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篇 化灰案 第二十二章 圓房、自殺
故善用兵者,如攜手而使人,人人不得已也。
——《武經總要》
不過,曹廚子他娘雖然不管他如何使喚珠娘,卻始終不許他碰珠娘的身子。
直到成親整一年後,他娘忽然說:「你搬回你房裡去睡吧。」他聽了簡直不敢相信,繼而有些怕起來。但這一年,他借故挨擦過無數回珠娘的肌膚,心裡早就渴極。得了這聖旨,還怕什麼?
抱著鋪蓋,他走進了自己那間卧房。珠娘正在油燈下做針線,猛地見他進來,驚得一顫,慌忙站了起來。他心裡也怕,不由得朝珠娘笑了笑。只有相親那天,頭次見珠娘,他才這麼笑過一回,心境竟有些相似。這房間他已經一整年沒進來過。成親時,房裡重新刷了白石灰,鋪蓋也都換了新的。這時看起來,卻已經有些暗淡了。他走到床邊,放下鋪蓋,而後坐了下來。珠娘一直驚望著他,這時慌忙低下了頭。
曹廚子清了清嗓,又鼓了鼓氣,話才說出口:「從今天起,我就在這裡睡。你鋪床吧,咱們……嗯……我要早些睡。」
珠娘慌忙過來展被鋪床,他站到一旁去脫掉外衣。珠娘鋪好床後,又慌忙躲到桌子邊,低著頭,不敢坐,兩隻手又不住地扭絞。曹廚子看著她這羞怕慌怯樣兒,忽然沒了主張。既不能像常日那般隨意使喚,也沒法跟她說些親近話,更不能放低了求她。躊躇了半晌,他才脫鞋上了床,坐到裡頭暗影里,脫掉了汗衫和褲子,光著身子鑽進被窩裡。偷眼一看,珠娘仍站在那裡,像是要哭了一般。
曹廚子鼓起勇氣說:「吹了燈,你也來睡吧。」說完,又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聲音響得珠娘自然也聽得到。她卻像是泥塑一樣,仍一動不動。
曹廚子有些起火,大聲道:「吹燈!」
珠娘垂著頭,又絞了一陣手指,這才轉身吹滅了燈。屋裡頓時漆黑,好半晌,才聽到珠娘輕步走到床邊,卻不敢上床。
「上來!」曹廚子忍不住又喝道。
又是半晌,珠娘小心躺到了床沿邊上,自然是沒脫衣服。曹廚子在床裡頭,兩人隔了至少一尺遠,他卻能感到珠娘身子似乎在抖。他自己心也咚咚猛跳,不知道該怎麼辦。漆黑里忐忑許久,他猛然想起茅廁里那個血團,心裡頓時衝起一團火,她這樣的婦人,我還怕個什麼?
於是他猛然翻身,一把抱住了珠娘。
長到二十五歲,他終於嘗到了婦人的滋味。
嘗到這滋味後,第二天一睜眼,他就發覺自己變了,珠娘也變了。珠娘其實先已醒了,本來正要起身,見他醒來,忙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裝睡。晨曦微光里,那側臉瞧著,像是一大片粉白花瓣,曹廚子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憐愛,這從來沒有過。
他第一次從心底里覺著,這是我的媳婦,不是婢女,要疼,不能再隨意使喚。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珠娘散在綠絹枕頭上烏黑的頭髮,還沒摸到,他娘利剪般的聲音在窗子外響起:「日頭都高過房檐了,豬都爬起來刨糞了,有哪家的媳婦睡到這個時辰還不起來?」他和珠娘都被嚇了一哆嗦,珠娘慌忙爬起身,幾下套好衣裳,蹬上鞋子就開門跑了出去。曹廚子也忙起身穿衣。
到了外頭,他果然再沒法像往常那麼使喚珠娘,他娘卻比往日越發惱恨,尖著聲不住斥罵著。他有些心疼,卻哪裡敢出聲?
