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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所屬書籍: 殺死一隻知更鳥
卡波妮繫上了她那條漿洗得再硬挺不過的圍裙,手上托著一盤水果奶油布丁,用後背頂住彈簧門,輕輕推開,隨即旋身而入。她托舉著滿滿一大盤美味點心,動作還能如此輕盈、優雅,我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猜亞歷山德拉姑姑也和我一樣,所以才讓卡波妮給大家上點心。 八月到了尾聲,九月的腳步已經近了。迪爾明天就要回默里迪恩,今天他和傑姆去了巴克灣。傑姆發現居然沒人教過迪爾游泳,驚奇之餘還很有些憤怒,他覺得這項技藝跟走路一樣是必不可少的。他們已經在那條小河裡泡了兩個下午,號稱要一絲不掛地游泳,所以我不能去,這樣一來,我只好百無聊賴地和卡波妮或者莫迪小姐一起打發時光。 今天,亞歷山德拉姑姑和她的傳道會在我們家繼續為信仰和原則而戰鬥。我在廚房裡聽見梅里威瑟太太在客廳里做報告,大談非洲摩那人骯髒、混亂的生活,就像是專門講給我聽的:他們家裡的女人不管是要生孩子還是有別的狀況,都會被丟在外面的茅舍里;他們沒有家庭觀念,甚至還會強迫十三歲的孩子接受嚴酷的考驗——我知道,沒有家庭觀念是最讓姑姑痛心和苦惱的;他們身上長滿了印度痘,還爬滿了螟蛉;他們把樹皮放進嘴裡大嚼一氣,吐進一口公用鍋里,然後大家一起喝鍋里的汁液,直到喝得爛醉如泥。 等聚會告一段落,女士們緊接著就要開始享用茶點。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進餐廳,還是待在外面。亞歷山德拉姑姑讓我跟她們一起吃點心,還說我不必參加她們的正式聚會,那會讓我感到很無聊。當時我穿著粉紅色的禮拜服,裡面加了襯裙,還特地穿上了鞋子。我心裡暗想,如果不小心把什麼東西灑在禮服上,卡波妮就得再洗一次,好讓我明天穿上去教堂。她今天已經夠忙的了,於是我決定留在外面。 「卡波妮,我可以幫你干點兒什麼嗎?」我問。這時候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幫上忙。 卡波妮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你就乖乖待在那個角落裡,像只小老鼠一樣安安靜靜就好了。」她說,「等我回來,你可以幫我裝盤。」 她剛一推開門,女士們的輕聲細語頓時放大了好多倍: 「哎呀,亞歷山德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棒的奶油水果布丁……太可愛了……我就做不出這麼好的麵皮,從來沒有過……誰會想到做這麼小巧的懸鉤子果蛋撻……卡波妮?……誰能想得到啊……你聽說了嗎,牧師太太又有了……沒聽說?這是真的,另一個還不會走路呢……」 聽到她們漸漸歸於安靜,我就知道她們面前都擺上了茶點。卡波妮回到廚房,把我母親留下的那隻沉甸甸的銀壺放在了托盤上。「這個咖啡壺可是個稀罕物件,」她自言自語道,「現在都沒人做這個了。」 「我可以幫你端進去嗎?」 「你只要小心點兒,別失手掉到地上就行。把咖啡壺放在亞歷山德拉小姐那頭的桌子上,和杯子之類的擺放在一起,她會給大家倒茶。」 我學著卡波妮的樣子,試著用後背去頂門,可那扇門紋絲不動。卡波妮咧嘴一笑,幫我撐開了門。「小心點兒啊,托盤重得很。你只要不看,壺就不會灑。」 等我順利走完了那段路程,亞歷山德拉姑姑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瓊· 露易絲,和我們一起待會兒吧。」她說。這也是她對我進行淑女教育的一部分內容。 按照她們的規矩,每個輪流坐莊的女主人都要把左鄰右舍請到家裡吃茶點——不管她們屬於浸信會教派還是長老會教派,所以雷切爾小姐、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妮小姐都是座上客。雷切爾小姐一臉嚴肅,就像個法官。