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游(1)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春天,又是海棠如雪、紅榴似火的時候,韓子奇一家在沉悶惶恐的氣氛中慶祝愛子天墾的周歲生日。沒有邀請任何客人,也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只讓姑媽做了打滷麵,一家人默默地吃,祝願這個生在多事之秋的孩子健康成長,長命百歲。去年的「覽玉盛會」,像一個美好的夢,韓子奇不知道這個夢還能持續多久,他辛辛苦苦創下來的家業,還能夠完好無損地傳給兒子嗎?
一輛洋車停在門口,沙蒙。亨特出人意料地來了。
「亨特先生,今天是犬子周歲生日,謝謝您的光臨。」韓子奇把沙蒙。亨特迎進客廳,「您吃一點兒面怎麼樣?慶祝生日的長壽麵!」
「噢,很好!」沙蒙。亨特歉意地說,「很抱歉,我沒有給令郎帶來任何生日禮物!」
韓子奇笑了笑:「今年不敢像去年那麼張揚了,朋友們都沒告訴,您也不必客氣。何況,我們十多年的友誼,比什麼禮物都珍貴啊!」
這話是十分真誠的,他們兩人都心裡清楚其中包含的內容。十一年前,如果沒有沙蒙。亨特的鼓動,韓子奇還不敢那麼貿然地脫離匯遠齋;而如果沒有沙蒙。亨特預付了一大筆貨款,他也決沒有能力那麼快地重振奇珍齋,公開亮出金字招牌。創店之初,他仍然自己琢玉,自產自銷,積累了資本之後,便將作坊撤銷,成為以做「洋庄」買賣為主的、敢於與匯遠齋爭雄的玉器店。為了信守當初的協定,他把沙蒙。亨特的玉玦依照原樣仿製了三塊,做得惟妙惟肖,幾可亂真,滿足了沙蒙。亨特「古物復原」的心愿,而韓子奇則要求沙蒙。亨特將玉塊的原件轉讓給他:「亨特先生,我可以為您做十件、百件仿製品,但希望這件國寶能留下來!您知道,我要做的事是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為此,不惜任何代價!不然的話,我總覺得對不起這舊宅的主人。他一生的收藏,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流散,我要盡我所能,把它們都收回來!」一片痴情,感動了沙蒙。亨特,韓子奇和那個毀寶、賣寶的蒲緩昌多麼不同啊!一言為定,他把五塊轉讓給了韓子奇,為了友誼,韓子奇給了他高出當初買價的價格。十年之後,刮目相看,韓子奇終於以其收藏的富有、鑒賞力的高超,成為北平的「玉王」,這當中不能不說包含著沙蒙。亨特的一份力量!
姑媽送上來一小碗打滷麵,沙蒙。亨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說:「這長壽麵簡直太好了!可惜呀,韓先生,明年的今天,我就吃不到了!」
「這……什麼意思?」韓子奇一愣。
「我要回去了,」沙蒙。亨特放下了筷子,「中國的局勢令人不安!有消息說,貴國政府向東京表示,願意和日本簽訂友好條約,並且答應迫使所有的西方利益集團離開中國,把西方的商業權利和租界地轉讓給日本。日本的外務當局倒是欣然同意,但是遭到日本『皇軍』的拒絕,他們的胃口是以武力征服整個中國!現在,就連那些寧願忍受獨裁統治的中國人,也感到恐慌了!」
韓子奇默默無語。沙蒙。亨特說的這一切,正好切中他的心事,他這個向來不問政治的人,卻無法擺脫政治的困擾,近幾個月來,越來越不能安寧地潛心於他的買賣和收藏了。
「現在,許多西方人士都打算撤離這個是非之地。」沙蒙。亨特繼續說,「我這次回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來了,也許我們之間的貿易很難繼續了呢,韓先生!」
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不是您、我所能夠掌握的,只好聽之任之。我們的命運掌握在……」
「不,韓先生,」沙蒙。亨特說,「您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呢?」
「這……怎麼可能?」韓子奇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本不是一個聽天由命的人,十幾年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命運搏鬥,忍受了艱難困苦,終於擊敗了強大的對手,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己主宰了自己。但是,他現在面臨的威脅不是一個小小的蒲緩昌,而是整個北平、整個中國發發可危,在「莫談國事」的年代,他作為商人、匹夫,又有什麼能力和命運抗爭呢?
