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戀(3)
打開自己的房門,走進小小的書齋,他開了燈,什麼都顧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這封信,這是新月的信!這個新月,明知我不在,還往這兒寫信?他覺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並不知道我哪天回來,先讓這封信在這兒等著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細的,用語言表達不清的,就寫成文字吧?一股溫情油然而生,什麼煩惱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開信封,抽出那幾頁素箋,坐在燈前凝神閱讀,這還是新月給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師:
當我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您還在兩千里之外的上海,而當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齋了,讓它替我在那裡迎接您!
謝謝您在那個月明之夜打來的充滿真摯情感的電報,那十個字,不,十一個字,我已經反覆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這封信,權做是給您的複電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於工作並且和全家團聚的日子裡,我不願意讓您為我分心!
果然是這樣!他想,新月為別人想得是那麼多,感情又是那麼細膩!其實,如果能在上海收到這封信該有多好啊,可以減輕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給我帶來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饑似渴地繼續讀下去:
這封信該讓我從何寫起啊!感謝命運讓我認識了您,永遠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進燕園的第一天,首先見到的就是您!請原諒,我當時並沒有「一見鍾情」,那時看到的只是您樸素、謙遜的外表,後來才越來越了解了您淵博的學識和高潔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業之路,讓我看到了那遠在路的盡頭的輝煌的峰巔;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義,自知、目信、自強,最大限度地無買目己,讓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點燃,在燭天光焰中獲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師、最信賴的朋友,如果命運讓我忘掉一切而只記住一個人,那個人只能是您!
應當說,我真正開始自覺的人生是在認識您之後,我多麼希望能永遠在您的身邊,做您的學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擔譯事之難——也是共享譯事之樂!可是,要實現這個平生最大的願望、惟一的願望,已經很難很難了,我像一隻小鳥,剛剛試飛,翅膀就斷了!
楚雁潮突然皺起了眉頭,心縮成一團:怎麼,筆鋒一轉,情緒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謝您,由衷地感謝您,在我危難之際,您給了我幫助、安慰和鼓勵,並且無私地獻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寶貴的情感!我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但是,當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術和復學都已經成了泡影,震驚之餘,又深深地懊悔我的無知和自私!您給予我的已經太多了,怎麼還能奢望得到您的愛情?您是一個健全的人,完美無缺的人,前途光輝燦爛的人;而我,卻命里註定不能再返回事業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過有意義的人生,有什麼理由在您那負有重任的雙肩上再增加負擔?又怎麼忍心拖著您和我一起墜入深淵!
原諒我,我不能接受您的愛情,僅僅做師生和朋友已經足夠了,讓我們永遠記住這高尚純潔的情感!也許,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愛情?愛情是什麼?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愛情總不等於同情、憐憫和自我犧牲吧?
「憐憫」?她怎麼也使用了這個可恨的詞!
楚老師,不要憐憫我,不要為了我而毀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應該得到本應屬於您的一切——事業的成功,愛情的美滿!向前走去吧,不要回頭,不要猶豫,不要讓慈悲心腸誤了您的終生,把我忘掉吧,您並不屬於我,而屬於您自己!
至於我,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今後的道路當然不會平坦,讓我默默地獨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給命運,不再埋怨它對我不公平!我珍藏著美好的過去,並將在千遍萬遍的回憶中度過自己的餘生,直到這顆不可救藥的心臟停止跳動。來日還有多少?也許還很漫長,也許非常短暫……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於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您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佔用您的寶貴的時間。希望您不要再來看我,只盼望您的書早日出版,請寄給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紀念。
對不起,您剛剛回來,就讓您看到這封向您告別的信,又寫得太長了,希望您能平靜地把它看完,並且答應我的全部請求。
致以深切的敬意!
您的學生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彈從天而降,穿破書齋的房頂,轟然爆裂,把楚雁潮擊垮了,擊碎了!他的手劇烈地顫抖,雙眼茫然地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新月為什麼要給我寫這樣絕情的信?為什麼她的熱情突然降到了零點?這半個月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殘一個少女的生命,蹂躪一顆尚存希望的心?
他從書桌前一躍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錶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為什麼剛才鄭曉京要說那些昏話而不早點兒給他信?為什麼下午見到新月的時候,匆匆告辭而沒有看出她的情緒變化也沒有深談?太粗心了,男人的頭腦總是太簡單!可是,這一切誰又能夠預料呢?
楚雁潮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長嘆!他凄然地望著窗外的慘淡月色,盼著天亮,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求早一點兒見到新月!
