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豆汁記 (五)
轉眼到了「文革」,莫姜已經69歲了,69歲的莫姜提出辭工的要求,她已經沒有精力料理我父母親的一日三餐,劉成貴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負擔,劉成貴早早地落了炕,癱瘓了。年中我給莫姜送錢去,是父親的意思,為的是不忘莫姜幾十年在我們家的好處。我在雜院的小南屋見到了劉成貴,見識了那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盤裡有兩個磕了邊的茶碗,一把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圖案的茶壺,正面牆上貼著五年前的獎狀,是獎給民兵打靶第一名劉來福的。劉來福在京郊一家國防工廠當工人,自從當了學徒以後就淡出了這個家庭,在廠里住集體宿舍,逢年過節也不回來,也不給家裡錢。我知道,以莫姜的恬淡性情不會和劉來福去計較,在我看來,那個是非小子能獨立出去也未必是壞事,有他在家裡攙和只能是添亂。
劉成貴坐在炕上歪著腦袋流哈啦子,脖子上嬰兒一樣圍著小圍嘴兒,見我進來,嘴裡嗚啦了半天,不知說些什麼,莫姜說劉成貴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顧,心裡什麼都清楚,就是說不出話來。
莫姜問我父親的情況,我說醫院檢查出是胃癌晚期,這病挺麻煩,怕是好不了了。莫姜說,四爺是好人,一輩子喜好美食,怎得了這個病。
我看著莫姜給劉成貴喂飯,一勺一勺把些個糊狀的東西喂進那張歪斜的嘴裡,劉成貴邊吃邊順嘴角往外流,莫姜就得迅速用碗邊接了,用手巾把嘴擦凈,再喂下一口,其細緻與耐心,不異關照一個嬰兒。碗里的糊糊散發著熱氣也散發著香味,那是我從未聞過的味道。我問莫姜喂的是什麼,莫姜說菜汁、黃豆大米面加雞蛋黃,我說劉成貴口福不淺,還有雞蛋黃吃,劉成貴嗚啦了幾句,莫姜翻譯說,他說了,要是用甲魚湯再加點兒嫩羊肝煮,就趕上西太后喝的什錦粥了。
陽光照射在屋內,光線中漂浮著細細的微塵,一切似乎都變得很柔和。劉成貴一臉的滿足,一臉的幸福,莫姜一臉的平靜,一臉的愛意,折騰了一輩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這樣……
這樣的日月大約是老夫老妻必然要經歷的罷。
我獃獃地看著他們。
想著我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兩頭跟父親的單位要車去醫院,單位開始還給派,後來連人也找不著了。老三被下放廣西,老七被「請」進街道造反隊交代問題,我只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輪拉父親去醫院,我前面蹬,母親在後頭推,我想,虧得是老夫少妻,母親還有能力推車,否則我的車上得拉倆。醫院裡空空蕩蕩的,大夫護士都去造反了,父親躺在走廊的木頭長椅上,痛得渾身顫抖。母親沒了轍,只會掉眼淚。
父親瘦得成了一把骨頭,無論是八珍鴨舌還是豆汁稀飯,對他都沒有了意義,他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漸漸熬干。
一件絕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一個漚熱的早晨,劉來福領著一伙人到我們家造反了。劉來福已經改名叫做「衛東彪」,是隨了他母親「衛玉鳳」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劉來福並不是劉成貴的親子,而是衛玉鳳與別人的遺留,他的真父親是誰,無從查考。衛東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親被萬惡舊社會迫害致死,劉成貴名為繼父,待他實同奴隸,非打即罵,不給飯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這個日本漢奸的反!
我聽了半天,敢情跟我們家沒什麼事兒,就說,有賬你找劉成貴算去,我們家姓葉!
這下衛東彪炸了,將皮帶狠狠一掄,發出嗖嗖聲響,指著我說,別以為革命群眾不知道你們的底細,葉赫那拉,你們窩藏了譚莫姜幾十年,譚莫姜是什麼人,譚莫姜是漏網之魚,是封建主義的殘渣餘孽,你們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劉成貴是你們家座上之賓,劉成貴是偽滿洲國漢奸頭子溥儀五品頂戴的副庖長!