「韓先生沒有想到《孫子兵法》上說的『三十六計,走為上』嗎?」沙蒙。亨特眨著藍眼睛。這個精明的英國人引證起中國的經典,簡直如數家珍。
「走?我不能像您那樣一走了之!我是中國人,往哪兒走?」韓子奇眼前一片茫然。
「和我一起到英國去,繼續您的事業!」沙蒙。亨特伸開兩手比劃著,「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又……」他一時忘記了下面的詞兒該怎麼說。
「又一村!」韓子奇苦笑著說,「這『又一村』恐怕我去不得!我這兒有商店,有家,有老婆孩子……」
沙蒙。亨特不以為然:「不,對一個商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有資本!只要有資本,一切都會有的!您可以把夫人和令郎帶走,把家搬走嘛,英倫三島的二十四點四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難道沒有您立足的地方?」
「哦,我從來……沒這麼想過,」韓子奇覺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只不過是海外奇談,根本不可行,「我離不開這塊地方,您知道,奇珍齋能有今天,是多麼不容易,這裡面有我們兩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輩的心愿!剛剛有了點兒起色,我怎麼能毀了它?還有這所宅子,我對它的感情,別人也許無法理解,我離不開它!」
沙蒙。亨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中國人的鄉土觀念太重了,太戀家了!豈不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貴國政府面對日本的蠶食,步步退讓,今天的東三省和察哈爾、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請問:又有誰會想到北平有一個奇珍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戰火燒到北平,您的心血結晶也就難免玉石俱焚!」
韓子奇打了個寒戰,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掐著眉心,彷彿已經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凄慘景象!
「您大概還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聲說,「故宮博物院的珍寶,已經秘密地運走了二十四萬件,整整裝了六列火車!」
「唔?運到哪兒去?」
「上海。為防不測,現在存在英、法租界里,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據戰局的發展,這批東西可能還要轉移。看來,貴國政府已經對北平不抱希望了,那麼,您呢?韓先生,現在看來,您去年的『覽玉盛會』很不是時機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於眾,已經盡人皆知,一旦局勢有變,您連轉移都來不及,恐怕就難以保住了!」
韓子奇愣住了。賞玉的內行,政治的外行,他辦了一件多麼糊塗的事!去年躊躇滿志的「覽王盛會」,贏得了「玉王」的美稱,卻把自己推向了絕境!「亨特先生,我該怎麼辦呢?」
「防患於未然,轉移!」沙蒙。亨特說,「如果您信得過我,我願意為朋友效勞!北京飯店就有英國的通濟隆旅行社的辦事機構,車票、船票、客運、貨運都可以委託他們辦理,您和我一起走,會方便得多!您要是覺得合適,我就等一等您……」
「唔……」韓子奇動心了,「謝謝您的友誼,亨特先生,請讓我再想一想,對我來說,這件事畢竟太大了。」
沙蒙。亨特起身告辭,又叮囑說:「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決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鴻門宴上項羽的教訓,我現在扮演的是范增的角色,您要『決』啊!」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彷彿是捏著一塊玉玦.送走了沙蒙。亨特,韓子奇默默地走回來,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樹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聲,微風吹來,落英繽紛,天井中撒得滿地,像鋪了薄薄的一層雪。韓子奇踏著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傷感:萬物都有代謝,花開之後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開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韓太太見他那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問:「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著臉,這是怎麼了?那個洋人來找你,有什麼事兒啊?」
韓子奇一言不發,只是連連嘆息。他不知道該怎麼樣把心裡想的事兒向妻子說清楚!
