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馬上變得非常不安,我給我母親打電話。儘管我們之間一直都充滿矛盾,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非常需要她。那是一個錯誤,她馬上變得讓人討厭。她想馬上出發,來我這裡幫助我,引導我,她還想把我帶回城區,讓我生活在她家裡,把我交到一個老接生婆,就是給她所有孩子接生的那個女人的手裡。我很難聽進去她的話,我跟她說,我婆婆有個朋友,是個婦科醫生、大教授,他在給我做檢查,我會在他的診所里生孩子。她生氣了,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你更愛你婆婆,不喜歡我,那你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幾天之後,莉拉給我打了電話。我離開那不勒斯之後,我們通過幾次電話,但通話時間都很短暫,我們不想花太多電話費。那次她很愉快,但我很冷淡,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我新婚生活怎麼樣,我很嚴肅地詢問了她的健康狀況。她發現有些東西不對勁兒。
「你生我的氣啦?」她問我。
「沒有,為什麼我要生你的氣?」
「你什麼都沒跟我說。我聽到這個消息,是因為你母親向所有人炫耀,說你懷孕了。」
「我也是才知道的。」
「我還以為你會吃藥呢。」
我覺得很尷尬。
「後來我決定不吃。」
「為什麼呢?」
「因為時間不等人。」
「你要寫的書呢?」
「你會看到的。」
「記住你說的。」
「我會儘力的。」
「你應該盡全力。」
「我會嘗試的。」
「我在吃藥呢。」
「所以,你和恩佐還好?」
「相當好,但我再也不想懷孕了。」
她不說話了,我也什麼都沒說。當她再次開口時,她不但跟我講了她第一次懷孕的感覺,也講了第二次懷孕的感受,她說兩次都非常糟糕的體驗。她說:「第二次,我很確信那個孩子是尼諾的,儘管我很不舒服,但我心裡很高興,但無論你高不高興,你看,你的身體在遭罪,在變形,太痛苦了。」從那刻之後,她的語氣越來越陰沉了,那都是她曾經告訴過我的事情,但她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要把我拉入她的痛苦,要讓我也感受到她的痛苦。就好像她要我做好準備,她對我,還有我的未來感到擔心。她說,另一個人的生命,先是寄居在你肚子里,當他徹底出來時,就會囚禁你,會拴住你,你再也不屬於自己。她把她懷孕的每個階段和我的進行比較,還是像之前一樣繪聲繪色、入木三分。她感嘆說,那就像你在給自己製造了麻煩。她覺得,我的感覺應該和她一樣,她沒法想到她是她,我是我。她也無法理解我的妊娠體驗會和她完全不一樣,對孩子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她想當然地認為,我也會遇到同樣的困難。假如我在孕期感到快樂和幸福,她一定會覺得這是一種背叛。
我不想再和她說這些,我把聽筒從耳邊拿開了一點,她讓我覺得害怕。我們毫無熱情地說了再見。
「假如你需要我,」她說,「那你就打聲招呼。」
「好。」
「你幫助過我,現在我想幫你。」
「好。」
和她通話對我一點兒幫助也沒有,相反,她讓我覺得更加不安。我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雖然在我丈夫的帶領下,我已經熟悉它的角角落落,對於那不勒斯,我都不能說有那麼了解。我很喜歡阿諾河,我經常在河岸上散步,但我不喜歡那些房子的顏色,那些房子會讓我心情很壞。還有這個城市居民那種討厭的語氣,我住的那棟房子的門房、賣肉的、賣麵包的,還有郵遞員都讓我覺得討厭,我對這個城市無緣無故就產生了抵觸。還有,我公公婆婆的那些朋友,他們在結婚那天顯得那麼熱情,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彼得羅也沒有和他們再見面的意思。我感到又孤單又脆弱。我買了一些書,說的是如何成為完美的母親,我像往常一樣刻苦讀了起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周一周過去,讓我驚異的是,懷孕這件事情並不是一種負擔,反倒讓我很輕盈。那種噁心的感覺很輕微,我的身體沒變得虛弱,我的心情也沒有受到影響,我還是像之前那樣,想做什麼做什麼。在我懷孕三個月時,我的書獲得了一項比較重要的獎項,這給我帶來了更多聲譽,還有一些錢。儘管當時的政治氣氛很排斥那個獎項,但我還是去領獎了,我為自己感到驕傲,身體和精神上的實現,讓我忘記了羞怯,我變得很開朗。在致謝的發言中,我講得太多,我說我感覺很幸福,就像宇航員走在白色的月球上。幾天之後,我感覺自己很強大,就給莉拉打了電話,跟她講了那個獎項的事情。我想告訴她,事情並不像她預測的那樣糟糕,我現在一切順利,我很滿意。我感覺自己那麼得意,我想超越她帶給我的不安。莉拉在《晨報》上看到了那則消息,還有我說的關於宇航員的話——那不勒斯的報紙用幾行文字談到這了個獎。還沒等我告訴她這個獎項的事,她就很辛辣地批評我了。她諷刺說,白色的月球上?有時候最好閉嘴,也不要說這些廢話。然後她補充說,月亮是一塊大石頭,是幾十億石頭中的一塊,石頭就是石頭,你最好腳踏實地,面對地球上的這些麻煩。