我頗有點兒緊張,於是就坐在了莫迪小姐旁邊,心裡還直納悶:這些女士不過就是到街對面串個門而已,幹嗎還要戴上帽子呢?和一群女士坐在一起,總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恨不得趕緊溜之大吉,可這種感覺正是亞歷山德拉姑姑所謂的「被寵壞了」的表現。 女士們身穿布料輕薄、顏色柔和的印花裙,看上去很涼爽。她們大多數人臉上都撲了一層厚厚的粉底,沒抹胭脂,嘴上塗的是清一色的「坦吉天然」唇膏,「庫泰克斯天然」指甲油在指尖閃閃發亮——不過,有個別幾位年輕女士用的是玫瑰牌指甲油。屋子裡香氣襲人,如同天國。我一聲不響地坐著,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免得這兩隻手不安分。我等著有人跟我搭話。 莫迪小姐嘴裡的假牙架金光一閃。「瓊· 露易絲小姐,你穿得很正式嘛。」她說,「你的褲子哪兒去了?」 「在裙子底下。」 我沒想逗樂子,可女士們爆出了一陣大笑。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頰熱得發燙。不過莫迪小姐低頭看著我,神情很莊重。她從來不笑話我,除非我是故意搞笑。 眾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斯蒂芬妮小姐沖我喊道: 「瓊· 露易絲,你長大了想當什麼?律師嗎?」 「不知道,我還沒想過呢……」我回答說,一時間很感激斯蒂芬妮小姐好心轉移了話題。匆忙之間,我開始選擇自己的職業——護士?飛行員?「怎麼說呢……」 「照直說啊,我還以為你想當個律師,你不是已經開始上法庭了嗎?」 女士們又是一陣大笑。「這個斯蒂芬妮真會出招兒。」有人評價道。斯蒂芬妮小姐受到了鼓舞,愈發窮追不捨: 「你長大了不想當律師嗎?」 莫迪小姐碰了碰我的手,於是我盡量用溫和的口氣回答: 「不想,我只想當個淑女。」 斯蒂芬妮小姐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斷定我沒有無禮頂撞的意圖,這才心滿意足地說: 「你呀,多穿穿裙子,離淑女就不遠了。」 莫迪小姐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就什麼話都沒說。有這隻手給我溫暖已經足夠了。 梅里威瑟太太坐在我左邊,我覺得出於禮貌應該和她說幾句話。梅里威瑟太太的教名是「恩典」,她的丈夫梅里威瑟先生是個被迫皈依的循道宗教徒,有著十分虔誠的信仰,每當他唱到「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拯救我這可憐的人……」,顯然並沒有摻雜個人情感。不過,在梅科姆,人們普遍認為,是梅里威瑟太太促使他戒除酒癮,變成了一個還算有用的公民。毫無疑問,梅里威瑟太太算是梅科姆最虔敬的女士了。我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個讓她感興趣的話題。「你們今天下午在討論什麼?」我問。 「哦,孩子,是關於那些可憐的摩那人。」她只說了這麼一句。看來我根本沒必要再問什麼問題了。 一提到命運悲慘的人,梅里威瑟太太那雙棕色的大眼睛就噙滿了淚水。「他們住在那邊的叢林里,只有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跟他們在一起。」她說,「除了品行像聖徒一樣高貴的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沒有一個白人願意接近他們。」 梅里威瑟太太的聲音像是從一架管風琴里發出來的,每個字都韻律十足: 「貧窮……黑暗……墮落——這一切只有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心中明了。告訴你,當教堂派我到營地去的時候,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對我說……」 「夫人,當時他也在那裡嗎?我還以為……」 「他是回來休假的。