天快黑的時候,玉兒突然回來了。她好像在路上趕得很急,臉上冒著汗珠兒,毛背心脫下來拿在手裡,身上只穿著那件月白色旗袍,還不停地把毛背心當扇子扇。
「今兒又不是禮拜六,你怎麼回來了?」韓太太看她那氣喘吁吁的樣子,以為一定有什麼急事兒。
「咦,不是天星要過生日嗎?我特意趕回來的!明天沒什麼重要的課,不礙事的!」
「喲,還是小姨疼我們天星!」韓太太笑著說,「姑媽,您快著把小『壽星老兒』抱過來呀!」
「哎!」姑媽答應著,從東廂房裡抱著天星到上房裡來,剛剛滿周歲的天星,長得虎頭虎腦,個頭兒像個兩三歲的孩子,掙扎著要下地。姑媽扶著他的腰,他伸著胖胖的小手向玉兒跑去,嘴裡親切地叫著:「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瘋了!」玉兒伸手把他抱起來,在那粉紅色的圓臉上親個沒夠,「天星,小姨還給你帶來了生日禮物呢!」
玉兒從衣兜兒里掏出一個精巧的小錦盒,取出一隻碧綠的如意,給天星掛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這一打扮,我們天星就更俊了!」姑媽喜得合不攏嘴。
韓太太撩起那隻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給他買這麼貴的東西?」
「這不是買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時候,奇哥哥送給我的那塊!給天星吧,他是我們奇珍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該屬於他的!」玉兒又親著天星,「綠色象徵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長、萬事如意!」說著,她那雙大眼睛突然潮濕了,湧出了淚珠。
韓太太伸手把天星接過來,嗔笑著說:「你看,你看,瘋子似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玉兒卻忍不住淚,掏出手絹兒來擦,眼睛紅紅的。
韓子奇疑惑地看著她:「你今天是怎麼了?」
玉兒強做笑容說:「沒什麼……就是心裡憋得慌,看見天星,就好多了。就盼著下一代能幸福,別再像我們……」
「你們學校出了什麼事兒嗎?」韓子奇發覺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兒抬起淚汪汪的眼睛說:「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失蹤了……」
「噢!是投河了?還是上吊了?」姑媽插嘴問。
韓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兒子的生日,談論這種不吉利的話題,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讓警察抓走了!」玉兒說。
「因為什麼?」姑媽又問。
「因為他宣傳抗日……」
「這幫子挨刀兒的!」姑媽憤憤地罵道,「胳膊肘兒朝外拐,向著日本人!我也罵過日本人,叫他們來抓我吧!」
「得了,別這兒裹亂了,」韓太太心煩地說,「您還不張羅做飯去?到這會兒了,大伙兒都還餓著呢!」
姑媽嘟嘟囔囔地走了,韓大太沉著臉問玉兒:「你說的那個人,是男的?是女的?」
「男的,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同學。」玉兒擦著淚說。
韓太太心一動:「跟你沒有什麼連扯吧?」
「什麼連扯?都是中國人!」
「我是說……」
「你說什麼?你什麼也不懂,盡瞎猜!人家是個正派的人,同學們都敬重他!就因為他散發過傳單,就被抓走了!」
「沒你的事兒,就好。」韓太大放心地說,「一個大姑娘家,在外頭可別惹事兒,踏踏實實地念你的書……」
「念書?」玉兒鼻子里哼了一聲,「人心亂成這樣兒,還怎麼念書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遊行的同學說的那樣: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那你想怎麼著?」韓太太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家裡省吃儉用供你念書,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來幫幫我,也省得……」她本來想說:就是因為你幫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媽,養著個外人。可是,話到舌尖兒又咽住了,姑媽是個苦命人,這一年來給她帶孩子、做飯、洗衣裳,什麼活兒都幹了,卻沒要過一個子兒的錢,把這兒當成自個兒的家了,她不忍再說什麼,讓姑媽聽見,准得難受。
玉兒卻冷笑著說:「燕大的大籠子還不夠我受的?你還要把我關到家庭的小籠子里?夠了!」
「說什麼瘋話呢?」韓大大聽她說話沒譜兒,心裡就有氣,「家是籠子?趕明兒我給你找個好『籠子』!請『古瓦西』給你打聽個人家兒,早早兒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這麼沒事兒找事兒!」
「算了吧你,我才不會像你似的當管家婆呢!我這輩子決不會嫁人,當做飯、生孩子的機器,我誰也不愛!誰也不愛!」玉兒像是和姐姐賭氣,又像是在借題發揮地傾吐她胸中的怨氣,說著說著,眼淚又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滾下來,「不用你趕我,我走!」