直到晚上,回到卧房,關上門後,他才開始慢慢試著和珠娘說些話。他本不是個善談的人,費力找了些零碎話頭:「我那件白絹汗衫放在哪裡?」「油燈里快沒油了。」「這屋裡開始有蚊蟲了……」珠娘則只會點頭應兩聲,瞧著她那含著羞、帶著怯的樣兒,曹廚子心裡一股股湧出蜜一般的歡喜來。
就這樣,他們兩口兒,當著他娘的面,極少說話,互相甚至瞧都不瞧一眼。進了卧房,才真像夫妻一般,低聲說說話。熟了之後,還能不時笑一笑。珠娘也漸漸不那麼懼他了,偶爾還惱一下、罵兩句。不過,畢竟有他娘在,珠娘始終不敢開開敞敞地說笑,眼底里始終有一絲怯。
對此,曹廚子已經心滿意足,唯一盼的,是他娘能對珠娘稍稍和氣一些。但這隻能是個痴夢。他娘只要看到他對珠娘略顯出些體貼,立即會發作,加倍地罰罵珠娘。成親兩年後,瞧著珠娘沒有懷孕的跡象,他娘越發焦躁起來。見著雀兒就罵蛋,見著驢子就嘲騾,拍死只蚊子也要嘆半天骨血。
到第三個年頭,他娘再受不得,開始天天逼他休了珠娘。曹廚子正沒法,溫家茶食店一個常年守夜的老軍死了,他像是撿著救命符一般,忙哀求店主搭救搭救珠娘,溫長孝也知道他家的事,便托侄子手底下一個都頭,去見了曹廚子他娘,說是奉了營里溫指揮的命,讓曹廚子兩口兒去店裡守夜。他娘素來怕官,不敢阻擋。他兩口兒這才逃難一樣,從去年年底開始,住到了店裡頭。
即便這樣,他娘還是隔幾天就來鬧一場,用死來逼曹廚子,還說已相中了一個好人家的乾淨女兒,只要他休了珠娘,就是賣房借債,也要替他娶過來。那女孩兒曹廚子見過,家裡開了間小小的粉羹店,模樣比珠娘要清秀許多。曹廚子有些動心,想探探珠娘的口氣,可每回話沒出口,珠娘就已經覺察他要說什麼,頓時就會哭起來。他哪裡再開得了口?
誰承想,珠娘的爹化灰不見後第二天,珠娘竟自己說願意和離了這婚。
他聽了簡直不敢信,像是被雷正轟在了頭頂。珠娘卻定定望著他,既沒有悲,也沒有怯,像是說要去街上買把木梳一般。他心裡一陣慌怕,幾乎要急出淚來,如同幼年時聽見娘發怒說不要他了,要丟下他。
「你這是做什麼?」
「我不願再受罪了。」
他聽了,再無話可說,心裡惱悶得像填滿了土,氣都出不來。他轉身抓起剁刀,狠狠剁起剛割開的半片豬肉,那肉原本是要切片來煎,卻被他剁成了肉餡兒。
直到天色昏黑,快看不清字時,顏圓才抄錄完稅簿。
廂長和其他小吏早都走了,顏圓收拾好後,出來鎖了門,慢慢進城,照舊先在查老兒雜燠店吃了碗大燠面,十五文錢。舅舅王柄不許他們在那間窄屋裡動火,說若想煮飯,就去客店廚房,米菜油自買,每月得加五百文炭錢。他們父子一算,不如在外頭吃。父子兩個便各自在外頭填飽肚子,每天各三十文錢。父親怕他吃不好,又給他添了十文。
顏圓吃完面,喝盡湯,付過了錢,才走回對面的王家客店。他舅舅坐在櫃檯邊,見了他,仍像沒見一樣。他拜問了一聲,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早已見慣,並不介意,徑直走到後頭那間窄屋裡。
推門一看,他父親已經回來,昏暗中獨坐在床邊,若不是開口說了句「你回來了」,險些沒瞧見。他過去摸著火石點亮了油燈,回頭一看,他父親縮著肩膀、一臉疲憊,才五十歲,鬢髮早已稀落花白。原先他們父子兩個晚上回來,會閑談許多話。這一向,父親話都少了。他心裡一酸,卻不好流露。暗想:老天可憐,若是能順利弄到那些錢就好了,父親就不必這麼辛勞,我們也不必寄住在舅舅這裡,天天受冷臉。但這事他絕不敢跟父親說。只輕聲說了句:「爹,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吧。」他爹卻沒動,只低低「嗯」了聲。
