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二天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應物兄想聯繫一下李醫生,跟子貢見個面。他已經有兩天時間沒有見到子貢了。電話沒有打通。那個流過鼻血的保鏢,已經吃過飯了,神色慵懶,剔著牙,玩著手機。沒穿外套,穿的是毛衣。保鏢這個樣子,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等他吃完了飯,保鏢湊了過來,小心地問道,自己能不能回趟西安,看看父母。
「我明天早上肯定趕回。」保鏢說。
「實在不行,我晚上十二點之前趕回。」保鏢又說。
隨後他才知道,子貢這兩天竟然不在濟州。來無影,去無蹤!子貢這個習慣,他是知道的。子貢說過,如果不在加州,他很少在一個地方待二十四小時的。子貢是個雙腳不著地的人,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汽車裡。有時候早上在歐洲吃早餐,下午就到了日本,晚上又去了新加坡。不過,作為東道主,應物兄此時還是覺得,自己有些失禮。
他趕緊向陸空谷打電話詢問。陸空谷說:「他們在阿拉伯。」
至於是哪個阿拉伯國家,陸空谷不願透露。
利用這突然多餘出來的時間,他去了一趟生命科學院基地。他早該
去看看華學明了,看看他的濟哥是否真的羽化出來了。他也想告訴華學明,他見到了邵敏。
華學明的一個博士告訴他,華先生剛剛睡下。
他後來見到的是生命科學院基地的合伙人雷山巴。幸虧見到的是雷山巴,心直口快的雷山巴。不然,他還不知道,濟州市衚衕區的重建工程,可不僅僅局限於鐵檻衚衕、仁德路一帶。那只是濟州市舊城改造的第一步,接下來舊城改造將分期分批展開。用雷山巴的話說,濟州要玩大的了,要放大招了。「放大招」俚語指的是拉大便,但在雷山巴這裡,顯然指的是濟州有史以來最大的城建工程。雷山巴擼胳膊捲袖,說,他領會庭玉省長的意思,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回家拿錢捧個錢場。雷山巴認為,自己和鐵梳子等人相比,雖然屬於沒錢的,屬於需要回家拿錢前來捧場的,但也肯定不會落下的。雷山巴說,他跟庭玉省長講了,一定要吸取北京市舊城改造的教訓,要一步到位。雷山巴是這麼說的:「作為舊城改造的失敗典型,丫的簡直太成功了。」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肯定很難聽,但因為雷山巴是北京人,還是所謂的大院子弟,所以說出來不僅不難聽,還格外好聽,因為它透著一點很稀罕的自省意識。
雷山巴喜歡自稱雷先生,別人當然也都叫他雷先生。雷先生出生於五十年代初,父親曾參加過開國大典閱兵式,專門負責放禮炮的,後來又參加過抗美援朝。雷先生原名雷三八,父親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紀念志願軍曾經打到了三八線 [1] 。雷先生總覺得這個名字有問題,容易讓人聯想到「三八婦女節」。於是,他就「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將「三八」改成了「山巴」。
與雷先生的每次接觸,應物兄都會留下深刻印象,深感其粗中有細。雷先生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原來學的是哲學,畢業論文是關於《道德經》的。他曾留校任教,後來下海做生意了。雷先生之所以會從北京來到濟州,是因為這裡是他的外婆家。雷先生的父親去朝鮮之前,攘外先安內,把雷山巴的母親打發回了娘家,也就是生命科學院基地所在的雷家莊。當時雷山巴已經在母親肚子里長成肉球了。雷先生的父親從朝鮮回來之後,征塵未洗,就娶了一個文工團員。或者說,那征塵是被文工團員洗掉的。不過,父親並沒有忘記雷山巴:1975年,雷山巴被推薦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後來,下海做生意的雷山巴,也並沒有忘記生他養他的雷家莊,除了在北京安家,也在這裡安了個家。
這兩個家,應物兄都去過,都是和華學明一起去的。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兩個家都一模一樣:房子的式樣,院子的大小,院子里的草坪和樹木,甚至湖裡的烏龜,都別無二致。雷先生稱之為「京濟一體化」。雷山巴曾對父親非常叛逆,中年之後大變,對父親格外敬重,提起父親都稱首長。因為首長很喜歡前蘇聯的一首歌曲,叫《蘇麗珂》,雷先生家裡就長年放著這首歌。他相信首長的英靈可以聽見它,在歌聲中重返沙場。那其實是一首喬治亞民歌。據說,斯大林 [2] 在自己的婚禮上放的就是這首歌。這首歌,喬木先生會唱,姚鼐先生也會唱,說明它是五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人們當時之所以喜歡它,很可能是因為歌中有著那個年代少有的被允許歌詠的異國情調。
雷先生經常把這首歌獻給房子的女主人。第一段很憂傷,說的是到處尋找愛人的墳墓。所以雷先生每次唱,都會直接從第二段唱起:
叢林中有一株薔薇,朝雪般地放光輝。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
人可是你?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
夜鶯站在樹枝上歌唱,夜鶯夜鶯我問你,你這唱得動人的小鳥,我期望的可是你?你這唱得動人的小鳥,我期望的可是你?
