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四章 睽
人惟好同而惡異,是以為睽。
故美者未必婉,惡者未必狠,從我而來者未必忠,拒我而逸者未必貳。
以其難致而舍之,則從我者皆吾疾也,是相率而入於咎爾。
——蘇軾《東坡易傳》
游丸子在桃花宴上見到莫褲子,震驚之餘,其實更有些悲喜莫名。
都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游丸子活了四十年,相識之人,成百上千,但能稱得上知己的,唯有莫褲子一人。
他們兩個頭一次見面是六歲,在王豪的婚宴上。王豪頭一天請過兩縣官僚,第二天便是兩鄉幾家豪富。游丸子的娘最愛爭強,不但備的禮格外重,連游丸子也要格外裝扮一番。她託人從汴京買來上等蜀錦,給游丸子裁製了一身錦衫錦褲,一雙錦麵皮底小鞋。那錦是藍絲底上用銀線綉滿了小獅子,穿上身,跑跳起來,銀閃閃耀人眼。他娘又差人去縣裡喚來剃頭匠,將他的頭剃得光亮亮,只在頂上和兩側留了三撮。赴宴那天早晨,用藍絲繩給他扎了三個小丫髻,束了三個鏤雕小銀圈。扮起來,如同畫上的小靈童一般。滿院的家人僕役見了,都連聲讚歎。他也昂著頭,極得意。
他父親帶著他,乘了輛馬車,停到王豪家宅門前。他剛跳下車,一眼瞅見莫褲子也從一輛車上跳下來,衣裳頭髮和他幾乎一模一樣。恍眼間,他以為自己照見了鏡子。莫褲子也一眼瞧見了他,兩人互相瞪著,彼此掃視較量,都有些氣惱,如一對小宿敵。周圍的人看到他們兩個,卻全都笑了起來,說是一對孿生囍童子。
他恨恨瞅了一陣,發覺莫褲子兩隻眼又細又長,拿刀割了兩道縫一般。誰家的眯縫眼,竟敢和我穿成一樣?再看莫褲子的錦衫,上頭銀線繡的不是小獅子,而是團菊。他越發得意,女孩兒們才穿花花衣裳。莫褲子也似乎從他身上尋見了短處,眼中也露出輕蔑之色。兩人互白了一眼,一起轉開頭,不再看對方,跟著自己父親進了王宅。
那天有許多孩童,他卻個個都瞧不上,不是穿得丑,便是笑得傻。他心裡記恨著莫褲子,想著要與他斗出個高低,便四處找尋,一直尋到後院廚房門口,才一眼瞅見莫褲子。莫褲子原本蹲在雞籠邊看廚工殺雞,見了他,頓時站起身,兩人又互瞪起來。他原本要對打,但見莫褲子比自己略健壯些,便改了主意。左右掃了掃,見廚房灶台上,幾隻鍋里正沸煮著肉湯,幾個廚師則全都在另一邊忙著切菜剁肉。而那邊雞籠里,落了許多雞糞,那廚工提著雞去了另一邊火爐上燙毛。看到那些雞糞,他頓時有了主意,便蔑笑著望向莫褲子。誰知莫褲子似乎也已想到,轉身跑到那雞籠邊,折了一根竹篾,去地上颳了一大坨雞屎,斜瞟了他一眼,而後悄悄走進廚房裡,趁那些廚師沒見,將那坨雞屎甩進湯鍋里,胡亂一攪,隨即跑了出來。他見莫褲子搶了先,忙也去颳了一坨雞糞,心裡雖怕,卻不肯服輸,也偷偷溜進去,丟進鍋里便逃了出來,而後搖著那屎棍兒,瞪向莫褲子。莫褲子略有些意外,轉身又去刮雞糞,他這回急搶兩步,快速刮到一坨,先溜進廚房丟了進去。兩人便這般爭相刮屎丟糞,跑了幾個來回,灶台上幾口大鍋里全被他們投了雞糞。這時,端菜的僕人過來了,他們兩個忙扔掉屎棍,一起逃到了後院那片池子邊。兩個互瞅一眼,一起笑了起來,笑過之後,頓時成了朋友。
於是,兩人一起玩耍起來,爬樹、捉蟲、淹螞蟻、撿石子打青蛙……竟樣樣都能耍到一處,轉眼便耍到了傍晚。前頭席散了,僕人來喚他們。兩個人大不樂意,卻只能各自跟著父親回家。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想去尋莫褲子耍,可他在帝丘鄉,莫褲子在陽驛鄉,中間隔了八九里地,他從來沒有獨自去過這麼遠的地界。可心裡百般忍不住,便悄悄溜出家門,沿著睢水一路往東跑去。快跑到那塊界石時,一眼瞧見前頭有個男孩兒也正往這邊跑,竟是莫褲子。兩人跑到界石邊,互相望著,又一起笑起來。