造反派一聽這揭發都很興奮,開始喊口號,打倒我父親,讓我父親出來接受批鬥。有人開始往牆上刷大標語,衛東彪領著人往屋裡沖。
莫姜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揪住了衛東彪的胳膊。莫姜臉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陽下泛著紅光,蒼白的頭髮襯得那張臉絕望而凄厲,莫姜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擔著,我不過是葉家的一個廚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錢……
衛東彪抬手照著莫姜的臉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讓在場所有的人吃驚了。衛東彪說,你的賬待會兒算,饒不了你,我現在要找的是葉老四!
衛東彪還要往屋裡闖,莫姜攔在衛東彪前面不讓進,兩個人扭在一起,突然莫姜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嘴裡喃喃地說,孩子,我求求你……他們家什麼也不知道……
衛東彪朝著跪在地上的莫姜狠狠踹了一腳,莫姜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衛東彪說,誰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階級陣線,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院內口號陣陣。
母親架著虛弱的父親出現在房門口,父親慘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窩讓所有的人害怕,有人開始往後退了,衛東彪沒想到父親是這般模樣,大約也是怕吃不了兜著走,帶著大夥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號,草草收兵了。
莫姜沒有走,嘴裡不停地說著「對不住四爺」,眼淚簌簌地流。我將她扶進我的西屋內,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她一直用手捂著肚子,看來衛東彪那一腳踹得不輕。莫姜平靜了一會對我說,我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結局,憑白給你們添了這些事兒……咱們在一起住了近20年,往後怕也沒見面的機會了,有些話這輩子想著本不必說了,可還得說……
他他拉·莫姜,鑲藍旗,河北易州常各庄人,十一歲被選入宮,充任壽康宮宮女,壽康宮是同治妃瑜妃住處,宣統即位,尊為敬懿太妃。莫姜在壽康宮是專職打點太妃用膳的,對於宮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鍾麟向退位的溥儀交國民政府大總統令,更改優待清室條件,命令溥儀即日下午出宮。倉惶之中,溥儀和少部分太監、宮女於下午四點從御花園出順貞門,登車移居什剎海後海北河沿的醇親王府,溥儀一走,御膳房解散,廚師們散去,各自謀生,這其中也有劉成貴。
劉成貴在為溥儀服役時,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將劉成貴借到壽康宮廚房幫忙,老太妃讚賞小廚子的手藝,特賞銀子30兩,白玉扳指一個。當得知小廚子還沒有成家,尚且單身一人時,老太妃順便就將旁邊伺候吃飯的莫姜許給了廚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沒問問雙方年紀,金口玉言,板上釘釘,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姜出宮時成親。宮裡的宮女不像太監終生在宮中當差,宮女一般到二十歲就要出宮,或嫁人或回家,宮廷里沒有白髮蒼蒼的老宮女。莫姜二十八歲了,早已過了年齡,只是沒有合適替換人選,一直留在太妃旁邊,成了一個老姑娘。劉成貴當時二十剛出頭,還是個青澀的小青年,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當知道太妃身後站著的那個並不漂亮的宮女已經二十八的時候,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
莫姜想得簡單,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後半輩子終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儀帶領一干人等離開皇宮,皇宮內還有三個老太妃沒有安置,一個死的是光緒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靈柩還沒來得及安葬,兩個活的是同治的兩個妃子,榮惠太妃和敬懿太妃。兩個老太太一起摽勁兒,誓死不離皇宮。太妃們不是皇上,誰也不能把倆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國政府讓前清室總管內務府大臣紹英去給老太太們做工作,做的結果還是不出宮,但是答應倆人搬到同一個宮裡居住。太妃們雖然比皇上硬氣,也終不過抵抗了半個月,11月21日,紹英等人準備了兩輛汽車,把倆老太太接出皇宮,移至北兵馬司大公主府居住。臨行頭一天,敬懿太妃託人把劉成貴叫了來,將莫姜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讓他好好待承這個在她身邊服務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說莫姜不漂亮,但是懂禮數,性情溫和,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娶了莫姜做媳婦是祖上積了陰德,是大福分。劉成貴跪在殿內地上只有磕頭的份兒,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說,這是天賜良緣,也是我們老姐倆臨走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夫婦和而後家道成,出去好好過日子吧。說著將一個翡翠扁方送給了莫姜說,東西雖不值錢,卻是我用過的,你留個念想吧。又對劉成貴說,娶媳求淑女,勿計厚奩,想你有好手藝,我才把她給了你,怎麼著也是我身邊的人。