韓太太臉一沉:「越說越邪乎,你上哪兒去?」
玉兒擦著淚說:「你甭管!這裡的空氣太沉悶了,要憋死人,我要離開這個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韓子奇一直插不上嘴,玉兒的話,他聽得似懂非懂。近一年來的局勢變化,使他也感到沉悶和壓抑,但是,玉兒的情緒反常似乎還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會不會和那個男同學的「失蹤」有什麼關係?玉兒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個大姑娘了,在大學裡,男女生相處在一起,會不會她和那個同學有了某種情感,這個突然變故刺激了她?如果是這樣,那將是很麻煩的事兒,這不但會影響她的學業,甚至會給她今後的人生道路罩上陰影。他作為兄長,該怎麼幫助她呢?想到這裡,就說:「傻妹妹,你太愛幻想了,世界上沒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現實中掙扎!今天中午,亨特先生還勸我到英國去呢……」
「英國?」玉兒突然不哭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英國沒有日本人吧?沒有抓學生的警察吧?去,咱們去!你和亨特說定了嗎?」
「還沒有,」韓子奇沒想到她會對此感到這麼大的興趣,「我還沒跟你姐商量呢,我覺得……」
不等他說完,韓太太就打斷了他的話:「什麼,什麼?這一個還沒哄好呢,你又出來了新鮮的?我說那個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個什麼呢,鬧半天出了這麼個餿主意!英國?我們在中國好好兒地待著,幹嗎上英國?」
「還『好好兒地』呢?也許到了明年,你就連炸醬麵都吃不上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兒為姐姐的目光短淺而嘆息。
韓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麼意思,只當她是著急,就說:「我就不信,中國養著那麼多的兵,能讓日本人打過來?不會跟他們打嗎?」
「聽你的?」玉兒鄙夷地說,「連個抗日傳單都不許發,還打呢?我們的軍隊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於……」
姑媽端著面送上來,玉兒就不再說下去了,但她還是聽見了,勾起了滿腹心事,從韓太太懷裡接過天星,絮絮叨叨地說:「我那孩子也滿一歲兒了,他的生日比天星還早三天呢!唉,這一年,跟著他爸,爺兒倆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玉兒說:「得了!您還等著他們?日本人殺人不眨眼……」
話說了一半,見韓子奇給她使了個眼色,就又不說了。
姑媽抬起袖子擦著淚說:「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養的,能對個月殼兒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夢夢見他,長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這麼樣兒!我盼著,盼著,不知道多咱娘兒倆才能見面兒?要是日本人進了北平城,我……我就問他們要人!」
面坨在碗里,誰也沒心思吃了。本來,一家人已經在中午為天星吃了「長壽麵」,現在是因為玉兒回來,又「找補」的。玉兒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經很餓了,吃起來卻覺得一點味兒也沒有,就把筷子放下,對姑媽說:「您啊,真是個賢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長命百歲……」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的事兒,卻還要用假話欺騙這個執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麼殘酷J姑媽卻感動得了不得,又忙著擦淚,那眼睛裡竟然飽含著希望:「哎,哎,就盼著孩子、大人都好好兒的,我等著他們的信兒!」
「那您就好好兒地等著吧,」玉兒苦笑著說,「我們可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姑媽一個激靈。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這兒當亡國奴!」玉兒說著,站起身來,拉著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紅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著小姨的話音兒:「九(走)!……」
玉兒笑了,眼睛裡閃著淚花:「走吧,咱們走!」
姑媽頓時像丟了魂兒似的,心裡空空蕩蕩,沒有了著落:「這是怎麼個活兒?」