又一個清晨到來了,「博雅」宅卻依然像往日一樣寧靜。誰也沒看出新月最近有什麼反常,包括她那愛女如同愛玉的老爸爸。也許是因為新月把情感隱藏得太深,也許是別人已經習慣了家裡有一個長期休養的病人,比起慌慌張張地送醫院搶救的日子,現在還算好的呢。
韓子奇吃過了早點,鎖上書房的門,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內科概論》引起的波瀾,他決心繼續瞞著女兒,配合盧大夫,從藥物和精神兩方面進行治療,爭取病情好轉,至少不再加重。他囑咐姑媽想方設法調劑新月的飯食,並且告誡全家人都不要對新月提起複學的事兒,避免引起她的情緒波動。韓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極力不讓女兒察覺出來,他要讓女兒心中繼續保持著美好的幻想,不去擊破它,就像歐。亨利筆下的那個老貝爾門,用畫筆為病重的少女瓊西留下長春藤上的最後一片葉子——維繫生命的葉子。
「博雅」宅潛伏著危機,孕育著難以預料的未來。
吃早點的時候,陳淑彥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捂著胸口,想嘔吐,卻不吐不出來,憋得臉色紫紅、眼淚汪汪。
天星生怕家裡再添個病人,不安地望著妻子:「你怎麼了?」
韓太太臉上卻泛出喜色:「淑彥,你八成是有了!」
也許,「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經在孕育之中了,這使韓太太由衷地興奮,而在陳淑彥心中喚起的卻是一片茫然:沒有愛情的婚姻也能夠製造生命?
天星心裡一動,頓時覺得肩膀壓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僅是個丈夫,也將要是個父親了,他必須徹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纏人的鬼「愛情」,跟淑彥好好兒地過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兒的油餅:「是嗎?我陪你上醫院檢查檢查去!」
「一個大老爺們兒懂得什麼?這得上婦產科!」韓太太甜甜地笑著說,「你上你的班兒去吧,我帶淑彥檢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當奶奶嘍!」
韓太太迫不及待,領著兒媳婦說走就走!天星推著自行車,一直陪著她們走到衚衕的盡頭,送她們上了公共汽車,他這才騎上車,奔向他那忍著誤解和屈辱掙錢養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裡,姑媽沏上茶,慢慢地喝著,心裡也喜滋滋的,她親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兒育女了,韓家的孫子也等於是她的孫子,她等著那娘兒倆帶回來好消息。
西廂房裡,新月又懶懶地躺下了。想到這個家將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卻只有默默的嘆息。在親人面前,她極力保持平靜,而胸中的那顆心啊,卻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馬上就會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郵遞員一時失職把信弄丟了,或者因為她把收信地址寫錯而無法投遞。這怎麼會呢?那麼熟悉的地址,每個字都是用血寫的!那麼,就只好讓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許會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經無法避免,就但願這痛苦趕快過去,闖過這個分別的關口,雙方就都得到解脫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軟綿綿、輕飄飄,頭腦空空,四肢無力。最後的情感寄託已經被自己切斷了,楚老師從此不會再來,她將這樣靜靜地躺著,一天天打發時日!不,她怎麼能忘了那個人?一閉上眼就看見他,他說他今天來就一定會來,她怕他真的再來,卻又在痴痴地等著他……
她打開了留聲機,在那首貯滿深情的樂曲中尋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聲又響起來了,那熟悉的韻律,如今聽來,聲聲都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車,楚雁潮匆匆進城,趕到「博雅」宅前已經將近八點鐘,卻又幾經猶豫才終於拍響了門環,他害怕,他實在害怕門開了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新月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兒也沒有!姑媽來開門,臉上沒有一點兒驚惶,還帶著笑意:「噢,楚老師……」
「新月……新月怎麼樣?」他像奔進急診室似的問。
「歇著呢,聽歌兒呢,」姑媽說,「我跟她言語聲兒!」
楚雁潮長出了一口氣,攔住她說:「姑媽,您別這麼客氣,我自己進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進里院,纏綿徘側的琴聲環繞在他的耳畔,彷彿又回到了兩情相許、無猜無疑的過去……
他輕輕地推開西廂房的門,一眼就看見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閉目沉思,長長的睫毛下面滲出了晶瑩的淚珠,在臉腮上垂下兩條小溪。
他朝著她走去,急於要向她傾訴,又不忍驚動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新月突然睜開了眼,苦思苦想的那個人就在面前,她決不懷疑這是幻覺和夢境,深情地呼喚著他:「楚老師!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衝動地抓住她的手,「為什麼要給我寫那樣的信?」
「我……」新月卻只能回答這含混不清的一個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筆墨全部白費了!
