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都害怕被遺忘1
相識始自聲音。
廣播電台要開一檔直播節目,主談心理話題。
錢開逸是廣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無可挑剔,但他沒有心理學背景,在談論某些深度話題時力不從心。從台領導到錢開逸本人,都懂得強強聯手揚長避短這條金律——需選擇另外一位心理學專業人士做搭檔,以保證此談話節目的收聽率節節攀升。
鑒於錢開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尋找女主播,成了本節目開播的先決條件。按說偌大一個城市,挑個有心理學背景的女子,並不是太難的事情。錢開逸一旦開始操作,才發現絕非事先設想的那般簡單。
這天下午,他到新華書店去買書。突然如醍醐灌頂一般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一個女聲問道:「《幽谷伴行》在哪裡?」
《幽谷伴行》是剛剛上市的一本心理學譯作,別看名字彷彿通俗小說,其實內容艱深佶屈聱牙。據說沒有研究生以上的學問,休想看懂此書。錢開逸雖有此學歷,但因為忙,還不曾看過。
讓錢開逸激奮的不是深奧的《幽谷伴行》,而是那個聲音。妖媚中透著寧靜,華麗中摻雜著樸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強硬……天啊,錢開逸踏破鐵鞋無覓處,尋找的就是這樣的聲音。而且,它十分年輕,是帶著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漿汁飽滿吹彈可破。如今,年輕就是寶啊,特別是女聲。
錢開逸正準備回頭一把抓住這個如鯨魚般滑潤的女聲,不想手機恰巧響了。他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正是齊台打來的電話。
齊台急迫地說:「心靈七巧板的廣告已經簽了,下個星期,你這檔節目必須要讓大家聽到。預告也已經發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說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裡有數。」
隔著半個城市和無數攢動的人頭,錢開逸確知齊台看不到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頻頻著頭,說:「明白。下周。心靈七巧板一定準時開播。」都是干廣播的,錢開逸知道所有的肢體行動都會在聲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點頭,聲音就不會傳達出足夠的尊敬和服從。老廣播的耳朵就是雷達。
待錢開逸完成了對領導的尊崇,回過頭再來尋找那個石破天驚的聲音,才發現它已潛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書都是一道屏障,每一個腦頂都是一座山巒。那個聲音用嘈雜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來。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錢開逸發瘋似的掐住一個身穿紅色馬甲的服務人員說:「快!快帶我到《幽谷伴行》那裡去!」
紅馬甲痛得直縮胳膊,憤憤問:「你到底要到哪去?」
這也難怪。整座大廈有幾十萬本書,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哪裡就准知道一本剛剛出版的艱澀的心理學專著呢!好在紅馬夾還是很負責任,克服疼痛引著錢開逸走到電腦前,開始按部就班地查詢。在錢開逸度日如年之後,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徑。
錢開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書架子,看得出來原本擠得緊緊的書陣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見是剛剛有一本書被取走了,但四周空無一人。錢開逸從書架上飛快地掠了一本淡綠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隊交款,錢開逸從隊尾看起,沒有人拿著淡綠封面的書。錢開逸常做直播,頭腦反應迅速,他不顧眾人「別加塞,排隊!一個個來!」的指教,徑直衝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剛剛可有人買了《幽谷伴行》?」
款台姑娘一邊手指翻飛敲著鍵盤,一邊答道:「沒見沒見!又不只是我這一個地方收款,別處看看去!」
一句話提示了錢開逸,他趕忙往其他收款台趕去。無論他怎樣手疾,那個沉魚落雁的絕色聲音,還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那個女聲像沉沒了的核潛艇般堅定地靜默著,錢開逸幾近絕望。他擴大了搜索範圍,朝大門口跑去。
他終於聽到了聲音。不是那個夢寐以求的女聲,而是門口的安全警戒鈴聲大作,警衛很不客氣地攔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綠封面的《幽谷伴行》。錢開逸這才發覺自己沒有交款,書上的隱秘磁條彷彿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撓地哭叫著。霎時眾人的目光聚焦過來,錢開逸窘得不行,趕緊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裡一扔。對這書雖是萬般不舍,也只有來日再說,目前尋人要緊。
好在錢開逸始終是攥著書往外跑,並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個犄角旮旯處,警衛就寬宏大量了,沒把他算作惡意夾帶,只當是粗心大意,扣下書之後,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匯成了聲音的聯合國。錢開逸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漫無目的,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擠,東張西望地簡直像個扒手。就在他幾乎完全失望的當兒,突然那個如同天籟的聲音在人叢中出現了。「……往西要到對面坐車……」
雖然只是片言隻字,錢開逸已能斷定,這就是她!就是那個千載難遇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望去,看到一個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滾動,他不禁駭然,仔細看去,才知道有兩輛公共汽車進站。一堆站牌扎在一處,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輛車來了,就不顧一切地裹攜著他人蜂擁而上。
錢開逸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就要被眾人擁擠到車上去了,她是那樣的輕薄,好像一片被波濤吞噬的黃葉。錢開逸兩手像游泳一樣劈打著分開眾人,不顧辱罵,衝到了公共汽車門前,此刻,那個女孩就要上車了,任何語言的交流都來不及,錢開逸伸出自己穿著皮鞋的右腳,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喲……」那女子大聲呻喚,從車門的擋板跌落下來。
這一聲在別人耳朵里不過是被踩了腳的女子慘叫,敲在錢開逸鼓膜上便風華絕代。好了!就是它!萬事大吉了!
錢開逸笑容滿面地忙不迭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從人群中艱難地掙扎而出,看來這輛車她是上不去了,憤憤地說:「你當然是有意的了。」
錢開逸狂喜說:「您說得對,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這種極端的方法,我怎麼才能和您說上話呢?終於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這時,錢開逸才有機會看到這個有著極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無奇,像一張答案平平的卷子,雖沒有什麼顯著的錯誤,但也絕沒有任何出眾之處,一切都在循規蹈矩之中。衣服穿著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長裙將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兒太陽鏡幾乎遮住了半個臉龐。
「我認識你嗎?」女子對錢開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鏡,眼睛徹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慘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剛被注進了水,閃著朦朧的亮光。在這狹小眼裂和腫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視線略帶驚奇。
「不認識。您不認識我。正確地說,是您以前不認識我,但我們馬上就會認識……小姐,我能請您喝杯咖啡嗎?我不是一個壞人,您看,這是我的工作證,還有身份證,還有駕駛證……」錢開逸生怕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裡四處摸著,手裡像抓著一把餅乾似的攥滿了證件,就差把錢包皮打開給人看了。
那女子看來見過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讓錢開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說:「你找我,有什麼要事嗎?」她那富有魅力的聲音特別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讓一般人自慚形穢。
好在錢開逸不是一般人,雖然年歲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動並不是泡妞而是事關工作,他振振有詞地說:「有要事。很重要。關乎千百萬人的頭腦。」
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說廣播的影響力非常巨大,單是音波能鑽進那麼多人的耳朵,難道不是關乎頭腦嗎!
該女子並不為之所動,莞爾一笑說:「先生,人們基本上都認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實,不然。在你認為是重要的事,在我並不重要。對不起,我下午以後是不喝咖啡的,會影響到我晚上的睡眠質量。而中國,一般的咖啡館,並沒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話,把錢開逸噎住了。該女子說著挎上了太陽鏡,這讓她的面龐顯得更加風平浪靜,轉身要走。
錢開逸慌了,千難萬險淘換出來的寶貝,哪能就這樣讓她溜走。他換了一種方式,指著該女子的小包皮說:「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說茶里有茶鹼,也睡不著,我可以陪著您喝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