韓太太賭氣地端起碗吃面,對姑媽說:「大姐,您甭聽她瞎咧咧!天塌砸眾人,又不是咱們一家兒的事兒,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韓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點兒譜兒也沒有,聽洋人的!你有家、有業,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韓子奇抑鬱地說:「是啊。我也是這麼說來著。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勸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麼?你瘋了吧?」韓太太斜睨著他,「奇珍齋你能搬走?這房子你能搬走?還有你滿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韓子奇不言語,把手裡的筷子顛過來倒過去地擺弄,心裡七上八下。
「哼,守財奴!」玉兒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裡去。
「你回來!」韓太太厲聲說,「玉兒,別以為你大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要是沒有你哥,咱們這個家早就散了架子了,還能供你念書,上大學?這個家,是他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的,是他的血汗掙的!你如今連他都敢罵了,反了你!」
玉兒站住了:「我可沒說奇哥哥,你別給我們『拴對兒』!我說的是你,守財奴,守財奴!抱著元寶跳井,捨命不舍財的守財奴!」
韓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著鼻子上臉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點兒對不起你?」
韓子奇心煩意亂,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麼?吵什麼?」
天星被大人的爭吵嚇得「哇」地哭起來,姑媽「嗷嗷」地哄著他,卻不知該勸誰才好,急得團團轉:「瞧瞧,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
夜深了。這是一個陰沉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春天的大風在昏天黑地之間抖著威風,卷著落花和塵沙,打得窗紙嘩嘩響。
東廂房裡,姑媽摟著天星睡著了,只有在睡夢中,她才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還是那麼壯實,那麼安分,臉上掛著讓妻子心裡踏實的笑容。她問他:「你到哪兒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嗎?折磨你了嗎?」他笑笑說:「他們抓我到日本國給他們幹活兒,還沒等開船,我就偷偷地跑出來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我們爺兒倆到處找你啊,哪兒想到你住在這麼體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媽,這是你媽!」她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裡還領著個小小子兒呢,這麼大了?我的柱子這麼大了?「柱子,媽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沉浸於人間最美好的天倫之樂……熟睡中,手還在下意識地拍撫著天星。
西廂房裡,還亮著昏黃的煤油燈光。玉兒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說,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這裡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風,颳得塵土飛揚,叫人心裡沒著沒落。可憐北平的花兒,還要苦苦爭春,搶著時令開放,在乾燥的空氣里,沒有一點兒水靈氣兒,像無家的孤兒似的。一陣風吹來,就被捲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聽著窗紙嘩嘩地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樹殘花在大風裡掙扎,心中無限傷感,不正是亂世滄亡的女詞人李清照筆下的意境嗎?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綠肥紅瘦」,易安居士把花兒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說盡了!她從床上翻身起來,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妝台前,鏡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臉,她竟然覺得不認識了,那麼蒼白,那麼消瘦,那麼凄苦!那是李清照,還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覽玉盛會」上,你還容光煥發,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可憐、可嘆?啊,你的煩惱、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沒人可以訴說!
