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篇 焦屍案 第三章 漸
進以序為漸。若或不能自守,欲有所牽,志有所就,則失漸之道。
——程頤《伊川易傳》
王勾押撿起陳豹子丟掉的那條白絹,慌忙揣進了懷裡。
他今年四十齣頭,是應天府一名勾押官,雖名為官,其實只是中階衙吏,專管批勘財賦文書。正月十八那天早上,他照例去僉廳辦公,卻見府衙前圍了許多人。聽旁邊衙吏說有人燒死在那裡,他雖有些納悶,但各縣上報的稅簿尚未批勘,便沒有過去瞧,進到廳里,喚貼司取出潤過手的那些稅簿,坐下來一份份勾押。
大宋法條嚴密,遠倍於前朝。各樣文書層層疊疊,年年又不停增修數百道詔令律例,各路州更有許多本地俗律舊例。那些為官的,茫然來,昏然去,哪裡能盡都知悉?因而,全仗他們這些文吏。各縣稅簿文歷發到州里,原本有限日。先到磨算司,限十日;再交審計司,限五日;最後交停廳,限五日批複回縣。他們這些州司卻早已養成百十年舊例,簿歷每到一司,先壓下,等那些縣裡公人送納了潤手錢,才給批勘,否則便遲延兩三月。昨天,王勾押收了幾筆潤手錢,便先來批勘放行這幾縣的簿歷。
王勾押入吏職多年,在這應天府廣有親舊,家中又有數百畝地,錢糧從來不愁。雖算不得顯貴,卻也頗有些勢位。他又生性和氣,逢人不論高低,點頭先奉一笑,因而,廣得人緣,事事順手。人都羨他是彌勒萬事足,他心裡卻有一絲憾念,覺著活了半世,即便再升到孔目、都孔目,也好不到許多,始終只在這應天府地界打轉。應天府雖號稱南京,比起東京汴梁,卻似大犬望虎,終究矮出一頭。他去過兩回汴京,會過一些京城衙吏,才見面,未等開口,那些人神情作派間,已罩著一股氣勢,將人蓋頂壓住,哪裡瞧得上他們這些外州府之人。
他心裡暗想,若能去京城做幾年衙吏,在天子腳下沾些貴氣皇威,此生才不算枉過。只是,他始終未尋到路徑,這念頭只能一直擱在心底。
去年,新知州上任。這位知州十二年前便已來應天府任過推官,那時他還只是個分取案牘的貼司,只能在僉廳里伺候,推官跟前未曾應答過一句話。如今推官回來升任知州,他總算偶爾能借公事應答幾句,可知州似乎始終記不得他的臉。這期任滿,知州必定是去京城升任朝官,若是能得知州賞重,或可求得帶攜去京城。
只是,常日間只有那些孔目能湊近知州。何況這應天府,士、戶、禮、兵、刑、工六案, 外加免役案、常平案、開拆司、財賦司、大禮局、國信局、排辦司、修造司等,吏人有五百多,哪個不是攥足了氣力,想在知州眼前舞弄?可里外擠得密林一般,他始終尋不到縫子鑽入。
去年年底,王勾押聽說知州欲舉薦王小槐到御前,忙四處去探聽,各司竟已有不少人爭著去王家勸說,但那王小槐不知好歹,全都回絕。王豪在世時,常來應天府,他最愛籠絡公人,出手又豪闊。王勾押也得過幾回錢物,並去王豪莊院里吃過兩次酒,因此大體知曉王家情形。如今王豪已死,王小槐在三槐王家輩分最高,越發放肆無忌,惹得全族人懷怨。唯有那管家老孫,服侍他父子幾十年,王小槐人人都敢欺辱,卻似乎對老孫格外容情。若想降服王小槐,只能從老孫下手。
王勾押行事向來耐得住性,得空兒便帶些薄禮,騎馬去王家,尋老孫說話。老孫性子有些質木,話語不多。王勾押並不心急,先只問些田賦公事,慢慢才說及家事。其間,王勾押目睹幾回,王小槐用那銀彈弓射人、用火藥燒雞犬。他心裡不禁暗想,這等頑童薦舉到御前,若做出些歹事來,豈非招禍?但旋即又想,只須辦成我之事,這後患自有知州去擔,我又何必多慮?