既然有兩個家,那麼自然就會有兩個女主人。雷先生在北京和濟州的兩個女主人也是一模一樣的:她們是同卵雙胞胎。什麼是齊人之福呢?這就是了。當然,這也是雷先生「京濟一體化」中的點睛之筆。每當雷先生在北京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姐姐就會說,到濟州找妹妹去吧!反之亦然。當這對姊妹花待在一起的時候,雷先生總是無法把她們區別開。當然,如果了解得仔細一點,她們還是有區別的:姐姐眼睛畏光,在光線強烈的春天容易流淚,惹人愛憐;妹妹則容易花粉過敏,鮮花盛開之際容易起疹子,招人疼愛。有人曾跟雷先生開玩笑:看來雷先生喜歡重複,喜歡把同樣一件事干兩遍。雷先生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立即反唇相譏:「別以為雷先生不知道,丫的,那些精英人士,沒有幾個老實的。精英人士不出軌,幾率等於出門右拐活見鬼。可以說,雷先生是個例外。她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嘛。這說明什麼?正好說明雷先生對愛情忠貞不二!」當然,在另外的場合,雷先生也會提到她們的一些不同。雷先生是這麼說的:「就是接吻有點不一樣。一個舌頭用得多,嘴唇用得少;一個舌頭用得少,嘴唇用得多。」
雷先生雖然研究老子,但最崇拜的人卻不是老子,而是孫子。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首長喜歡通過研讀《孫子兵法》以治軍,二是雷先生自己喜歡翻閱《孫子兵法》以經商。在一模一樣的院子里,在一模一樣的草坪上,都擺著孫子的金色雕像。不過說是孫子,其實模特是首長,只是穿衣打扮不同罷了。那雕像足有姚明那麼高。雕像左手背在身後,
右手向前揮起。雷先生養的大狼狗,平時就拴在雕像的手腕上。那是一條昆明犬。雷先生說,那是中國唯一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軍犬,呈草黃色,強項是撲咬。晚上,它就睡在雷先生卧室的外面。雷先生把自己的卧室也搞得很大,床也很大,一半用來睡覺,一半用來放書。雷先生在濟州的那個院子,是改革開放之後濟州最早出現的私人宅院,雖然現在看來已經有點落伍了,但雷先生卻從來沒有考慮過更換。這倒不是因為念舊,也不是因為這邊換了院子,北京那邊也得換,太過於麻煩。雷先生這樣做,是因為他尊重歷史,準確地說是尊重自己的歷史。雷先生說:「以後,這就是雷先生故居了。要是再換個地方,後人考證起來就麻煩了。丫的,別給後人添亂了。」
對於雷先生的發家史,應物兄並不清楚。雷先生的自傳雖然送到了應物兄手上,但應物兄並沒有翻過。雷先生現在的主打產業,應物兄當然是知道的,那就是蛙油貿易。一般從事貿易的人都是買來賣去的,雷先生卻不是這樣。雷先生說,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核心技術是企業之重器,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裡,不能讓別人卡了脖子。那麼,他的核心技術是什麼?就是林蛙的養殖技術。這個技術是誰提供的?就是華學明。
林蛙本來產自東北密林,是華學明把它引進到濟州,培育出了適合在關內大量繁殖的林蛙品種。林蛙形似青蛙,卻不是青蛙。它的另一個名字家喻戶曉:雪蛤。雪蛤全身皆寶。雌蛙懷卵成熟期的輸卵管,就是所謂的蛙油,也叫雪蛤膏。華學明培育出的林蛙,輸卵管更為粗大,一個比較可靠的數字是,比東北林蛙的輸卵管的直徑要大一又八分之一。華學明的目標是,在未來三年內,將這個數字提高到一又四分之一。應物兄曾經看到過華學明拍攝的照片,本來光滑的輸卵管現在變得疙疙瘩瘩的,就像蛤蟆的皮。根據吃什麼補什麼的原理,蛙油深受女性消費者
青睞。因為它的美顏效果,因為容貌對一個女人來說簡直就是最高的道德準則,所以廣告中提到雪蛤膏的時候,用到了一個詞:道器並重。
雷先生說:「賺錢不是雷先生的目的,只是手段。」
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呢?當文化人,大文化人。
雷先生雖然畢業於人民大學,雖然自稱雷先生,卻沒人把他當文化人。坦率地說,因為搞收藏,雷先生被看成文化人;又因為藏品來頭很大,雷先生被看成了大文化人。那些藏品,來頭確實很大:皇帝的朝服,也就是龍袍。迄今為止,雷先生已經收藏了三十位皇帝的龍袍。最早的一件據說是宋太祖趙匡胤穿過的,就是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穿的那件。雖然這還有待於進一步考證,但已經有不少專家認為,如果沒有另外一件龍袍冒出來,那就是它了。最晚近的一件龍袍是袁世凱穿過的,這已經得到了專家們的認可。不過,喜歡收集龍袍的雷山巴,自己最喜歡披的卻是軍大衣。
