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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不要輕易說一輩子1

所屬書籍: 女心理師
  「何時回法國,我自有安排。您老先休息,我帶著絳香到處走一走,讓她心裡有個數。」黃阿姨這樣對老太太說著,領絳香上了樓。   黃阿姨說「到處走走」的時候,絳香覺得她有些誇大其詞,一個家嗎,又不是一個公園,用得上「到處」這個詞嗎?等到樓上樓下這一通轉下來,絳香才知道「家」和「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大家」。   「家裡還有誰呢?」絳香小心翼翼地問。   「三個人。」黃阿姨說。   「都是誰呢?」絳香問。   「我,她,還有你。」黃阿姨說。   「您不在的時候呢?我沒來的時候呢?」絳香吃驚。   「就她一個人。」   絳香忍不住說:「一個人哪裡用得了這麼大的房子呢?」   黃阿姨說:「我媽從小是在一個大院子里長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像不出來的。她喜歡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滿足不了她的願望,等我在國外有了錢,就為她買了這個房子。她不喜歡別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她獨身慣了。現在,她越來越老了,一定要有個人陪伴她。」   絳香默默地點點頭。在其後的一段時間內,黃阿姨又詳細地教會了她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習慣。老奶奶姓賀,祖上很有來歷。當絳香適應了各種基本禮儀和規則之後,黃阿姨飛走了。臨走之前對絳香說,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絳香也不必害怕,只需按這個號碼給她打個電話,她自會處理。那是一個記載著長長的電話號碼的白紙卡,絳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樣默念了好多遍,確信自己完全記住之後,珍藏了起來。   絳香心中忐忑,怕哪一天意外毫無徵兆地降臨,但為了生活,她必須堅持下去。好在賀奶奶眼前並沒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樣,每天都虛弱而堅定地活著。   絳香的到來讓賀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後目的,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只有等死一條路了,現在,上帝把一個白紙一樣的小姑娘送到身邊,天意啊。   賀奶奶的作息很有規律,她讓絳香也按照這個規律走。如果她睡覺了,絳香也要睡;如果她醒來了,絳香也要清醒如飛檐走壁的野貓。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絲,細碎而短暫。睡的時候恍若醒著,有一點動靜就飛快地展開皺紋重疊的眼皮,眼光渾濁而犀利。醒的時候如同睡著,你若說話,她可以長時間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說。如果你停下嘴唇,她會在第一時間指教你。當她指教你的時候,你必須要精神抖擻地回答她,好像應對教授的提問。   賀奶奶以前上過教會學校,她第一次看到絳香岔開雙腿坐在椅子上時,說:「你讓我想起了黃飛鴻。」   絳香不知道黃飛鴻是誰,就說:「他是你們家的親戚嗎?」絳香知道賀奶奶嫁的是黃家。   賀奶奶說:「我們家是望族,哪有這樣的親戚!他是一個土匪。」   絳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麼關聯,賀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說:「一個女孩子像你那樣坐著,就是黃飛鴻了。」   賀奶奶示範了一個優雅的蹺腿動作,讓絳香依葫蘆畫瓢。這個動作讓氣息奄奄的賀奶奶咳嗽了許久,差點沒背過氣去。絳香完全不知道優雅是怎樣蘊含在女子的兩腿之中,干著急不得要領。幸好她很瘦,兩條腿骨雖說像鉛筆般堅硬筆直,多練習幾遍,姿態也就基本說得過去了。   賀奶奶讓絳香把一些白紙裁成撲克牌大小。絳香把紙片遞到賀奶奶手裡,賀奶奶說:「這是什麼?」   絳香老老實實地回答:「紙片。」   賀奶奶說:「這不是紙片,是名片。」   絳香看著空無一字的白紙發愣。   賀奶奶說:「寫上你的名字。」   絳香就在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賀奶奶說:「把它遞給我。」   絳香從來沒有過名片,當然也不會遞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給人遞一張餅那樣,端給了賀奶奶。   賀奶奶沒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經虛弱地抬不起來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確。「很好,你用的是兩隻手。你是一個懂禮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滿把抓著,好像誰要搶走似的。」   又演習了幾遍,絳香順利過關。   絳香機械地把紙片收拾起來,賀奶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絳香說:「我在想什麼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賀奶奶說:「你在想,我一個做保姆和護工的人,什麼時候會用得上名片呢。」   絳香說:「您說到我心裡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名片的。」   賀奶奶嚴肅起來,說:「不要輕易地就說一輩子,一輩子是很長很長的時光,只要努力,萬事皆有可能。」   絳香不吭聲了,在這種蒼老的智慧面前,你除了俯首聽命無話可說。   賀奶奶又教絳香煮咖啡。那套家什之複雜,絳香覺得噴著汽的火車頭也不過如此。「這是最好的咖啡豆。」賀奶奶說。如同老農在說這是最好的穀子。   「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什麼東西?」賀奶奶眯著眼珠問。   「是咖啡。」絳香想這不算一個問題。   「是水。一杯咖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買來的純凈水再次蒸餾,才能洗出最好的咖啡。」賀奶奶說。   絳香大大地驚奇。對於咖啡,你可以說「泡」,也可以說「煮」,可是奶奶說的是「洗」,好像咖啡是抹布。   賀奶奶知道絳香的疑問,說:「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咖啡的香氣洗出來,顏色洗出來,味道洗出來,當然還有咖啡因。高一度不行,會把咖啡燙死了,只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咖啡還沒有醒,油不肯浮出來……」   天哪!這還是咖啡嗎?簡直是神靈或是妖怪!特別是咖啡豆的火候,近乎碰運氣。那些味道不良的咖啡,賀奶奶讓倒掉,絳香覺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結果半夜靈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敗之後,絳香終於能煮出美妙的咖啡了,用赭紅色的杯子盛了(賀奶奶說這種顏色的杯子會讓咖啡味道更濃郁),雙手捧給賀奶奶,賀奶奶只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絳香眼巴巴地看著她。   