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岔口 (二)
小連的確是大官。
小連的官大得讓我不知道有多大。
有一回小連上我們家來,提前半小時,整條衚衕都戒了嚴,一會兒,三輛小車停在了門口,呼呼啦啦下來一幫人,進家來的可只有小連一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小連,很普通的一個人,個子不高,白淨面皮,穿著灰中山裝,披著呢子大衣,說話帶著南方口音,其實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擱先前也逃不脫「衚衕串子」的範疇,不知怎的,一當了官連說話都變了。母親迎了出去,站在垂花門的台階上給小連請了蹲安,客氣得簡直都不像我的母親了。後來小連走了她又反思這個安請得不對,小連是晚輩,他應該管母親叫舅媽,哪有舅媽給外甥請安的道理。說白了是母親沒見過官,甭管是誰,只要是官,自己的心裡先怯了三分,這也是窮人心態,她那朝外南營房的貧民出身,讓她對一切官員都有著本能的避諱和謙恭,官大一級都能壓死人,更何況母親沒級,小連在她眼裡就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大的官了。依著規矩,母親應該站在垂花門裡正屋的廊子上迎接客人,不該到二門外頭去拋頭露面,而且是為一個外甥,真值不得!這份兒跌大了。
母親沒我端得沉穩,我站在屋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小連隨母親走上台階,小連看到了我,摸著我的頭問我是誰,小連那態勢絕對是大官接見群眾的親民態勢,我在新聞電影上看過,一點兒也不新鮮。母親趕緊說,這是老閨女,小名叫丫丫,你舅舅六十歲才得了這個,寵得什麼似的,沒一點兒規矩。
母親說我沒規矩,我便越發地沒規矩,主要是她在外人跟前說出了我的小名,這讓我覺得很沒面子。我對灰中山裝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小連,你哥是大連,你們家住在細管衚衕三號。
母親說,這孩子人來瘋,動輒就犯混,跟死了的老五一個德行。
小連說,丫丫長得像三表姐。
小連說的是在德勝門城根被活埋了的那個,母親說的是被父親趕出家門在後門橋凍餓而死的那個,都是死鬼,就是說我像死鬼,這更讓我不快。我看得出,小連對我的親切和笑意都是裝出來的,假模假式,小孩子一般都有這種直覺,就像狗,誰對它是真好假好,它不是憑眼光,是憑感覺,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對小連沒什麼好印象。整個一個假招子。
在這裡恕我將小連的正式名字隱去,父親生前反覆強調過,不要提及和小連的親戚關係,免得給人家造成被動。我說,這樣偉大的親戚有跟沒有一個樣。
應該說這個家裡那天拿得最穩的是父親,父親不愧是有「鎮國將軍」稱號的,他靜靜地在書房裡等著外甥的拜見,手下一幅《鷯鴿石榴》的工筆連停也沒有停。按常規,小連這樣的官來了,父親會安排在客廳見面,但小連是父親姐姐的兒子,在客廳見面就顯得太鄭重太見外,畢竟是小輩,犯不著那樣大動干戈,甥舅在書房相見隨和又不失身份。挺好。
小連一掀門帘進了書房,偉大的官員把大衣一扔,沒忘了給我父親請安,這讓我看著有些怪誕,我想他再共產黨,在葉家也是外甥,這怕是改變不了的。
「半世總為天外客,一家今是故鄉人」,小連在書房裡跟父親談了些什麼我無從得知,連母親也很知趣地迴避了。其間母親進去送了一次茶,出來對我說兩個人都在掉眼淚。大官還會哭,父親還會哭,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官面上的小連從來都是正面鬚生的形象,冠冕堂皇,不苟言笑,有一次我和父親參加政協的新春聯歡會,在會上見到了小連,他掃了我一眼,竟然不認識一般地從我跟前走過去了,那張臉,那做派是絕對的正兒八經,但只有我知道,在正兒八經的背後,他在父親的書房裡偷偷哭過。這個秘密我沒對誰說過,說出來怕人家不信,鬧不好就跟說我們家有馬車似的。
父親是政協委員,有人說這與小連有關係,但父親否認這一點,他說小連不會將私情與政治混為一談,小連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他對他親兄弟大連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時候大連還關在監獄裡,共產黨的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