手頓時停在那裡。
蔡行滿眼驕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趙不尤兄弟兩個暗地裡做了些什麼。那閑漢丁旦是被賊逃軍殺死,與我何干?阿慈是朱閣送來,我並沒動她分毫,她那等村婦,豈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渙,若不是念在我蔡家與他父親也算有些同僚舊誼,單是他私賣那御賜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殺,這筆賬,你休想逃過!」
趙不棄聽他一邊撇嫌,一邊又全部招認,心中不由得大樂,但聽他連那兩樁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驚。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來行事端明,為京中貴胄楷模,在下豈有不知?我們兄弟兩個閑來無事,只因好奇,才探問了一些雜事。今日聽小蔡相公這般道明,便越發清楚了。在下今日來,是想著令尊少保大人壽誕將至,天下珍寶,令尊恐怕早已看厭。偶然得了這隻佛蛛,能在網上織出卍字。這滿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無第二人能受得起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來,敬奉給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小蔡相公海涵。」
他做出極恭敬的樣兒,雙手將那小盒奉上。蔡行剛才聽到這佛蛛時,眼裡一亮,這時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卻又故作傲冷:「我父親日日輔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壓在他肩上,哪有閑工夫來理會這些蟲蟻。你既送來了,我也不好損你顏面,那便留著,拿給小廝去耍吧。」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貴為殿中監,也是政務繁劇。在下不敢多擾,這便拜辭。」
趙不棄忙又恭然一揖,轉身便走。過了橋,偷眼回瞧,見蔡行仍站在門邊,將那紅漆小盒藏在身側,偷偷打開一道縫,斜著眼角,正在朝里瞅覷。
二、西夏
趙棄東竟是西夏王族後裔。
馮賽愣在那瓦子里,耳邊各般喧雜笑鬧,他卻絲毫不聞。李繼捧當年歸順朝廷,卻無甚大用,最後被貶到永州,客死異鄉。其子孫自然記得這先祖遺恨,趙棄東兄弟兩個千里流落,來到京城,固然是為求生計,恐怕也為思親念祖。他們見祖上故居已變作唐家金銀鋪,心中自然百感難言。他們孤落不群,恐怕也源於此,始終覺著自己是異鄉飄零人。趙棄東寫下那等蕭疏哀感之句:「東無路,西無路,身世飄零如草木??」
那首詞下面所留姓名為李棄東,他是改回了祖姓。他兄弟兩個窮苦無援,所取名字,一個向西,一個棄東,這恐怕是他們父親遺願。若是有西夏人前來誘勸,自然極易動念。青牛巷那老人說,曾有個錦衣婦人去尋過那哥哥,這錦衣婦人恐怕便是西夏間諜。那哥哥病癱在床,做不得什麼,婦人來意,應是看中了李棄東之才幹。不過,從李棄東那首詞中心緒來看,他並未堅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間,憂悶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開寶寺后街,且不願告訴那老房主詳細住址,難道是為了躲避那婦人,不願屈從做歹事?婦人見勸說不動,又知他們兄弟情誼非同尋常,便尋見他們,劫走那哥哥以為要挾?
李棄東正是在那時辭了市易務的吏職,去了唐家金銀鋪。他去唐家金銀鋪與後來所行間諜之事並無多大相關,恐怕也如同從不鎖院門一般,盼著哥哥或許會去那祖宅?這麼說來,起先,他仍未屈從。直到去年,四處尋不見哥哥,絕望之下,才不得不聽命於西夏間諜,開始設法接近柳碧拂。