「你糊塗啊!」楚雁潮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辭,像征討、像報復,「胡說什麼『同情』,『憐憫』?那種廉價的、卑微的情感能適用於你和我嗎?我是一個感情泛濫、隨處拋灑、隨處賜予以換取別人的感激的偽善者嗎?你是一個精神世界一貧如洗、仰賴別人感情的施捨的乞丐嗎?你褻瀆了我們之間的愛!你問我愛是什麼?我告訴你:愛就是火,火總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燒的是煤塊還是木材,是大樹還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閃耀著同樣的光輝!愛就是愛,它是人類自發的美好情感,我因為愛你才愛你,此外沒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犧牲』這樣的詞藻來貶低我,我們雙方都不是祭壇上的羔羊,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這就是一切!」
新月任憑他緊緊地握著她那纖弱的手,任憑他發出這一連串嚴厲的訓斥。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樣激動,這樣暴烈,這才是個男子漢,他讓一個弱女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靠!這情感的爆發,不但不讓新月覺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沖刷著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幾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離開你!」
「楚老師!我……」新月的淚珠灑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線早被他衝垮了,她想撲在他的懷抱中,說: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該寫!但她沒有這樣做,清醒的理智在強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請您原諒,我不能收回它,這決不是因為我不愛您!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那時您會更痛苦,還不如……早一點兒……分開!」
「分開?誰能把我們分開?誰說要把我們分開!」楚雁潮急切地搖著她的手,「誰說的?你到底聽到什麼了?」
「沒有,誰也沒對我說什麼,您和盧大夫,還有我家裡的人,都瞞著我,是我從書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學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閉上雙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兩雙緊緊握著的手都在顫抖,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轉動,凄絕纏綿的琴聲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什麼事業啊,愛情啊,都和我無緣了!放了我吧,楚老師!既然我已經是個不幸的人,就讓我獨自承擔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個平庸的人,就讓我躲開您,度過平庸的一生!碌碌無為是生命的浪費,我曾想結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雙親,只好聽天由命,苟延殘喘,安安靜靜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臨的死亡。而您,何必為我殉葬啊?離開我,您仍然擁有一切!」新月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沒有我,您就無牽無掛了!」
楚雁潮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伸手關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邊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剛才過於衝動,這個病弱的學生再也經不起嚴師的訓斥,那心靈上的傷痛,需要溫暖的手去撫平。「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她,「你怎麼能想到『死』呢?你這點兒病算不了什麼,任何醫學權威、醫學著作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不能做手術,藥物治療也會有效的,何況科學還在發展,你還年輕!曾幾何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已經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臟病。沒有一顆健康的心怎麼能活得長久?或早或晚,死亡將不可避免地來臨。楚老師,我不願意死啊,可是,沒有人能夠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對啊,新月!能夠救你的不但有我,還有你自己,死哪有那麼容易?你不是一隻小鳥、一棵小草,你是一個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輝的傑作,地球上最頑強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棄它,要珍惜屬於我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楚雁潮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擦去眼淚,撫摩著她的小手,「知道嗎?新月,列寧在卧病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傑克。倫敦的一篇傑出的小說,讓克魯普斯卡妮讀給他聽,從中汲取戰勝病魔的力量,小說的題目就叫《熱愛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說,「傑克。倫敦……我欽佩他的作品,讀過《雪虎》、《海狼》,可是沒讀過這一篇,寫的是一個病人嗎?」
「不僅僅是一個病人,而且是一個大寫的『人』,一個不朽的生命!他讓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樣不可戰勝,讓你因為作為人而感到驕傲!」談到文學,楚雁潮充滿了激情,彷彿又登上了英語課的講台,「傑克。倫敦早年曾經到阿拉斯加淘金,有過那種艱苦卓絕的生活經歷,我一直認為這篇東西是他自己的化身。透過文字,我總是看到他那膚色略黑的臉,濃密的、鬈曲的黑髮,閃耀著智慧和無窮的生命力的眼睛,自信地微笑著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那兩枚尖尖的『犬齒』,比狼的後代『雪虎』更鋒利、更堅硬!……」
「……」新月靜靜地聽著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講述,彷彿回到了未名湖畔的書齋,她的老師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寶庫。
「在寒冷的、深入到北極圈的阿拉斯加地區,一顛一跛地走著兩個淘金的人,飢餓、疲憊和寒冷折磨得他們筋疲力盡,已經很難走出這杳無人跡的荒原。而在這時候,其中的一個人又扭傷了腳,他的朋友丟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楚雁潮低聲講起那個故事,一開頭就把新月深深吸引住了。
「這個失去了朋友的人,陷入了絕境。這是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只有一片遼闊得可怕的、死氣沉沉的荒野。他的身上早已經沒有了食物,獵槍里也沒有了子彈,他甚至已經弄不清日期,只憑著猜測的方向,背著沉重的行囊,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地朝前跋涉,他欺騙自己,幻想著他的朋友在前面等著他……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裡、雨里掙扎著前進,渾身都是濕的,膝蓋和雙腳鮮血淋漓。餓得太久了,胃裡像刀絞一樣的疼痛感已經消失了,他的胃『已經睡著了』。他四肢無力地倒在地上,起初偷偷地哭,後來就朝著無情的荒原號啕大哭,誰也不理睬他,這兒沒有第二個人,只有飛奔的馴鹿和狂嗥的狼群。他已經極度虛弱,沒有力量去獵取食物,費盡千辛萬苦撈到了兩條像小指頭那麼大的魚,純粹出於理智,逼著自己生吞下去,為了活,他必須吃!