她不忍再看鏡子里的自己,懨懨地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那盞昏黃的孤燈。啊,這燈太暗了,像陰霾籠罩著人,壓迫著人,讓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燈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燈旁邊,書桌上堆著一些過時的書報,她懶懶地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又幾乎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還被她用紅鉛筆畫了一片斷斷續續的線。那是蔣委員長的文章:
今天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是隨波逐流和無動於衷。……我們的官員偽善、貪婪、腐化;我們的人民一盤散沙,對國家的利益漠不關心;我們的青年墮落,不負責任;我們的成年人有惡習,愚昧無知。富人窮奢極欲,而窮人則地位低下,骯髒,在黑暗中摸索。這一切使權威和紀律完全失效,結果引起社會動亂,反過來使我們在自然災害和外國侵略面前束手無策。
唉!玉兒拿起桌上的紅鉛筆,在旁邊的空白上畫著一連串的驚嘆號和問號,發出無聲的嘆息。這就是委員長眼中的中國人,可是,人們還不自知呢!歷史又要重複北宋淪亡的時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樣落荒而逃,還能做些什麼呢?可憐,愚昧無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樣愛你、愛這個家,你眼裡只認得錢!
上房的卧室里,也亮著燈,韓子奇夫妻兩個相對無寐,還在說著白天吵得不亦樂乎的話題。
「你別跟玉兒一般見識,都是我把她寵成了這個樣兒。爸爸『無常』得早,媽又沒能耐,玉兒起小兒就跟個『耶梯目』(孤兒)似的。我比她大八歲,她在我跟前兒就跟在媽跟前似的,由著性兒地撒嬌兒,想說什麼說什麼。如今媽也沒了,玉兒還沒聘個人家兒,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麼錯處,你甭往心裡去!」韓太太傍晚對玉兒發了半天的火,現在又心疼妹妹了,反過來開導韓子奇。韓子奇和玉兒雖說是兄妹,可畢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韓子奇說,「我進這個家的時候,她剛三歲,眼瞅著她長大的,就跟我的親妹妹一樣。記得師傅『無常』的時候,正是頭著八月節,我還答應帶你們去逛頤和園、照相呢!到現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沒帶你們去成,心裡還覺得對不起她呢,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咳!這麼點兒事兒你還記著?這算什麼?頤和園她自個兒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現如今又想逛外國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國逛嗅,」韓子奇抑鬱地說,「燕大裡頭,什麼消息都能得著,讀書人的見識寬,她說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麼道理啊?」韓太太翻身轉過臉去,「一個黃毛丫頭說的話你也當真?我瞅著,她非得把這個家都拆了才踏實呢!我們為這個家,十幾年就跟拉磨驢似的,容易嗎?」
「唉,人哪!有一口氣兒就掙啊,掙啊,沒命地掙錢,掙了錢又怎麼樣呢?人成了錢的奴隸,就把什麼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這一輩子是怎麼過來的?咦,什麼趣味也沒有,好像到人世上來走一遭,就是來當一頭馱錢的驢!」
「瞧你說的,你這是讓錢燒的!錢是人的血脈,沒有錢,人就寸步難行,我可真是窮怕了!當初要是有錢,咱倆能那麼樣窮湊慘地成了親?連四個『窩脖兒』都沒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韓太太說起往事,忍不住自憐自嘆,過去的歲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會兒,瞅瞅這會兒,我知足著呢!要是沒有錢,你能供玉兒上大學?能買下這房子?還能買下那麼多值錢的玉?」
這後又點到了韓子奇的心病上,他煩躁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玉是我的遲累!要是沒有它們,我還怕什麼?哪兒也不想去了!」
「嫌遲累,你不會賣了哇?」
「賣?我哪兒能賣啊?」
「不賣,留著不當吃,不當喝,還得擔驚受怕的,倒不如賣了錢,揣在腰裡踏實!那個洋人不是喜歡你這些東西嗎,乾脆都賣給他得了!」
「咳,你呀!」韓子奇連連感嘆,生長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卻根本不能理解他!「這些東西,是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一件兒一件兒地買到手的,我怎麼能賣呢?這是我的命!要是沒有這些玉,我活著都覺得沒有趣味了!這……連你都不明白嗎?」
「不明白!」韓太太乾脆回答,「我們梁家祖輩就是小門小戶、小本生意,沒有閑玩兒的痛,只知道能賣錢的才是好東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輩子做了那麼多的玉器,不都賣錢養家了嗎?也沒給兒女留下一件玩玩兒!到了你這一輩兒,譜兒比誰都大了,擱著好東西不賣,等著它們給你下金子?」
