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篇 焦屍案 第二章 艮
艮者,止也。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動於欲也。
欲牽於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
——程頤《伊川易傳》
李洞庭那柄斧子是陳豹子拿走的。
那天在府衙前,司理參軍帶了仵作、衙吏查驗那具焦屍,陳豹子便是其中之一。他忙著驅喝四周圍擠人群,並沒有留意焦屍腳邊那根橘子枝。李洞庭擠出人群,一腳踩住那枝子,他才一眼發覺。他冷眼暗瞧著李洞庭用腳將那枝子蹭挪出去,而後撿起來飛快離開。他無法立即去追,只能耐住性,等屍首查驗完,司理參軍命兩個衙吏將屍首搬到停屍房裡,眾人都散後,他才快步去追李洞庭。
陳豹子原名陳忠,今年二十七歲,是應天府一個院虞候。院虞候這職名聽著如王侯一般,其實只是個下等吏人,做些訟獄雜事,如追捕、緝拿、押送犯人。差事極苦,職錢卻極少,只勉強夠活。
他爹是獄中看管囚犯的一名節級。別的節級、獄子全仗勒掯囚犯,時常得些錢物,好養活妻兒。他爹卻有些愚懦,一輩子信了那句「公門之內好修行」,從不敢欺凌囚犯,因而被人笑作糍粑。
陳豹子從小聽人這樣嘲他爹,心裡極憤郁。他爹常教他行善,他卻絲毫看不見善有何用。他生來有些體弱,巷子里那些孩童都叫他小糍粑,常常欺負他,他也不敢爭執。他爹見了,也只將他喚回家,教他忍讓。他娘也極和善,見他在外頭挨了打,只嘆著氣、抹著淚,勸他以後躲著些。
有一回,隔壁一個孩童用竹條抽他,抽得滿臉血印。他娘見到,再忍不得,過去揪住那孩童,連抽了幾巴掌。那孩童的娘趕出來,氣洶洶和他娘廝鬧,並將他一腳踢滾到牆根。他娘口裡說不出話,奔到院里抓了把柴刀,紅著眼要去砍那母子,那母子才怕起來,被眾人勸回了家,關起門躲了起來。自那以後,那些孩童再不敢招惹他。他也由此學會了一個字:狠。
自從心裡生出一股狠勁兒,竟讓他生出許多精氣,體格雖仍乾瘦,卻越來越有氣力,原先跑幾十步便喘不過氣來,那之後卻越跑越快,幾條巷子的孩童都趕不上他,因此得了「陳豹子」這個諢名。
他原本是繼父職去做獄子,應天府推司一個推級和他爹相熟,見他腿腳快,便將他調撥到自己手底下,做了個院虞候。他極愛這個職務,每逢追緝嫌犯,總是奔在頭一個。府里給他們配了刀,他卻嫌那刀太短,近身時才用得到。他自家去鐵匠鋪里打了一柄小斧頭,只有半尺多長,半斤來重。追捕嫌犯時,別在腰間,快追到時,便抽出那小斧頭,朝嫌犯後腿甩去。練得久了,一投便中,迅即將嫌犯擊倒在地。
除了父母,其他人他一概不留情,尤其那些罪犯,在他眼中,只如雞犬著了瘟病。他緝捕的不少囚犯其實是被冤系獄,他卻絲毫不願去想其間是非,對錯與他無干,他只是奉命緝捕,因此,身旁人都有些怕他,不敢與他對視。他也從來沒有算得上朋友之人。有時也難免孤寂,但他想:人生於世,獨自來,孤身去,旁人不過是途中暫遇,轉眼即別,何必信靠?又哪裡久靠得住?