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對我說了一番話,他說:『梅里威瑟太太,你對我們在那裡要面臨的戰鬥毫無概念,毫無概念。』」 「是的,夫人。」 「我對他說:『埃弗里特先生,我們亞拉巴馬州梅科姆縣循道宗聖公會南部分會的所有女士都是您的堅強後盾,百分之百支持您。』這就是我對他說的話。你知道嗎,當時我就暗暗發下了誓願。我對自己說,我回去之後,要把摩那人的情況講給大家聽,還要把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的話傳達到梅科姆。這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是的,夫人。」 梅里威瑟太太搖了搖頭,黑色的髮捲也隨著輕輕擺動。「瓊· 露易絲,」她說,「你是個幸運的女孩,住在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小鎮上,生活在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家庭里,周圍的人也都是基督徒。可是,在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傳教的那片土地上,除了罪惡和貧窮,一無所有。」 「是的,夫人。」 「罪惡和貧窮——你說什麼,格特魯德?」梅里威瑟太太轉身面朝坐在她另一邊的女士,用吟誦一般的語調說,「噢,那個呀。怎麼說呢,我一再強調不念舊惡,不念舊惡。他們所在的教會應該幫助她,引導她從現在起遵循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就算是為了那些孩子。應該派人去他們教會,讓那裡的牧師鼓勵她。」 「對不起,梅里威瑟太太,」我打斷了她,「您是在說馬耶拉· 尤厄爾嗎?」 「馬耶拉?不,孩子,我說的是那個黑人的妻子。湯姆的妻子,湯姆……」 「是湯姆· 魯賓遜,夫人。」 梅里威瑟太太又把身子轉向了她的鄰座。「我對此深信不疑,格特魯德。」她接著說,「可是有些人就是不能和我一樣看待這件事情。如果我們讓他們明白,我們寬恕了他們,我們忘卻了這件事,那麼一切就都過去了。」 「哦——梅里威瑟太太,」我又一次打斷了她,「您說什麼過去了?」 梅里威瑟太太再次轉過身來面向我。她是那種自己沒有孩子的人,每次跟小孩子說話都覺得有必要換上另一副腔調。「沒什麼,瓊· 露易絲,」她用莊重而緩慢的語調對我說,「那些廚娘和農工很不滿意,不過現在已經平息下去了——那次庭審結束之後,他們憤憤不平了一整天。」 梅里威瑟太太看著法羅太太說: 「格特魯德,你聽我說啊,沒有比面目陰沉的黑人更讓人心神不寧的了。她們的嘴巴都耷拉到這兒了。你要是有這麼一位廚娘在你家廚房裡,一天到晚都別想有好心情。格特魯德,你知道我是怎麼開導我家索菲的嗎?我說:『索菲,你今天這樣子可不像個基督徒啊。耶穌基督可從來不會到處抱怨,到處發牢騷。』你知道嗎,這句話很有效果。她抬起眼睛,不再死盯著地板,對我說:『是的,夫人,耶穌基督從來不到處發牢騷。』我告訴你啊,格特魯德,你千萬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見證上帝的機會。」 我不由得想起芬奇莊園的禮拜堂里那架古老的小管風琴。在我很小的時候,如果我一整天都表現得很乖,阿迪克斯就會讓我負責鼓風,與此同時,他用一根手指彈奏曲調。他彈出的最後一個音符總是在空中盤桓繚繞,直到風箱里的氣出完為止。據我判斷,梅里威瑟太太的「氣」剛剛出完,正在趁法羅太太發表長篇大論的工夫重新灌滿。 法羅太太是個身材婀娜的女人,眼睛淺淡,雙腳細瘦。她剛燙過頭髮,腦袋上滿是細密的灰色小卷。這位女士堪稱梅科姆第二號虔誠的女教徒。她有個怪毛病,一開口說話先是發出輕柔的「噝噝」聲,就像給每句話加上一個引子。 「噝——噝——格蕾絲,」她說,「這正像是那天我對哈特森弟兄說過的。『噝——哈特森弟兄,』我說,『看起來我們這場戰鬥註定會失敗,註定會失敗。』我說:『噝——噝——這對他們一點兒影響也沒有。