事實上,就在見到邵敏的那個晚上,應物兄還想到了雷先生。邵敏走後,他抓緊時間修改了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即將收入《從春秋到晚清:中國的藝術生產史》,作者是兩個人,一個是葛道宏,另一個是喬引娣。文章附有幾張清代朝服的圖片,並註明「收藏家雷山巴先生提供」。他覺得,其中有一段話有些眼熟,好像在一篇關於李鴻章的文章中看到過,但一時想不起那篇文章的題目,就把那段話拍了下來,用微信發給了張明亮。正在希爾頓房頂上看護白馬的張明亮,很快就告訴了他出處,並且把兩段話中完全相同的句子標了出來,做了適當的改動。因為署了葛道宏的名字,他非常謹慎,在張明亮改動的基礎上又做了一
些修改 [3] 。
他想起來,葛道宏曾說過,太和研究院與黃興的合作,可以參考生命科學院與蛙油公司的合作模式。關於這個模式,以及合作的細節,應物兄曾問過華學明,但華學明每次都說得很籠統:「模式嘛,我是略呈小慧,人家是略施小惠。一慧換一惠,互惠。」
這話基本上等於什麼也沒說。
這院子里有一叢叢的樹林,有起伏的丘陵,有墳丘——那是村民們的祖墳。作為基地的合伙人,雷先生在基地里也有自己的房子,那是在院子西北角。你得繞過一片樹林才能看到。雷先生的房子雖然是鋼筋水泥蓋的,卻很像窯洞。水泥牆面因為加入了黃顏料所以很像黃泥。牆上掛著世界地圖。房頂堆著土,遠看上去與丘陵合為一體。房頂上種著棗樹。不巧的是,棗樹瘋了
[4]
,再換一株還是要瘋掉。用土坯圍個小院
子,當然是少不了的。院子里栽著柿樹。雷先生喜歡披著軍大衣在院子里踱步。冬天的時候,雷先生還會在窯洞里生個炭爐子。他喜歡圍著炭爐子與人談話,夾著木炭給自己點煙,也給別人點煙。這房間擺著一張床,四帷柱的,是雷先生剛收上來的龍床。具體是哪個皇帝作威作福的龍床,暫時還沒有考證出來。雷先生說:「不是光緒的就行。光緒太慘了,命不好。」
在應物兄的記憶里,雷先生談到老區就會流淚,也格外牽掛「亞非拉」。上次,應物兄在西北角的院子里見到雷先生的時候,雷先生正在聽銷售人員彙報蛙油在老區的銷售情況。聽說銷路很差,雷先生火了:「雷先生認為,要急老區人民之所急。只要老區人民需要,可以打
折嘛。先打他個八折。遇到殘疾人和軍烈屬,可以打七點五折。」
那天正談話的時候,華學明接到了一個電話,一時愁容滿面。
雷先生問:「怎麼了,天塌了?」
華學明愁眉苦臉,甩著手,說:「他們又來鬧了。真是沒辦法。」
雷先生說道:「是雷家莊的嗎?」
華學明說:「雷家莊的人已經打發過了,這次是郭家莊的。」
雷先生將雪茄的煙頭吹亮了,說:「遇到這種事,不能太書生氣。小華啊,你就是太書生氣了。丫的,給他們來點厲害的,讓他們長長記性。」
這個基地佔的主要是雷家莊的地,但也佔了郭家莊西邊的一塊地。郭家莊人鬧事的理由是,林蛙太吵了,吵得人睡不著,孩子們的考試成績直線下降,討說法來了。對方來勢洶洶,約有七八十人。竟然還帶來了信訪局的女工作人員。華學明將工作人員和三個帶頭的請了進來。說是坐下來協商,其實是請他們就近聽聽蛙鳴。他們什麼也沒有聽到,因院子里並沒有蛙鳴。華學明隨後向他們解釋說,雌林蛙不會叫,雄林蛙除了求偶時叫,其他時間都不叫。「那麼什麼時候叫呢?」華學明問。
一個代表把臉扭到了一邊。
因為接到了雷先生的指示,華學明這次真的來硬的了!他竟然動手了,把那人的臉扳過來,讓對方看木桶里的一隻林蛙。華學明說:「它聽我的,我讓它叫它才叫。你們等一會,我先請你們喝杯茶。」華學明開始用電水壺燒水。水燒開之後,華學明卻並沒有去泡茶,而是把水倒進了木桶。
吱吱——林蛙終於叫了。
「聽到了吧,」華學明說,「燙死它的時候它才叫。有人好像沒聽到。沒聽到不怨你,怨林蛙。因為它只叫了兩聲,吱吱。你還沒聽見呢,它就已經死了。可惜啊,它不是為科學獻身了,而是被愚昧害死了。」
這時候,雷先生披著軍大衣出現了。
雷先生是不是要來個更厲害的?可是不像啊。雷先生走過來,一抖肩膀,基地一個工人就把大衣接住了。雷先生還戴著白手套呢。雷先生開始脫手套,不是一下子脫下來,而是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拽。這個過程中,雷先生圍著華學明轉著,盯著華學明看。華學明都被他弄傻了。正要問,雷先生大跨步走到村民代表跟前,熱情地跟他們握手,又問信訪局的工作人員,多大了?孩子上學了沒有?幾年級了?那個工作人員說:「我還沒結婚呢。」