賀奶奶說:「如果我把一杯咖啡喝下去,你就用得著那張紙片上的電話號碼了。」   絳香大驚,關於電話號碼的事,她以為是極端保密的,難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賀奶奶永遠知道她在想什麼:「你不要擔心自己藏的不嚴實被我看到了,我沒有看到,我知道一定會有那樣一張紙片,我也知道你會把它藏在哪裡。這是我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我親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會怎麼想。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找那張紙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咖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絳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幹嗎還要教我煮咖啡呢?」   賀奶奶說:「凡是有毒的東西都誘人,比如毒蘑菇比如毒蛇。你年輕,你還不怕咖啡的毒,我已經老了,就要死了。咖啡會幫你的忙。」   絳香趕緊按照鄉下人對付這件事的法子說:「奶奶,我看你的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賀奶奶說:「我不和你爭論死不死的問題,我比你有發言權多了。現在,你該做飯了,咱們的飯很簡單,就按你的口味做。」   絳香說:「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賀奶奶說:「你做不出我的口味來,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來了。口味是舌頭決定的,我的舌頭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話雖是這樣說,但賀奶奶還是指點絳香學習烹調,絳香虛心肯干,進步很快。閑暇的時候,賀奶奶就說:「你去看書吧。」   絳香說:「我來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書。」   賀奶奶說:「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面前看書。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問我,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絳香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看書,奶奶會高興,但看書比煮咖啡和遞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書很深奧,都是學問。賀頓很想隨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俠之類有趣的書,奶奶不讓。絳香有時偷著看閑書,賀奶奶就說:「絳香,你知道你的時間是誰的嗎?」   絳香說:「是我自己的。」   賀奶奶說:「不對。你的時間是我的。」   絳香倔起來,說:「我的時間怎麼就成了你的呢?」   賀奶奶說:「我付給你錢,管你吃管你住,就買斷了你的時間。打你踏進這個家門,你的時間就是我的了。」   絳香說:「那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唄。窗子也擦了,地也掃了,傢具也都打了蠟,被褥單子也都洗了,您說還幹什麼呢?」心裡憤憤地想,你男人家姓黃,黃世仁就是你們家親戚的,萬惡的地主階級是見不得勞動人民喘口氣歇息的。   賀奶奶喘著深氣說:「我叫你看的書,你為什麼不看?」   賀頓如實說:「不好看。」   賀奶奶說:「書里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飯,大米白面就是你吸進了能量。你和別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換。有一些人,會面之後會讓我們衰弱,對於這樣的人,你要遠離。但書是好的,是正面的能量。你看它們,就像吃進一些補藥,不一定爽口,但絕對有益。」   絳香就只好看那些賀奶奶指定的艱澀的書。一邊看一邊想這個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錢請一個人到家裡來看書,人家到學堂里讀書是要錢的,這個可好,有人出了錢讓你讀書,讀吧。其實絳香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也知道書中有黍有屋,雖不敢想像書中有個哥哥,知道讀書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把賀老太太一番褒貶之後,還是努力讀書。   賀奶奶還要求絳香讀書一定要快。絳香說:「快不了。」   賀奶奶說:「不可能。你現在是爬。要試著跑起來。」   絳香就囫圇吞棗地快讀。絳香讀的書目,是賀奶奶親自定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還有歷史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無所不包皮。你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具乾枯的軀體之內,蘊藏著如此堅忍不拔的記憶力。在哪個書架的哪一排有一本什麼樣的書,她記得一清二楚。   賀奶奶每天下午有兩個小時,指定讓絳香為她讀書,那都是一些文字優美的文學書籍。絳香有口音,這讓那些美麗的文字大打折扣。賀奶奶說:「你得說標準的普通話。」   因為處得比較熟了,絳香講話就隨便起來,說:「我一不是播音員二不是小學老師,要那麼標準幹什麼呢?」   賀奶奶語重心長地說:「說話是一門本事,你順便就能掌握,何樂而不為?」   絳香說:「奶奶,我不可能成為你。這麼有錢,有這麼好的女兒,還有這麼大的房子,這麼多的書……」   賀奶奶說:「只要你努力,你以後得到的會比這些多得多!」她昏黃的眼珠射出堅定的光芒,讓絳香縱是不信也得裝出信的樣子。   「我沒有您那麼好的命!」賀頓還在負隅頑抗。   「不要奢談命。我的命,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總有一些秘密要帶進墳墓。你的命,還只是一個標題。你不要和命運對著干,命運是殘酷和強大的。但你可以順著命運大致的方向漂流。就像艄公坐著羊皮筏子,順著河道的主流,斜著向前。你會發現自己還有一點小小的力量,可以用手左右船頭的方向,偏偏自己的脖子,決定是看河左岸還是河右岸。記著,孩子。你只有這麼一點空間和餘地,你要鍛煉你的手,這樣在有可能划水的時候,才會有一點力量。你要鍛煉你的眼力,這樣在看風景的時候,才能遠一點……」賀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看著柴絳香,好像是對另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空洞而幽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絳香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脫胎換骨的改變。賀奶奶很高興,她當了一輩子的教師,晚年了,沒有人可教了,就是最大的失落。現在,在她生命苟延殘喘之時,天上掉下來一個絳香,給陶藝匠送上門來一車好土。絳香的存在,讓賀奶奶找到了生命最後的華彩。如果沒有絳香,賀奶奶可能早就死了。絳香的到來,猶如最上等的人蔘,讓賀奶奶迴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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