他抄了一天的稅簿,肩頸腰背都酸乏了,便躺倒在自己床上。他父親也一直默不作聲,似乎也在想心事。屋裡一片寂靜。躺了一陣,他竟昏昏睡去。
一陣急急敲門聲將他驚醒,是曾小羊的聲音:「圓子哥,又出人命了!」
屍首是梢二娘最先發覺的,死的不是一個,是兩個。
顏圓和曾小羊趕到梢二娘茶鋪後邊時,那裡已經圍了十幾個人,打著燈籠火把,顏圓扒開人群一看,河岸邊躺著兩具屍首,燈火下一看臉,驚得他幾乎吞下舌頭,死者竟是王哈兒和曹廚子。
王哈兒頭朝河水側躺著,黑頭巾掉在一邊,頭頂的髮髻已經散開,頭髮浸在河水裡,不住隨水漂動。脖頸上有一道細細的血痕,沁出半圈血水。曹廚子則橫躺著,曲弓著腿,像是坐著倒下的,脖頸上也有一道細痕,很深,但沒有出血。
看來兩人和雷炮一樣,都是被勒死,而且應該都是細鐵絲。
兇手難道是同一個人?那會是誰?顏圓立即想到珠娘,不過,珠娘一個婦人家,雖說看著有些胖,卻並不壯實,手上恐怕也沒多少氣力能連續勒殺三個男人。那還有誰?
顏圓扭頭看到軍巡鋪的胡十將也站在人群里,忙道:「胡十將,得有勞您了。這兩具屍首不能亂動,已經快半夜了,只能等到明早去開封府報案。您能否安排鋪兵輪值看守一夜?」
胡十將顯然不樂意,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多謝胡十將,我去四周查問查問。」顏圓拱手拜謝過,穿出人群,忙向虹橋那邊走去。不管兇手是不是珠娘,都得趕緊先去探一探。
溫家茶食店已經關了門,顏圓顧不得許多,抬手用力拍射門板,驚得左近的狗都叫起來。半晌,裡面傳來應聲。門開了,是店主溫長孝,披著件衫子,擎著盞油燈。
「顏小哥,這深更半夜的,做什麼?」
「實在抱歉,溫老伯,雷珠娘可在?」
「她已走了。」
「去哪裡了?」
「傍晚她收拾了東西,辭了工,說要回娘家去住。那是個瘟娘,到處惹災,走了倒好。」
顏圓只得道謝告辭,心想,難道真是珠娘做的?畏罪逃走了?沒道理啊。就算她真的有足夠氣力勒殺三個男人,殺雷炮還說得過去,是為獨佔家財。但曹廚子已經與她離異,王哈兒與她並無瓜葛,這兩人誰都沾不到那些錢。
他一路納悶著回到梢二娘茶鋪那裡,剛走到,就見一個人從對街奔過來,大叫著:「胡十將!咱們這裡也死人啦!」是軍巡鋪的一個鋪兵。胡十將還站在河岸邊人群里,和眾人說著話,聽見後,忙向軍巡鋪奔過去。顏圓也忙跟了上去。
「是付九,在後頭!」那個鋪兵引著他們兩個進了軍巡鋪,穿過廚房,奔進後邊一間窄屋門前。
屋裡亮著油燈光,一張土炕佔了大半,上頭鋪蓋十分髒亂。油燈放在炕頭牆邊的舊木桌上,付九弓著身子倒在炕下,一動不動。胡十將和那個鋪兵都站在門邊不敢進去,顏圓便獨自小心走了進去,端過桌上的油燈,朝付九照去。
付九臉部僵硬扭曲,大睜著兩眼,眼珠凸出,嘴巴咧著,嘴角上粘著些白色糕渣,口中流出許多白沫,流到地上,顯然是中毒身亡。顏圓又舉著油燈四處照看,炕頭上放著個黃楊木的舊木匣,匣蓋開著,裡頭只有幾樣不值錢的銅簪木梳。此外,就是些臟被褥和舊衣褲,胡亂堆在炕角。
不過,顏圓心裡已經明白了許多,不止付九的死,連前三人的死也猜出了大致眉目。