雷先生說:「別挑挑揀揀了。找對象,重要的是人品。別讓父母太
操心了。」
接下來的一幕,讓應物兄簡直反應不過來。雷先生對著華學明說:「教授同志,該注意了,啊,有點脫離人民了!與父老鄉親的感情有點淡了。不與人民站在一起,與誰站在一起?該反思了,該改一改了。從思想到作風,都得改一改了。」
氣氛頓時變得非常安靜。
倒是能聽見蛙鳴,不過那不是林蛙,也不是青蛙,而是癩蛤蟆。
雷先生說:「教授的思想問題,作風問題,雷先生回頭教育他。現在,雷先生宣布一個通知。本想早點宣布的。晚了幾天,對不起父老鄉親們了。我宣布,為感謝村民朋友長期以來的支持,村裡的電費,雷先生替大家繳了。村裡的孩子,凡是考上北大、清華、人大的,雷先生一律獎十萬。凡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雷先生一律負責安排工作。育齡婦女,只要結了婚的,持身份證、戶口本,可以到這裡領取一盒蛙油。聽好了,不是一次性的,是每年都可以領取。」
一個代表說:「村裡孩子哪有考上北大清華的!」
雷先生說:「人大呢?」
另一個代表說:「人大,市人大?省人大?」
信訪局工作人員不準那位代表說下去了:「別扯了,聽雷先生的。」
雷先生說:「還是要把教育搞好。村裡的小學,雷先生已經捐過十萬獎學金了,從今年起,丫的,翻一番。」
那些代表聽了這消息,正要心滿意足地離開,被雷先生叫住了:「回來回來,都回來!教授同志還沒有道歉呢。」
華學明遲疑了一下,還是向村民代表彎下了腰。
村民們都走遠了,那腰還彎著呢。
雷先生給泡了茶,說:「行了,小華!應物兄,你看這個小華,就是個死心眼。丫的,搞科學研究可以死心眼,做群眾工作你也死心眼,那不是找死嘛。」
事實上,雷先生當天晚上還給村民們放了露天電影:《開國大典》。雷先生到場發表了講話,曲里拐彎地透露自己的父親就在劇中。村民們最喜歡的導演是馮小剛,所以後來兩天,雷先生又放了兩部,分別是《甲方乙方》和《天下無賊》。
前面說了,雷先生的窯洞在院子的西北角。華學明的博士帶他朝窯洞走去的時候,他問那位博士:「濟哥已經誕生了?」
那位博士說:「應先生,您注意腳下。」
腳下是新鋪的麻石路,很平整,有什麼好注意的?
他又問:「濟哥是不是已經羽化了?」
博士委婉地說:「您知道的,如此重大的新聞,不該由我們來發布。」
他問:「那就是真的嘍?」
博士說:「您看,誰來接您了。」
從那個院子里跑出來一個人,一條狗。他首先關注的是那條狗。是雷先生的那條狼狗嗎?不像啊。那條狼狗是草黃色的,這條狗卻是白色的。他本能地覺得,白狗要溫順一點,所以他不那麼緊張了,得以把目光從狗身上轉移到走過來的那個人的臉上。不是雷先生嘛。那就不用客氣了。他就又把目光從那個人的臉上轉移到了狗臉上。它的臉乍看像羊,慈眉善目的。耳朵很大,垂著,就像冬天人們戴的護耳。一般的狗眼通常又大又亮,這條狗的眼睛卻是小的,呈暗褐色。最離奇的是它的尾巴。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長的狗尾巴,似乎比它的身體還要長,似乎可以隨便將它自己五花大綁。
那狗一點聲音都沒有。
咬人的狗不叫!他突然感到脊背發涼。
隨後他聽見來人說:「應物兄,沒見過這寶貝吧?」
哦,原來是畜牧局局長侯為貴。侯為貴體態肥胖,臉卻是瘦削的,令人想到鷹隼,陰沉,尖刻。腳與臉或許存在著某種對應關係,所以他的腳又是小的。他之所以注意到侯為貴的腳,當然是因為那雙腳就在狗的旁邊,因為視線的關係,好像處在狗肚子下面,給人的感覺相當怪異。
他說:「侯局,這狗,哈 ,這愛犬——」
他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侯為貴手裡拿著一隻煮熟的兔頭。他把那隻兔頭放到了地上。那狗先後退一步,前腿彎曲,向侯為貴施禮。與此同時,那尾巴豎起來了,旗杆似的,緩緩向前傾斜,放到了自己的背上。那尾梢先是抵達狗頭,然後又慢慢縮了回去,就像一條白蛇要退回到洞中。侯為貴叫它哮天。侯為貴喘著氣,說:「哮天,說你呢,別光惦記著兔頭!記住了,這是我的朋友應物兄。」
哮天點點頭。哮天似乎很懂計劃經濟,一口下去,咬掉了四分之一兔頭,然後,咔嚓,咔嚓,細嚼慢咽。另外的四分之三,在地上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跑,哮天用一隻前爪按住了它。
侯為貴並沒有立即把他領到窯洞所在的那個小院子。「我們先抽支
煙。雷先生在裡面談事呢。」侯為貴說,「黃興這一走,什麼時候回來?」
侯為貴都知道子貢走了?
