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海黛
伯爵的馬剛駛到街道的拐角上,阿爾貝突然轉身向伯爵放聲大笑起來——的確,他笑得聲音如此之大,好象是故意做作出來的。「喂!」他說,「叫查理九世[查理九世(一五五○-一五七四),法國國王,一五七二年以聖-巴索羅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對新教徒進行大屠殺——譯註]在聖-巴索羅謬日進行大屠殺以後,曾向凱塞琳-梅迪契問過一句話,我現在也要用那句話來問問您:『我那個小角色扮演得怎麼樣?』」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問。
「指在騰格拉爾先生家裡對付我那位對手的樣子。」
「什麼對手?」
「嘿,問得太好了!什麼對手?咦,您的被保護人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呀。」
「啊!請您別開玩笑,子爵,安德烈先生並不歸我保護。起碼,在他和騰格拉爾先生的關係上沒有這種情況。」
「如果那個青年人真的在這個方面要您幫助的時候,您不幫他,就得讓他怨了。可所幸對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種請求。」
「什麼!您認為他在準備求婚嗎?」
「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他對騰格拉爾小姐講話時那種情意濃濃的眼光和矯揉造作的語氣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顯然想向那驕傲的歐熱妮求婚。」
「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只要他們喜歡您。」
「可事實並非如此,我親愛的伯爵,剛好相反,我是前後遭夾擊。」
「前後遭夾擊?」
「沒錯,歐熱妮小姐難得和我搭個腔,而她的密友亞密萊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說話。」
「可她的父親非常敬重您。」基督山說。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頭上扎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認那不過是演悲劇時所用的武器,它不會刺傷人,刀尖會縮回到刀柄里去,可他卻相信那是能致人命的真傢伙呢。」
「妒忌就是愛情。」
「不錯,可我並不妒忌。」
「他恰恰在妒忌。」
「妒忌誰——妒忌德布雷嗎?」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們可以打個賭,用不了一個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門外了。」
「您錯了,我親愛的子爵。」
「請證明。」
「您希望我給您證明嗎?」
「是的。」
「好!我現在受託要竭力設法使馬爾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確定地安排一下。」
「誰委託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爾貝極盡諂諛地說,「您當然不願意干這種差使了,我親愛的伯爵?」
「我當然要干,阿爾貝,因為我已經答應了。」
「唉!」阿爾貝嘆了口氣說,「看來您是下決心要我結婚了。」
「我下決心要設法不論在什麼事情上都和每一個人保持友好的關係,」基督山說。「但說到德佈雷,我最近怎麼沒有在男爵的家裡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麼,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難道他覺察到什麼了嗎?」
「啊!這句話問得倒挺幽默!」
「您以為他起了疑心嗎?」基督山很天真地問。
「您是從哪兒來的,我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
「從剛果來的,如果您想問這個問題的話。」
「一定比剛果還要遠得多。」
「可我怎麼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風呢?」
「噢,我親愛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處處都是一樣,不管哪個國家的丈夫都可以作全人類的好標本。」
「那麼騰格拉爾和德布雷之間有什麼可爭吵的呢?他們好象很能互相了解。」基督山用同樣的天真口氣說。
「啊!您現在想來打聽阿塞絲的秘儀[阿塞絲是埃及神話里的蕃殖女神,參加女神的秘儀,據說可以窺測人們的隱私並預知未來,但只有忠實的信徒才能參加此種秘儀——譯註]了,可惜我不是當事人。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成為那一家的一名成員的時候,您可以拿這個問題去問他。」
馬車停住了。「我們到了,」基督山說。「現在才十點半,進去坐坐吧。」
「十分願意。」
「我的馬車可以送您回去。」
「不,謝謝您,我吩咐叫我的車子跟著來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說,一面從馬車裡出來。他們進了屋。客廳里已燭台高照;他們走進去。「給我們煮些茶來,巴浦斯汀。」伯爵說,巴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轉身就走,兩秒鐘之內,他又回來了,手裡捧著一隻放得整整齊齊的茶盤,象是我們在童話里讀到的從地底下蹦出來的食物一樣。
「真的,我親愛的伯爵,」馬爾塞夫說,「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有錢——因為也許有人比您更加富有,也不僅是您的智慧——因為博馬舍也許跟您差不多——而是在於您的僕人服侍您的那種方式,不用多說話,一會兒,甚至一秒鐘,立刻可以辦到。好象在您拉鈴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猜到您想要什麼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東西,都隨時準備妥當了似的。」