韓子奇不想再和她爭論,只發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韓太太卻說:「別這麼唉聲嘆氣的,你不想賣就不賣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錢,我懂!都給我們天星留著,我才不怕旁人說我是『守財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韓子奇咂著嘴,「如今,故宮裡的寶物都騰空了,防的就是這啊!」
「噢!」韓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陣,說,「那……咱也把東西挪個地方?」
韓子奇說:「往哪兒挪?我沒權沒勢,沒親沒故,哪兒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來,誰還能顧得了我的東西?看起來,只有走亨特指的這條路了!」
「上外國?」韓太太喃喃地自語,她不得不認真考慮考慮洋人亨特出的這個「沒譜兒」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帶著吃奶的孩子上外國?扔下買賣、扔下家上外國?這……這算什麼事兒啊!」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窗紙像風箱似的呼扇呼扇。韓太太閉著眼,聽著那可怕的呼嘯聲,彷彿自己正抱著天星,在海船上顛簸,苦海無邊,風雨飄搖……
「不成,這不成啊!」她恐懼地睜開眼,緊緊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會落進洶湧的波濤,「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這樣的驚嚇;再說,他正吃奶呢,又得帶上姑媽;又有那麼多東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咱哪兒也不走了,就認命吧!」
「命?」韓子奇撫著妻子的手,卻找不出什麼言語來安慰她,「誰也不知道自個兒的命……」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韓太太把臉貼在丈夫的肩頭,那男子漢的堅實的肌肉好像給她壯了膽子。十年前,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擔,使她有了依靠;現在,她多麼希望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繼續頂起奇珍齋的大梁,讓娘兒幾個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奇哥哥,」她輕聲呼喚著這個滲透著兄妹情誼和夫妻情分的親昵稱呼,「咱不走,聽我的,不走!這兒有咱的祖墳,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們回回,沒有過不去的災難;真主給了咱們天星,咱的路長著呢!你還記得頭年的今兒個嗎?」
「怎麼會不記得?」韓子奇撫著妻子的頭髮,心中充滿了柔情。他們結婚十來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這樣地溫存。他常常覺得妻子是個瑣瑣碎碎、嘮嘮叨叨的管家婆,卻忽略了妻子對他的愛,這愛是多麼真摯,多麼難得;而兒子天星,是連結他們的情感的一條牢牢的紐帶。說到兒子,他的心就酥軟了!「去年的今天,也是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來一顆星星,我們就有了兒子……」
「是真主的慈憫……」韓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許是吧?」韓子奇喃喃地說,「我總覺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沒有走,他在這兒等著我,給我玉,給我房子,給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這房子是塊寶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韓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記了窗外的狂風呼號,忘記了韓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險。
「不走,不走了……」韓子奇撫著妻子,溫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離鄉去國的遠大設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們偎依著,進入了夢鄉……
風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蘿、海棠、石榴又開花了,花團錦簇,燦爛奪目!天星長大了,長成了像爸爸一樣高大的男子漢,穿著整潔的長衫,戴著嶄新的禮帽,年輕的奇珍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瀟洒!他悠閑地在院子里漫步,觀賞著滿樹繁花。他伸手攀著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寶玉石!綠的翡翠,紅的瑪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還有月光石,藍寶石,紅寶石,貓眼石,勒子石,歐泊,紫牙烏,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閃閃爍爍,掛滿了藤蘿樹,海棠樹,石榴樹!天墾伸出手去,摘取這些天賜的珍寶。突然,一股颶風從天而降,飛沙走石,樹木在搖晃,房子在搖晃,「轟」的一聲巨響,一切都化為烏有!