他正要回身放下油燈,一眼瞥見付九懷前衣襟敞開,裡面似乎有一張紙。他心頭一顫,但裝作沒事,又走近付九的屍體,背對著門蹲下來。右手舉油燈照向付九的臉,裝作繼續查驗,左手飛快抽出那張紙,迅速塞進自己懷裡,為掩住紙響,用力咳嗽了幾聲。
而後,他才站起身,說:「應該是中毒致死,不過,也得等明天仵作來查驗。又得勞煩胡十將,派人守著,莫讓人進這間屋,更不能亂動屍體。」
「中毒?這賊鼠常日就愛偷吃,罵過多少回了,這回饞鼠吃著鼠藥了。」胡十將一臉鄙棄。
顏圓陪著笑了笑,隨後道別離開。他心頭無比歡喜,原想趕緊回去,但好勝心湧起,忍不住又走到梢二娘茶鋪後面。圍著的人都散了,只剩兩個鋪兵和梢二娘還在那裡逗笑、說葷話。兩具屍體邊插了根木棍,棍上掛著盞燈籠。顏圓向兩個鋪兵打了聲招呼,而後走到曹廚子屍體旁,俯身抓起那隻胖手掌,借著燈光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一道細深痕。兩個鋪兵問他,他只笑了笑,道了聲辛苦,便往回趕去。一路雖然幽黑,心頭卻像亮了一輪大日頭。
進了東水門,旁邊的孫羊店仍舊燈燭熒煌。他實在忍不住,見店前無人,便走到一盞燈籠下,急忙從懷裡取出剛才偷到的那張紙,在燈光下展開一看,果然是張錢契,而且蓋了官印,是過了稅的紅契。下頭有雷安的畫押,再看錢數,他幾乎驚叫出來,竟然是兩千六百貫!
他覺著自己心底像是開出了兩千六百朵金燦燦的花,身子簡直要離地飄起來,不由得連喘了幾口氣。可剛要小心收起那張錢契時,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忙仔細一瞧,果然不對,官印是假的,是人描畫出來的。
他像猛遭了一千斤重鎚,滿心歡喜被砸得粉碎。喪氣至極,抬手就要撕碎這張假契書,剛撕開一道口子,忙又醒過來,頓時停住手,仍揣進懷裡,氣沖沖往城裡快步趕去,一路急行,來到香油巷銅鑼巷。巷子里人家的狗又相繼叫起來,他卻如同未聞,徑直走到雷家院門前,一摸,沒鎖,從裡面閂著。門縫裡透出些燈光。
他抬手用力敲門,裡面傳來一個男子蒼老應聲,隨後門開了,月影下,依稀看著像欒老拐,他驚了一下,再一看,真是欒老拐。欒老拐見到顏圓,也一愣。
「雷珠娘呢?」
「在裡頭。」
顏圓氣沖沖走進院里,欒老拐忙閂上門,一顛一顛追了上來。顏圓走到正屋,中間方桌上點著盞油燈,一個年輕婦人站在桌邊,雷珠娘。她眼裡略有些驚異和怯意,不過身子挺直,比常日要鎮定許多。欒老拐跛著腳,從顏圓身邊擠進門,來回望著兩人,神色不像常日那麼油賴,有些緊張。
雷珠娘坐了下來,定定望著顏圓,並不說話。這兩年,顏圓見她,始終都是在店裡站立走動,從沒見她坐過,雙眼也總是躲著人。然而此刻,桌上的燈影照亮她的側臉,她原本生得微胖,淺黃燈暈中,豐腴端靜,竟有些似佛寺壁畫上的女菩薩。
顏圓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但隨即冷起臉問:「是你唆使付九殺了你哥哥,而後又激怒曹廚子殺了王哈兒,付九又殺了曹廚子。最後,你把餵了毒的乳糕送給付九,毒死他滅口?」
「沒有。」
「沒有?」
「我沒殺人,也沒讓誰去替我殺人,他們都是自殺。」
「自殺?」