「您這段話也許是真的,他們知道我的習慣。譬如說,我舉個例子給您,您在喝茶的時候喜歡幹什麼?」
「嗯,我非常喜歡抽煙。」
基督山在銅鑼上敲了一下。沒出一秒鐘,一扇暗門打開了,阿里拿著兩支長煙筒進來、煙筒上已裝好了上等的土耳其煙絲。
「真是神了!」阿爾貝說。
「噢,沒什麼,這其實非常簡單,」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時候總要抽煙,他知道我吩咐備茶,他也知道我帶您一起回家。我招呼他的時候,他知道我為什麼要招呼他,而且由於他的國家都用煙筒待客,所以他拿了兩支長煙筒來而不是只拿一支。」
「您的解釋當然很在理,不過確實也只有您——啊!那是什麼聲音呀!」馬爾塞夫於是把他的頭歪向門口,裡面傳出一種吉他般的聲音。
「說實話,我親愛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是要聽音樂的,您剛才從騰格拉爾小姐的鋼琴那兒逃開,又遭到海黛的月琴的攻擊。」
「海黛!好可愛的一個名字!那麼,除了在拜倫的詩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黛這個名字的嗎?」
「當然有。海黛這個名字在法國很不多見,但在阿爾巴尼亞和伊皮魯斯卻普通得很。這種名字就象你們稱為純潔-謙恭-天真-騰格拉爾小姐,那麼印在結婚請帖上該有多好呀!」
「輕點兒,」伯爵說,「別這麼大聲,海黛也許會聽到的。」
「您覺著她會不高興嗎?」
「不,當然不。」伯爵以一種倨傲的表情說。
「那麼,她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阿爾貝說。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個奴隸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現在自己又開起玩笑來了。現在還有奴隸嗎?」
「當然嘍,因為海黛就是我的奴隸。」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為都跟別人不一樣。基督山伯爵閣下的奴隸!咦,這在法國倒是一種爵位了。據您花錢的標準來算,這個職位起碼得值十萬艾居一年。」
「十萬艾居!那個可憐的姑娘本來不止那個價錢。她出生在珠寶堆,《一千零一夜》里記載的那些財寶和她所擁有的一比,就顯得微乎其微了。」
「那麼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對了,而且是她祖國最顯赫的公主之一。」
「我原也這麼想。可這麼顯赫的一位公主怎麼會變成一個奴隸呢?」
「達翁蘇斯[古代敘拉古的達翁蘇斯王之子,失位後,流亡於可林斯,成為該地的學校教師——譯註]這個暴君怎麼會變成一個小學教師呢?那是戰神的安排,我親愛的子爵——是造化捉弄人的結果。」
「她的姓名是需要保密嗎?」
「對別人要保密,對您卻用不著,我親愛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會張揚出去——您願不願意?——如果您答應不張揚出去——」
「噢!我用人格擔保。」
「您知道亞尼納總督的身世嗎?」
「阿里-鐵貝林嗎?當然嘍,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時候起家的呀。」
「不錯,我倒忘記那回事了。」
「嗯!海黛是阿里-鐵貝林的什麼人?」
「就是他的女兒。」
「什麼?阿里總督的女兒?」
「阿坦克總督和美人凡瑟麗姬的女兒。」
「給您作奴隸?」
「是的,當然是的。」
「但她怎麼會落得這個樣子呢?」
「嗯,有一天我經過君士坦丁堡市場把她買下來的。」
「真神了!我親愛的伯爵,誰跟您在一起,誰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夢了。現在,我也許可以提出一個輕率莽撞的要求,但是——」
「請說。」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過,有幾次甚至帶她上過戲院——」
「怎麼?」
「我想我也許可以冒昧地請您賞我個臉。」
「您什麼都可以向我要求。」
「好,那麼,我親愛的伯爵,介紹我見見您的公主好嗎?」
「可以照辦。但有兩個條件。」
「我馬上接受。」
「第一是您絕不能告訴任何人說我允許過您和她會面。」
「好極了,」阿爾貝舉起一隻手說,「我發誓絕不告訴人。」
「第二是您絕不能告訴她,說令尊曾經在她父親手下服役過。」
「這一點我也可以發誓。」
「這就行了,子爵,您會記住這兩個誓言的,對不對?我知道您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銅鑼。阿里又進來了。「告訴海黛,」他說,「我馬上就去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訴她,我希望她允許我介紹我的一位朋友和她見面。」阿里鞠躬退出。
「現在,請小心,」伯爵說,「提問題別太直接,我親愛的馬爾塞夫。如果您想知道什麼事情,告訴我,我去問她。」
「行。」
阿里第三次進屋,掀開那張掩著門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爾貝示意他們可以進去。
「我們進去吧。」基督山說。
阿爾貝用手理了理他的頭髮,卷卷他的鬍子,對自己的儀錶覺著滿意了之後,就跟著伯爵走進那個房間;伯爵則在進屋前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象一個前衛似的駐守在門外;門口由三個法國侍女在梅多的指揮下把守著。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間的第一個屋子裡等候她的客人,這是她的客廳。她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露出冷靜和期待的神情,因為除了基督山以外,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見面。她坐在房間一隅的一張沙發上,按照東方人的習慣,交叉著兩腿,舒舒服服地象一隻小鳥躺在窠里一樣,這窠用的是東方最華貴的鑲花綢緞搭構成的。她的身邊放著那隻她剛才撫弄過的樂器;那種儀態,以及那種環境,讓她顯得可愛非常。一見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來,用她所特有的那種愛和順從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走過去,伸出一隻手,她把那隻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爾貝仍然站在門口,被那種罕見的美迷住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美,在法國,這種美是無法想像的。
