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正如阿迪克斯所說的那樣,事情總算是慢慢平息下來了。到了十月中旬,只發生了兩件不尋常的小事兒,牽扯到兩位梅科姆公民。不對,應該是三件。雖然和我們芬奇家沒有直接關係,但多少還是有點兒牽連。
頭一件是關於鮑勃· 尤厄爾先生,他在幾天之內得到繼而又失去了一份工作,這大概讓他成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歷史記載中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據我所知,他是唯一一個因為懶惰被公共事業振興署辭退的人。我猜,短暫的一夜成名給他帶來的只是更為短暫的勤勞精神,他這份工作跟他的名聲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厄爾先生髮現,他和湯姆· 魯賓遜一樣,沒過多久就被人們遺忘了。從那以後,他又照常每個星期跑一趟救濟辦公室,去領支票,支票到手的時候不但毫無感激之意,反倒還不清不楚地罵罵咧咧,說那幫自以為在掌管這個鎮的混蛋們竟然不讓一個老實人自謀生計。在救濟辦公室工作的露絲· 瓊斯說,尤厄爾先生還公然破口大罵,說阿迪克斯砸了他的飯碗。露絲聽了有些心神不定,專門跑到阿迪克斯的辦公室里,把這件事兒告訴了他。阿迪克斯讓露絲小姐稍安勿躁,說鮑勃· 尤厄爾如果想來討論自己「砸」了他飯碗的事兒,他知道辦公室怎麼走。
第二件事發生在泰勒法官身上。泰勒太太每個星期天晚上都去教堂做禮拜,泰勒法官卻從來都不去,而是待在他的大宅子里,獨自享受夜晚時光,蜷在書房裡讀鮑勃· 泰勒的大作——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不過要是能攀上親戚,泰勒法官倒是會很得意。在一個星期天晚上,泰勒法官正沉浸在生動的隱喻和華美的文辭中,忽然聽見一陣令人煩躁的抓撓聲,把他的注意力生生打斷了。「噓。」他沖安· 泰勒嚷了一聲。安· 泰勒是他家那條毫無特點的大肥狗。他緊接著發現,自己正對著空空的房間說話,抓撓聲是從屋後傳來的。泰勒法官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後廊上,想把狗放出來,卻發現紗門正開在那裡來回晃。他瞥見房子的一角有個人影一閃,這就是那位不速之客給他留下的全部印象。泰勒太太從教堂回到家,發現丈夫照舊坐在椅子里,全神貫注地讀著鮑勃· 泰勒的文字,大腿上橫著一桿獵槍。
第三件事是關於海倫· 魯賓遜,也就是湯姆的遺孀。如果說尤厄爾先生像湯姆· 魯賓遜一樣被忘卻了,那麼湯姆就像怪人拉德利一樣被人們淡忘了。不過,湯姆原來的僱主林克· 迪斯先生並沒有忘記他,特意為他的妻子海倫安排了一份工作。他並不是真的需要海倫來幫工,他說,事情落得這樣的結局,讓他心裡很不好受。我壓根兒也沒搞明白,海倫去上工的時候,她那幾個孩子由誰來照顧。卡波妮說,海倫日子過得很難,她為了繞開尤厄爾家,每天不得不多走一英里。用海倫的話來說,她頭一回打那兒經過,剛要踏上公用道路,就被尤厄爾家的人給「圍堵」了。日復一日,林克· 迪斯先生終於發現,海倫每天都是繞遠路來上工,於是就硬逼著她說出了原因。「您別管這事兒了,林克先生,求求你。」海倫懇求道。「我饒不了他!」林克先生說。他讓海倫下午回家之前到店裡找他。海倫聽從了他的話,等到了傍晚,林克先生關了商店,把帽子牢牢地戴在頭上,陪著海倫一路走回家去。他們走的是近路,從尤厄爾家門前經過。他折回來的時候,在那扇七扭八歪的院門前停住了腳。
「尤厄爾?」他喊道,「我說尤厄爾!」