我們可以不辭辛苦地教育他們,直到心力交瘁,我們也可以累死累活地把他們改造成基督徒,但是這些天來,女士們就連晚上睡在自家的床上都不安全。』他對我說:『法羅太太,我真沒想到我們竟會落到這種地步。』噝——我告訴他這就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梅里威瑟太太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她一下子提高了嗓門,蓋過了咖啡杯清脆的叮噹聲,也蓋過了女士們咀嚼點心發出的如同牛吃草一般的細柔聲響。「格特魯德,」她說,「我告訴你啊,這個鎮子上有一些誤入歧途的好人。人是好人,可是卻誤入歧途了。我說的是鎮上那些自以為在伸張正義的人。這些人都是誰,用不著我來指名道姓。就在前不久,他們中間的某些人還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恰當的,可結果只是把那些人給煽動起來了。這就是他們乾的好事兒。也許當時看起來是正當之舉,這個我說不好,我沒有讀過這方面的東西,不過,那些陰沉著臉……憤憤不平的……我實話告訴你,如果我們家索菲再有一天擺出那副嘴臉,我就讓她走人。她也不動腦子想想,我之所以留她在家裡,是因為現在趕上了大蕭條,她需要那每周一元兩角五分的工錢過活。」 「他家準備的茶點不會把人噎著吧?」 莫迪小姐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她嘴角上現出了兩道深深的紋路。她坐在我身邊,把咖啡杯穩穩噹噹地擱在膝蓋上,一直緘默不語。自從她們不再把湯姆· 魯賓遜的妻子當作話題,我就已經摸不著頭緒了,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只是自得其樂地想著芬奇莊園和那條河。看來亞歷山德拉姑姑說反了:她們的正式聚會讓人全身血液凝固,閑聊部分也非常沉悶無聊。 「莫迪,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梅里威瑟太太說。 「你肯定知道。」莫迪小姐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沒再多說一個字。莫迪小姐憤怒的時候,說起話來一語千金,冷若冰霜。此時此刻,她被深深地激怒了,灰色的眼睛和她的聲音一樣冰冷。梅里威瑟太太面色緋紅,飛快地掃了我一眼,就把視線轉移到了別處。隔著她,我看不到法羅太太是何種表情。 亞歷山德拉姑姑從桌邊站起身來,動作麻利地給大家傳遞點心,又巧妙地把梅里威瑟太太和蓋茨太太引入一個輕鬆的話題。等把帕金斯太太也拉進來讓她們三人談得興味十足之後,亞歷山德拉姑姑就撤了出來。她向莫迪小姐投去了充滿感激的一瞥,這讓我對女人世界大為驚奇。莫迪小姐和亞歷山德拉姑姑之間的關係從來就算不上親密,可是剛才姑姑卻在向她默默地表示感謝。這是為什麼呢?我摸不著頭腦。不過,看到亞歷山德拉姑姑也能被友情打動,也能對別人的幫助心懷感激,我心裡不由得很高興。毫無疑問,我很快就得進入她們那個世界——從表面上來看,這個世界只是一群散發著脂粉香氣的女士,坐在搖椅里慢慢搖晃,輕輕揮動著扇子,細斟慢飲地喝著冰水。 不過,我還是在父親的世界裡感覺更自在。像赫克· 泰特先生這樣的人,從來不會故意拿一些幼稚的問題讓小孩子落入圈套,然後再當作笑料取笑一番;就連傑姆也不會那麼刁鑽刻薄,除非你說的話確實蠢透了。女士們似乎對男人有一種隱隱的畏懼,好像很不願意毫無保留地對他們大加讚揚。可我對他們感覺很好。不管他們怎麼罵罵咧咧,怎麼狂飲無度,怎麼沉迷於賭博,怎麼大嚼煙草,也不管他們多麼不討喜,他們身上總有一種東西讓我出於本能地喜歡……因為他們不是…… 「偽君子,帕金斯太太,他們是天生的偽君子。」梅里威瑟太太說,「至少咱們南方人沒有背著這麼一個罪名。北方佬給了他們自由,可是也沒見北方佬跟他們同桌進餐啊。我們至少不會假惺惺地說,你們跟我們是一樣的人,不過還是請你們離得遠遠的吧。在我們南方,我們只會說,你們過你們的日子,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彼此不相干。