「我來尋你耍。」
「我也是來尋你耍。」
隔了三十多年,游丸子始終忘不掉那天那情景。兩人一起在那界石邊耍起來,折柳枝、編涼帽、打水花、脫鞋蹚水、挖泥捉蚯蚓、扳石尋河蟹、偷人田裡的瓜菜吃……又一直玩到傍晚,才無奈分開,各自往家跑。
自那以後每隔兩三天,他們便要會一次。每回只要他想見莫褲子,莫褲子也總是恰好想見他,兩個人心裡似乎連著一根細絲線,這邊一顫,那邊立即便能覺知。而最令他們震驚的是,兩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兩家父母得知後,讓他們結拜為兄弟,莫褲子是早上出生,為兄;他是夜裡出生,為弟。
唯一不同者,他是家中長子。他父親望他讀書舉業,第二年延請了一位儒士來教他讀書。他忙懇求父親讓莫褲子也一起來。他父親去問莫褲子父親,莫褲子父親自然極樂意,忙備了酒禮束脩,送了莫褲子來。兩人從此天天在一處,同學同耍、同吃同睡,一刻都離不得。莫褲子每個月回家幾天,他都要跟過去。
和鄉里其他孩童玩耍時,他們兩個家世最好,又事事都能站在一處、想到一處,自然成了其他孩童的首領,整日率領一群孩童四處瘋耍。只要不喜哪家農戶,便去丟石投糞、踩田摘果。當然,他們也並非全都使壞,若見鄉里哪個人欺凌幼弱,便會率領那些孩童,一起衝過去罵止。那些村人不敢得罪他們兩個,只能忍氣躲避。
這般過了六七年,書沒讀多少,孩童諸般樂事卻幾乎玩遍。十三歲時,他母親病故,父親便辭了那儒士,讓他專心守孝。他從沒那般傷心過,莫褲子原本要回家,見他哭得那樣,便留下來陪他守孝。他哭,莫褲子陪著落淚;他吃不下飯,莫褲子便陪著餓。一直陪了半年,其間他們兩個都沒笑過,更沒戲耍過。半年後,他才漸漸迴轉過來,莫褲子也才辭別回家,卻隔幾天便要來看他一回。
第二年,他父親便續了弦,娶了一個二等戶的美貌女兒。那繼母起初對他還能溫言善語,後來得了寵,又生了個兒子,便漸漸變了臉。日夜在他父親枕邊說他諸般不是,他父親開始對他漸漸疏冷起來。那繼母越發得勢,先是時時挑錯嚷罵,繼而開始責打。游丸子雖懷憤在心,卻不敢違逆,只能跟莫褲子悄悄訴苦。莫褲子其實早已察覺,並開始謀劃報復。
那繼母有個弟弟,不時過來看望。游丸子發覺繼母每回都要偷拿些家中錢物,塞給弟弟。莫褲子聽了後,頓時有了主意。有回那弟弟又來了,游丸子父親留他吃夜飯。游丸子忙叫人傳信給莫褲子,莫褲子騎了家裡的驢子急忙趕來,召集了村裡一夥少年,拿根繩子候在村外,躲在路兩邊草叢裡。天黑後,那弟弟吃飽出來,他們用繩索絆倒,一起湧上去,將他綁到路邊楊樹上。從他袋裡搜出那繼母偷送的絹帛和銀器,掛在他胸前。莫褲子又尋了一個木牌立在他身前,上頭寫下幾個大字:「姊夫財物,任我偷盜。」
綁了一夜,第二天,村人們見到,全都圍著笑看。游丸子父親得知,羞惱至極,當即休了那繼母。雖然只過了半年,他父親便又娶了一房,但那新繼母性情柔順,從來不敢欺凌游丸子。
之前,游丸子雖極歡喜有莫褲子這樣一個朋友,經過此事,才從心底感到萬幸。他們為了能常在一處,便一起去考縣學。原先兩個都不愛讀書,為了能考上,一起沉下心儘力發奮,苦學了兩年,竟雙雙考中。兩家父親都極驚喜,送他們一起去了縣學。