馮賽頓時想起了一人:茶商霍衡。
霍衡恐怕才是幕後主使,唯有他知曉柳碧拂當年那段舊恨,又強邀自己去見柳碧拂,後來汪石屯放糧絹的場院也是霍衡宅業。原先他年年來買茶引,自去年春天之後,再不見人影。如今不知去哪裡找尋。
馮賽有些茫然,見那「李活史」瞅著他,滿眼怪疑,便又請教:「李老伯,那西夏如今是何情勢?」
「西夏如今國主名叫李乾順,比咱們官家小一歲,今年三十八,正是當年。這李乾順和哲宗皇帝一般,也是幼年登基、太后輔政。哲宗九歲即位,他卻是三歲。西夏盡由其母梁太后及國舅梁乞逋把持,這兄妹二人專斷獨行十餘年,大肆興兵,攻我大宋,卻敗多勝少,國力因此凋敝不堪。後來,兄妹之間生出讎隙,梁太后求助於遼國,遼國不聽,她便怨怒不遜。二十二年前,遼國遣使將她鴆殺,李乾順這才親政。當時他才十六歲,卻立即聽從遼帝建議,向我大宋謝罪,平息外患。此後便專一治國,修法度、正綱紀、減稅賦、興農桑,並大興漢學,育教官吏。十來年間,民安國興,堪稱賢君。
「對我大宋而言,這卻非善事。自從仁宗慶曆年間李元昊稱帝,宋夏之間大戰三年,咱們連連大敗,西夏也損傷慘痛,兩方只得議和,年年給西夏歲賜,白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兩萬斤。這歲幣卻未換得安寧,這七八十年來,每隔幾年便要征戰一場。
「當今官家即位後,又連連對西夏用兵。那李乾順也憤而反擊,卻一再失敗,只得向遼國求援。遼人遣使來說,兩國便又議和。和了不久,戰事又起。直到前年,我軍深入西夏都城腹心地帶,西夏全力迎戰,我軍慘遭覆沒,死傷數萬,西夏更趁勢反攻,攻城圍寨,連連獲勝。那李乾順卻極高明,獲了全勝,並不進逼,反倒又請遼人來說和。我們自然求之不得,立即與他議和。
「這兩年,西邊總算又得安寧,北邊和南邊卻亂了起來。北邊遼人被金人攻得節節敗退,南邊方臘又趁著民怨作亂,連佔江南數州,不知如何收場。這天下安寧了百多年,恐怕真是要亂,要大亂。
「西夏向來依仗遼人,如今遼人恐怕再靠不得,不知他們又做何圖謀?那李乾順是有識度之人,想來已安排好了應對之策??」
馮賽聽後,頓時又想起梅船紫衣客。
對那梅船紫衣客,至今依然毫無頭緒。馮寶無緣無故去做了紫衣客,李棄東背後的西夏人又千方百計要去捉他,這究竟是為何?馮寶、李棄東如今不知各自躲在何處,西夏人更是隱蔽難尋。邱遷仍被關在獄中,若是捉不到李棄東,邱遷殺死顧盼兒這罪名便極難洗脫??
想到邱遷,馮賽心中一陣愧疚。這幾日一直忙亂不休,未能得暇去看望邱遷,眼下暫無其他可做。於是他謝過那「李活史」,離開桑家瓦子,騎了馬趕到開封府大獄。
途中,他先去食店給邱遷買了些羊肉、炊餅,又討了兩張油紙,包了五百文錢。這才趕到大獄門前,將那包錢偷偷塞給了那兩個門吏,其中一個才領了他進去探視。果然如周長清所言,獄中關滿了囚犯,幾乎沒有空處。那獄吏帶他穿過昏暗臭悶甬道,來到一間牢室前。裡頭靠牆坐躺著四五個囚犯,都默不作聲。馮賽認了半晌才尋見:「邱遷!」
邱遷獨坐在另一邊,聽到喚,頓時抬起頭,忙爬起身,疾步跑到木欄邊。頭髮蓬散,滿臉污垢,才十來天,人竟瘦了許多,眼裡更是滿布驚惶。他張嘴喚了聲「姐夫」,聲音喑啞,像是從井底發出一般。那模樣,更似被人遺棄的誠實少年。馮賽一瞧,險些落下淚來。
「邱遷,是姐夫連累你。我一定儘快救你出去。」
「我??」邱遷喉嚨澀住,半晌才又發出聲,「我姐姐和兩個甥女——」
「我已經尋見她們了。」
「好??好??」邱遷眼裡閃出些光亮。
「你給我仔細講講那天去顧盼兒那裡的經過。」
邱遷低眼尋思半晌,才慢吞吞講起來:「我進到芳酩院??上樓時,柳二郎正巧下來,他見到我,笑了笑,說:『邱遷,你也來了?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我走到顧盼兒的門前,敲門沒人應,便走了進去,卻見顧盼兒躺在床上,已經死了。審訊時,那判官說顧盼兒是被人扼死,可我只站在床邊,並沒挨近??」
馮賽心裡一動:「他頭一句問你『你也來了?』,他真說了這個『也』字?你沒記錯?」
「嗯。他這兩句話,這些天我時時在回想,一個字都記不差。」
馮賽聽後,似乎發覺了什麼??
