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毛水怪(3)
哎,舊書店呀舊書店,我站在你的書架前,真好比馬克·吐溫站在了沒有汽船的碼頭上!往日那些無窮無盡的好書哪兒去了呢?書架上凈是些《南方來信》、《艷陽天》之類的書。哈……欠!!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裡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裡撐場面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裡來爭一席位置,可見……
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和《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里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去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裡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地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九十四個星期,不管颳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
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照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
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
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在班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
「你怎麼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地要不得。」
「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乾脆用鋼筆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老爺子要我在做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了做狗,哪怕做一隻癲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做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裡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做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得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裡痛苦得像正在聽樣板戲,哪裡談得上當什麼詩人!
我說: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聽著!你要是遇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麼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待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麼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睛!對著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微笑而那麼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得那麼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麼秀氣!柔軟的棕色髮辮。脖子也那麼瘦:微微地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徵只能看出那麼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麼光笑不說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里朝前俯著身子,眼睛發直,好像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著耳朵對他說:「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老陳獃獃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她說你是個詩人。」
對對,後來過了幾天,就開始「文化大革命」了。後來就是大串聯!我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我像著了魔一樣!後來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見面,就回到學校。可是她再也沒來過學校。我在學校里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我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後來我就去陝西了。
我在陝西非常苦悶!我漸漸開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聖經》里說,亞當說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裡去找她?
後來我又回到北京,可是並不快樂。可是有一天,我在家裡坐著,眼睛突然看見書架上有一本熟悉的書,精裝的《霧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讀過的一本書,雖然舊了,但是決不會認錯的。老王,假如你真正愛過書的話,你就會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待過很長時間的好書就像一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我和她在舊書店買的那一本!可是我記得它在妖妖那兒呀!我簡直不能想像出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還以為是我記錯了。我拿起它,無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還想重溫一下童年的舊夢。忽然從裡頭翻出個紙條來,上面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得:
陳輝:
我家住在建國路永安東里九樓431號,來找我吧。
楊素瑤
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陝西去的第三天!我拿著書去問我媽,這書是誰送來的。我媽很不害臊地說:「是個大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大概是兩年前送來的吧。」
我騎上車子就跑!找到永安東里九樓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得很,心跳得要命,好像得了心律過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門,有人來開門了!我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個搖頭晃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乾枯,滿頭白髮,還有搖頭瘋,活像一個鬼!
我問:「楊素瑤在家嗎?」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誰?」
「我,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陳輝。」
「你是陳輝!進來吧,快進來。哎呀……(老太太哭了,沒命地搖頭)小瑤,小瑤已經死啦!」
我發了蒙,一切好像在九重霧裡。我記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她回老家去插隊,有一次在海邊游泳,游到深海就沒回來。她哭著說:孩子,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呀!我為什麼讓她回老家呢?我為什麼要讓她到海邊去呢?嗚嗚!