老孫更是擔憂王小槐,不知該如何照管這頑童。言及王豪,更是幾次欲淚。王勾押最擅寬慰人,便和聲細氣,慢慢開解。老孫漸漸不再防他,王勾押這才提及知州薦舉之事。老孫卻苦笑搖頭,說小相公一個字都勸不進。王勾押卻發覺,老孫自家似乎便不願王小槐被薦舉。王勾押心裡不由得暗喜,要做成此事,得先攻破老孫心裡這道暗牆。
他尋思了許久,老孫惜護王小槐,是發自於衷,這忠心輕易攻不破,得尋個要害處才成。
王勾押忽然想起一樁舊事,老孫原有個獨子,已長到二十來歲。王豪那時在應天府開了家生藥鋪,叫老孫的兒子照管。他那兒子性情有些歪愣,最愛與人鬥氣。十一年前,那愣兒在酒樓吃醉了酒,夜裡回去途中被人撞倒,他揪住那人罵鬧起來,卻被那人失手打死。這樁案子是如今這知州當年任推官時審理的,那兇徒是應天府通判之子,推官為庇護上司,便另捉了個兇徒,將罪名強壓上去,將那兇徒處斬了事。那審理文書便是由王勾押抄錄,他雖知情,卻從來不敢說出去。
王勾押活了四十來年,知道這世間之傷,最痛莫過於喪子。他自己曾有個幼子,疼愛至極,卻不幸夭亡。為此,王勾押痛了幾年,至今只要見到略像自己幼子的孩童,心裡都仍會一刺。
他想,欲攻破老孫,除非祭出當年那樁喪子兇案。不過,那案子關涉到知州,一旦牽扯出來,豈不是自招禍難?但隨即,他不禁失笑,我只要辦成此事,事後隨意編造個無頭公案,讓老孫去查證一番,尋不到根由,他自然退卻。何況,王小槐一旦被薦舉御前,他老孫也跟著沾享榮華。
於是,王勾押又去皇閣村尋見老孫,假意為難再三,才吞吞吐吐說:「昨日我清點舊簿,無意間翻到孫老伯兒子那樁案卷,發覺其間有一處疑點。」
「哦?哪裡不對?」老孫頓時一驚。
「那兇徒似乎是屈打成招,並非真兇……」
「啊?真兇是誰?」
「其中牽涉一個權要人物,一旦說出來,我恐怕身家難保。」
老孫驚怔半晌,忽然跪到地上:「王勾押,求您告訴老朽,老朽一定不說出是從您這裡得的信!」
「孫老伯快起來!」他忙扶起老孫,又猶豫半晌,才慢慢道,「我看到那案卷,也驚了一跳,平人冤死,兇徒逍遙,這等事哪裡能任它沉埋?只是這案子關涉之人極有權勢,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王小相公答應讓知州薦舉,若是得了官家恩寵,便不怕那權要了。」
老孫低頭躊躇起來。
他忙勸道:「嗐!我不該多嘴。人死萬事空,便是查出真兇,也討不回孫老弟性命。孫老伯,您就忘了此事吧。」
「不成,我得知道是誰殺了我兒子!王勾押,您可有實據?」
「實據倒是有,只是我一旦說出來,王小相公又不答應薦舉,那我……」
「王勾押,這樣如何?咱們立個約,老朽儘力去說服小相公,一旦說成,王勾押便將實據給老朽?」
「這……成。」
老孫忙去取了筆墨紙硯,王勾押提筆剛要寫,老孫卻忽然說:「寫在紙上不牢靠,我去尋塊白絹來——」說著又快步走進裡屋。王勾押卻有些悔起來,此事一旦立了約,自己便陷進了一樁麻煩。不過,再一想,當年那通判如今在朝里為官,百般得意,扯出他來,讓老孫去鬧,未嘗不是一樁好事。而且,此事是知州枉法,我捏了這把柄在手裡,正可權宜處置。
這時,老孫果然尋出一塊白絹來。他便不再猶豫,提筆在絹上寫下:今有孫田與王奇共立此約,若孫田勸得王小槐應允薦舉御前,王奇便將孫田亡子之真兇實據交付於孫田。
寫完畫過押,老孫反覆讀了幾遍,這才小心疊起來,揣進懷裡:「老朽一定勸小相公答應,一旦說成,立即去應天府給勾押報信。」
王勾押回去後,心中始終有些不安穩。一直等到除夕,都不見老孫來,只得回鄉里家中過節。老孫並不知他鄉里住處,住過初五,他忍不得,便帶了小妾和四歲的幼子,趕回了應天府別宅。直到正月初十,老孫才尋上了門。他開門一瞧老孫那神情,心頓時沉下來。招手喚老孫進來,關上院門,沒心請他進房,只在院里站著。
老孫苦著臉說:「王勾押,我家小相公答應了那薦舉的事。」
「哦?」他一愣。
「不過……他答應的是拱州知州。」
「拱州知州?」他聲量不由得陡然一高。
「嗯。拱州知州也命人來說過此事。小相公說自己是拱州人,便該選拱州。老朽也拗他不過。不過,他總算是答應了這事。王勾押,您許的我兒那實據……」
「我許的是得受應天府薦舉!」他心裡頓時火起。
「可……」
「可什麼?!」他極難得如此高聲怒嚷,驚得房裡小妾和幼子都掀簾出來瞧,幼子更跑過來抱住他的腿,連聲喚「爹」。他抱起兒子,略平了平氣,冷著臉說:「你走吧,這事就此了結。」
「王勾押,求求您……」
「莫要再說了,我是哄你的,並沒有什麼實據。」