他問:「你怎麼知道他離開濟州了?」
侯為貴笑了:「天下人都知道,和尚都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鐵總、陳董的股票,今天開盤都降了。」
他說:「他去那邊,處理點事情,馬上就回來了。」
侯為貴說:「我說呢。剛才它又往上蹦了一下。」
隨後他們談的是哮天。那狗果然來頭不小,是侯為貴親自從蒙古帶回來的。原來,侯為貴當初去蒙古,就是為了尋找優良的蒙古白狗,也即蒙古細犬。應物兄由此知道,那天隨著子貢一起來到濟州的,除了白馬,還有三條白狗。這隻哮天,就是侯為貴送給雷先生的。按侯為貴的說法,是雷先生給它起名哮天的。哦,這個事實說明,雷先生不僅喜歡養狗,而且對狗文化略有了解。哮天,作為狗的名字,最早出現在干寶的《搜神記》中。而在元雜劇中,它則被稱為白犬。當它在《封神演義》中出現的時候,它已經成了天狗,其特徵是「形如白象」。「我是一隻天狗啊,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郭沫若的《天狗》寫的也是哮天犬。
「另外兩條送給誰了?」
「一條給了慈恩寺,一條給了鐵梳子。」
「慈恩寺的那條狗,莫非叫諦聽?」
「你見過那條狗?」
不,他沒有見過。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地藏菩薩經案下趴著的那條白狗,就叫諦聽。諦聽明辨是非,可以避惡驅邪;通曉天地,可以廣開財路。哦,想起來,他其實是見過那條狗的。那天在慈恩寺的香泉茶社,站在半山腰向下眺望,他看見兩條白狗一左一右,在麥田裡跳躍,在白馬身邊跳躍,有如明月出沒於清波。其中一條是卡爾文帶來的,另一條就應該是侯為貴送給慈恩寺的。照此說來,鐵梳子現在有兩條白狗了。多天以前,在動物診所,那隻白狗他只聞其名,未見其形。
「送給鐵梳子的那條狗叫什麼名字?」
「就叫卡夫子,卡爾文給它起的。卡爾文願意與狗分享自己的綽號。等你的太和建起來了,為貴也送你一條。狗是好狗,就是喂起來比較麻煩,必須少吃多餐,吃的還必須是煮熟的兔肉和羊肉。兔頭更好,嚼起來咔嚓咔嚓的,自帶音響效果,能讓它心情愉快。最好給它當夜宵。冬天,狗掌容易凍裂,需要塗上蒜泥。把它們弄到這裡,其實是委屈它們了,因為它們最喜歡捕捉狐狸。桃都山原來倒有狐狸,可現在連只野兔都沒有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啊。我親眼見過它捕捉狐狸。狐狸進了洞,它也能跟著爬進去,咬著尾巴就把它拖出來了。它聰明得很,知道狐狸皮值錢,所以只咬脖子。」
「裡面在談什麼事?」
「也談事,也念經。」
「念經?」
「為貴進來的時候,釋延安剛到,還帶來了一個和尚,說是要給『小嫂子居士』念經。我對延安說了,家電終生保修,念經也要終生服務啊?釋延安說,小嫂子居士相當於VIP會員。應物兄和為貴就別進去影響人家念經了。為貴是這麼看的。你說呢?如果你一定要進去,我帶你進去。」
一會兒第三人稱,一會兒第一人稱,這使得應物兄有一種錯覺,好像同時在與兩個人說話。這樣一種說話習慣,芸娘曾經有過精彩的分析,但他一時想不起來芸娘是怎麼說的。他的腦子跑到了另一個問題上:陸空谷說是要見芸娘,怎麼又不提了?陸空谷這兩天在幹什麼呢?
「認識小嫂子居士嗎?」
「見過的。」他說。
他想起來,以前有人稱她為「小嫂子同志」。其實不能叫「小嫂子」。雷先生跟她們兩個都沒有結婚。雷先生說過,離婚太麻煩了,能剝掉你一層皮。既然沒有結婚,那就不能稱嫂子,更不能稱小嫂子。自古以來,「小嫂子」的意思都是妾。如果一定要叫嫂子,不妨叫「新嫂
子」。「新嫂子居士」?「新嫂子同志」?也夠彆扭的。他對侯為貴說:「沒聽說她吃齋念佛啊。」
「上周開始的。」
「受什麼委屈了?」
「跟著樊冰冰學的。演藝界人士,把美容、吃素、瑜伽、念佛統一到了一起。」
去年秋天,他曾在這裡見過樊冰冰。實驗基地成立三周年,雷山巴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慶祝儀式,請了兩個演員來助興:一個是樊冰冰,另一個是樊冰冰的男友。最後,樊冰冰卻沒演,樊冰冰的男友一個人既演了《夜奔》,也演了《思凡》。樊冰冰先把男友送走,然後回來道歉了,把事先領取的演出費給退了回來。雷先生沒接:「拿著吧,權當死了幾隻林蛙。」
樊冰冰說:「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雷先生說道:「違反協議,首先是道德問題。道德問題,還是要用做思想工作的方法來解決。先問一下,是不是剛從西方回來啊?受了資本主義影響,道德水平滑坡了?」
樊冰冰說哭就哭,抹著淚,說:「要是演了,對不起觀眾,才是道德問題呢。人家今天嗓子不好。」
雷先生說:「就這麼巧?偏偏今天壞了?看不起我們文化人吧?」
樊冰冰說:「今天早上,大姨媽來了。」