「您帶來的是什麼人?」那位年輕女郎用現代希臘語問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的相識,還是仇敵?」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相同語言說。
「他叫什麼名字?」
「阿爾貝子爵。就是我在羅馬從強盜手裡救出來的那個人。」
「您想讓我用哪一種語言和他說話?」
基督山轉向阿爾貝。「您懂現代希臘語嗎?」他問。
「唉!不懂,」阿爾貝說,「古代希臘語也不懂,我親愛的伯爵。荷馬和柏拉圖的學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懶惰,甚至都可以說更可鄙的了。」
「那麼,」海黛說,她說這話顯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爾貝之間在說什麼——「那麼我說法語或義大利語吧,如果老爺不反對的話。」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說義大利語吧,」他說。然後,又轉身對阿爾貝說「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現代希臘語,這兩種語言海黛都講得非常流利。這個可憐的孩子不得不用義大利話和您交談了,這大概會讓您對她產生一種錯覺。」伯爵向海黛作了一個示意「閣下,」她對馬爾塞夫說,「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當然對您再歡迎不過了。」這句話是用典型的托斯卡納土語說出的,而且帶著那種柔和的羅馬口音,令但丁的語言聽起來跟荷馬的語言一樣明快悅耳。然後,她又轉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煙筒拿來;在阿里離開房間去執行他的年輕主婦吩咐的時候,她示意請阿爾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馬爾塞夫把他們的椅子拖到一張小茶几前面,茶几上放著曲譜、圖畫和花瓶。這時阿里拿著咖啡和長煙筒進來了;至於巴浦斯汀先生,這個地方是禁止他進來的。阿爾貝不肯接受那個黑奴遞給他的那支煙筒。
「噢,接著吧,接著吧!」伯爵說。「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樣文明,她討厭雪茄的氣味,而東方的煙草是一種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間。咖啡杯都已備好,而且還有一隻灰缸,是為阿爾貝特設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飲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纖纖細手端起瓷杯,帶著天真的愉快舉到她的嘴邊,象個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種她喜歡的東西似的。這時兩個女人每人端著一隻茶盤進來,茶盤裡放著冰塊和果子露,他們把茶盤放在兩隻特製的小桌子上。
「我親愛的主人,還有您,夫人,」阿爾貝用義大利語說,請別見怪我這副傻頭傻腦的樣子。我簡直是糊塗了。我身處巴黎市中心,就在剛才,我還聽到公共馬車的嘩嘩聲和賣檸檬水的小販鈴鐺的響聲,可這會兒我覺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東方——並不是我見到過的東方,而是我在夢中想像出來的東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說希臘語,那麼您的談話,加上我身邊這種仙境般的環境,就可以讓我度過終生永不忘記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義大利語和您談話,閣下,」海黛平靜地說,「如果您喜歡東方,我可以盡量讓您在這兒找到東方的氣息。」
「我跟她談些什麼呢?」阿爾貝小聲對基督山說。
「隨便什麼都行。您可以跟她談她的祖國和她幼時的回憶,或者,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以談談羅馬、那不勒斯或佛羅倫薩。」
「噢!」阿爾貝說,「跟一個希臘人談巴黎人的話題未免太沒意思了,我還是跟她談談東方的情況吧。」
「那麼請談吧,您要談的這個話題,最合她的口味不過了。」
阿爾貝轉向海黛。「您幾歲的時候離開希臘的,夫人?」他問。
「我離開希臘的時候只有五歲。」海黛回答。
「您還有點關於您的祖國的記憶嗎?」
「在我閉上眼睛冥想的時候,我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切,靈魂跟肉體一樣也有它的視覺器官;肉眼看到的東西有時會遺忘,而靈魂見過的東西則是永遠牢記的。」
「您對於往事的回憶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剛能走路的時候,我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凡瑟麗姬,那就是『忠貞』的意思,」這位年輕女郎自豪地昂起頭說——「我的母親,攜著我的手,先把我們所有的錢都倒進錢袋裡,戴上面紗,然後出去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說,『誰施捨錢給窮人,就等於還債給主,』在我們的錢袋裝滿的時候,我們就回到宮裡,對我父親隻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發放給囚犯。」
「您那時候幾歲?」
「我那時三歲。」海黛說。
「那麼您在三歲的時候,就把當時那麼多事情記住了嗎?」
阿爾貝說。
「都記得。」