老孫立在那裡,微駝背,眼裡看著便要湧出淚來。他不願多瞧,騰出一隻手打開院門,冷聲道:「你走吧。」
老孫嘴唇微抖了幾下,總算沒再開口,垂著頭走了出去,腳步似乎有些發虛。他看著那老瘦背影,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忙關上了門,不願再瞧。
老孫走後很久,沮喪略消後,他才想起忘了討回那白絹約書,本要去追,再一想,上頭只寫了「真兇實據」四字,虛語含糊,老孫拿去也做不得什麼,因此便沒有去討要。卻沒想到,那白絹竟留下這等隱患。
昨天夜裡,他才睡下不久,忽聽到院里「咚」的一聲,似有東西落下。他睜眼聽了半晌,再無動靜,便又翻身睡去。今天清早起來,洗漱過,要出門時,一眼瞧見院子地上有團物事,他忙過去撿起來一瞧,是一張白絹帕子,裹了塊石子,帕子上歪歪斜斜寫了幾個紅字,似是用血寫成,他忙展開一看:一半白絹在斧頭,有約不守鬼復仇。
他反覆看了幾遍,全不明白其中意思,不知是何人促狹捉弄,心裡有些犯忌,便重新將石子裹起,出了院門,用力拋到了隔壁房後。
到了僉廳,他批勘完那幾份稅簿,才想起早晨因那血帕子,連飯都忘了吃,便出門去吃飯。才出廳院大門,推司的一個推級走了過來,見到他,忙喚道:「王哥,你文墨好,最善辨認字體,幫我瞧瞧這上頭是些什麼字。」說著遞給他一條白絹。他接過來一看,那白絹一尺長、兩寸寬,瞧著是從一方絹上剪下來的一條,剪得有些歪斜,靠左邊有一行字跡,不過字的大半被剪了去,只留下一些殘缺筆畫,他仔細認了一陣,認出半個「田」、一個「勺」、一個「鬼」。
看到那「田」字,他心裡暗驚,忙順著一瞧,才猛然發覺:這是他給老孫寫的那約書!「田」是老孫之名,「勺」是「約」字右半,「鬼」是「槐」字右半。那推級見他神色有異,忙問:「你瞧出啥來了?」
他忙掩住驚慌,勉強笑著說:「瞧出個鬼字,似是陰符?你從哪裡得來的?」
「衙前那具焦屍,不知被何人燒死在那裡,手心裡攥著這團白絹,竟沒被燒掉。」
他聽了,越發驚怕,忙將卷條塞還給推級:「死人祟物,莫讓我碰!」隨即轉身走開,心裡卻急閃過清早那張血字帕子,上頭寫著「有約不守」四字,自然是老孫記了那仇,前來報復。他將那約書剪了一條,燒死那人,將這條約書塞在焦屍手裡嫁禍我?那血字帕上「一半約書在斧頭」又是何意?
他正慌慌急想,卻見推司那個院虞候陳豹子快步走過,他猛然想到這陳豹子腰間慣常別一柄小斧,難道斧頭指的他?可將才陳豹子走過去時,腰間並不見那小斧,那神色瞧著也有些慌緊。他心中惶惑,不由得跟了上去。
陳豹子一路似乎在找尋什麼人,尋了一圈,竟出城往西郊快步走去。王勾押身子有些胖重,已追得氣喘冒汗,跟到城外再追不動,而且城郊路上人少,極易被發覺,他只得停下來,走到路邊一個茶棚下,要了碗茶,坐著歇息。歇了一陣,卻遠遠望見陳豹子又快步走了回來,他忙裝作溲溺,鑽到荒草叢裡一棵大柳樹後,偷眼窺望。陳豹子走近些後,忽然在一片草灘邊停住腳,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似乎在拆解什麼,隨後用力一丟,又將那東西別回腰間。
他眼都不敢眨,一直盯著,陳豹子走到這邊時,他一眼認出來,那腰間別的正是那柄小斧。他等陳豹子走過去後,才回到路上,快步走到那片草灘,彎腰尋了一陣,果然發現了一條擰卷的白絹,他忙撿起來展開一瞧,正是那大半張約書!
他喜得險些哭出來,忙要用力將那白絹扯爛,可雙手顫抖,哪裡扯得破?只得捲成團揣在懷裡,往城裡趕去。走到城牆內,見牆角有堆乞丐燒剩的炭火,仍冒著煙,他忙過去,取出那絹團,吹出些火焰,點燃了白絹,看著燒盡了,這才轉身離開。再沒有氣力回僉廳,便趕回到家裡,趴到床上,像病了一大場。
過了兩天,他仍後怕不已。卻又聽說王小槐被燒死在京城,又還魂鬧鬼,三槐王家請了汴京相絕陸青來驅祟。他想起老孫血字帕上那句「有約不守鬼復仇」,更是驚得夜難安枕。實在受不住,第二天一早趕往了皇閣村。
陸青見了他,嘴角露出一絲笑,目光中微有些諷意,像是看破了他心思一般。他又慌又惱,卻不好發作,只能垂眼坐著。陸青緩緩開口:「卦屬漸,吉凶連。春起微草,寒自輕霜。一念初萌,福禍已生。謹慎其始,善得於終——」之後,陸青教了他一句驅祟之語,讓他清明去汴京對一頂轎子悄聲念出,他聽後,額頭頓時冒出汗珠:
「曾經罹此痛,何忍觀彼傷?人間變鬼域,爾又逃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