那幾個窗洞上平時總是擠滿了孩子,現在空無一人。
「我知道你們在屋裡,一個個都在地上趴著。你聽好了,鮑勃· 尤厄爾:要是再讓我聽見我家海倫嘀咕一聲,說她不敢走這條路,等不到天黑,我就把你送進監獄裡去!」林克先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轉身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海倫去上工的時候走的是那條公用道路,倒是沒有人再圍堵她,不過等她從尤厄爾家往前走了幾步遠之後,扭過頭來發現尤厄爾先生正跟在她後面。她轉過頭去繼續走自己的路,那位尤厄爾先生尾隨著她,一直跟到林克· 迪斯先生家門口,始終不遠不近跟她保持一定距離。海倫說,一路上她聽見身後不斷傳來低聲咒罵,都是些污穢不堪的話。她嚇壞了,趕緊給守在店裡的林克先生打了電話。商店離家不遠,林克先生一出店門,就看見尤厄爾先生正斜靠在他家院子的柵欄上。尤厄爾先生說: 「林克· 迪斯,別那麼看著我,就好像我是一團爛泥。我又沒惹你……」
「尤厄爾,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兒,是把你那副臭皮囊從我家柵欄上挪開。你在上面靠過了,我可沒錢重新刷一遍漆。第二件事兒,就是離我家廚娘遠點,要不我就告你騷擾……」
「林克· 迪斯,我又沒碰她,我才不會找個黑鬼!」
「你用不著碰她,你光嚇唬她就夠了。要是騷擾罪還不足以把你關上一陣子,我就按《婦女法》去告你。趕快滾遠點兒!要是你覺得我不是動真格兒的,就再招惹她一次試試看!」
尤厄爾先生顯然認為他是當真的,因為海倫從此沒再說起過類似的麻煩。
「阿迪克斯,這種事情真讓我心煩,我簡直煩透了。」——這是亞歷山德拉姑姑的感受。「他好像對所有與那個案子有關的人都懷恨在心,我知道那種人會怎麼發泄心裡的怨恨,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他在法庭上不是得逞了嗎?」
「我倒是能夠理解。」阿迪克斯說,「也許是因為他心裡明白,在梅科姆,其實沒幾個人相信他和馬耶拉編造的謊言。他本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英雄,可是他費盡心機折騰了一番,換來的只是……只是:好啦,我們判這個黑人有罪,你回你的垃圾場去吧。他現在已經給每個人都找過麻煩了,也該稱心如意了。等天氣轉涼,估計他的怨恨就平息了。」
「可他為什麼去約翰· 泰勒家行竊呢?他當時顯然不知道約翰在家,知道的話就不會貿然闖入了。每到星期天晚上,約翰通常只開前廊上的燈和書房裡的燈……」
「你並不知道是不是鮑勃· 尤厄爾割開了那扇紗門,你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幹的。」阿迪克斯說,「不過我可以猜測一下。我在法庭上揭穿了他的謊言,而約翰讓他顯得像個傻瓜。尤厄爾站在證人席上的時候,我從始至終不敢看約翰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約翰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一隻長了三條腿的雞或者一枚方雞蛋。別跟我說法官從來不會試圖對陪審團施加影響。」阿迪克斯嘿嘿地笑了起來。
到了十月底,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熟悉的老一套:上學、玩耍、讀書。傑姆似乎把他想忘掉的事情從腦子裡徹底驅除了,同學們的寬宏大量也讓我們忘記了自己有一個離經叛道的父親。塞西爾有一次問我: 「你父親是個激進分子嗎?」我回家問了阿迪克斯,他那樂不可支的樣子讓我很有些氣惱,不過他說,他不是在嘲笑我,還說: 「你去告訴塞西爾,我跟『棉花湯姆』海夫林差不多一樣激進。」