「伯爵,」阿爾貝小聲對基督山說,「請允許夫人把她的身世給我講一些聽,您不許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許她在追憶往事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地提到他,如果我們的姓能從兩片這麼美麗的嘴唇里說出來,您絕對想像不到我會多麼的高興。」
基督山轉向海黛,臉上以一種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臘語說:「把你父親的遭遇告訴我們,但不要說出那個出賣你們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講他出賣你們的經過。」
「您在跟她說什麼?」馬爾塞夫小聲說。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說您是一位朋友,對您她不必隱諱什麼事情。」
「那麼,」阿爾貝說,「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這種虔敬的巡禮是您記憶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麼呢?」
「噢,回憶起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樣,我記得我坐在一個湖邊無花果樹的樹蔭下,顫動的枝葉,倒映在水裡,象是照在一面鏡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葉最茂盛的大樹下面,坐著我父親,斜靠在枕墊上,我的母親坐在他的腳邊,而淘氣的我則玩弄著他那飄垂到胸前的白鬍須,或者掛在他腰帶上的那把鑲著鑽石的彎刀和刀柄。不時有個阿爾巴尼亞人走到他跟前來,對他說些什麼,我對那些事情並不留意,而他總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個『殺』字或『赦』字。」
「這不是在演戲,也不是在講小說,」阿爾貝說,「可我卻從一個年輕姑娘的嘴裡聽到這些事情,實在是奇妙極了。您的眼睛既然習慣了那種神奇的景象,那麼您對於法國的印象又怎麼樣呢?」
「我覺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說,「而我所看到的法國是它的本來面目,因為我是用一個成年女子的眼睛來看它的。而我的祖國,我卻只能從我那幼稚的記憶里所產生的印象來判斷它,好象它老是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氛圍中,有時燦爛輝煌,有時陰森慘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麗的故鄉、還是我受苦遭難的地方了。」
「這麼年輕!您對於痛苦,難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經可以知道它的含義了嗎?」阿爾貝說,無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見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轉向基督山,伯爵幾乎難以覺察地嘆息了一聲,輕輕地說:「講下去。」
「幼年時的記憶,在腦子裡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剛才向您說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時的回憶就都是傷心的了。」
「說吧,請說吧,夫人!」阿爾貝說,「我向您保證,傾聽您述說。」
海黛抑鬱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這句話。「那麼您希望我繼續敘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嗎?」她說。
「我懇求您這麼做。」阿爾貝回答。
「那好!我剛剛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讓我的母親驚醒了。我們那時住在亞尼納的宮殿里。她把我從睡床上抓起來,我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見到她哭,我就跟著大哭起來。『別出聲,孩子!』她說。在其他時候,不管媽媽怎樣疼愛或恐嚇,我總是要任著一股孩子氣哭個夠,把我的悲傷或者怒氣發泄完了才肯罷休。但這一次,我從母親的聲音里聽出如此強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著我急忙地走開。我到那時才看到我們正從一座寬大的樓梯往下走。在我們的前面,是我母親的所有傭人,背著箱子、包裹、首飾、珠寶和成袋子的金幣,都倉皇著從那座樓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後面來了一隊二十個衛兵,都拿著長槍和手槍,穿著希臘建國以來你們在法國早就知道的那種服裝。您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發生了某種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搖搖頭,僅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在這一大隊的奴隸和婦女之中,只有一半還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因為我自己都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樓梯的牆壁上東一個西一個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動的火光里躍動著,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個穹形的屋頂。
「『快!』走廊一頭兒有一個聲音說。這個聲音讓每一個人都對它低下了頭,就象風吹過一片平原,使田裡的麥子都低下頭來一樣,至於我,我聽到了這個聲音也發起抖來。這是我父親的聲音。他親自殿後,身上穿著華麗的長袍,手裡握著你們皇帝送給他的那支馬槍。他用手扶著他心愛寵臣西立姆的肩膀,趕著我們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個牧童趕著他那散亂的羊群一樣。我父親是歐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著頭說,「大家都知道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土耳其人一看見他就要發抖。」