怪了,雷先生擁有一對姊妹花,卻不知道什麼叫大姨媽。雷先生惱了,雪茄在煙缸里一擰,說:「誰沒個七大姑八大姨的?明知今天有演出,看演出的還都是大文化人,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話?非得把嗓子說啞?歸根結蒂還是責任感不強。丫的,你還敢犟嘴?這不是道德問題是什麼?」
這時候,那個妹妹湊到雷先生耳邊悄悄解釋了一下。雷先生皺著眉頭,倒吸了一口涼氣,似乎無法理解那玩意為什麼叫大姨媽。隨後,雷先生又把雪茄點上了,並且表現得格外憐香惜玉:「來人啊,上一碗紅糖水,煮一碗薑茶。」當時鐵梳子也在,她是作為本地企業家代表來的。鐵梳子率先鼓起了掌,說:「雷先生對女性的尊重,令人敬佩啊。」這句話,又惹得樊冰冰流了淚。樊冰冰說:「也不是不能唱,要唱只能唱些原生態民歌。如果你們想聽,冰冰可以唱一曲。說來都怨我,本來事先可以吃藥,讓它晚來一天的。」
雷先生說:「講到這裡了,我就說一句,先打發大姨媽走了再說吧。」
樊冰冰說:「雷先生越這麼說,冰冰越是羞愧難當。冰冰知道,雷先生挂念老區人民。冰冰還知道,雷先生喜歡喬治亞民歌《蘇麗珂》。那相當於蘇聯老區人民的歌。冰冰就來一曲陝北民歌吧。這民歌
平時還真是唱不好,來了大姨媽,嗓子充血了,反倒可以唱出味道來了。」
這話把剛剛趕到的欒庭玉都感動了。欒庭玉作為政府大員,不能夠隨意參加企業活動的,所以他是在慶祝活動結束之後以私人身份匆匆趕來,陪大家吃夜宵的。欒庭玉說:「山巴同志,那咱們就接受一下老區人民的教育?」
雷先生打了一個響指:「聽欒省長的!」
於是,添酒回燈重開宴,一時言笑晏晏。樊冰冰接過鐵梳子遞過來的一杯水,抿了一口。在把杯子還給鐵梳子的同時,她已經微微地晃動著臉,手撫胸口開始唱了。現場頓時安靜下來。唱得可真好啊!多麼質樸,多麼清新,多麼活潑!應物兄不由得浮想聯翩:遙想當年,孔子編輯《詩經》,之所以把鄉間民謠放在文人詩歌和宗廟歌詞前面,不就是看中了民歌的質樸和清新嗎?「風」不是士風,不是官風,而是直接與土地緊密相連的民風。應物兄確實認為,他聽到了最純正的民歌。是不是應該感謝那個大姨媽?
大雁雁回來就開了春,妹妹我心裡想起個人。山坡坡長草黃又綠,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牽牛花開在後半夜,哥哥哎妹妹有個小秘密。大日頭升起來照大地,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山丹丹開花羞紅了臉,哥哥你讓我咋跟你言?司馬光砸缸就一下,妹妹豁出去說句心裡話。黑夜裡月牙牙藏起來,撲通通鑽進哥哥的懷。雲從了風兒影隨了身,哥哥妹妹不離分。山溝溝河溝溝任你走,一夜裡三次你沒足夠。小河溝的水嘩嘩地響,妹妹我快活得直喊娘。娘啊娘啊生了兒的身,哥啊哥啊全都給了
你。花瓣瓣落下果子熟,生一堆娃娃遍地走。
給樊冰冰伴奏的是風聲,是蟲聲。蟲聲唧唧,使基地的夜晚顯得更加寂靜,使樊冰冰的聲音更加悅耳動聽。有些蟲聲是羞怯的,有如雛鶯初啼,樊冰冰的聲音中有這個。有些蟲聲卻是清越的,有如臨窗吹笙,樊冰冰的聲音也有這個。但是唱著唱著,孔子所批評的「鄭聲」就出來了。孔子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本來唱得好好的,樊冰冰卻奇怪地向「鄭聲」、向「鄭衛之音」
[5]
的方向走了,聲音也一點
點「浪」起來了:
眼一閉呀眼一睜,河溝溝里起大風。樹苗長高躥上了天,哥哥你要進城掙大錢。樹葉落光了只剩了干,你走後我夜裡乾瞪眼。水咕嘟嘟開了沒有下鍋的米,白馬刨著蹄子沒有人騎。晴天里打雷真真箇怕,哥哥你在城裡在弄啥?工地里幹活你要吃三碗,小寡婦打飯你要扭過臉。妹妹知道有人褲帶松,你可不要鑽進那黑咕隆咚。娘啊娘啊,哥啊哥啊。一陣陣狂風一陣陣沙,妹妹的心裡如刀扎。大河沒水小河干,妹妹整天吃不下飯。大雁雁南飛一天天涼,哥哥你上了小×的炕。一夜裡三次累死個你,旱了責任田你澆了自留地。白花花的大腿水靈靈的×,這麼好的地方留不住你。從此後我帶著娃兒一個人過,你敢進門看我打斷誰的腿。
越唱越浪,炕上的事都唱出來。但沒有人笑。浪歸浪,樊冰冰還是動了感情,把自己都唱哭了。在唱完的那一刻,現場鴉雀無聲。雛鶯初啼似的蟲聲還在,臨窗吹笙般的蟲聲也還在,現在又加入了一些粗聲粗氣的蟲聲,有如銅錘花臉在揮斧叫板。最先說話的是鐵梳子。鐵梳子站起來,說:「直抒胸臆啊!老區的姐妹提出的問題很尖銳啊。」然後問欒
庭玉,「您說呢?」
欒庭玉說:「除了『生一堆娃娃遍地走』違反基本國策,別的都好。」
雷先生喊道:「來人啊!丫的,給雙份,必須的。」
樊冰冰抹了淚,說:「冰冰不能拿。冰冰這是將功補過。」
雷先生說:「好!不拿,也不能虧了你。明天把你們團長給我叫過來,雷先生有話要說。團里給你發的,總可以拿吧?團里給你的提成,總可以領吧?」
欒庭玉率先鼓起了掌,說:「我這就代表京劇團,感謝雷先生了。」
據華學明說,雷先生捐給了濟州京劇團一百萬元人民幣。