我聽老太太告訴我,說妖妖在信中經常提到,如果陳輝來找她就趕快寫信告訴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淚。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在樓梯上又被一個姑娘攔住了。
她說:「你叫陳輝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陳輝。」
「我的鄰居楊素瑤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可惜你來得太晚了。」
我到家拆開了這封信,這封信我也背得上來:
陳輝: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沒有來。
你現在好嗎?你還記得你童年的朋友嗎?如果你有更親密的朋友,我也沒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說一聲再見吧。我感謝你曾經送過我兩千五百里路,就是你從學校到汽車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個來回中走過的路。
如果你還沒有,請你到山東來找我吧。我是你永遠不變的忠實的
朋友楊素瑤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東海陽縣葫蘆公社地瓜蛋子大隊
老陳講到這裡,掏出手絹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動,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可是老陳又叫住了我。他說:
「你上哪兒去?我還沒講完呢!後來我和她又見了一面。」
「胡說!你又要用什麼顯魂之類的無稽之談來騙我了吧?」
「你才是胡說!你這個笨蛋。這件事情你一定會以為不是真的,可是我願用生命擔保它的真實性。要不是親身經歷過,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聽著!」
他又繼續講下去。如果他剛才講過的東西因為感情真摯使我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話,這一回老陳可就使我完全懷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是懷疑,他毫無疑問是在胡說!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
三、綠毛水怪
後來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也回了山東老家。至於老家嗎,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閉塞得很,人也很無知。我所愛的只是那個大海。我在海邊一個公社當廣播員兼電工。生活空虛透了,真像愛略特的小說!唯一的安慰是在海邊上!海是一個永遠不討厭的朋友!你懂嗎?也許是氣勢磅礴地朝岸邊涌,好像要把整個陸地吞下去!也許不盡不止朝沙灘發出白浪,也許是死一樣的靜,連一絲波紋也興不起來。但是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卻永遠不會改!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著它多大呀!無窮無盡的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湛藍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了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里一定是幸福的。
可是在海中遠遠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時候就是黑黑的一大片,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很多東西,一片新大陸,聖海倫島,之類之類。漲潮的時候就是可笑的一點點,好像在引誘你去那裡領受大海的嬉戲。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盡時,就爬到那裡去休息一下。真是個好地方!離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裡往前看,大海好像才真正把它寬廣地顯示給你……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又來到了海濱。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鏡子!只有在沙灘盡邊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濺……
我把衣服藏在一塊石頭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陽的餘暉正在西邊消逝,整個天空好像被紅鉛筆各塗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際,心裡又是一陣隱痛……你知道,我聽說她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了。這種痛苦對於我已經轉入了慢性期,偶爾發作一下。我朝大海撲去,遊了起來。我朝著那叢礁石游,看著它漸漸大起來,我來了一陣矯健的自由式,直衝到那兩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其實在水下是其大無比的一塊,足有二畝地大。一個個小型的石峰聳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剛剛露出水面一點兒。在那些亂石之間水很淺,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嶇不平。我想,若干萬年前,這裡大概是一個石頭的孤島,後來被波濤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塊礁石上。這一塊礁石約有兩米高,形狀酷似一顆巨大的臼齒。我就躺在凹槽里,聽著海水在這片礁石之間的轟鳴。天漸漸暗下來。我從礁石後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間出現。海水有點發黑了。
「該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見岸了。」我在心裡清清楚楚地說。找不著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著星星出來才敢往回遊,要是天氣變壞,就得在石頭上過一夜,非把我凍出病來不可!我可沒那麼大癮!
我站起身來,眼睛無意間朝礁石中一掃:嗬,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在礁石中間,有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朝一塊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看去,那個怪物背對著我。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裡的青苔,南方的水蛭,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可是它又非常的像一個人,寬闊的背部,發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只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趾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隻手的幫助,緩緩地朝上爬,而另一隻手抓著一桿三股叉,齒鋒銳利,閃閃有光,無疑是一件人類智慧的產物。可是我並不因為這個怪物有人間兵器而產生什麼生理上的好感:因為它有翅膀又有手,儘管像人,比兩個頭的怪物還可怕。你知道,就連魚也只有一對前鰭,有兩對前肢的東西,只有昆蟲類里才有。
它慢慢把身體抬出水面。不管怎麼說,它無疑很像一個成年的男子,體形還很健美,下肢唯一與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為水下生活腿好像很柔軟,而且手是圓形的,好像並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流線體。腳上五趾的形象還在,可是上面長了一層很長很寬的蹼,長出足尖足有半尺。頭頂上戴了一頂尖尖的銅盔。如果我是古希臘人的話,一定不感到奇怪,可我是一個現代人哪。我又發現它腰間拴了一條大皮帶,皮帶上帶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劍,根本沒有鞘,只是拴著劍把掛在那裡。我不大想和它打交道。它裝備得太齊全了,體格太強壯了。可是我又那麼骨瘦如柴。我想再看一會兒,但是不想驚動它。因為如果它有什麼歹意,我絕對不是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