有回,他押解一個囚犯去湖北,天晚誤了宿處,夜裡穿過一處山嶺,竟有頭狼追咬過來。他掄動那柄短斧,與那頭狼拚死搏鬥,身上被咬了十幾口,那狼也被他砍傷在地,動彈不得。他揮起斧頭要砍死那狼時,月光下,見那狼一動不動直盯著他,一雙眼幽藍冷狠,毫無懼意。他頓時呆住,似乎看到了自己,再下不去手,便舍了那狼,帶著囚犯繼續趕路。那是他唯一一次留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為自己這狠,才被安排了那差事。去年臘月末,推司那推級尋見他,將他喚到一處酒樓,選了樓上一間僻靜閣子,要了些酒菜。他雖是這推級選調來推司,這幾年也頗受重用,但與這推級從無私下過往。他有些納悶,卻不願多問。那推級命他吃了兩杯酒,才慢慢說:「趙孔目派了那個承符李洞庭去辦一樁事,你曉不曉得?」
他搖了搖頭。吏人之間,最好彼此打探隱情,他卻從來不願攪染進去。
「知州打算薦舉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到御前,只是那小猢猻一向頑劣成性,毫不領情。李洞庭奉命去勸說那小猢猻,我聽得那小猢猻油鹽不進,已經半個多月了,毫無辦法。昨天我忽然想起,你恐怕能唬住那小猢猻。不過,此事最難不在辦成,而在辦成之後,就算這時能唬住小猢猻,一旦面了聖,便難保他不亂說亂道。那小猢猻如今唯一得靠的,是他家那老管家。若能唬住那老管家,由他來說動小猢猻,才算真妥當。你去替我辦成此事,往後若有好差事,盡你選。幾十里地,你騎我的馬去。」
陳豹子聽後,點了點頭。他一向只知遵命,從未嫌過差事好壞,也未動念去巴附長吏、希求升職。只是這樁差事全然不同,他心裡隱隱有些作難,卻也未說什麼。
他想,得先去查探查探那管家老孫,便騎了推級的馬,趕到了皇閣村。雖然兩州相鄰,他卻只到過拱州兩回,三槐王家也只是耳聞過。到了那村子,問到王小槐家,近前一瞧,那莊院十分闊大,門半掩著,瞧著裡頭有些冷清,只聽到半空中傳來一個孩童的讀書聲。
陳豹子將馬拴在門邊的馬柱上,輕輕推門走了進去。空闊庭院里,三棵高大槐樹,樹葉已經落盡。一男一女兩個老者站在中間那棵槐樹下,都滿臉驚憂,仰著脖頸,朝樹上望著。陳豹子也仰頭望去,見一丈多高的樹杈間坐著個瘦小孩童,六七歲大,身穿白麻孝袍,抱著樹榦,閉著眼,口裡高聲誦讀:「夫天地以前,混沌之初,萬匯未萌,空而無洞,只是虛無。虛無之中有景氣,景氣極而生杳冥,杳冥極方有潤濕……」
陳豹子聽人說,王小槐能背誦近千卷《道藏》,想必這孩童正是王小槐,所背誦的恐怕是道經。他正在猜看,樹下那老婦人忽然「哎喲」一聲,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那老者忙扶住她:「頭暈症又犯了?讓你莫在這裡望,頭仰久了,後生都要犯暈。你趕緊進去躺躺,我在這裡看著小相公就成。」
老婦拼力眨著左眼,眼裡落出許多淚水,嗔嚷起來:「老賊漢,眼裡落了土渣了!」「哦?我瞧瞧!」老者忙伸手小心撥開老婦左眼皮,湊近了輕輕去吹。吹了一陣,老婦又嚷起來:「又不是灶洞,要你吹火造飯?快拿帕子!」說著將一張帕子甩給老者。老者忙接過,小心挽捲起一角,輕輕去老婦眼裡拭。拭了片刻,老婦一把打開他的手:「成了,成了!出來了!莫把我眼珠子刮瞎了!」老者望著老婦,憨笑起來。
陳豹子在一旁看著,猜想老者恐怕正是管家老孫。
這時,樹上那孩童忽然喚道:「喂!你是哪個衙里的?」
陳豹子見孩童是在問他,便仰頭答了句:「應天府。」
那對老夫婦這時也才發覺陳豹子,一起驚望過來。
孩童臉上卻頓時露出厭棄:「回去告訴你們州官兒,我不要他薦舉。」說完又繼續閉起眼背誦起來,「混沌者,從虛氣而生也,方立陰陽,產五行,立四象。混元氣極,混沌始分,便生元始……」
陳豹子忽然想起,前一陣寧陵縣上報府里,一個廚子被殺,至今無人認領屍首,便順口問道:「你可是管家老孫?我是來查問寧陵縣那廚師被殺一案。」
老者聽了,目光一顫,忙問:「寧陵縣的案子為何查到這裡來了?」
「你們莊院里可有廚子失蹤?」
「嗯……年初倒是有個廚子辭了工。」
「哦?他叫什麼?」
「鄭大。」
「他去了哪裡?」
「不清楚,聽人說是去了汴京。」
「如今這宅里還有何人?」
「只有小相公和老朽夫妻兩個。」