到了縣學,除了教授和學官,再無人管束。兩邊家裡怕他們受不得學中清苦,給的銀錢都極充裕。縣裡不似鄉里,玩樂去處極多,他們兩個便時時出去遊逛玩耍。先是勾欄瓦肆、聽曲賞戲,漸漸結識了一班富家子弟,便開始吃酒賭錢、尋妓宿娼,十八九歲青春年紀,已遍嘗世間諸般放縱享樂。人們便將「紈絝」二字拆開,喚他倆一個紈子,一個絝子。喚得久了,忘記來由,只存其音,成了丸子和褲子。
學官因他兩個常日逃學放浪,將他們除名逐出縣學。兩家父親雖有些惱,但終歸家產雄厚,即便不做官,也衣食無憂、一世豐足,便沒有多責怪。兩人在縣裡玩樂慣了,哪裡受得住鄉野閑寂,因而時時相約,仍一起去縣裡遊盪。縣裡耍夠了,甚而開始去汴京、應天府遠遊。
如此又浪蕩了兩三年,有天莫褲子來尋見他,面色瞧著有些異樣,拉著他進到他卧房,關起門,才鄭重開口:「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不過,說這事之前,我得先和你定個約。」
「啥約?」他從沒見莫褲子這般鄭重過,極納悶,又想笑。
「我們是不是生死兄弟?」
「當然是啊。」
「是不是約好,這輩子不論甘苦貧富,都同擔共享?」
「是啊。怎麼?」
「我聽過一句話。」
「啥話?」
「言語過耳忘,墨字百年新。你若真心實意,咱們就立個約、定個契。這樣,不論誰想食言,都反悔不成。」
「咱們兩個還需弄這些個?」他不禁笑起來。
「要。你若不怕反悔,就跟我立約。」
「我怕個魚鰍,定就定!」
於是莫褲子讓他立即磨墨,自己提筆寫了兩份約書,隨後簽下自己名字——
游智與莫甘二人今日共立此約,今生不論錢財、田產、身體、親眷,均不分彼此。富貴同享,患難同擔。若違此誓,人神共棄。違約一方所有財產盡歸另一方,此約書為見官憑證。
他讀過後,忙問:「身體也要同享?」
「這個極要緊。倘若有天我摔斷了腿,行不得路——」
「我也得敲斷腿?」
「你得問我,我若說你敲斷,你便得敲斷。我若想讓你留著腿,你便留著。」
「這?」
「又不只有我會摔斷腿,人世無常,你若摔斷了腿,也是一樣。」
「我自然不會讓你敲斷腿。」
「多謝。不過,你腿壞,我腿好,我自然會照管你,日日扶你行路,直到老死。這便是君子之約,終生不忘。」
「這很好!」他笑了起來,但隨即又問,「那親眷呢?」
「親眷首先是雙親,我們一個若先死了,另一個便得替他孝敬父母,養老送終。其次是兒女,一樣,一個若先死,另一個替他撫養成人——」
「嗯,這個越發好。不過——」
「妻子?」
「對啊,妻子如何同分共享?」
「我今天來,正是要說這事。我爹嫌我日日在外邊遊盪,已替我說了一門親事。這個月二十,便要成親。」
「啊?」
「我們兩個原本該一同成親。可如今,父親逼得急,我只得先聽命。這兩天,我細細想了想,今天才想明白。你我從小到大,哪樣不一起分享?妻子為何就不能了?因此,我定下個主意,我這妻子你也要來分享。」
「這個如何分享?」
「到我成親之日,你來了便知。我只問你,這約書,你簽不簽?」
他覺著其中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一時卻想不清楚。莫褲子連問了兩回,他怕傷了兄弟之情,便說了聲「簽」,隨即抓起筆,在兩張約書上都簽下自己名字。莫褲子笑著收起一張,折好揣進懷中,隔著衣裳拍了拍,而後說了句「成親那天你早些來,我得趕回去,家裡有幾萬樁事候著我——」說罷,便轉身走了。
游丸子瞅著那紙約書,既有些欣慰感慨,又微覺有些好笑,更好奇莫褲子所說的分享妻子。
好不容易等到二十那天,天不亮,他便匆忙起來,帶著備好的一份厚禮,騎了馬趕到莫褲子家。那宅院里擠滿了人,莫褲子一身錦衣,帽插一朵鮮花,被人圍擁著前去娶親。游丸子根本沒有說話餘地。娶親回來後,院里更是擁嚷不堪。直到晚間筵席上,莫褲子才走到他身邊,悄聲說了句:「你躲到我床下去。」