我感覺胃裡一陣絞痛。她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她不希望我幸福嗎?或者她一直都沒有好起來,是她的心臟病一直在增強她邪惡的一面?我想說一些難聽話,但我沒法說出口。而她就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傷害到我了,就好像她覺得自己有權利傷害我。接著她用一種友好的語氣,跟我講她的事情,她已經和她哥哥、母親甚至是父親和好了。她和米凱萊·索拉拉因為鞋子的牌子,還有他應付給里諾的錢的問題發生了爭執。她還和斯特凡諾進行交涉,希望從經濟角度,他能做詹納羅的父親,而不只是給瑪麗亞當父親。無論是針對她哥哥里諾,還是針對索拉拉兄弟和斯特凡諾,她都說了一些非常惱怒的話,有時候很粗俗。最後她問我,就好像真的迫切需要我的看法:「我做得對嗎?」我沒回答她。我得了一個獎,她只記得我說的關於宇航員的話。也許是為了刺激她,我問,她還有沒有那種腦子連不上線的感覺。她說沒有,她重複了好幾次,說自己很好,只是有時候,我用眼睛餘光看到,有人從傢具里出來。她說這些話時,還帶著一種自嘲的笑。後來她問我,懷孕怎麼樣了?很好,非常好,我說,我從來都沒這麼好過。
那幾個月,我經常出行,我經常受到邀請,不僅僅是因為那本書,也因為我寫的一些文章。為了寫這些文章,有時候我不得不出去,近距離接觸罷工的新形式,還有老闆們的反應。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我做這些事讓我很高興,我感覺自己在桀驁不馴、充滿力量地進行反抗,我柔順的外表是一種喬裝。實際上,因為這個緣故,我混跡在工廠門口的人群里,我和男女工人,還有工會的人談話,我在警察中間遊走,我一點兒也不害怕。農業銀行被炸時,我當時在米蘭的出版社裡,但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沒有不祥的預兆。我覺得,我是那種無法抵擋的力量中的一股,我感覺自己堅不可摧,沒人能傷害到我,還有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們倆是一體的,是一種持久的存在,我是拋頭露面的,他(或者她——彼得羅希望那是一個男孩)到現在還看不到。剩下的就是一溜風、一陣陣聲音和影像,無論是好是壞,都構成了我工作的材料,這些東西要麼隨風而逝,要麼就成為我寫作的材料,通過神奇的語言,變成一個故事、一篇文章或者一段公眾演講,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說的、我寫的符不符合社會規範,或者說艾羅塔一家、出版社、尼諾喜不喜歡這些,尼諾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寫的這些東西,帕斯卡萊、娜迪雅和莉拉也一定會看到,為什麼不呢?他們一定會想著:看吧,我們曾經對萊農不公正,她一直站在我們這邊,你看看她寫得這些東西。
我懷孕的那個階段是一個非常活躍的時期。讓我驚異的是,懷孕之後,我更渴望做愛了。是我在激發彼得羅的興緻,我擁抱他,吻他,儘管他對於接吻沒什麼興趣,想馬上進入主題,用他那種長時間的、疼痛的方式折磨我,然後他會起身,一直工作到很晚。我睡一兩個小時之後會醒來,我在床上找不見他,就會打開燈讀書,一直到疲倦為止。這時候,我會去他的房間,讓他來上床睡覺,他會聽我的話,但一大早就會起來,就好像他很畏懼睡眠,而我卻睡到中午。
只有一件事情讓我很不安。那時候,我已經懷孕到了第七個月了,我的肚子很大、很沉重。我在新比隆的柵欄門那兒,當時發生了衝突,我趕緊逃走了。也許是因為我做了一個不該做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感覺右邊的臀部一陣劇痛,一直延續到整條腿,就好像一根熱的鐵棍。我一瘸一拐回到家裡,躺到了床上,慢慢等著劇痛過去了。但那種疼痛時不時會再出現,就是大腿和腹溝那裡疼。我慢慢習慣了這種疼痛,嘗試變換不同的姿勢待著來緩解那種疼痛,但當我察覺到,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感到很害怕。我去了那個給我定期檢查的大夫那裡。他讓我放心,他說一切都正常,我肚子里的孩子越來越重,這引起了我的坐骨神經痛。為什麼您要那麼擔心呢?他很溫和地問,您一直都是一個開朗的人。我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擔憂。我說謊了,實際上我心裡很清楚,我很擔心我母親的腳步在我的身上得到印證,我會像她那樣一瘸一拐的。
婦科醫生對我說了一番安慰的話,我平靜下來了,我的疼痛又持續了一陣子,最後消失了。彼得羅禁止我做其他瘋狂的事情,他不讓我跑來跑去的。我聽他的,在懷孕的最後階段,我一直在家裡看書,幾乎什麼都沒寫。
我們的女兒是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二日早上五點半出生的。我們叫她阿黛爾,儘管我婆婆一直在說:「可憐的孩子,阿黛爾是一個很糟糕的名字,你們還是給她另取個名字吧,什麼名字都比這個好。」在經歷了劇烈的陣痛之後,我生下了這個孩子,但疼痛時間不是很長。當孩子生出來之後,我看著她漆黑的頭髮,發紫的小身體在扭動著,哭得很有力氣,我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愉悅,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感受過類似的愉悅。我們沒給孩子舉行洗禮,我母親在電話里說了很多難聽話,她發誓說,她不會來看這個孩子。我想,她會平靜下來的,我忽然傷心起來了,假如她不來,那是她的損失。我一能起身就打電話給莉拉,我要儘快告訴她,我已經生產了,我不希望她生氣。
「這是一種非常棒的體驗。」我對她說。
「什麼?」
「懷孕生子,阿黛爾很漂亮,而且很乖。」
她回答說:
「每個人想怎麼描述自己的生活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