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壞血統的故事 第4章
我不知道她在多長時間裡一直相信她女兒還活著。恩佐越是絕望哭泣,越是憤恨,莉拉就越說:「你看吧,他們會把孩子還回來的。」她從來都不相信是那輛卡車肇事逃走。她說,如果事情真是那樣,她一定會馬上察覺的,她一定會比任何人更早聽到撞擊聲或者叫喊。我覺得,她也不贊同恩佐的看法,她從來都沒有說孩子丟了的事兒和索拉拉兄弟有關。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認為是她的一個客戶把蒂娜帶走了,因為他知道「Basic Sight」的經營情況,他一定是想要讓他們用錢把孩子贖回去。這也是安東尼奧的看法,不知道有什麼具體的依據。警察當然覺得這是有可能的,但他們從來都沒有接到要錢的電話,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
城區里的人持有兩種觀點,大部分人認為蒂娜已經死了,小部分人認為她被關在了某個地方,我們這些愛莉拉的人屬於少數派。卡門非常肯定這種可能,她遇到誰都會這樣說,假如有人認為蒂娜死了,那就會成為她的敵人。我聽見她有一次對恩佐說:「你告訴莉娜,帕斯卡萊和我們想法一樣,他覺得孩子一定能找到的。」但大部分人不那麼認為,他們覺得那些繼續尋找蒂娜的人,要麼很蠢,要麼很虛偽。他們對於莉拉的看法也變了,覺得她的腦子幫不了她。
卡門是第一個意識到:在蒂娜失蹤之前人們對莉拉的支持,以及孩子失蹤之後大家對她的安慰,都是非常表面的,在這些安慰和支持下面是對她根深蒂固的討厭。她對我說:「你看,以前人們都覺得她像聖母一樣,現在他們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過去了。」我也開始注意到這一點,我意識到事情真是這樣的。人們內心深處一定是這麼想的:蒂娜丟了,我們也很難過,但這意味著,假如你真是你之前表現的那麼有能耐,那肯定沒人敢碰她的。我們一起走在路上,人們開始跟我而不是跟她打招呼。她那副心神不安的模樣,還有遭遇不幸的慘淡讓人很擔憂。總之,城區里那些以前認為莉拉可以取代索拉拉兄弟的人也失望地退縮了。
不僅僅如此,剛開始幾天人們的善意舉動,後來充滿了惡意。在她家大門口,在「Basic Sight」門口,剛開始幾個星期出現了一些寫給莉拉,或者是寫給蒂娜的紙條,甚至是一些從課本上抄的詩歌,後來開始有一些媽媽、奶奶和孩子送來的玩具、發卡、彩色的皮筋,還有穿過的鞋子,最後出現了手工縫製的表情很可怕的娃娃,上面有紅色的墨水,還有一些包在骯髒的破布里小動物的屍體。莉拉靜靜地把每樣東西都撿了起來,扔到了垃圾桶里,但忽然間,她開始叫喊,大聲咒罵經過那裡的任何人,尤其是罵那些從遠處看著她的小孩子,她從一個讓人同情的母親,變成了一個讓人害怕的瘋子。有一次莉拉狠狠罵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用粉筆在門上寫了一句:「蒂娜被鬼吃了。」後來這個女孩得了重病,之前關於莉拉的那些謠傳又回來了,就好像看她一眼都會帶來不幸。
她自己好像沒覺察到這一點,她確信蒂娜還活著,她全身心地相信這一點,這把她推向了伊瑪。在開始幾個月,我盡量減少我的小女兒和她的接觸,我擔心莉拉看見她會更加痛苦,但莉拉不停地想要伊瑪和她待在一起,假如我允許,她讓孩子晚上也睡在她家裡。有一天早上,我去她家接伊瑪,門虛掩著,我就進去了,孩子正在問蒂娜的事兒。在那個星期天蒂娜出事兒之後,為了讓伊瑪平靜下來,我一直都跟她說,蒂娜去了阿維利諾恩佐一個親戚家了,但她會一直追問,蒂娜到底什麼時候回來。現在,她直接問莉拉,但莉拉好像沒聽到伊瑪的聲音,她沒回答,而是仔細說起了蒂娜出生時的事兒,她的第一個玩具,還有她吃奶時很投入根本停不下來,諸如此類的事兒。我在門檻那裡聽了幾秒鐘,我聽見伊瑪忽然很不耐心地打斷了她,問:
「她什麼時候回來啊?」
「你覺得孤單啊?」
「我不知道和誰玩兒。」
「我也一樣。」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啊?」
莉拉有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然後開始責備伊瑪。
「你不要問了,那不是你管的事兒。」
這樣的話用方言說出來,聽起來是那麼粗暴,那麼尖刻和不合時宜,這讓我很不安。我和她泛泛聊了幾句,就把我女兒帶回家了。
我一直原諒莉拉做的那些過分的事兒,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比過去更傾向於原諒她。她經常很誇張,我盡量體諒她。警察在審訊斯特凡諾時,她馬上確信蒂娜是他帶走的。在斯特凡諾心臟病發作後有一段時間,她拒絕去醫院看他,我開導了她,跟她一起去看了她前夫。警察在審訊里諾時,她沒把這事怪在她哥哥身上,那也是我的功勞。在她兒子詹納羅被叫去警察局的可怕的那天,我也全力緩和他們的關係,詹納羅回到家裡,感覺自己受到了委屈,他和莉拉吵了一架,然後去他父親家裡住了。他對莉拉說,她不但永遠失去了蒂娜,也永遠失去了他這個兒子。總之,情況非常糟糕,我明白,她生所有人的氣,包括我。但她不能生伊瑪的氣,她沒這個權力。從那時候開始,當莉拉把伊瑪帶走時,我會為此焦慮,我會想辦法,想找到解決的方案。
但沒辦法,她的痛苦已經纏繞成一團,伊瑪是這團亂麻的一部分。總的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捲入其中,莉拉儘管很崩潰,還是一直跟我說我女兒的每個小問題,我後來不得不決定讓尼諾來家裡。我感覺到她的頑固,這讓我很惱火,但我盡量讓自己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她慢慢把她的母愛移到了伊瑪身上。我想,她要對我說的是:你看你多幸運,你女兒還在,你應該好好珍惜,關心她,好好照顧她。
但這只是表面。我很快有了一個不同的推測,在莉拉內心深處,伊瑪在她看來應該是她內疚感的象徵。我經常想著孩子丟失的情景,尼諾把孩子交給了莉拉,但莉拉沒有看好自己的女兒。當時她可能對孩子說:「你在這兒待著。」然後跟我女兒說:「你跟阿姨來。」也許她這麼做,是想把伊瑪放在她父親眼皮底下,是想在他面前讚揚她,激發尼諾的情感,誰知道呢。但蒂娜很活躍,或者她覺得自己被忽視了,生氣地走遠了。結果是那種痛苦和伊瑪在她懷裡的感覺——一種活生生的熱度聯繫在一起了。但我女兒脆弱、遲鈍,她和蒂娜截然不同,蒂娜是那麼聰慧靈巧。伊瑪無論如何都不能取代蒂娜,她只是對抗時間的一道堤壩。我想像著,莉拉讓伊瑪在她跟前,就是想讓時間停留在那個可怕的星期天,她會想著:蒂娜馬上會回來,她一會兒就會拽著我的裙子,會叫我,我就會把她抱起來,一切都恢復到之前的樣子。這就是為什麼她不願意伊瑪打亂任何東西的原因,當伊瑪問她蒂娜什麼時候出現時,當孩子讓莉拉想到蒂娜不在這裡時,莉拉就會變得很粗暴,她對待伊瑪就好像對待我們大人一樣。我沒法接受這些。她來接伊瑪時,我會找一個借口讓黛黛或者艾爾莎跟去,看著她。如果我在場的時候,她就是用的那種語氣,我不在場的幾個小時,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