榮惠太妃指著殿外庭院里的一棵黑棗樹吟道,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小廚子你聽著,來年得了兒子,記著到我墳上告訴我一聲。
劉成貴趕緊說,老太妃說差了。
敬懿身邊的太監張文順張安達,親眼目睹了指婚過程,雖未明言,莫姜心裡已是將他看作了證婚人。
「天賜良緣」給莫姜帶來無盡的災難,劉成貴為還賭債,將家裡東西一賣再賣,值錢者也就剩了那個扁方,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莫姜將那個扁方隨時帶在身邊,那是她十七年經歷的認證,一旦失去,走過的歲月便也失去了……臉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劉成貴為索要扁方不成惱羞成怒砍的。
溥儀上了長春,在長春成立了滿洲國,不滿意東北的廚子,帶去的人手又不夠,給舊時養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帶話,希望過去幫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願意伺候偽滿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龍亭東邊辦起了「仿膳茶莊」,後來改作「仿膳飯莊」,買賣紅火,劉成貴沒人緣,名聲也不好,沒人要,劉成貴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長春,投奔了溥儀。溥儀給封了個副庖長,待遇不薄,第二年將花枝衚衕的衛玉鳳連同兒子接了去,那兒子到底說不清是誰的,屬於有媽沒爹的主兒。
在東北的劉成貴舊習不改,錢沒攢下,落了一身病。衛玉鳳扔下兒子跟了個在滿洲鐵路工作的日本調度跑了,日本戰敗投降,據說,調度和衛玉鳳都沒有善終。偽滿皇帝成了階下囚,他的手下作鳥獸散,劉成貴衣食無著,流浪東北,凍餓中幾近斃命。無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帶著劉來福進山海關,向京城方向迂迴。
莫姜說,她一直以為劉成貴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找了來。
我說,我父親知道這些嗎?
莫姜說,四爺全知道,只是不讓告訴太太,說太太心底淺,裝不下這麼多事兒。
我說,那張安達也知道?
莫姜說,知道。
我說,是我父親和張安達做了個幌子,把您給接來了,什麼北宮門、花生米全是胡說。
莫姜說北宮門、花生米確有其事,是張文順看她實在過不下去了,看在同在敬懿太妃跟前當差的情分上,將她領進城,把她交給了我父親。
原來如此。
莫姜離開時說得跟四爺言語一聲,就來到我父親房裡,我父親靠在被窩上已經說不出話了,莫姜在我父親床前默默站了許久,末了說,四爺您好好兒的……
父親朝她微微抬了一下手。
莫姜像給張安達請安一樣,給父親請了一個蹲安,又請了一個蹲安,我知道,這是很鄭重的雙安,請過安後如以往一樣,退兩步,轉身離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會跟著她走,可惜,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母親冷冷地看著莫姜,她把這場災禍歸咎於眼前這個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門外,滿牆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滴墨如血,讓人不寒而慄。夜深人靜時,清涼月光下,我躑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著,不踏實,不知是為走了的莫姜還是房內奄奄一息的父親。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氣照常悶熱。
下午時候,3號的胡大媽悄悄跑進院里,低聲告訴我說在我們家做飯的莫姜死了。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昨天晚上還在我的房內說話,今天怎會歿了!胡大媽說,老公母倆一塊兒死了,把蜂窩煤爐子擱屋裡,窗戶們都關得嚴嚴兒的,大夏天的,這不是誠心不活了么!
我撒腿就往炮局衚衕跑,跑到雜院門口,看見人們正把死人往卡車上裝,劉成貴已經橫在車上了,莫姜穿戴齊整,被四個人揪著胳膊腿,使勁兒一悠,悠了上去。後上去的莫姜半個身子壓在劉成貴肚子上,姿勢十分彆扭,側著的臉正好對著後車幫,半邊頭髮披散下來,蓋住了那條疤,這就使得莫姜的臉看上去平靜而光潤,像是睡著了。
我知道,莫姜睡覺就是這個樣子,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站在車後,我默默向莫姜告別。車幫翻了上去,將我和莫姜遮斷,從此是再不能相見了,但她將那些櫻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魚永遠地留給了我。
拉著莫姜的汽車向衚衕西口駛去,車後一溜煙塵。
西邊天空,是一片凄艷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