這幾句話的語氣簡直自豪和莊嚴得無以形容,阿爾貝聽了不知為何竟嚇了一跳;他彷彿覺著在海黛那一對明亮的眼睛裡,有某種非常陰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鐵貝林那次慘死在歐洲曾經轟動一時,而她此時象是一個招魂的女巫,把那個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喚了出來。
「沒有多長時間,海黛說,「我們就不再往前去,發覺已經走到一個湖邊。我的母親把我緊緊地摟在她氣喘喘的胸懷裡。不遠處,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他正焦急地環顧。湖岸上有四階大理石的台級通到水邊,台級下面有一隻小船浮在水面上。從我們站著的地方望過去,我可以看見湖的中央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那就是我們要去的那個水寨。這個水寨在我看來好象相當遠,也許是因為晚上天黑,什麼東西都看不太清楚。我們踏上那隻小船。我記得很清楚,槳打在水裡,一點聲啊都沒有,在我側身去尋找原因的時候,我才看到槳上包著我們的衛兵的腰帶。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親、母親、西立姆和我。衛兵仍然留在湖邊,準備掩護我們撤退。他們跪在大理石台階最下面的那一級上,以便遇到追擊的時候,可以把另外三級當作防禦工事。我們的船順風飛馳。『船怎麼會走得這麼快呢?』我問母親。『噓!別出聲,孩子!我們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親幹嗎要逃呢?——他可是萬能的,以前總是別人逃避他,他經常說:『他們恨我,可是他們也怕我!』「但這次確確實實是我的父親在逃亡了。我聽說,亞尼納城的守軍,因為長期作戰,疲憊不堪——」
說到這裡,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在她敘述這一段的過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這位年輕女郎於是又繼續往下講,但講得很慢,象是一個講歷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諱飾一部分事實似的。
「夫人,」阿爾貝說,他對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剛才講到,亞尼納城的守軍,因為長期作戰,疲憊不堪——」
「已經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來捉拿我父親的那位高乞特將軍講條件。那個時候,阿里-鐵貝林派了一個他非常信任的法國軍官去見蘇丹,然後決定撤退到他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那個避難的寨子里去。
「這位法國軍官,」阿爾貝問道,「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這位年輕女郎交換了一次眼色,這個動作阿爾貝一點沒有覺察到。
「不,」她說,「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但如果想起來的話,我就會告訴您。」
阿爾貝幾乎都要把他父親的名字講出來了,但基督山緩慢地舉起一個手指,做出不滿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諾言,就默不吱聲了。
「我們當時就朝這個水寨划過去。我們力所能及看到的,不過是一座二層樓的建築,牆上雕著阿拉伯式的花紋,露台一半浸在湖水裡。但在地面的下邊,還有一個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親、我還有女僕們都被領到那兒。這裡藏著六萬隻布袋和兩百隻木桶,布袋裡有二千五百萬金洋,木桶里裝著三萬磅火藥。
「在這些木桶旁邊,站著我父親的寵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剛才跟您說起過的那個人。他的任務是晝夜看守一支槍,槍尖上拴著一支燃燒的火繩,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親發出一個信號,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衛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鐵貝林本人。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奴隸們因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禱、哀號和呻吟。對於我,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年輕軍人的那種蒼白的膚色和陰鬱的眼光。不管將來死神什麼時候召喚我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我相信他的神態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樣。我無法跟您說我們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在那個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時間到底意味著什麼。