「有一次,他從昏迷中被驚醒,一頭大棕熊正用好鬥的驚奇眼光看著他!熊向他發出試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沒有逃跑,而竭力擺出威風凜凜的樣子,也在朝著熊咆哮,聲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關頭,那緊緊纏著生命根基的恐懼變成了勇敢!那頭熊被這個站得筆直、毫無畏懼的神秘動物給嚇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濕的苔蘚里。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白天黑夜都在趕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閃爍起來、微微燃燒的時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動。他已經不像一個人那樣掙扎了,他的靈魂和肉體並排向前走,向前爬,它們之間的聯繫已經非常微弱,逼著他前進的是他的生命,因為他不願意死!他不再痛苦,腦子裡充滿了怪異的幻象和美妙的夢境……
「他終於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他已經扔掉了空槍、行囊和金子,現在,比金子更貴重的是生命!強烈的求生願望逼著他向前爬,一隻無力捕食的病狼緊緊地追蹤著這個生命垂危的病人,貪婪的眼光盯著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卻在想把狼幹掉!一幕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兩個生靈在荒原里拖著垂死的軀殼,一路爬著、跛著賽跑,等待獵取對方的生命!……」
新月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屏住呼吸……
「後來,他連爬行的力量也沒有了,奄奄一息,但還是不情願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鐵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清晰地聽到病狼喘著氣,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頭像砂紙似的舔著他的兩腮。他憑著毅力伸出手來要掐死狼,卻撲了個空,敏捷和準確是需要力氣的,他沒有這種力氣。對峙,繼續等待時機,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樣可怕,等著吃掉對方的最後時機。」
「他又一次從昏迷中蘇醒,狼正在舔著他的手!他靜靜地等著。狼牙輕輕地扣在他手上了,緩緩地扣緊,病狼終於用盡了最後一點力量,咬進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體……」
「啊……」新月緊張地驚叫著,手上滲出了汗,緊緊地抓著楚雁潮的胳膊,彷彿那頭惡狼正朝她張開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願意死!
「聽下去,你安靜地聽下去!」楚雁潮輕輕地撫著那隻汗濕的、顫抖的手,「……你知道,這個人也等了很久,他決不甘心讓自己的血肉喂這隻令人作嘔、只剩下一口氣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現在,雙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緩緩的掙扎中對抗,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非常緩慢,可是,那是生死關頭的最後一搏!他一隻手抓著狼牙,另一隻手緩緩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強迫自己翻滾,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臉貼近狼的咽喉,張開已經不會咀嚼的嘴,緩緩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體慢慢地流進了他的喉嚨,灌進了他的胃,他的力氣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結束了,西廂房裡寂然無聲,靜得可以聽到兩個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還在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兩眼凝神望著他:「後來呢?」
「後來?」楚雁潮眼睛中閃爍著驕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來了,他的生命勝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鯨船返回了人間,在陽光燦爛的南加利福尼亞,有他的親人和花叢中的家園,他不能丟下這一切,終於活著回來了!這個淘金者沒有得到金子,卻得到了人間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新月!」他熱切地望著她,「你現在也面臨著一隻『狼』,那隻『狼』並不強大,並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個人在和它搏鬥,還有我呢,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師……」新月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聽著他那心臟強勁有力的跳動,「我們……還走得出去嗎?我不能再上學了,也不可能從事翻譯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屬於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無意義;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屬於你!誰說你不能上學、不能再做翻譯工作?積極地治療,把身體養好,一年不行,兩年,總有一天,你會健康地返回燕園!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喪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棄,不要消極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嗎?」
「我算是什麼『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會給您誤事兒!要不是因為我,您的書早就可以譯完了……」
「別,別這樣說,對《鑄劍》的譯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嘛,讓我們一起把這本書完成吧,現在只剩下兩篇了:《非攻》和《起死》。我們先分頭各譯一篇,有了初稿,再討論、修改,好不好?」
「我……行嗎?」新月猶豫地問。
「試試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著她,「邁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該怎麼走!用對事業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實起來,我們一起朝前走,走一輩子!」
「楚老師……,我……跟著您往前走!」
新月畢竟太年輕了,太年輕了,人生的路,她才剛剛走了十九年,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怎麼能放棄自己?即使命運剝奪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師還留在身邊,她就要堅強地活下去!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盡頭的路,一個倒下了的人又支撐著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頭上、肩上,閃爍著比金子還要燦爛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個人,楚老師和她在一起,肩並著肩,手拉著手,兩個身影已經融成了一個生命……
韓太太興緻勃勃地回來了。兒媳婦確實是有了喜,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過日子的興頭,路過自由市場,還特地買了只活雞,又繞道兒到清真寺請老師傅給宰了,回來就遞給姑媽,叫她炒了,給淑彥換換胃口,補補身子。