他一聽頓時笑起來,他們兩個自小混鬧慣了的,隔窗偷聽過許多回新人夜床,卻從沒鑽過婚床下。他頑性大起,瞅空兒偷偷溜到洞房那裡,門關著,窗紙映出燭光,窗戶開了道縫。他扒到窗下,往裡偷瞧,見新娘蓋著蓋頭,坐在床邊。屋裡還有三個丫頭婆子,站在床邊說笑。一對紅燭正擺在窗邊的桌子上。那時正是暑月,天熱無風,他來時帶了把摺扇。他從腰間抽出扇子打開,對著那道窗縫,朝里猛扇了幾扇,蠟燭被扇滅,裡頭頓時嚷起來。他忙走到門邊,貼牆躲著,一個丫頭急忙忙開門出來,去尋火種。裡頭丫頭婆子仍在叫喚,他已聽准那幾人大致方位,躡腳溜進房中,貼著牆輕移到床邊,從床頭下面小心鑽了進去。剛趴好,那丫頭取了火種回來,重新點亮了蠟燭。他趴在床底下,一動不敢動,聽著那丫頭婆子說笑嘮叨。
等了許久,一群人才簇擁著莫褲子進到洞房,眾人嬉鬧起來。游丸子在床下早已趴得渾身酸痛,忙趁亂翻轉身子,平躺下來。那些人又鬧了許久,才鬨笑著散去。屋裡頓時靜下來,他側耳細聽,先是莫褲子腳步聲,而後是閂門、關窗、脫衣、吹熄蠟燭的聲音,屋裡頓時黑下來,越發寂靜。他屏住呼吸,聽著莫褲子走到床邊,心不由得跳起來。莫褲子似乎在扯新娘的衣裳,新娘似乎躲了幾躲,隨後便停下來,又是一陣脫衣、掛衣聲,之後兩人上了床,床板吱吱嘎嘎響起來,接著便是莫褲子喘息聲和新娘強忍的嚶嚶聲。游丸子聽得頓時血脈僨張。
半晌,床上忽然停了下來,接著,莫褲子下了床,伸腳朝床下踢過來,正踢到游丸子的腿。莫褲子又彎下腰,伸手探進來,扯住他的衣裳,拍了拍。游丸子知道他在示意自己出去,頓時有些怕,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莫褲子又用力拽了拽,游丸子心一橫,忙爬了出去,才半站起身,莫褲子伸手將他往床上推。他慌得直喘粗氣,神志隨之昏亂,略一猶豫,經不住莫褲子連連推催,心又一橫,爬到了床上,伸手摸到新娘的小腿,順勢便要趴過去。新娘卻似乎察覺,猛地一顫,隨即拚命往牆邊縮去。他也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略停了片刻,再受不得,慌忙跳下床,推開莫褲子,奔到門邊,拔開門閂,逃了出去。
院子里還有許多僕役在忙著搬抬收拾桌椅,幸而天黑,他躲在暗地裡,急急奔到馬廄,尋見自己的馬,解開韁繩,急牽出院門。守門的老僕人認出是他,笑著問訊,他卻顧不得答話,騎了馬,便朝家裡奔去。那一刻,他才清楚知道,這世上有一些東西,絕難與人分享。
回去後,他久久都難平息。第二天下午,一個消息傳來,那個新娘半夜上弔死了。
他聽到後,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傳信人又說,新娘的家人鬧將起來,莫褲子被官府的人捉了去。他越發慌怕,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更怕旁人看出自己心思,忙躲回到屋裡,不敢出去。可莫褲子出了這等大事,他這般躲著,旁人更會生疑。他慌亂半晌,索性躺倒在床上,裝作中暑著病。
這一躺,躺了五六天。他從僕人口中聽到消息,官府查驗,那新娘是自家上吊,莫褲子當夜吃醉了酒,睡死過去,並無罪責,因而釋放了莫褲子。他怕莫褲子來尋自己,只能繼續裝病。可是,莫褲子並沒有來。他又惴惴躺了幾天,莫褲子仍沒有來。他實在躺得難挨,只得起來。
