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岔口 (三)
在說大、小連之前有必要先說說我的姑姑,那是被我稱為姑爸爸的一位女拿破崙式的「人物」。
自尊自信,敢作敢為,剛愎自用,自作聰明,滿族的姑奶奶,厲害。
這厲害不是在婆家,是在娘家,姑爸爸在我們家絕對是說一不二的「皇太后」,絕對是沒有誰敢惹的伏地聖人。滿族人各家都有姑奶奶,各家的姑奶奶在婆家都低聲斂氣,給男人洗衣裳,給婆婆裝煙袋,給兒女衲鞋底兒,比孫子還孫子。可姑奶奶們一旦回了娘家,立刻橫挑鼻子豎挑眼,說話都是高八度的,除了不講理之外就是出些異想天開的怪想法,誠心難為兄弟媳婦,以示她在這個家庭里永遠不可更改的重要地位。老舍先生在他的小說《正紅旗下》把滿族姑奶奶寫得淋漓盡致,我們家的姑奶奶與老舍小說里的姑奶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今我的相冊里保留了一張二十年代的「全家福」,坐在正中間的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姑爸爸,姑爸爸目光鎮定,正襟危坐,那神態絕對是慈禧再生,彌勒佛轉世,透出一股捨我其誰的霸氣。
有一年正月初二,姑爸爸回娘家,雇了一輛洋車,車夫好心,給她腿上蓋了條毯子,一路上姑爸爸都沒說什麼,到了我們家門口,不幹了,非說毯子里有虱子,不給車錢,還要拉車的找補拆棉襖的工夫錢。明擺著,這架是吵給娘家人看的,我母親趕忙出去說好話,替她給了車錢,恭恭敬敬將姑奶奶請進屋來。姑奶奶在門外頭鬧完了到家裡接著鬧,嫌父親第二個妻子張芸芳躲在自己屋裡不露面,跟她擺譜。母親說張氏已經病得起不來炕了,姑奶奶說,除非她是在捯氣,認不得人了,否則就是誠心氣我,誠心跟我較勁,一個小妾,還不知自己的斤兩了,她以為她是誰?是一品夫人么?告訴她,就是她死了,在葉家的墳地里也是靠邊單另埋著的,立不立墳頭還得另說呢。
大過年的,姑奶奶這些話明擺著是找碴兒,忒不吉利,可誰也不敢說什麼,我母親出身低微,在大姑子跟前得隨時伺候著,陪著小心,屁股不敢全落座,掛了椅子一個邊,時刻瞅著大姑子手裡的水煙袋,人家抽完了一口,她得挑選最佳時機把紙捻給吹著,不能急也不能慢,急了是催人,慢了讓人等。在大姑子面前她不能說太多的話,可又不能冷場,她得在大姑子挑眼蹭稜子的間隙,提那麼兩句使大姑子高興又有興趣的話題,一不留神把姑奶奶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事,並且姑奶奶隨時準備著翻,姑奶奶在婆家翻不了也不敢翻,到娘家就是專門翻來了。我姑爸爸本來就是大宅門的格格,做派大脾氣也大,她一到我們家,我那些哥哥姐姐們如同避貓鼠,全都溜得沒了影兒,只剩下母親和她周旋。
姑爸爸嫁的是城東「掌檔子撥什戶」的富察氏,是成貝勒給做的媒,富察氏辛亥革命以後改姓傅,我後來查過官檔,「撥什戶」不是什麼大官,但是挺有實權,是專管發放錢糧的官員。可惜「撥什戶」死得有點兒早,平日姑爸爸又大撒把過日子慣了,沒什麼積蓄,孫中山一革命,鐵杆莊稼完了,日子就有點兒難。姑爸爸不但有婆婆,還有一個不曾出嫁也不想出嫁的大姑子,大姑子和婆婆,一個是刁鑽古怪,一個是古怪刁鑽,兩個人每天輪著叨叨埋怨,北屋怨聲剛歇,東屋罵聲又起,不是嫌小醬蘿蔔齁咸就是嫌笤帚擱的不是地方;不是北屋的「賊貓」偷吃了薩其瑪,就是東屋赤金手鐲不見了蹤影……反正總有資料隨時提供。我的姑爸爸帶著兩個兒子,伴著兩個多事的老太太過著憋屈的日子,大宅門格格的架子自然也得收斂起來,姑爸爸的大兒子在農商部當錄事,掙的薪水不夠他自己折騰,小兒子正在念高中,聽說書念得不怎麼樣,女朋友倒是交了不少,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父親每季都讓我們家老大往細管衚衕送錢去,但姑爸爸和她的婆婆似乎並不領情,倒驢不倒架,窮橫窮橫的,連句客氣話也不說,好像我們家上輩子欠著他們的。
母親見姑爸爸喝了第二道茶,有了點兒喘氣的機會,便小心翼翼地問,大姐您想吃什麼,廚子老王在外頭候著呢,海參、鮑魚年前就發好了,口外的小蘑菇也預備著呢,羊肉是從德勝門羊店挑來的西口肥羊,讓羊肉床子的人新宰的,專給大姐留著,外甥們愛吃的醬羊肉,三十那天讓前門「月盛齋」送來了二十斤……
姑爸爸說,我什麼也不吃,我吃氣!