「我跟丈夫說答應離婚,他若是說一句捨不得我,我就是做奴做婢,也願意伺候他到死,可他沒說一個字,取出了早就寫好的休書;我跟我哥哥說,我沒地方去,他若是說一句回家來,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個親人,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王哈兒說要娶我,我問他,若沒我爹那些錢,你還願不願娶我?他若是痛痛快快說一句願意,我就是為他死,也情願……」
「他們對你不好,你就殺了他們?」
「我說了,我沒殺他們,他們是自殺。我哥哥若沒有獨佔家產的心,答應把我嫁給付九,後來也沒反悔,付九就不會殺他;王哈兒若沒有戲耍我,也沒偷那錢契,曹廚子也不會殺他;曹廚子若沒有從王哈兒身上又奪走錢契,付九也不會殺他。」
「這個?」顏圓從懷裡取出那張假錢契。
欒老拐正一來一往扭著頭聽著,見到那張錢契,老凹眼裡頓時閃出精光。
「這是討命符,你得了它,也得小心了。」珠娘忽然笑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神色也哀傷起來,「從頭到尾,我只做了這一件事。那天我爹來看我,他說他要走趟遠路,恐怕再不會來了。我問他去哪裡,他也不說。看那神色,他要去的怕不是什麼好去處。我跟他說,婆婆和丈夫要休我,他像是沒聽見。我又說了一遍,他仍沒聽見。我又哭著說第三遍,他端起酒杯,管自喝他的酒,吭一聲都沒有。從小就是這樣,我疼我哭,他們總看不見、聽不見。我哥哥只要出點聲,他們立即像是救火一般,百哄千愛。從小我就想,你們既不疼我,生下我做什麼?就算生下來,也該像南方人那樣,把女嬰溺死。
「到了十來歲,我和王哈兒暗地裡好上了,我想著,總算有個人能憐你惜你。我讓他去跟我爹娘求婚,他卻逃了。我爹娘像扔病狗一樣,把我扔給曹家。
「嫁進曹家,那百樣的磋磨就不必說,我也不怨,至少丈夫暗地裡還知道疼我。可他娘一說另尋個好女兒,他便立即動了心。我的心腸就是那時忽然冷了。
「從小,我笑也不會笑,哭也不敢哭,人也比別人笨許多,許多事都想不明白,連別人問我愛吃什麼,我都答不上來。我爹最後來那天,他喝完酒,招呼都沒打,就走了。我在店裡望見他背影,那一霎兒,心忽然就開了、亮了,立即就有了主意。
「我拎了只燒鴨追上去,硬塞給他,說我想回家,問他討要家裡的鑰匙,他猶豫再三,還是解下來給了我。得了鑰匙,事就成了一半。我知道我爹就算剩最後一口氣,也改不了那吝惜錢物的脾性。我就順口編了一句,說哥哥開門關門總是狠命摔,爹的卧房門框都被他摔鬆了。他去見了我哥哥,果然沒忘囑咐這句話……」
「接著你就回到這裡,把這契書藏到了門框里?」
「嗯。藏好後,我就等著。看他們會做出什麼來。」
「這假契書你從哪裡弄來的?」
「溫店主常有生意要寫契,每回去官府都要買幾十張白契放著用,我偷了一張。龍柳茶坊有個叫欒回的書生,常替人寫信寫文書,我花了十文錢讓他幫我寫了這張契書。沒有官印,但我自小就學刺繡描花,這難不住我。我又去溫店主那裡尋了張紅契,照著上面的官印,用木簽子蘸著硃砂描了一個……」
「啊?這契書是假的?」欒老拐在一旁怪叫起來。
顏圓又問:「曹廚子的娘呢?」
「她不是上吊自盡?」
「她被人勒殺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雖然我從此要做個狠心人,卻不想做歹心人,更不會去殺誰。」