亞歷山德拉姑姑一時春風得意,看來莫迪小姐肯定是一下子震住了整個傳道會,因為姑姑又開始在她們中間充當「雞頭」,甚至連她準備的茶點也越來越美味可口了。關於那些可憐的摩那人,我從梅里威瑟太太口中進一步了解了他們的社會生活:他們幾乎沒有什麼家庭觀念,整個部落就是一個大家庭。對於所有孩子來說,部落里有多少個男人,他們就有多少個父親;部落里有多少個女人,他們就有多少個母親。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正在竭盡全力改變這種狀況,迫切需要我們為此禱告。
梅科姆又恢復了老樣子,和去年、前年相比幾乎分毫不差,只發生了兩個微不足道的變化。第一個變化是,人們從商店櫥窗和汽車上揭掉了原來那些標語口號,上面寫的是「國家復興總署——人盡其職」。我問阿迪克斯這是為什麼,他說是因為「國家復興法案」被幹掉了。我問是誰給幹掉的,他說是九個老頭。
第二個發生在梅科姆的變化不具有全國性,是從去年開始的。在那之前,萬聖節在梅科姆一向沒什麼組織。每個孩子各玩各的一套,需要搬東西的時候才找別的孩子幫忙,比如在牲口棚頂上放一輛輕便馬車。不過,自從發生了圖蒂小姐和弗魯蒂小姐的平靜生活被擾亂的事件之後,家長們都一致認為,孩子們鬧得太過火了。
圖蒂· 巴伯和弗魯蒂· 巴伯是姐妹倆,兩人都是老小姐,一起住在梅科姆唯一一座有地窖的房子里。有傳言說這姐妹倆是共和黨人,她們是一九一一年從亞拉巴馬州的克蘭頓搬來的。她們的生活方式在我們看來很怪異,誰也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想要個地窖,反正她們有這個想法,於是就挖了一個,結果她們後來的日子始終不得安生,老得把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往外趕。
圖蒂小姐和弗魯蒂小姐的名字分別叫薩拉和弗朗西斯。她們倆除了有北方佬的種種習慣,還都有耳聾的毛病。圖蒂小姐拒絕承認這個事實,甘願生活在無聲的世界裡,而弗魯蒂小姐不想錯過任何事情,於是就裝了個喇叭狀的巨大助聽器。傑姆斷言那是從一架維克多牌留聲機上拆下來的擴音器。
有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知道了這些情況,就趁著萬聖節,等兩位老小姐睡熟之後,悄悄溜進了她們家的客廳里(除了拉德利家,大家夜裡都不鎖門),偷偷摸摸地把裡面的傢具全都搬了出來,藏在了地窖里。我堅決否認自己參加了這種無聊的勾當。
「我聽見他們的聲音了!」第二天天剛亮,兩位老小姐的鄰居們就被這叫嚷聲吵醒了。「我聽見他們把卡車開到了門口!重重的腳步聲就像馬蹄子亂踩亂踏。他們現在肯定都已經開到新奧爾良啦!」
兩天前,有一夥流動皮貨商打鎮上經過,圖蒂小姐一口咬定是他們偷走了傢具。「那幫敘利亞人,」她說,「他們長得真黑啊。」
赫克· 泰特先生被召來了。勘察完現場之後,他說感覺是本地人乾的。弗魯蒂小姐說,她對梅科姆口音太熟悉了,在哪兒都能聽得出來,可是昨天夜裡,客廳里沒有一個人是梅科姆口音——那幫人走來走去,滿口都是捲舌音。圖蒂小姐堅持要求用獵犬尋找傢具的下落,泰特先生不得不跑了十英里的土路,把鄉間的獵犬集合起來,讓它們追蹤嗅跡。
泰特先生讓獵犬以前門台階作為起點,可它們全都跑到房子後面,對著地窖門狂吠不止。如此三番,泰特先生便猜出了事情的真相。那天中午之前,梅科姆的街面上看不見一個光腳的孩子,而且在獵犬被遣返之前,他們誰也不肯脫掉鞋子。