這盤「辣子炒筍雞」卻招待了楚雁潮。飯桌上,新月的情緒特別好,忙著給他夾菜,一口一個「楚老師」。韓太太當然也不好說什麼,趕上了吃飯的時候,她也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後,她對姑媽說:「這個楚老師……他怎麼對新月這麼好?」
「那是啊,」姑媽感慨地說,「人家是老師嘛,對待學生,還不就跟老家兒似的?」
「老家兒?他才多大歲數?」韓太太微微皺了皺眉頭,「新月也是個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學,再這麼樣兒跟老師常來常往,也不是個事兒;咱們是本分人家兒,可不能讓外邊兒說出什麼閑話……」
「噢?」姑媽心裡一動,琢磨著她這話的意思。
「往後,他要是再來,」韓太太進一步囑咐她,「您就跟他說,新月沒在家,出去遛彎兒去了……或者乾脆說,到親戚家養病去了,啊?」
姑媽聽著,卻沒言語。
又到放暑假的時候了。羅秀竹、謝秋思……又在歸心似箭地打點行裝,返里省親,每個人都有許許多多的話要稟報他們那日夜盼兒歸的父母。楚雁潮不準備回上海了,儘管他也思念母親和姐姐,思念那個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僅是燕園裡的小書齋,還有「博雅」宅,那兒也是他的家。
鄭曉京今年的暑假將隨著父母去北戴河休養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雖然太短了點兒,但畢竟是個難得的機會,班上的同學恐怕誰也不會享此殊榮。她還從來沒見過大海,激動得心已經飛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下見,知向誰邊?……」
在開始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動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韓新月同學。和自己對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她有這個責任,並且也向楚老師表示過的,要比過去更關心新月。她想這恐怕不能算是「憐憫」,她批評楚老師在「憐憫」新月,用詞也不大得當;但是楚老師由此激烈地大談什麼「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也太過分了。在新中國,哪兒還有什麼「奴才」和「主子」?這個楚老師,平時文質彬彬,可辯論起來還真沖!他能把他和韓新月之間的「愛情」描繪得比彩霞還要絢麗,比清泉還要純凈,他不再對學生迴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話題,並且講得那麼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鄭曉京也是一個剛剛步入青春妙齡的少女,怎麼能對這種富有誘惑力的言辭無動於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內心深處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讀過不少描寫愛情的文學名著,並且還親自「導演」過《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對莪菲莉婭的那種真摯的甚至瘋狂的愛,深深地打動過她的心,她為他們的愛情悲劇灑下過淚水!《哈姆雷特》到底沒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為此遺憾了好久。但是,媽媽卻對她說:「幸虧你那個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樣的戲,恐怕要出『方向問題』哩!」她又感到後怕。的確,《哈姆雷特》和她平時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難協調的,特別是她擔任了總支宣委之後。
但她為什麼對《哈姆雷特》總是有些留戀呢?為什麼主動去幫助楚老師卻又在他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呢?被他問得張口結舌!
她的腦子裡翻騰著許許多多的理論:楚老師說的、系總支書記說的、黨委書記說的,還有爸爸說的……顯然,楚老師和他們的見解並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為什麼他們都宣稱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的,同一個「馬列主義」怎麼又有不同的解釋?為什麼互相矛盾的理論又都能打動她呢?也許自己的頭腦里也有資產階級意識,所以就缺乏識別能力?她為此認真地去查閱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澤東選集》,很遺憾,也沒找到專門論「愛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來更糊塗了!
鄭曉京在「博雅」宅門前轉悠了許久,不知道見了韓新月該說些什麼。是默認班主任和她的戀愛,還是說服她「排除干擾,樹立革命的人生觀」?唉,誰知道她的「人生」還有多長?
突然,一個念頭閑人鄭曉京的腦際:學校不是有規定嘛,連續休學兩年,即自動失去學籍?韓新月因病休學已經兩年有餘了,她已經不是北大的學生,和我們班也沒關係了;她的事兒,我管不了就別管了吧?一個人的力量畢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終於找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解脫,惟恐此時有人出來看見她,像逃跑似地離開了那座緊閉的「博雅」宅大門,儘管她也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舉行。毛澤東主席在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指出: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資產階級都將存在,並且還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他的講話,在國民經濟困難局面剛剛開始好轉之際,為中國共產黨人在政治鬥爭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響了長鳴的警鐘……
《故事新編》的翻譯工作還在繼續,兩個人反覆討論、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部稿子,斷斷續續已經拖了兩年,楚雁潮並不願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種各樣的干擾,新月的病,佔去了他絕大部分業餘時間,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斷譯文,一次次地推遲交稿日期。現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為出版社催得太緊,而是為了新月!早在他這部稿子剛剛開始的時候,新月就那麼熱切地關注著,後來躺在病床上還一直記掛著,她對這項事業愛得那麼深,這「第一個讀者」又給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現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來的命運是什麼,但他要改變她的命運,給她愛,給她事業的樂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這部譯著,署上兩個人的名字!他在爭分奪秒,希望這本書儘早交稿,儘早出版,他想像著,當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精裝書送到新月的手裡,她會得到多大的快樂!這將標誌著,命運沒有拋棄她,事業沒有拋棄她,其樂無窮的譯著生涯,就從這本書開始!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他固執地堅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並肩走在這條路上,新月就決不會倒下去!
韓太太眼看著新月的臉色一天天地變好,好長時間沒再犯病,讓家裡人也覺著踏實了。但是,楚雁潮的頻頻到來卻使她總覺得心裡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媽:「您怎麼不攔住他啊?」
姑媽卻為難地說:「我……怎麼好意思啊?人家好意來看新月,大老遠地來了,我這個人,不會得罪人……」
「就我會得罪人?」韓太太心裡不悅,暗暗感嘆:一個人要是太能了,別人就都往後出溜,讓你一個人能;別人唱紅臉兒,讓你一個人唱白臉兒!誰受得罪人啊?可是這個楚老師,早晚也是個得罪,有什麼法兒呢?