我看那個女人,那位羅斯福夫人,肯定是瘋了——竟然跑到伯明翰,要和他們同坐一席,簡直是徹底昏了頭。如果我是伯明翰的市長,我就……」 還好,我們倆誰也不是伯明翰的市長,不過我倒真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亞拉巴馬州的州長,這樣我就能發布一個十萬火急的命令,當即釋放湯姆· 魯賓遜,讓傳道會裡的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幾天前,卡波妮正在跟雷切爾小姐家的廚娘說湯姆對自己的處境有多麼絕望,我恰好走進廚房,卡波妮看見我進來也沒停下。她說,阿迪克斯也沒有辦法讓湯姆在監獄裡過得好受一點兒。湯姆被押送到監獄之前,對阿迪克斯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再見了,芬奇先生。現在您什麼也做不了了,再儘力也沒用。」卡波妮說,阿迪克斯告訴過她,湯姆在入獄那天就放棄了一切希望。她說,阿迪克斯向湯姆百般解釋,讓他努力振作起來,千萬不要絕望,因為阿迪克斯一直在竭盡全力讓他獲得自由。雷切爾小姐家的廚娘問卡波妮,阿迪克斯幹嗎不給他個準話兒,說他一定能出來,也就是說說而已——這也許能讓湯姆心裡感到莫大的安慰。卡波妮說: 「聽你說這話就知道你不熟悉法律。在一個律師家庭里,你學到的第一點就是,凡事無定論。芬奇先生在沒有十分把握之前,不能那樣隨便亂說。」 前門砰的一聲撞上了,緊接著走廊里傳來了阿迪克斯的腳步聲。我腦子裡立刻閃現出一個問題:現在是幾點了?感覺離他回家的時間還早得很呢,況且每逢傳道會的活動日,他通常都在鎮上待到天黑才回來。 他在門口停了下來,手裡拿著帽子,臉色煞白。 「對不起,女士們,」他說,「你們接著聚會吧,別管我。亞歷山德拉,你能到廚房來一下嗎?我想借用一下卡波妮。」 他沒有從餐廳穿過去,而是順著通往後門的過道繞了一圈,從後門進了廚房。亞歷山德拉姑姑和我剛在那裡跟他會合,餐廳的門忽地打開了,進來的是莫迪小姐。卡波妮也正從椅子里站起身。 「卡波妮,」阿迪克斯說,「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到海倫· 魯賓遜家去一趟……」 「出什麼事兒了?」亞歷山德拉姑姑問道。她被我父親臉上的表情嚇壞了。 「湯姆死了。」 亞歷山德拉姑姑一下子捂住了嘴。 「是被人開槍打死的。」阿迪克斯說,「他想逃跑。那是在放風時間。據說他突然發了瘋一樣,狂喊亂叫著衝到柵欄跟前,拚命往上爬。就當著他們的面……」 「難道他們沒有去阻止嗎?難道他們不能發出警告嗎?」亞歷山德拉姑姑的聲音在顫抖。 「噢,他們阻止了。看守的警衛命令他停下來。他們先往天上開了幾槍,然後才朝湯姆射擊。在他就要翻過柵欄的時候,子彈打中了他。據說他動作非常快,如果他兩條胳膊都是好的,估計就逃跑成功了。他身上有十七處彈孔。他們根本沒必要開那麼多槍。卡波妮,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去,幫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海倫。」 「好的,先生。」卡波妮喃喃地說著,手在圍裙上笨拙地亂摸一氣。莫迪小姐走過去幫她解開了圍裙。 「他們也是忍無可忍了,阿迪克斯。」亞歷山德拉姑姑說。 「這要看你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情了。」他說,「一個黑人,在兩百個囚犯中間,算得了什麼呢?在他們眼裡,他不是湯姆,而是一個要逃跑的犯人。」 阿迪克斯靠在冰箱上,把眼鏡推上去,揉了揉雙眼。「我們本來有很大的可能性反敗為勝,」他說,「我把想法告訴過他,可是除了跟他說我們勝訴的機會很大,我也不能再說什麼了。我猜湯姆大概是厭倦了,不想再等白人為他爭取機會,寧願自己冒險採取行動。你準備好了嗎,卡波妮?」 「好了,芬奇先生。」 「咱們走吧。」 亞歷山德拉姑姑跌坐在卡波妮剛才坐過的椅子里,雙手捧著臉。她一動不動,沒有發出一絲聲息,我簡直都懷疑她是不是暈過去了。