此事一出,梅科姆的女士們便說,今年要有所不同。結果是,梅科姆高中的大禮堂屆時將向公眾開放,大人們觀看演出,孩子們可以玩「口銜蘋果」、「扯太妃糖」和「給驢釘尾巴」等遊戲。此外還設了一個最佳自製萬聖節演出服獎,獎金是二角五分錢。
我和傑姆怨聲連天。這倒不是因為我們倆幹了什麼惡作劇,而是因為這個規定。傑姆覺得反正自己已經大了,不適合再玩萬聖節那些把戲了,他說,等到了那天晚上,他可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出現在高中禮堂附近,參加那些無聊的玩意兒。哦,好吧,我心想,阿迪克斯會帶我去的。
不過,我很快就聽說,那天晚上我還得登台表演。梅里威瑟太太創作了一部別具心裁的舞台劇,叫作「梅科姆縣:坎坷之路,終抵星空」,要求我在劇中扮演火腿。她覺得,如果讓一群孩子扮成梅科姆縣的主要農產品,那會非常令人賞心悅目:塞西爾裝扮成奶牛,阿格尼絲· 布恩扮成一顆可愛的奶油豆,還有一個孩子扮演花生,就這樣一路排下去,直到梅里威瑟太太的想像力到了盡頭,也沒有更多的孩子來扮演角色為止。
通過兩次排練,我已經搞明白了,我們的任務無非就是在編劇兼解說員梅里威瑟太太的提示下從左側走上舞台。等她一叫「豬肉」,就該我出場亮相了。隨後,小夥伴們會齊聲高唱:梅科姆縣,梅科姆縣,你永遠在我們心間。終場一幕將會無比莊嚴——梅里威瑟太太打算高舉州旗登上舞台。
我的演出服不是問題。鎮上有個裁縫,叫克倫肖太太,她和梅里威瑟太太一樣,腦子裡充滿了奇思妙想。克倫肖太太把鐵絲網彎成熏火腿形狀,再用棕色的布蒙起來,還在上面塗塗畫畫,好讓這隻熏火腿看起來更逼真。我只要蹲下身子,就可以讓人把這副行頭從我腦袋上罩下去,差不多能到膝蓋那裡。克倫肖太太考慮得很周到,還特意給我留了兩個觀察孔。她的手藝真不錯,傑姆說,我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長了兩條腿的火腿。不過,這套裝置也有讓人不舒服的地方:裡面太熱,也太緊,要是我鼻子發癢可沒法撓,而且一旦套上它,沒人幫忙自己是出不來的。
到了萬聖節那天,我本以為全家人都會到場看我表演,結果大失所望。阿迪克斯用極盡委婉的言辭告訴我,他實在太累了,晚上去看演出的話根本挺不住。他在蒙哥馬利待了一個星期,那天傍晚才回到家。他覺得如果我向傑姆提出請求,傑姆會陪我去的。
亞歷山德拉姑姑說她得早點兒上床睡覺,她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幫著布置舞台,真是累壞了——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她的嘴閉上又張開,像是要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怎麼啦,姑姑?」我問。
「哦,沒什麼,沒什麼。」她說,「我剛才打了個寒戰,肯定是有人從我墳頭上踩過去了。」她丟開了讓她陡然一驚的那碼子事兒,建議我在客廳里當著全家人的面預演一遍。於是傑姆把我塞進了演出服里,然後站在門口,大喊一聲「豬——肉」,那腔調簡直和梅里威瑟太太一模一樣。他話音剛落,我就大踏步走了進來,阿迪克斯和亞歷山德拉姑姑臉上頓時樂開了花。
我又在廚房裡給卡波妮演了一遍,她誇我演得妙極了。我本來還想到街對面給莫迪小姐瞧瞧,可傑姆說,反正她會去現場觀看演出,我只好作罷。
如此一來,他們去不去都無所謂了。傑姆主動提出要帶我去,於是,我們倆踏上了那段記憶中最漫長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