「至少付九是你毒死的。」
「他也是自殺。」珠娘神色忽然一悲,略頓了頓,才輕聲繼續,「原本,我沒有人要,他卻不嫌我,想娶我。我原想著,就是比曹家再苦一百倍、一千倍,我也跟定了他。可他,先是貪心,想獨佔我家家產,殺了我哥哥。哪怕這樣,他似乎仍比王哈兒強,一心仍想娶我。可我已經不敢信了。今天天不亮,我又悄悄趕回家來看,這假契書果然被偷走了。王哈兒又來店裡,吹噓他馬上要有錢了。假契書自然是被他得了。
「我告訴了付九,付九跟我約好,今晚他若得了那錢契,就來這裡會我。剛巧欒老伯也來尋我,我就求他幫我。天黑後,欒老伯趕過來預先藏在院里。我把鼠藥摻進乳糕,放在那個首飾匣子里,等著付九。付九果然帶著那錢契來了,我把錢契要過來,也放到那匣子里,就擺在這桌上。」
「接著我就開戲了。我蒙著臉、猛然現身——」欒老拐搶過話頭,比畫著描繪起來,「我手裡是那把戰過西夏沙場、斬過党項首級的精鋼手刀,我放粗聲,朝那蠢娃叫:『或是把那婦人給俺,或是把那首飾匣子給俺,選一個!我又假意朝門外喊,三弟守住後面,五弟你看著前面,莫讓這呆鳥逃了。』然後我一蹦,蹦進門裡。我這腿雖瘸,那一蹦卻似老鹿跳澗、老鷹撲兔。我揮起刀,假意朝他砍過去。那蠢娃嚇慌了神,慌忙躲開,一把抱起那木匣,屁一般就逃了。不過,我得說清楚,我可不知道那匣子裡頭有毒糕。」
顏圓見珠娘一直定定坐著,靜望著門外清冷月色,目光似悲似嘲,像是尼僧在聽經一般。這個珠娘已經不是原先那個笨懦的珠娘,不好對付了。於是,他放冷了聲氣,威嚇道:「你這仍是謀害。」
珠娘聽後,嘴角微微露出一絲澀笑:「佛門說,親身作業親身受。他們各自受了各自作的業,我也該受我的。官府若斷我謀害,那就謀害吧。」
「那咋成?」欒老拐嚷道,「你死了,許我的那一半錢我去陰間討要?」
「如今我家只剩了這一座宅院。明天我們尋保人寫個文書,我若死了,這宅子就歸你。」
「當真?」
「當然。幾個人中,你是唯一肯跟我說實話的人。」
「閨女,那你再跟我說一句實話,你爹那真契書在哪裡?」
「沒有真契書。」
「沒有?!」
「那天,我問了爹。他說那些錢兩年前全花盡了。」
「花盡了?!花哪裡去了?那些錢夠買下全汴京城的羊肉饅頭了。」
「他說我娘過世後,他一個人熬不住,日日夜夜都想我娘。有個叫顧太清的道士找見他說,他師父是天師林靈素,能起死回生。不過藥引子極貴,得兩千貫。爹攢的錢總共一千八百貫。他吃了酒,昏了神,把那些錢全取出來,又向解庫借了二百貫,全都讓那道士雇了輛車捲走了……」
梁興又白累了一整天,仍然無頭無緒。
好端端身陷到這詭局之中,進不得,退不得,想還擊卻沒處下手,想撂下不管又不能撂。他不禁有些懊喪,想一走了之,可能去哪裡?去尋娘?和娘分別幾年,他從來沒這麼思念過娘。但隨即想到,自己已經是堂堂一條漢子了,遇了事,竟仍像個幾歲大、乳牙沒掉的孩童。他不覺有些愧赧。不由得想起父親過世後,娘說過的那段話。
由於他父親能書會寫,被營里指揮使派去做生意,帶著兩千貫軍卒的糧料錢去山東買絹。誰知道路上遇見山賊,將那些錢全都劫走。同去的幾個節級、兵卒人全都逃走,只有他父親一個人回來複命。那指揮使卻認定他父親和另幾個人私吞了那些錢,將他父親告了上去。他父親被脊杖一百,判了兩千里徒刑,發配沙門島。他父親本就體弱,受了杖刑,再加上途程勞累、水土不服,竟死在去沙門島的船上,屍首被丟進了海里。
