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就在這時候,馬麗婭羅莎、胡安還有西爾維亞一起進來了,他們帶來了乾淨的毛巾和睡衣。馬麗婭羅莎當然聽到了最後那句話,她當然明白,我們正在談論我的小說,但她一個字也沒說。她本可以說,她喜歡那本小說,任何時候寫小說都可以,但她沒說。我推測,雖然她表面上對我很親切、很熱情,但在這種完全被政治激情席捲的文化氛圍里,我的書被認為是沒什麼分量的小玩意兒。有人認為,我的書是一些更大膽、更放肆的書的下腳料——雖然我還沒看過那些書;或者可以用弗朗科那句充滿貶義的話來評價:這是一個小情小愛的故事。
這時我的大姑子給我指了洗手間,還有我的房間,她很客氣,也讓人難以琢磨。我和弗朗科道了晚安,也順便告別了,因為他第二天早上很早就要走了。我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他也沒有擁抱我的意思。我看到他和馬麗婭羅莎消失在同一個房間里,胡安的臉色變得陰沉,西爾維亞也變得很不高興,我明白,家裡的主人要和客人一起睡。
我進了為我準備的房間。我聞到一股非常濃烈的煙味,屋裡有一張非常凌亂的小床,沒有床頭櫃和檯燈,只有天花板中央的頂燈,地板上堆著報紙,還有幾本雜誌——《邁納博》《新使命》《馬爾卡特萊》,還有一些非常昂貴的藝術書籍,有些已經非常破舊,還有一些很明顯從來都沒有翻閱過。床底下有一隻塞滿煙屁股的煙灰缸,我打開窗戶,把煙灰缸放在了陽台上。我脫了衣服,換上馬麗婭羅莎給我的睡衣,那件衣服太長太窄。我光著腳穿過灰暗的走廊來到了洗手間,沒牙刷也沒關係:小時候沒人教育我刷牙,我是在比薩師範學院才開始養成刷牙的習慣。
我躺在床上,努力想把今天晚上遇到的那個弗朗科的形象從腦海中抹去,我想到幾年前那個愛我的男生,他有錢、慷慨,他幫助過我,給我買了很多東西,他教育我,帶我去巴黎參加政治聚會,帶我去韋西利亞,在他父母的房子里度假。但我做不到,我滿腦子都是現在的這個弗朗科,非常有煽動性,在擠滿人的教室里高喊口號,他喊的那些政治口號依然迴響在我腦子裡。他貶低我的書,覺得它不值一提,現在的這個弗朗科最後佔了上風。我在幻想我作為小說家的未來嗎?他說,有其他事情要做,而不是寫小說。弗朗科說得對嗎?我給他留下了什麼印象?對於我們之間曾經的愛情,假如他還記得的話,他保留了什麼樣的記憶?他正在向馬麗婭羅莎抱怨我嗎,就像尼諾跟我抱怨莉拉一樣?我頓時失去了信心,覺得很痛苦,我想像的是一個甜美,可能會有些憂傷的夜晚,但最後我很傷心。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夜晚過去,好能馬上回到那不勒斯,我起身關了燈。
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但我難以入睡。我翻來覆去,這個床上有別人的身體的味道,有點像我家裡床上的那種隱秘的味道,但不知道是誰留下的,有些讓人噁心。我又平躺在床上,忽然驚醒過來,發現有個人進到了房間里。我小聲問:「誰?」是胡安,他沒有任何過渡,非常緊急,就好像要我幫他一個大忙,他用懇求的聲音問: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這個請求如此離譜,以至於我一下子清醒了,我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我問:
「睡覺?」
「是的,我躺在你旁邊,我不會煩你的,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
「絕對不行。」
「為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就嘟囔了一句:
「我訂婚了。」
「那有什麼?我們只是睡覺。」
「你走吧,拜託了,我和你又不熟。」
「我是胡安,我給你看了我的作品,你還想要什麼?」
他坐到了床邊,我看到他黑色的剪影,嗅到他的呼吸中有雪茄的味道。
「求求你了,」我小聲說,「我困了。」
「你是一個女作家,你描寫愛情,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都會激發你的想像,會幫助你創作,讓我待在你身邊吧,這是以後你可以講述的一件事。」
他的指尖掠過了我的一隻腳,我真忍受不了他,就一下子衝到開關那兒,打開了燈。他還坐在床上,身上穿著內褲和背心。
「出去!」我非常清楚地告訴他,我的語氣是那麼果斷,用盡了我全身的力量,幾乎是一聲怒吼,我幾乎要動手打他了。他慢慢起身了,很厭棄地說:
「你是個老古董。」
他出去了,我把門關上,但門鎖不上。
我簡直怒不可遏,而且也很害怕,那不勒斯方言中的很多辭彙在我腦子裡翻滾。我沒有關燈,重新上床之前我又等了一會兒。我給別人留下的是什麼印象?我看起來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是什麼讓胡安提出了這樣的請求?是我書里那個自由奔放的女性嗎?是因為我的政治觀點嗎?我說的那些話,不僅僅是一種爭辯遊戲,為了證明我和男人一樣有能力,也說明我可以為所欲為,包括在性方面?這是不是讓他覺得,我們是屬於同一類人,他才那樣毫無忌憚跑到我房間里來?或者說,馬麗婭羅莎把弗朗科帶到了她的房間里,她也沒有任何顧忌?或者是我沾染了大學教室里那種亢奮的性慾的氣息,我自己也散發著這種氣息,只是我沒有覺察到?上次也是在米蘭,我已經做好背叛彼得羅的準備,我想和尼諾上床,但那種激情是早就有的,可以解釋我的性慾和背叛,但是性本身,直接的器官的需求,這讓我沒辦法接受,而且我毫無準備,覺得很噁心。在都靈,我為什麼要讓阿黛爾的朋友摸我?在這個房子里,我為什麼要讓胡安摸我?我表現了什麼?他們想表現什麼?我忽然想起在伊斯基亞的沙灘上,我和多納托·薩拉托雷的事,並不是那天晚上在沙灘上發生的、後來被我改編成小說情節的事,而是他出現在內拉的廚房裡的情景。我當時剛上床,他吻了我,還撫摸了我,讓我感受到一種違背我意願的快感。那個驚恐萬分的小姑娘和現在這個在電梯里被騷擾、被陌生人闖入房間的女人之間有什麼聯繫嗎?阿黛爾的朋友——文化修養很高的塔蘭塔諾、委內瑞拉的畫家胡安,他們都和尼諾的父親——那個火車檢票員、小詩人、僱用文人——是一路貨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