我聽見莫迪小姐正在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就像是剛剛爬過樓梯,而餐廳里的女士們一片歡聲笑語,聊得正起勁兒。 我以為亞歷山德拉姑姑在抽泣,可是當她把手從臉上拿開,我才發現她並沒有哭。她看上去憔悴不堪,說起話來,聲音也乾巴巴的。 「莫迪,我不能說我贊成他所做的一切,可他是我的哥哥。我只想知道,這件事情什麼時候能有個了結。」她微微提高了聲音,「他被折騰得都快散架了。雖然表面上看不太出來,可是我知道他真的都快散架了。我見過他有時候……他們還想要他怎麼樣呢?莫迪,他們還想怎麼樣呢?」 「誰想要怎麼樣,亞歷山德拉?」莫迪小姐問。 「我是說這個鎮上的人。他們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巴不得有人去赴湯蹈火——這樣他們連一分錢也不會損失。他們巴不得有人不惜作踐自己的身體,把他們不敢做的事情扛起來,他們……」 「別說了,她們會聽見的。」莫迪小姐說,「亞歷山德拉,你有沒有這樣想過?不管梅科姆人知不知道,我們對他的敬意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能得到的最崇高的敬意。我們堅信他是在伸張正義。事情就這麼簡單。」 「誰?」亞歷山德拉姑姑怎麼也不會想到,此時她在重複她十二歲的侄子曾經問過的問題。 「在我們這個鎮上,還是有那麼幾個人,主張平等原則不僅僅適用於白人;還是有那麼幾個人,認為公平審判應該適用於每一個人,而不只是我們自己;還是有那麼幾個人心懷謙卑,在看到黑人的時候,會想到沒有上帝的慈悲就沒有他們自己。」莫迪小姐又恢復了乾脆爽利的語調,「他們在這個鎮子上,算是有背景的人。就是他們這些人。」 如果我留心聽的話,本可以給傑姆對於「背景」的定義再加上一條註解,可我當時渾身發抖,怎麼也控制不住。我親眼見過恩費爾德監獄農場,阿迪克斯還指給我看了囚犯們放風的場地,大概有一個橄欖球場那麼大。 「別發抖了。」莫迪小姐命令道,我竟然真的一下子停住了。「站起來,亞歷山德拉,我們已經出來太長時間了。」 亞歷山德拉姑姑站起身,把臀部周圍的鯨骨裙撐撫弄平整,又從腰帶上取下手帕擦擦鼻子,然後輕輕拍了拍頭髮,問: 「能看出來嗎?」 「一點兒都看不出來。」莫迪小姐說,「瓊· 露易絲,你也一起進去嗎?」 「是的,小姐。」 「那我們就一起加入女士們的行列啦。」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冷酷。 莫迪小姐一打開通往餐廳的門,裡面的聲音頓時膨脹了起來,撲向我們。亞歷山德拉姑姑走在我前面,我發現她進門的時候高高昂起了頭。 「哦,帕金斯太太,」她招呼道,「您需要添點兒咖啡了吧,讓我來。」 「卡波妮有事兒要出去一會兒。」莫迪小姐說,「格蕾絲,我幫你拿幾個懸鉤子果蛋撻吧。你聽說我那個堂兄的事兒了嗎?就是那個喜歡釣魚的堂兄……」 她們在餐廳里四處周旋,照應著那群有說有笑的女士,又是倒咖啡,又是遞點心,好像她們唯一的煩惱就是卡波妮臨時出門,家務上少了個人手,暫時有些手忙腳亂。 餐廳里又響起了嗡嗡的輕聲細語。「是啊,帕金斯太太,那位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真是個受苦受難的聖徒啊,他……需要結婚,於是他們就跑到……每個星期六下午都去美容院……沒過多久太陽就落山了。他上床去睡覺……雞,一籠子病雞。弗雷德說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弗雷德還說……」 亞歷山德拉姑姑從房間那頭望著我,面露微笑。她看了看桌上裝小甜餅的托盤,朝我抬了抬下巴。我心領神會,小心地端起托盤,走到梅里威瑟太太身邊,拿出我最恭敬的待客禮節,問她想不想要幾塊。不管怎麼說,如果姑姑能在這種時刻保持淑女風範,那我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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