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級的英語課,匆匆吃了午飯,又趕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師?」姑媽像往常一樣給他開了門,卻說:「今兒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麼反覆?」
「是這麼回事兒,」韓太太聞聲從裡面迎了出來,「今兒個呀,我讓她嫂子陪她上醫院複查去了,這不是又夠一個月了嘛!」
「複查?複查應該上午去嘛,我跟她說好了的,後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說。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檢查得仔細!」韓太太微笑著說,「她嫂子心細,也有文化,讓她陪著去我放心;楚老師,就不麻煩您了,老是耽誤您的工夫,我們當老家兒的心裡也不落忍!」
「韓伯母,您不必這麼客氣,」楚雁潮心裡惦記著新月,就要轉身告辭,「那……我這就到醫院去!」
「不用了,」韓太太卻執意挽留他,「您到裡邊兒坐坐,喝點兒水,我還有話要跟您說呢!」
楚雁潮不好推辭,只好跟著她進了里院,卻不知道她要跟他說什麼。走進上房客廳,迎面看見韓子奇正坐在裡面喝茶,心裡突然明白了:兩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問問新月什麼時候才能復學!這個難題,他該怎麼回答呢?
「噢,楚老師!」韓子奇客客氣氣地站起來,給他讓座,這似乎更證實了他的猜測。其實,韓子奇並非有意在家等著楚雁潮,而是因為最近特藝公司天天講階級鬥爭,雖然沒提他什麼事兒,他卻越聽心越慌,總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聯想。今天下午實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條骨疼,要看病,請假回家來了。女兒不在家,他心裡正無著無落,楚雁潮來了,他倒很想跟這位年輕的學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邊坐下,韓太太親自捧上了蓋碗茶,不用姑媽代勞了。
「韓伯伯,韓伯母,」楚雁潮接過了茶,放在桌子上,並不急於喝。他心裡有事,覺得今天不當著新月的面,把有些話和兩位老人家談談也好,就主動說,「最近一段時間,新月的體質恢復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緒也比過去好,」韓子奇接過去說,「多虧了盧大夫那麼費心給她治病,也多虧了您關心她,鼓勵她,她還是個孩子,就得這麼哄著,心情好,病也就見輕。您在編一本書?我看她對這件事兒很上心……」
這本不是楚雁潮要談的話題,但既然韓子奇問到這件事,他就說:「噢,是魯迅的小說集《故事新編》,我和新月共同翻譯的……」
「這哪兒擔當得起?不過是楚老師有意獎掖後學,用以激勵她罷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來,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紀,怎麼能和老師『共同翻譯』?」韓子奇嘆了口氣,想到女兒的輟學,他也不忍心再貶低她的能力,他是多麼希望新月能夠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這麼好的老師,已經很難設想還能夠從事翻譯了!
「不,韓伯伯,」楚雁潮說,「新月有很好的語言天賦,又非常喜愛文學,她對魯迅的作品很有見解,翻譯當中對我幫助不小,我們合作得很協調……」
「是嗎?」韓子奇欣慰地笑了,雖然那笑容有些苦澀,聽到老師讚揚女兒,他心裡還是高興的,「可惜,我還沒見過她譯的東西,倒是看過您譯的那篇《鑄劍》,的確是好文字!我對魯迅雖然所知甚少,但幹將、莫邪的故事還是熟悉的,譯文很動人啊,我一口氣看完,激動不已!」
「您過獎了,動人之處是原著的功勞,」楚雁潮不是故作謙虛,說得很真誠,「我在翻譯中總怕走了樣,比如那幾首古怪的歌,開始是直譯,很費勁。後來聽取了新月的建議,改用意譯,才覺得自如了一些……」
「噢!」韓子奇高興地點了點頭,他在看譯文的時候也覺得其中的歌還可以再潤色,卻沒好意思說出來,聽到這兒,不禁為女兒感到一些驕傲。
韓太太在一旁已經不耐煩了,這些文縐縐的話,她既聽不懂,也沒有興趣,就禮貌地打斷他們,說:「要說新月有點兒什麼能耐,那也是老師教的!難為楚老師這麼關心她,耽誤了這麼多工夫,教她念書,一趟趟地來看她,叫我們該怎麼感謝您呢?」
楚雁潮忙說:「韓伯母,這都是我該做的,我是她的老師,又不是外人……」
「話是這麼說,可我們還是過意不去啊!」韓太太微笑著說,「要是新月還在學校裡頭上學,那讓老師受累倒也值當,可是現如今,唉!這孩子也是命里該著,得了這樣兒的病,看起來,一年半載,三年二年的也不是個頭兒,眼瞅著這學也上不成了,往後,在家裡念書、累腦子,還有什麼用啊?還不是讓老師白搭工夫?依我說呀,就叫她自個兒好好兒地養著吧,楚老師那麼忙,公家的事當緊,就甭老來看她了!」
韓子奇皺起了眉頭。妻子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卻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剛才那點兒好興緻像一陣風似的吹跑了!「要是沒有這點兒望興,她怎麼能安心養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憂鬱地望著韓太太說,「您知道,這本書給了她戰勝疾病的勇氣,我們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當然是希望她好!」韓太太接過了這個話茬兒,心說這個人怎麼點不透啊?非得讓我把話說明了嗎?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心裡這麼想,臉上還是掛著笑容,「她能幫您什麼忙啊?您的事兒,可別讓她給耽誤嘍!再者說呢,新月畢竟是個女孩子,雖說在老家兒眼裡還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師又那麼年輕,跟一個休了學的學生走得太近了,怕你們學校里會有什麼議論,要是損了您的名譽,又說不清、道不明,多叫我們對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這才是韓太太今天要說的事兒!