有的時候,當然這種機會很少,我父親會過來把我的母親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當那時我很高興,因為在那個陰氣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隸們哭喪著的臉和西立姆的火槍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我的父親坐在一個大洞前面,目光凝視遙遠的地平線,聚精會神地仔細觀察湖面上的每一個黑點,我母親靠在他身邊,頭枕著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腳邊玩耍,帶著天真的好奇心眺望著巍然屹立在地平線上的賓特斯山,那白皚皚、稜角分明、從蔚藍的湖面上高高聳起來的亞尼納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從遠處看以為是附著在岩石上的苔蘚、實際上卻是高大的樅樹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親派人來叫我們過去,我們看到他很平靜,但臉色卻比往常更加蒼白。『勇敢一點,凡瑟麗姬,』他說,『皇帝的御書今天到了,我的命運就要決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們就可以體面地回亞尼納去,如果情況不利,我們必須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們的敵人不允許我們逃走呢?』我母親說。『噢!這一點你放心好了,』阿里-鐵貝林微笑著說,『西立姆和他的火槍會給他們的。他們很願意看見我死,可他們不願意和我一起死。』「這些安慰的話不是從我父親的心裡說出來的,母親聽後只是嘆氣。她給他調配他常飲的冰水,因為自從來到水寨以後,他就接連發高燒。她用香油塗抹他的白鬍須,為他點燃長煙筒,他有時會連續幾小時拿著煙筒抽個不停,靜靜地望著煙圈冉冉上升,變成螺旋形的雲霧,慢慢和周圍的空氣混合在一起。忽然間,他做出一個非常突然的動作,嚇了我一跳。然後,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開始吸引他注意的那個目標,一面叫人把望遠鏡拿給他。我母親把望遠鏡遞給他,她這麼做的時候,她臉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潔白。我看見我父親的手在發抖。『一隻船!——兩隻!三隻!』父親低聲地說,『四隻!』於是他站起身來,抓起他的武器。準備好了他的手槍。『凡瑟麗姬,』他對我的母親說,『決定命運的時候快要到了。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覆了。把海黛帶到洞里去。』『我不想離開您,老爺,』凡瑟麗姬說,『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塊兒死。』『到西立姆那兒去!』父親喊道。『別了,老爺!』母親順從地輕聲說,她向他鞠躬告別,象是看見了死神已經來臨一樣;『把凡瑟麗姬拉走!』我的父親對他的衛兵說。
「至於我,大家在混亂之中把我給忘了。我向阿里-鐵貝林跑過去。他看見我向他張著兩臂,就伏下身來,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額上親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記得多麼清楚呀!那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吻,我覺得到現在我額頭上好象還是溫暖的。下洞的時候,我們從柵欄的格子里辨別出有幾隻船愈來愈清楚地進入我們的視野。最初它們看起來象是小黑點,現在它們就象是在水面上飛掠的鳥兒。就在這個時候,在水寨里,在我父親的腳下,已派上了二十個衛兵,躲在一個牆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著那些船的到來。他們都拿著鑲銀的長槍,還有大量的彈藥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親看一看他的表,然後極度痛苦地來回走動。在父親給了我最後一吻以後,映入我眼帘的便是這樣的一幕情景。母親和我穿過通到地窟去的那條陰暗的狹道。西立姆仍然把守著他的崗位,我們往裡進的時候,他朝我們憂鬱地笑了一下。我們從洞窟里把我們的坐墊拿來,坐在西立姆的身邊。大難臨頭的時候,彼此信賴的朋友們總是緊緊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時年齡雖小,卻很明白大禍已在眼前。」
關於亞尼納總督臨終時的情形,阿爾貝常常聽人談起過——不是從他父親那兒聽來的,因為他父親從來不談這回事。
至於他的死,他曾讀過幾篇不同的記載,而這位年輕女郎的聲音和表情賦予了這一段歷史以新的生命;那種生動的語氣和抑鬱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愛又感到可怕。而對海黛來說這些可怕的回憶似乎暫時已把她壓垮了,因為她已不再講述,她的頭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麗的鮮花在暴風雨的打擊下垂了下來一樣;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朝前望著;她的腦子裡似乎正在幻想賓特斯山蔥綠的山巔和亞尼納湖蔚藍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亞尼納湖猶如一面魔鏡,她剛才所描繪的那一幅恐怖的畫面彷彿清清楚楚地從那裡面倒映了出來。基督山帶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關切和憐憫看著她。
「往下說吧,親愛的。」伯爵用現代希臘語說。
海黛突然抬起了頭,象基督山那響亮的聲音把她從夢中喚醒了一般,於是她繼續講了下去。「當時是下午四點鐘左右,外面的天空雖然十分美麗,可我們在洞里卻被粘郁的陰氣和黑暗包裹著。裡面只有一點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象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顆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槍。我母親是一個基督徒,她禱告起來。西立姆不時地重複這樣一句神聖的話:『上帝是偉大的!』可是我的母親卻依然抱著一些希望。在她下來的時候,她好象覺得看到了那個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國軍官,我父親對那個法國軍官非常信任,因為他知道,凡是法國皇帝手下的軍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貴、十分義氣的。