那時梁興才十六歲,聽到父親的噩耗,立即抄起一把刀,哭著去尋那指揮使報仇。然而那指揮使竟已被調遣他處。梁興哪裡肯罷休?他瘋了一般四處打問那人的下落。最後被她娘用杖子打回了家裡。梁興不忍心讓娘傷心,不再出去尋仇,但對這人世生出無限厭恨,只覺得做人毫無生趣,過了幾個月都始終心冷如灰,提不起一絲興頭。
他娘起先還溫言開解,見毫無效驗,有天終於忍不住,一把將他拽到門外,指著房檐大聲問:「你瞧見沒有?瓦縫裡那幾棵草,牆根里這一叢。還有,牆縫裡那一棵,瞧見沒有?」
他不知道娘要說什麼,木木地望著娘。
「這些草,生在田地里自然好,可這能由得了它們?生在瓦縫裡就不長了?生在牆縫裡就不長了?你瞧瞧,哪一棵草不是綠嶄嶄地用力在長?只有那些沒用的嬌花嫩朵,才揀東揀西、嫌冷嫌熱,稍換個地土,就活不下去。你若真是我兒子,就活出個英雄樣兒來,世道越不好,遭遇越苦,越要活得抖抖擻擻、高高昂昂!這才能讓那些人不敢低看你,最要緊,你自己才不會低看自己!」
回想起娘說的這段話,他頓時自愧自責起來,遇到難場,就想逃想躲,你哪有臉去見娘?
心緒激蕩許久,才漸漸平復。這時天已經黑了,他想,就照娘說的,先活好。首先得好好飽吃一頓,睡個好覺。眼下能去的地方,仍然只有劍舞坊。
他心下洞暢,一路快步出了城南,到了劍舞坊,還是從後門進去,跟看門的竇嫂說了一聲,便往那邊小院走去,迎頭正好碰見院主戚媽媽和兩個丫頭提著盞燈籠從裡面出來。
「梁教頭?」
「戚媽媽,我又來叨擾,再借住一宿。」
「說什麼借不借的?那間房始終都給你留著呢。紅玉雖走了,紫玉還在,她的劍法不濟事,還得梁教頭好生教導呢。」
「好說。」
「梁教頭好生歇息,店裡正忙,我去前頭了。」
梁興走進那間屋子,點亮了燈,覺著有些累,便先躺倒在床上。歇息了半晌,忽聽到一陣細碎腳步聲。鄧紫玉進來了,後面跟著兩個丫頭,一個挑燈,一個提著漆盒。
「紫玉?你不必管我。」
「梁哥哥還沒吃飯吧。」
鄧紫玉今天笑吟吟的,她吩咐丫頭將漆盒裡的酒菜都擺到桌上,又讓點了一對紅蠟高燭。而後讓兩個丫頭回去,自己拿起梅紋銀酒瓶,在兩隻官窯白瓷盞里斟滿了酒,遞了一杯在梁興手裡,自己端起一杯——
「多久沒跟梁哥哥喝過酒了,來,妹妹敬你三杯。」
「多謝紫玉!」梁興正渴,仰脖一口飲盡。
「再來!」鄧紫玉忙放下酒盞,幫他斟滿。
「好!」梁興又一口飲盡。
「第三杯!」鄧紫玉再斟。
「好!」
梁興飲罷,鄧紫玉又給他斟滿,隨即拿起筷子替他夾了些菜在碗里。
「梁哥哥,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沒有。」
「若沒有事,你會平白來這裡住?」
「嘿,瞞不過你的眼。是有些事,不過眼下還不便細說。」
「若是姐姐在,你也跟她說不便細說?」
梁興聽她又提及鄧紅玉,心裡有些不自在,卻不好流露,只能笑笑,又端起酒杯,仰脖喝盡。剛放下酒杯,忽然覺得一陣暈惡,他忙望向鄧紫玉,鄧紫玉目光微微顫動,似憂似笑地盯著他。她面前那杯酒仍滿滿的,一滴未飲。
梁興一驚,忙站起身。然而,腦中猛一昏沉,一頭栽倒在地上。黑暗中,只隱約看見鄧紫玉裙下那雙繡鞋,鞋尖悠然點著地面,像是在打拍子一般……
梁興眼前一黑,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