韓子奇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他越聽越不對味兒,幾次使眼色,無奈韓太太裝做沒看見,她心裡想說的話,誰也堵不回去!韓子奇不得不打斷她,面有慍色地說:「嘖,嘖,你怎麼能想到那兒去?太無禮了!人家楚老師……」他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尷尬地對楚雁潮說:「楚老師,她這個人沒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頭昏腦脹,愛女心切,急不擇言,冒犯之處,還請您不要介意!」
「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這不識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韓太太微笑著說,「我也知道楚老師決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是及早提個醒兒,這樣兒,兩頭兒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麼閑話來,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靜靜地聽著她的一再表白,這意思已經全聽懂了。韓伯母好眼力,她看出來了!怎麼辦?是否認這一切,欺騙他們,也欺騙自己?還是向他們公開?他想到新月,如果隱瞞他和新月之間光明正大的愛情,那是對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後,楚雁潮選擇了後者:「韓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錯,我珍惜自己的名譽,也同樣珍惜新月的名譽;我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損於新月的事,我都不會去做,這一點,請您絕對放心!不過,今天當著你們兩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說明白:你們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們愛她,不願意讓她受到一點兒傷害、一點兒損失;但你們知道嗎?我也愛她,愛得和你們一樣強烈!」
這毫不掩飾的真情表露,使韓子奇夫婦大吃一驚!
韓子奇對今天的談話根本沒有思想準備,事情的發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妻子的話本來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讓他吃驚,在老師和學生之間,竟然發生了愛情!韓子奇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老邁不堪了,耳不聰,眼不明,頭腦糊塗麻木,對發生在身邊的事情,怎麼毫無察覺?女兒已經長大了,進入了青春妙齡,在這種年齡,思想最活躍,感情最豐富,對來自異性的誘惑缺乏抵禦能力,一旦墜入情網便不能自拔,也許會結成佳偶,也許會釀成悲劇,而愛情的悲劇對人的戕害更甚於一切,足以毀滅人生!做父母的失職啊,這些,早就該為女兒想到,告訴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許多險路狹谷,必須小心翼翼地度過去……可是這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經先發制人了!如果韓子奇及早發現,他也許會果斷地加以誘導和阻止,但現在已經落在後頭了!
「噢!這麼說,我今兒這話,倒是沒說錯!」韓太太儘管對楚雁潮早有猜測,但真正得到了證實,還是感到了震驚!她現在倒不後悔這話說得晚了點兒,反而暗自慶幸今天的果斷措施採取得及時,虧得她的頭腦比老頭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說該對這個能說會道的、有學問的人怎麼辦呢?臉對臉地數落他一頓,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對新月有恩,不能那麼著;還是好話好說,好離好散,把他請走了,從此不再來了,不就完了嘛!想到這兒,就依然面帶笑容地說:「楚老師啊,我跟新月她爸,從來就沒把您擱錯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師,是她父母輩分的人,『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嘛,您對新月的好處,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忘!可這孩子還小啊,現在又在病著,哪兒還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說,楚老師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個兒的終身大事,別讓新月給耽誤了,您那麼好的條件兒,什麼樣兒的找不著哇?何必牽掛著這麼一個病人……」
「韓伯母!」楚雁潮感情衝動地打斷了她的話,「在我的眼裡,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無缺的人,而不是一個可憐的病人!我早就在愛著她,她也在愛著我,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病,我決不會過早地向她表露這種感情!但是後來的情況變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嗎?一個離開了學校、離開了集體、離開了她的學習和事業的人最需要什麼?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愛!我要用我的愛溫暖她的心,讓她忘掉病痛,忘掉煩惱,和健康的人一樣煥發青春!」他扶著桌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臉色由於激動而漲紅了,兩眼含著火一般的摯情,看看韓太太,又看著韓子奇,「請原諒我沒有早一些徵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見,因為我相信你們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們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應該有一絲一毫的隱瞞:我愛新月,正像她愛我一樣,我將永遠陪伴著她,永遠也不分開!」
韓子奇愣愣地看著這個激情如火的小夥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動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現在他眼前,這位年輕的英語教師,過去在他的心目中是個可敬的人,現在更覺得可親、可愛!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愛,給了新月多少力量,為「博雅」宅帶來了多少生氣?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愛情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女兒愛上了這樣的人,應該慶幸還是應該阻攔?不,新月不是個幼稚蒙昧、毫無主見的孩子,她遇上了一個這麼好的人!韓子奇只有一個女兒,十九年來,系著他的情感,牽著他的心,他至今還沒有想過要為女兒挑一個什麼樣的女婿,現在楚雁潮闖進了家門,這難道不是最佳的人選嗎?還需要「眾里尋他千百度」嗎?父親老了,決不會陪女兒一輩子,總有一天要丟下她,到那時,他該把這個病弱的女兒託付給誰呢?楚雁潮!這個青年讓他信賴,讓他放心,是惟一可以託付的人,女兒的幸福、女兒的生命、女兒的歸宿,都交給他吧,鄭重地請求他對這個弱女盡到她的父母難以盡到的責任!