這會,侯為貴介紹說,上周末,就在這,樊冰冰給雷先生唱了《蘇麗珂》。庭玉省長的夫人豆花女士也在。他們吃了燒烤。烤的可不是羊,是王八。「她們想吃烤王八蛋,這就難辦了。也不是吃不到王八蛋,但那是人工飼養的,要吃野生的王八蛋,還得過段時間。」侯為貴問,「吃過王八蛋嗎?過段時間,我請你吃。別笑。王八蛋像鵪鶉蛋那麼大,高蛋白、高鈣、低脂肪、低糖、低膽固醇。你大概不知道,王八之間會互相搗蛋。有意思吧?王八找到滿意的沙地,正準備下蛋,小眼珠一溜,發現旁邊已經有王八蛋了,它就會惡從膽邊生,一定要把那些蛋全都搗爛。發現哪只王八在搗蛋,你就悄悄溜過去,把它翻過來。它正
琢磨怎麼回事呢,你已經把它的腦袋剁了。那時候,它的蛋是最嫰的!腦袋剁了,放在火上慢慢烤。烤著烤著,鱉裙下面,一會兒蹦出來一個王八蛋,一會兒蹦出來一個王八蛋。豆花夫人和小嫂子說,吃過兩次就上癮了,戒不掉。豆花夫人那天還帶來了庭玉省長的小外甥。小傢伙以前也吃過的。回憶起吃王八蛋的經歷,小傢伙竟然當場作了一首詩:王八吃木炭,黑心王八蛋;木炭烤王八,把我香死了。真是個小天才。」
程先生會喜歡吃嗎?
侯為貴接下來問道:「豆花夫人好像情緒不對啊,以前見到我,從來都是很親切的。這次,因為沒讓她吃到王八蛋,她竟然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我朱貴。她說,朱貴失職了。她不是喜歡用《金瓶梅》給別人起外號嗎?《金瓶梅》里有朱貴嗎?好像沒有啊。這是怎麼回事?」
莫非欒庭玉與金彧的事,讓豆花知道了?
他當然不能提到此事,他對侯為貴說:「他們挺好的。」
「那就好。你是庭玉省長的朋友,方便的時候不妨提醒他一句,正是關鍵的時候,千萬不要後院起火。」
「你的意思是,庭玉可能會往上走?」
「如果各方面不出差錯,那便是指日可待。豆花要吃王八,我就趕緊送來王八,為什麼?我們做下屬的,得替他考慮啊,得替他把夫人的
情緒穩住啊。這個時候,後方一定要穩定。我自認為我們跟他都是一條線上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為貴還想跟著庭玉省長進步呢。」
莫非這就是侯為貴手持兔頭,主動跑來迎接我的原因?
侯為貴問道:「知道那匹白馬是怎麼來到濟州的嗎?不知道了吧?嘿!為了他,我的臉都不要了。」
白馬與侯為貴的臉有什麼關係?他看了一眼侯為貴。侯為貴的嘴唇油乎乎的。大概是跑來的路上,不經意地咬了一口兔頭。
侯為貴說:「入境動物必須提前報檢,必須經過現場查驗,必須通過隔離檢疫,必須領到體檢合格證。可黃先生團隊提交的報檢單,壓根都弄錯了。你想,填的是一頭驢,來的是一匹馬。還有比這更離譜的嗎?」
「這個我也沒有想到。」
「要不是為貴,白馬就來不了了。白馬要來不了,黃興可能就不來了。黃興不來了,你的太和不就抓瞎了嘛。」
「侯局,真沒想到——」
「幸好為貴的大學同學就是負責邊境動物檢疫的。是個女同學。不瞞你說,當年我們好過一陣的。畢業後她去了北京,把為貴給甩了。我
發誓再不理她的。畢業三十年同學聚會,我之所以沒去,就是不想見她。我從朋友圈裡知道,她就在那個邊境口岸掛職,就硬著頭皮去找了她。唉,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水蛇腰變成蟒蛇腰,鴨蛋臉變成了鵝蛋臉。栽到她手上了,怎麼辦?只能誇!為貴硬是把她誇成了水仙花。這還不算,為貴還不得不做出非常痛苦的樣子,說她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什麼叫痛?痛就是愛的代名詞。您說,我這張臉是不是丟盡了?然後我才告訴她,白馬其實不是馬,而是學術研究的對象和工具。她說,你現在研究白馬啊?我又得做出吃醋的樣子,說,當不成某人的白馬王子,研究研究白馬也不行啊?沒錯,我充分利用了她的愧疚心理。這麼說吧,為了那匹白馬,我他媽的差點對不起老婆啊。我跟你說,要不是為貴,那匹白馬可能已經銷毀了。報檢手續不全,體檢不過關,要麼退回,要麼銷毀。」
馬匹怎麼銷毀?火化嗎?一匹馬的骨灰該有多大一堆?他越過腦子裡的那堆骨灰,向侯為貴表示感謝。
「真是委屈侯局了。」
「能替應物兄做點事情,為貴受點委屈,不算什麼。聽說太和下周即可動工?」
「侯局也關心太和的一舉一動,讓人感動啊。」
「為貴也是關心文化建設的。為貴可不是今天才開始幫你的。學明兄把蟈蟈弄到希爾頓,嚴格說來都是不允許的。嚴格說來,它們都是野
生動物,是不能私下販運的。最後還是為貴派人給它們收的屍,下的葬。為貴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做好事從來不留名。白馬的檢疫費誰掏的?侯為貴!我那個前女友要替我掏,我沒讓她掏。我倒是開了發票。為了向她證明,我除了當局長,還做研究,發票上寫的是太和研究院。她問太和研究院是什麼單位?我說,就是研究馬匹的。我對她說,我是太和研究院的特聘教授。她立即說,這些年,她把學業都荒廢了。」
這個侯為貴,不是想到太和研究院兼職吧?