「啊……啊……」韓子奇從夢中驚醒,劇烈地喘息著,頭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這是怎麼了?」韓太太猛然睜開眼,看著丈夫驚惶失措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走!還是得走!」韓子奇失神地喊著。
北平的春天在風沙中逝去了,炎熱的暑季又熬煎著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些資金雄厚的商店、銀號、洋行,在為自己準備後路了,有的南遷上海、香港,有的遠走海外。
當年九月十八日,華北的日本駐軍強行侵佔了丰台,直逼盧溝橋;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愛國人士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時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獄;十二月十二日,張學良、楊虎城在陝西臨潼向蔣委員長進行「兵諫」,發動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於要離開這個內憂外患都已到了頂點、大戰一觸即發的國家!
韓子奇終於下了決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遙遠的征途,他的固執的本性再次顯露出來,使得和他同樣固執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費了。
韓太太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她這個家,韓子奇不得不決定隻身拋妻別子,護送他那些比性命還要珍貴的寶貝,遠走異國他鄉。他把奇珍齋的生意託付給多年共事的賬房老侯和夥計們,這幾個人都是他的患難之交,是他的忠實奴僕,交給他們,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幾年來精心收藏的珍品,選了又選,從中選出體積小、便於攜帶、價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裝在五個木箱里(比故宮博物院運走的上萬個木箱少得多了),並且從奇珍齋選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隨著他漂洋過海。
玉兒要跟著他走,韓太太執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幹嗎去?」韓子奇就安慰玉兒,讓她安心地把大學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麼事兒,就趕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顧。玉兒一轉身就回西廂房去了,撲在床上悶著頭地哭。
姑媽抱著天星來和爸爸告別,將近兩歲的天星已經會說很多話了,他摟著爸爸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上哪兒去?給我買吃的吧?我等著你……」
韓子奇親著兒子熱乎乎的胖臉,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天星。等著我,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這決不是哄孩子的空話,他確確實實是這樣打算的:但願仗打不起來,頂多一年半載,他就可以回來和家人團聚了;如果局勢有變,他也許會把東西存在英國,再趕回來照料這個難分難捨的家……
「院子里太冷,別抱著孩子出來了,我……走了!」韓子奇回過頭,再深情地望望兒子、妻子,望著牽掛著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剎那間,他猛然想起李後主「最是倉皇辭廟日」那令人斷腸的詞句,心中無限悲愴!他不敢再回頭,怕一瞬的回顧會改變了他的決定——現在也已經無法改變了,夥計們已經把貨物、行李都送去託運,賬房老侯正站在旁邊等著送他上火車呢!
「踏踏實實地走吧,別挂念家!昨兒晚上,我給你念了平安經了,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媽的叮囑聲從身後傳來。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裡的事兒有我呢!」老侯說著,隨手帶上了大門。
韓子奇伸手撫摸著「玉魔」老人留下的那兩行大字:「隨珠和壁,明月清風」……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陽門火車站門口等著他。他們將從這裡乘火車前往上海,然後,再搭輪船,經東海、南海,繞過東南亞,穿過孟加拉灣、阿拉伯海,經紅海、蘇伊士運河,入地中海,在歐洲登陸,此一去,豈止千萬里!
火車上的乘務員對金髮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氣,把他們引上預訂的軟卧包廂。老侯把手裡的皮箱遞給韓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現在,韓子奇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車就倒頭睡去,免得車窗外的正陽門城樓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進包廂,韓子奇疑心走錯了地方:那裡,已經有一位穿著旗袍的小姐,提著行李坐在鋪位上,臉朝著窗外。
韓子奇正想轉身退出,那位小姐轉過臉來——「Hello,Miss梁!很高興在離別中國的時候,還能和您見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