一股激情衝擊著韓子奇,彷彿到了把女兒交出去的時候,戀戀不捨,又心甘情願,說吧,對他說,把一顆老父親的心都掏給他……
可是,心中有數的韓太太看出了老頭子的那眼神兒,不讓他插嘴,趕緊搶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師,難得您這麼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們也是這麼樣兒地敬重您!」韓太太先把面子給他,然後再說底下的話,她本以為不必說那麼多,楚雁潮又不傻,一點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樂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沒想到這個人的心那麼實,越說還越來勁,口口聲聲「愛」啊「愛」的,讓這個老太太聽著都覺得臉紅,看起來不把他辭利索是不成了,韓太太鎮靜了一下,接著說:「可是,這事兒明擺著成不了,您應該知道:您跟我們隔著教門呢!」
韓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斷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門?」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嗎?」
「那是當然的!」韓太太毫不含糊地說,「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們信真主,你們漢人信『菩薩』……」
「我不信『菩薩』,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說,「但是,我尊重你們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主張和平和仁愛,這其實也是人類的一個共同的美好的願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靈得到凈化,虔誠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並且尊重你們的生活習慣,我想,我們之間並不存在什麼障礙……」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對伊斯蘭教的一知半解畢竟太膚淺了,僅僅是「尊重」就夠了嗎?尊重並不等於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韓太太反感了!
「不成,」韓太太面色不悅,「我們穆斯林不能跟『卡斐爾』做親!」
楚雁潮驚呆了,他雖然不能完全聽懂韓太太的話,但也無疑地知道這是拒絕,這個結果,他連做夢都沒想到!
該怎麼向他解釋呢?韓太太所說的「卡斐爾」,是《古蘭經》中的一個專有名詞,指那些親眼看見穆罕默德的聖行、親耳聽見穆罕默德的功諫,而不信奉伊斯蘭教,昧真悍道的人,這些人都是惡人,他們的歸宿是火獄!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並不曾到中國傳教,不了解伊斯蘭教教義的中國人不應該統統歸入「卡斐爾」之列,西域的伊斯蘭國家古時稱中國漢人為「赫塔益」,詞義為異教徒,與阿拉伯的「卡斐爾」有明確的區別。而這些,又有誰去向韓太太解釋呢?她固執地把楚雁潮稱為「卡斐爾」!
也許楚雁潮並不關心自己死後是否要下火獄,他只希望活著的時候和新月相愛,而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兩年來,他和新月從相識到相愛,彼此的心靈一覽無餘,他和新月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國籍,一樣的膚色,使用一樣的語言文字,並且一樣摯愛著他們共同的事業,為什麼在他們之間還會有這樣森嚴的界限?為了新月,他這個無神論者真誠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俗,難道還不行嗎?
同樣的困惑使韓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著,突然,眼睛中閃爍著希望的光彩,對韓太太說:「如果……如果楚老師能夠皈依伊斯蘭教呢?吐羅耶定巴巴說,只要……」
是的,當年雲遊傳教的吐羅耶定巴巴確曾說過: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蘭教有大海那樣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誠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誠地宣誓:「我作證,萬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麼,他就成為一個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對此做出什麼反應,韓太太就已經做出了堅決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們回回,男婚女嫁,歷來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漢人做親,萬不得已,也只有娶進來,隨了我們,決沒有嫁出去的!新月還是個孩子,不懂這些,你還能不懂嗎?」
韓子奇瞠目結舌!是啊,他應該懂,一個年近六十的回回,應該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國眾多民族當中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誕生以來的七百多年中,不僅虔誠地保持著自己的信仰,而且像愛護眼睛一樣保持著血統的純凈,她的人數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孫永遠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節、離開了自己的根。因此,總是極力避免和異族通婚!儘管這在事實上是難以絕對避免的,元、明以來,以至當代,回男娶漢女、回女嫁漢男的都不乏其例,但這畢竟不能被視做回回的傳統,更不能幫助韓子奇來說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韓子奇無法再向楚雁潮表達他的情感,他深深地為失去這樣一個「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並沒有完全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