陳豹子見王小槐又停住誦讀,一直盯著他,他便沒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那裡。過了兩天,他又騎了馬,趕到王家。開門的是老孫,見到他,老孫又是一驚。
「你家小相公可在?」
「出去玩耍了。」
「我有樁事要問你。」
老孫滿臉惶惑,將他請了進去,讓他坐到堂屋裡說話,自己則一直站著。那堂中桌椅陳設,盡都貴重,卻處處都蒙了層灰,極空寂。
陳豹子盯了老孫片刻,才開口:「知州要將王小槐薦舉給皇上,你得勸王小槐聽命。」
「我家小相公已回過知州話,他不願——」
「我知道,因此才叫你好生勸導他。」
「老朽已經勸過,可——」
「勸不通再勸!」
「可——」
陳豹子猶豫了片刻,才從腰間拔出那柄小斧頭,用手指摸著斧刃,沉聲說出來時想好的話:「有樁事,只有我一人知曉。我卻想說給你聽聽,五年前,我娶了個婦人,那婦人不守婦道,時常忤逆我爹娘,還跟娘家臨街一個賣香粉的有首尾。有天,她又回娘家,途中要經過一座岡子,那裡極僻靜。我便趕到前頭,藏在那裡,等她過來時,用這斧頭,只三下便結果了她性命。夜裡將她屍首馱到那香粉鋪子,丟到他家後院里。如今,那賣香粉的已在沙門島服刑……你家小相公,你一定要說通。我這斧頭雖砍過許多男人,卻只取過一個婦人性命,我不想它再去砍第二個婦人,尤其是老婦人。」
老孫驚站在那裡,連說了幾個「你」,卻再說不出其他言語。
他將小斧別回腰間,站起身,丟下一句:「過幾天我再來聽回信。」
過了幾天,已進正月,那推級喚他去回話,他忽然生出一陣厭,不願再去牽惹這等事,便去照實回稟說:「小人已跟那老孫說明,他是否說得動王小槐,小人也難作準。」那推級聽了,臉頓時掉下來,卻沒有多言。他也便轉身退出,將這事丟在了腦後。
直到正月十七,他在家裡四處尋不見自己那柄小斧,正在翻找,四歲的兒子忽然走了進來,遞給他一小根樹枝,枝上還有幾片葉子。他有些納悶,再一瞧,兒子脖頸上抹了一道紅,湊近一看,竟是血跡。他忙問兒子,兒子頓時嚇得哭起來。他娘過來慰撫了半晌,兒子才止住哭,說有個老伯拿了一把花花糖,跟他換那斧頭。他便拿了那斧頭出去換,那老伯又給了他這根枝子,叫他拿來給爹。
陳豹子自成年以來,從沒怕過什麼,哪怕殺死自己妻子那時,也毫無慌意。可聽兒子說罷,卻驚得渾身發寒。他想了一夜也想不出那老伯會是何人、意欲何為。兒子脖頸上抹的那一道血,自然是警嚇,但在警嚇何事?至於那根枝子,他更是全然想不明白,只發覺那葉子仍有些綠,但這寒月間哪裡會有綠葉子?
第二天一早,府里有人來喚他,說是出了命案。他趕到府衙前,看到那具焦屍,絲毫未想到此事與自己相干。直到李洞庭偷偷蹭走那根枝子,他才猛然想起聽人說過,李洞庭在自己母親墳頭種了棵橘子樹,橘子葉似乎經冬仍綠。
那焦屍查驗完後,他才急急去尋李洞庭,四處尋不見,才想到李洞庭的墓田,於是大步趕往城外。走到半路,遠遠見李洞庭急急行來。他忙躲到路邊荒草叢裡,李洞庭走過來時,他一眼瞅見李洞庭手裡竟握著他的那柄小斧。他越發驚詫,不知其中究竟有何原委。但已無暇多想,從地上抓起塊石頭,偷偷走到李洞庭身後,一石頭將他砸暈,奪了那柄小斧,急忙離開。
那斧柄上不知為何纏了條白絹,絹上還寫了些字,他不敢細看,將斧頭別在懷裡。快要進城時,見前後無人,才放慢腳步,將那白絹扯去,丟到亂草叢裡,這才急急趕回了家,心頭始終惶惶不安。
過了幾日,有天吃夜飯時,他爹忽然說,四處傳說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被燒死在汴京,前天夜裡竟然還魂,回到自己宅里鬧起祟來。三槐王家的人怕得不得了,請了汴京相絕陸青驅祟。
他一聽,猛然想起兒子脖頸上那道血跡,再聯想這一陣那些怪事,越發慌疑起來。輾轉一夜,心頭始終惶惶難安,便起來趕往皇閣村。
進到王家那大宅里,他渾身頓時發起寒來,陸青見了他,抬手示意他坐下,而後盯著瞧著,目光極冰冷,令他頓時想起那年荒嶺上那頭狼。半晌,陸青才沉聲說道:「艮卦之象,知止方吉。斯時斯地,何懼何逃?前冰後冷,唯心存暖。左堅右硬,一念生柔……」而後,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他聽了,心底不由得一震:
「身非頑石心非鐵,何苦冷麵自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