她向樓梯走近幾步,聽了一會兒。『他們過來了,』她說,『也許他們帶給我們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麼,凡瑟麗姬?』西立姆用一種非常溫和同時又非常驕傲的口吻說。『如果他們不給我們送來和平,我們就送給他們戰爭。如果他們不送來生命,我們就送給他們死亡。』於是他便揮動他的長槍,使槍上的火繩燃得更熾烈,他那副神情簡直就象是古希臘的酒神達俄尼蘇斯。可我,在那時只是個小孩子,卻被這種大無畏的勇氣嚇壞了,我覺得那種樣子又凶又蠢,我恐懼地倒退了幾步,想躲開空中和火光中遊盪著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親也有同感,因為我覺察到了她在顫抖。『媽,媽,』我說,『我們快死了嗎?』聽我說這句話,奴隸們就趕緊忙著做他們的祈禱。『我的孩子,凡瑟麗姬說,『願上帝永遠不讓那個你今天這麼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後,她又小聲問西立姆,問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麼。『如果他派人拿著他的匕首來見我,那就說明皇帝的來意不善,我點燃火藥。如果他派人拿著他的戒指來,則剛好相反,說明皇帝已經赦免了他,我就熄滅火繩,不去碰那些火藥。』『我的朋友,』母親說,『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來的時候,他派人拿來的是匕首,不要讓我們遭受那種可怕的慘死吧,求你發發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殺死我們,你答應不答應?』『可以的,凡瑟麗姬。』西立姆平靜地回答。
「我們突然聽到外面喊聲陣起。我們仔細傾聽——那是喜悅的喊聲。我們的衛兵部在歡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個法國軍官的名字。顯然他已帶來了皇帝的聖旨,而且這個聖旨是吉祥的。」
「您不記得那個法國人的名字了嗎?」馬爾塞夫說。他很想幫敘述者回憶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個示意,請他不要再說話。
「我記不得了,」海黛說,於是繼續往下講,「喧鬧的聲音愈來愈響,腳步聲愈來愈近。通到洞里的那座樓梯上,有一個人正走下來。西立姆準備好了他的槍。不一會兒,在洞口陰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這麼一點點光照進這個陰暗的洞里——出現了一個人影。『你是誰?』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誰,我命令你不準再往前一步。』『皇帝萬歲!』那個人影說。『他完全赦免了阿里總督,不但饒了他的性命,而且還賜還了他的財產。』我的母親發出一聲歡叫,緊緊把我抱在她的懷裡。『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見她要出去,就說,『你知道我還沒有收到那隻戒指。』『你說的對。』我的母親說。於是她就跪下來,同時把我舉向天空,象是希望在為我向上帝祈禱的時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斷她的講述,她的情緒十分激動,以致於她那蒼白的額頭上滲出大滴的汗珠;她好象已經窒息得發不出聲音來,她的喉嚨和嘴唇變得極其焦乾枯燥。基督山倒了一點冰水給她,用溫和而同時也帶有一點命令的口吻說:「堅強一點。」海黛擦乾她的眼淚,繼續講道:「這個時候,由於我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已經認出總督派來的那人——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認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輕人知道一種責任——就是服從。『是誰派你來的?』他對他說。『是我們的主人阿里-鐵貝林派我來的。』『如果你是阿里本人派來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應該有什麼東西交給我嗎?』『知道』那位使者說,『我帶來了他的戒指。』說著,他就一手高舉過頭,亮出那個信物,但相隔得太遠了,光線又不足,西立姆從站著的那個地方看過去,辨認不出對方給他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看不清楚你手裡是什麼東西,』西立姆說。『那麼,走過來吧,』那個人說,『要不然,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走到你那兒來也可以。』『這兩個建議我都不贊成,』那年輕軍人回答,『把我要看的東西放到有光線的地方,然後你退出去,我過去察看。』『這樣也好。』那個人說。他把那件信物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後退了出去。
「噢,我們的心是跳得多麼厲害呀!因為放在那兒的好象真的是一隻戒指。可那是不是我父親的戒指呢?西立姆手裡仍然握著那支燃燒著的火繩,向洞口走去,在從洞口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下撿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說『這是我主公的戒指!』於是他把火繩拋到地上,用腳踩滅了它。那位使者發出一聲歡呼,連連拍掌。這個信號一發出,便突然出現了四個高乞特將軍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個洞。每一個人都各自捅了他一刀。他們簡直陶醉在他們的暴行里了,他們先是在洞窟里四處搜索,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火種,然後,雖然他們的臉色依然很蒼白,恐懼的神色尚未消退,他們卻開始把裝著金洋的布袋踢來踢去玩耍起來。