母親又不敢說話了,她知道,大姑子的臉還沒有翻完,可不么,在婆家受了一年氣,姑奶奶過年回來要不發發脾氣,那就不叫過年。繼而姑爸爸開始把矛頭指向了我的父親說,瑞祓還沒信么?
母親說沒有。姑爸爸說,走了一年多了,連封信也沒有,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他不要這個家,我還要我的兒子呢!
姑爸爸指的是我父親帶著小連上江西的事,我父親除了畫畫以外,最有興趣的是研究古代窯址,應該說這是業餘,後來竟成了他的專業。既然研究古代磁窯,景德鎮便是不可不去的地方,就這樣帶了外甥小連奔江西去了。說是月余便歸,但父親的閑散性情,徐霞客式的遊逛方式,註定了他信馬由韁的行程,走到哪兒了,無人知曉,他也無需稟告,用今天時髦的話說是,「自由而舒展的行走,是對心靈的一种放飛」,我的父親崇尚自由,一輩子自由,解放後劃的成分是「自由職業者」,那心靈放飛放得收都收不回來了。
姑爸爸見我父親沒回來,自然也找不回她的小連,就數落葉家十幾個孩子一個也不在家,偌大院落被我母親整治得冷冷清清像座廟,沒點兒人氣兒,她在家做姑娘的時候葉家可不是這樣……繼而又對僕人劉媽不滿,說劉媽一個老媽子穿什麼繡花緞鞋,下人沒個下人樣,莫不是想造反?陳勝吳廣還沒當皇上呢,且輪不到她!巴兒狗瑪麗也不合她的心,說狗沒個狗樣,長得塌鼻扁臉,像是當著門面挨了一巴掌,把整個臉打回去了……這都是不祥之兆,掌門當家的跑沒了影兒,大過年的帶著外甥在外頭野逛,敗家之象……
姑爸爸逮著什麼說什麼,看見什麼說什麼,想起什麼說什麼,對娘家的一切都非常非常的不滿意,非常非常的有看法。
太陽偏西,正月初二的省親到了尾聲,吃過中午飯,喝了一壺香片,墊補了半碟點心的姑爸爸該回婆家了,看門老張早早兒給雇好了車,裝滿了整整一車年貨,姑爸爸腰裡也揣著我母親給的硬梆梆的一沓票子,都是沒使過的新紅票,最終臉上總算有了點兒笑模樣,臨上車對母親說了句恭維的話,你長得比瑞祓那個死了的瓜爾佳看著順眼多了。
大正月的在母親面前提起父親去世的前妻,不知是添彩還是添堵。
後來姑爸爸徹底和我們家翻臉了,再不來往,原因是我父親從江西回到了北平,卻把她的兒子小連弄「丟」了!京劇有《失子驚瘋》一齣戲,是說婦女胡氏在山中遇強盜,將兒子遺失,傷心至極而成瘋癲,我的姑爸爸雖然沒有瘋癲也是一病不起,她不能原諒我的父親,但她又說不出什麼,不回來是她兒子小連自己的選擇,有書信為證,跟我父親沒有關係。
以後逢年過節姑爸爸再不回娘家,改由我父親或是母親過去看望她。把人家的兒子帶出去卻沒帶回來,我父親總覺得愧對他的姐姐,由此對姐姐的家更為關照,在小連回北京「認母」之前,我父親在姑爸爸跟前一直說話氣短。
姑爸爸在葉家如此折騰時我還沒出生,我見到姑爸爸是在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一個乾瘦的老太太,提了點心盒子到我們家來,穿著簇新的帶有樟腦味兒的衣裳,刨花水把頭髮抿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腦後頭的小纂兒上插著一根玉簪,腳上穿著一雙鋥亮的小皮鞋。母親告訴我說是姑爸爸到了,話語間滿是受寵若驚的成分。姑爸爸滿頭銀髮,臉上白凈而平整,說話聲音很低,很柔和,全沒有母親敘述的那些張揚與矯情。母親張羅著沏茶倒水,姑爸爸竟然站起身來接,一口一個美珍地叫著我母親的名字,好像是嫡親嫡親的姐兒倆。談話間知道,姑爸爸在給工藝美術廠畫彩蛋,她的大姑子在街口擺煙攤,日子勉強維持,依舊是不富裕。那次姑爸爸來找父親,是讓我父親到政府去打聽情況,說她的兒子小連一走二十年,現在太平了,兒子若是在,怎的也會回來看看老媽的,那是個仁義孝順的孩子。若是不在了,政府也應該像對我三姐那樣,給家屬有個說法,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媽媽的怎能心甘!
應該說姑爸爸提出的要求很合理,我父親絕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聽了老太太聲淚俱下的傾訴,我對眼前瘦小枯乾的姑爸爸充滿了憐憫之心,甚至想讓父親將老太太接回家來,讓她在娘家頤養天年,將來由我和我的哥哥們為老姑奶奶養老送終。
父親說,怎麼可能,這裡邊有個自尊的問題,你姑爸爸是個要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