原本他和莫褲子心意相通,可這時竟再感不到莫褲子心思,只隱隱覺著,莫褲子恐怕再不會來了。
果然,莫褲子真的再沒有來尋他,他也不敢去見莫褲子。他心裡說不出是何等滋味,卻只能如此,任其中斷。有天,他從書冊中取出那紙約書,看著上頭的字句和兩人的簽名,竟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樁事讓他轉了性,再不願出去游耍,整日坐在家中,無聊時,習習字,翻翻書。他不時聽到莫褲子消息,莫褲子比以往越加放浪,已經嗜賭成性。他聽了,心裡極痛惜,卻不知能做什麼。
偏生那時他父親中了風症,躺在床上,動不得。他便肩起理家重任,那時他才知道其間的繁難瑣碎,整日被各樣雜事拖扯,再顧不上其他,連莫褲子也難得想起了。
過了幾年,家計才漸漸理順,他也稍稍從容了一些。他聽說莫褲子幾乎將家裡田產賭盡,惋惜之餘,竟有些厭棄,慶幸兩人斷了往來。但隨即便想起那紙約書,不由得開始擔心莫褲子拿了那約書來尋他。
可就在那時,莫褲子的死訊傳來。他一聽,忙備了份奠儀,前去弔唁。經過那塊界石時,無數往事頓時泛起,悲意翻湧,淚水止不住滾了出來。可快到莫家時,遠遠望見那院門,他心中又生出些畏意,停住馬,遠遠望了一陣,終不敢過去。長嘆一口氣,撥轉馬頭,回到界石那裡,將帶的紙錢,燒在了界石邊。
此後,他雖不時會念起莫褲子,也再沒有與人這麼深交過,時常會覺著寂寞,但畢竟人亡物換,除了笑著嘆息一番,也再無他念。
誰知,過了十八年,莫褲子竟會出現在桃花宴上。那模樣神情雖已大變,游丸子仍一眼認出是莫褲子。莫褲子笑著走過來,笑著喚他「丸子」。這綽號已經多年沒人喚過,他聽了有些不適,卻也感到幾分親近。可笑著寒暄了兩句後,他發覺,眼前這人其實無比生疏,尤其是那目光,雖笑著,卻藏著些冷意,再尋不見當年那個率性熱切的莫褲子。
他正在暗自傷懷,莫褲子忽然拍了拍自己懷間,笑著說:「當年那份約書,你可還留著?我的仍揣在這裡。」
他一聽,頓時一寒。莫褲子盯著他,笑瞅了片刻,隨即轉身走了。他怔在那裡,心裡一陣慌亂。若是當年那個莫褲子,他情願拿出一半家產來分,可眼前這個莫褲子——他急急思忖,卻想不出任何主意,只覺著怕。
怕了兩個時辰,莫褲子竟死在茅廁里。望著莫褲子屍首,他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卻沒想到,更大的怕在後頭。王豪喪禮上,王小槐湊近他,低聲說:「莫褲子屍首埋在那塊界石下,懷裡揣著那張約書,那可是殺人罪證。」
他沒想到一個孩童竟能如此可怕,而這孩童口中所言,若是實情,後頭的麻煩將更加可怕。當晚,他忙帶著人要去挖屍,到了界石,卻見其他幾個豪富也都聚在那裡,他們不願移動那界石,他更不願。後來姓裘的提議,殺了王小槐,他也極贊同。
可王小槐死後,竟還魂鬧起鬼祟,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許多栗子。游丸子本就惴惴難安,這時更慌怕起來。
聽說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驅祟,他忙去求教。陸青冷眼盯了他半晌,才慢慢說:「此乃睽卦,同中生異,異中求同。同志之人,雖異不乖。離心之合,始同終違……」他聽著,心中頓時泛起一陣感慨。最後,陸青教了他一句話,更是令他心生悲涼:
「曾經多少同路人,如今唯餘一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