三、銀線
梁興跟著一頂轎子來到豐樂樓,轎子里是梁紅玉。
此時夜已深,街上已無幾個行人,豐樂樓卻熒煌喧鬧,正是歡宴熱聚時分。梁興只跟著楚瀾進過汴京第一正店潘樓,在那裡才真正見識到銀如流水、錢似落葉。至於這豐樂樓,原先名叫礬樓,也名列七十二家正店。可這些年,它由一座高樓擴為了五座,已全然超出正店規格。加之這兩年連官家都數度臨幸,在西樓密會李師師,豐樂樓便更是俯視群儕,傲然獨立。梁興雖路過不知多少回,卻從未細瞧過。這時仰頭望去,見五座三層高樓錯落並峙,窗窗通明,檐檐綴彩,樓間橫架飛橋,僕婢往來急行。笙歌歡笑混作震耳聲浪,不住湧向四周。
唯有朝向皇城那座西樓頂上兩層並未點燈,只有底下一層窗紙透出燈光,裡面也並無多少聲息。這西樓閣間,尋常人便是使大錢,也極難訂到。梁紅玉是假託了一位相識的節度使名號,又交了三十兩銀子的定錢,才在那西樓角上訂到一間。她的用意是,之前已耍弄過那兩路人,若想讓他們再次中計,得把模樣裝襯足才成。
今晚,她雖未如在紅綉院里那般靚妝麗飾,卻也換了一身錦衫綉裙,又雇了這頂轎子。她讓轎子停到西樓邊上一扇角門前,梁興上前敲門。一個婦人開了門,探頭出來覷望。重臣顯宦、富商巨賈來這裡皆不願走正門,都是由這角門進出。梁紅玉已使錢買囑好這看門婦人。婦人見梁紅玉下了轎,忙讓他們進去,隨即閂上了門。梁紅玉交代了一句:「楚二官人你自然認得,他待會兒便來,你記得開門。」那婦人連口應承,忙喚了個小廝,挑著燈籠在前頭引路。
梁興和梁紅玉隨著那小廝,沿樓側長廊,拐了幾道,來到樓角那閣間。一個酒店大伯忙上來迎候,將他們請了進去。裡頭燈燭早已點好,梁興環視屋中,略有些意外,這裡不似潘樓那般富麗精奢,桌椅布置竟極簡素空敞,寥寥幾件銅瓶瓷罍,一架白描花草立屏。再一細看,處處都透出清貴之氣。那大伯喚了一個綉衫使女點了兩盞茶,器皿也清雅瑩潔。
梁紅玉吩咐道:「我們得安靜說話,等一位貴客,要動使,再喚你們。」
那兩人忙一起出去,輕手闔上了門。梁興這才和梁紅玉坐下,又相視一笑。燈光映照下,梁紅玉面瑩如月、秋波流轉,梁興心底又一顫,忙低頭去吃茶,那茶瞧著乳白,聞著清香,入口卻白淡無味。
梁紅玉也抿了一口,閉眼細品了一陣,笑著說:「這怕是銀線水芽貢茶,我也只嘗過一回。聽說是個漕臣新創出來的,他為討官家歡喜,求細嫩求到極處,精選出茶芽,又一顆顆將芽苞盡都剔去,只取中心一縷。據說這一縷浸在清泉里,如一絲銀線。我那三十兩定銀,只勉強夠吃這三盞茶。」
梁興聽了,先雖驚嘆,但再瞧這小小一盞茶,竟是尋常人家一年衣食之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評說,只覺得在物上精細到這地步,人心怕也如銀線一般細弱,經不得絲毫挫折。他有些負氣,抓起那小盞,顧不得燙,一口喝下大半,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梁紅玉看到,不由得笑起來:「你這是把銀線水芽當豆芽菜吞吃。」
「我只是個莽夫,吃豆芽菜都嫌太嫩細——」梁興笑著自嘲。但笑罷之後,漸覺一絲茶香從喉嚨深處綿綿升起,輕潤如霧,繚繞如雲,竟如身處細雨翠谷間。他不由得感慨:「這茶倒果真是好茶??」
這時,門忽然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是張俊,換了一身緞衫綾褲絲鞋,果然越發像楚瀾。
他們忙一起站了起來:「楚二哥。」
梁興這才想起,剛才忘了留意窗外。梁紅玉選這角上閣間,是由於三面皆有窗,好叫那兩路人在窗外偷聽。進來後,自己忙著吃茶,竟忘了正事。梁紅玉卻朝他使了使眼色,暗暗指向西窗和北窗,原來她竟一直在留意。梁興越發慚愧。
張俊也立即明白,將提來的一隻木匣放到桌上,有意冷沉著聲音:「你們要我來,我來了。五百兩銀子也帶來了。我要的人呢?」
梁紅玉忙笑應:「楚二哥莫急,我叫人點杯茶,你先嘗嘗這銀絲水芽。我來點點銀兩,若是足數,答應你的,自然會交給你。」
「你要點便點,茶不必了。」
「呵呵,楚二哥仍是這般快直,那我便不絮煩了。」梁紅玉過去將箱子微微一轉,朝向東南,這才揭開了那箱蓋,裡頭其實只有一錠銀鋌,她取出那銀鋌,有意湊近燭台,細細照看,「嗯,是開封府官銀。」而後放回去,假意埋頭點數。
張俊望向梁興:「你若跟了我,所得何止這點銀兩?」
眼前雖是假楚瀾,又是做戲,梁興聽了,心中卻湧起一陣莫名滋味,似悲似憤,遲疑片刻,他才應道:「我只求自在。」
「做個軍漢,能得自在?」
「心若不自在,做哪般都不得自在。」
「哼哼!再自在,這五百兩銀子用盡,一定不自在。」
「等銀子用盡,再作打算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