「檢疫費,我得給你報銷了。」
「看不起為貴?為貴雖然兩袖清風,這點錢還是掏得起的。」
「那我怎麼報答您呢?」
「為貴不求報答。為貴只是想,你哪天有時間,我做東,咱們喝一場?如果你能把庭玉省長請上,那就更好了。」
「好的,這事我記下了。今天你怎麼有空了?」
「這不是為了工作嘛。庭玉省長現在抓扶貧了,咱不能給庭玉省長拉後腿啊。我負責的是雙溝小學的改建工作。改建工作早就完成了,就是個別硬體、軟體,有些小問題需要解決。籃球漏氣,校服掉色,羽毛球上的雞毛不合格。主要是抽水馬桶必須換成蹲式坐便。抽水馬桶太高了,有些孩子發育不良,個子太小,必須由老師抱上去。因為屁股太
小,屁股蛋子太尖,很容易掉下去。夏天還好,冬天呢?讓孩子們濕著屁股上課嗎?這些東西當初都是雷先生捐的,我想讓雷先生再去一趟,親自看看。他已經答應了。我想請他吃個飯。當然,我還要告訴他一件事。他把兩個老人的生日記錯了,差點鬧出笑話。就為這個,他幫我把雙溝中學建起來,也是值得的。」
「他父親不是已經——」他擔心自己也記錯,不敢往下說了。
「不是,他把小工他老娘的生日,記到了庭玉省長母親的頭上,讓我幫著籌備一下。這個錯誤太嚴重了。要不是鄧林提醒我,我就栽了。鄧林不是你的學生嗎?為這事我也得感謝你。我沒有別的東西好送你。太和肯定需要個能看門的,我給你也弄條白狗?」
研究院里養條白狗?
不合適吧?
不過,那白狗可真是漂亮。此時,它就走在他們前面,長長的尾巴垂著,晃著,像鐘擺。在暖烘烘的陽光下,它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它好像不是狗,而是匹微型的白馬,一匹微型的白象。
[1] 位於朝鮮半島上北緯38度附近的軍事分界線。
[2] 斯大林是喬治亞人。
[3] 應物兄改定後的文字,見於《從春秋到晚清:中國的藝術生產史》第108章,相關內容如下:「明帝朝服上取周漢,下取唐宋,為硃紅色。清帝朝服則為明黃色,分為冬朝服、夏朝服。冬朝服是皇帝在秋冬季節朝、祭時穿的,上身形如杮蒂,圓領,馬蹄袖披肩右衽;下身為裙式的禮袍。冬朝服上的紋飾極具象徵意義:衣前衣後飾有日、月、星辰、火、山、龍、粉米、水藻、華蟲、宗彝、黼、黻,稱之為『十二章』。以『日月』飾之,有時不我待之意,『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以『星辰』飾之,有眾星環繞之意,『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以『火』飾之,因『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又有取暖之意。以『山』飾之,『仁者樂山』,其仁,可仰也。以『龍』飾之,取其變化多端,能興雲作雨。以『粉米』飾之,取其養人之意,『食色,性也』。以『水藻』飾之,藻乃有花紋之水草,紋者文也,『鬱郁乎文哉』。『華蟲』取其『文采昭著』之意,與『水藻』之意相近。『宗彝』為宗廟尊者,表示不忘祖先。『黼』乃半黑半白構成斧形,意在宣示權威,『不重則不威』也。『黻』乃半青半黑,兩弓相背,意為見善背惡,『尊五美,屏四惡』,以從政矣。此『十二章』飾於朝服,以示帝德『如天地之大,萬物涵覆載之中;如日月之明,八方囿照臨之內』……揆諸清帝朝服,可知直至晚清,帝王尊孔之意未有減弱。」
[4] 棗瘋病又稱叢枝病,令果實無收或全株死亡。
[5]
即鄭、衛兩國的民間音樂。實際上是保留了商民族音樂傳統的「前朝遺聲」。孔子「惡鄭
聲之亂雅樂也」(《論語·陽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