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逍遙津 (一)
漢獻帝: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
我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一似貓鼠相隨。
――京劇傳統劇目《逍遙津》
在我父母的婚姻中,狀元劉春霖固然是一個重要角色,但另外兩個人,我的七舅爺和父親的同學王國甫更是不可缺少的人物。沒有他們,狀元提的親事便不能實現,按事實說,狀元只是個牽頭的,具體參與細節操作的是七舅爺和王國甫。七舅爺是一個兩面都說得上話的人,也是湊巧,他一生從未給人保過媒,只這一樁,還成了。他對這樁婚事感到特別滿意,他為一個窮丫頭改變了人生軌跡,從貧窮到富貴,這樣的情景只有戲曲里才會出現,我的母親和母親所生的子女們應該感念他一輩子。比如我,若沒有七舅爺的周旋,不會是大宅門的小格格,很有可能成為炸開花豆老紀眾多孩子中的一個,混跡於推車賣漿者流之中,穿梭在攤販夥計眾人之間,最好的前程不過是當個絨線鋪的內掌柜的。
七舅爺和他的兒子青雨在北京是兩個很精彩、很出名的人物,跟老北京上了歲數的人一提鈕古祿鈕七爺,沒有不知道的;跟老北京人一提男旦鈕青雨,也沒有不知道的。可惜,今天知道這兩位的老北京已如鳳毛麟角,這兩個人早已淡出了北京人談論的話題。我這兩位親戚,前後腳走了,人似秋鴻,事如春夢,他們卻活在了北京的記憶中,活在了親人的追念中。
我沒見過七舅爺,也沒見過青雨,他們的事是從父母斷斷續續的講述中串連起來的,僅這不完整的講述,便已經讓我震撼,讓我感動,讓我有緊緊擁抱他們的衝動。我認識七舅爺的女兒大秀,大秀比我母親長壽,七舅爺成就了他的外甥女,我母親的婚姻,卻忽略了自己的女兒大秀,以致大秀終身未嫁,到死仍是個未出閣的老姑娘。大秀活到了九十歲,前年病逝於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邊沒有親戚,她這個年齡當然也沒有了朋友,破舊小院,孤寂悲涼,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頭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讓老人欣喜,她說我長得像母親,我的母親如果活著,應該是九十八,比她大八歲。大秀屬於無依無靠的五保戶,以前還能做補活養活自己,後來手腳不行了,才向街道提出五保申請。街道安排她住到養老院去,大秀不去,說她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走,她會走得很快,不拖累人。寂寞中的大秀頭腦清晰,記憶清楚,她跟我說了她父親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讓我認識到了我母親那個家族的另一面性情。在某種程度上,我把大秀看作了母親,只要回北京,一定要到她六條的小院去看她,前年回去,我買了一大抱白百合花送到了大秀屋裡,我去的時候她正隔著窗戶喂麻雀,我奇怪雀兒們跟她的熟稔,她說都是多少年的舊相識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懷裡,她說接受這個太奢侈,我說是送給七舅爺和青雨的,她很高興,摟著我的脖子親吻了我。大秀讓我把花插在靠牆的玻璃瓶子里,牆上有七舅爺和青雨的合影,照片里的七舅爺清峻儒雅,穿著馬褂,很閑適地坐著,青雨站在他爸爸身後,穿著西裝,扶著椅背扭身送胯,清秀的眉眼像個丫頭。兩個人都凝視著鏡頭,給我的感覺就是凝視著我和我送來的這些花。無論我往那個方向挪動,他們的眼神都在追隨著我,像是有話要對我說。
沒想到那天夜裡大秀就走了,走得很平靜,我想她是替我給舅爺他們送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