這時,我母親把我抱在她的懷裡,輕捷地穿越過許許多多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的轉角曲徑,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里的情境混亂得可怕極了。樓下的房間里擠滿了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說,都是我們的敵人。正在我母親要推開一扇小門的當兒,我們忽然聽到總督憤怒的洪亮的聲音。母親把眼睛湊到板壁縫上,我也很幸運地找到一個小孔,使我把房間里經過的情形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幾個人拿著一份印有金字的東西站在我父親的前面。『你們要怎樣?』我父親對他們說。『我們要把陛下的聖意告訴你,』他們之中有一個說,『你見到這份聖旨了嗎?』『我見到了的。』我父親說。『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頭。』「我父親發出一陣大笑,那種笑聲比威脅更可怕,而笑聲未盡,我們就聽到兩下手槍的響聲,這槍聲是他發出來的,兩個人立刻被打死。衛兵們本來伏在我父親的身下,這時也跳起來開火,房間里頓時硝煙瀰漫。而同時,對方也開了火,子彈呼呼地穿過我們四周的板壁。噢,總督,我的父親,在那個時刻看上去是多麼高貴呀,他手握彎刀,在彈雨中英勇砍殺,面孔讓他敵人的火藥熏得烏黑!他把他們嚇得那麼厲害,甚至在那個時候,他們一見到他也還要轉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履行你的責任呀!』『西立姆死了!』一個好象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聲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時,我們聽到一陣猛烈的爆擊聲,我父親四周的地板都打穿了,土耳其兵從樓下透過地板往上開槍,三四個衛兵倒了下去,屍體上渾身是傷。
「我父親怒吼起來,他把手指插進子彈打穿的洞里,揭起一整塊地板。然而從這個缺口裡,馬上就射上來二十多發槍彈。衝上來的煙火象是從一座火山的噴火口裡衝出來的一樣,但立刻就被上面來的天幕吞沒了。在這種種可怕的混亂和駭人的叫喊聲中,傳來了兩聲清晰可怕的槍聲,接著又傳來兩聲令人心驚肉跳的尖叫。我嚇呆了,這兩顆子彈使我父親受了重傷,這個可怕的喊聲就是他發出來的。可是,他依然站著,緊緊地抓住一扇窗。我母親想撞開那扇門,以便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門從裡面扣住了。他的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那些衛兵,痛苦地抽搐著,有兩三個只受些輕傷,正試圖從窗口跳出去逃命。在這危急的關頭,整個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親彎下一條腿,就在這個時候,二十隻手一齊向他伸過來,拿有長刀、手槍、匕首,二十個人同時攻擊一個人,我父親於是就在這些惡鬼發射出來的一陣煙火中倒下了,正象是地獄在他的腳下裂開了一樣。我覺得自己在往地上倒下去,而我的母親已昏倒了。」
海黛的手臂無力地垂到身邊,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同時盼望著伯爵,象是在問他是否已對她的聽從命令感到滿意。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臘語對她說:「鎮定一點,我的好孩子,上帝是會懲罰那些叛徒的,想想這個,你就會堅強起來了。」
「這個故事真可怕,伯爵,」阿爾貝說,他被海黛慘白的臉色嚇壞了,「我現在真怪我自己不該提出這麼一個殘酷的要求。」
「噢,沒什麼!」基督山說,然後,他用手撫摩著那位年輕女郎的頭,繼續說:「海黛是非常堅強的,她有時候甚至都以敘述她的不幸來獲得安慰。」
「因為,我的老爺,」海黛熱切地說,「我的痛苦使我想到了您對我的恩典。」
阿爾貝好奇地看著她,因為她還沒有講到他最想知道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怎麼成為了伯爵的奴隸。海黛看到兩位聽者的臉上都有著同樣的希望,就嘆了一口氣,「我母親恢復知覺的時候,我們已被帶到了那位土耳其將軍的面前。『殺了我吧!』她說,『但請不要污辱阿里的遺孤。』「『這種話用不著跟我說。』高乞特說。
「跟誰說呢,那麼?』「『跟你們的新主人說。』「『他是誰?在哪兒?』「『他就在這兒。』「於是高乞特就指出一個人,而他就是那個對我父親的死負罪最大的人。」海黛用一種含蓄的憤怒的口吻說。
「那麼,」阿爾貝說,「您就成了這個人的財產了嗎?」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們,於是我們就被賣給了一個君士坦丁堡的奴隸販子。我們穿過希臘,半死不活地到達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門口圍著一群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讓我們過去,但突然間,我母親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們注意的東西,她發出一聲尖叫,倒在地上,指著掛在城門口的一個人頭,在那個人頭下面,寫著這樣幾個字——『此乃亞尼納總督阿里-鐵貝林的頭顱。』「我痛哭起來,我想把我的母親扶起來,可她已經死了!我被帶到了奴隸市場上,被一個有錢的阿美尼亞人買去。他請了教師教育我,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他把我賣給馬穆德蘇丹。」
「我就是從他手裡把她買來的,」基督山說,「至於代價,我已經告訴過您了,阿爾貝,就是那塊跟我裝大麻精的盒子配對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偉大了,我的老爺!」海黛說,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夠歸屬這樣一位主人,真是萬幸極了。」
所見所聞的這一切簡直讓阿爾貝糊塗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說,「這一段歷史已經過去了。」
(第七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