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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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是時尚之都,服裝加工業十分發達,市區及近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制衣廠。戴夢岩要經營自主品牌的服裝,就必須對服裝加工業有所了解。她清楚將來自己的產品定位,不可能規模生產,只能找小而精的制衣廠,而考察制衣廠則是她必做的工作。
這天上午她收拾好裝束,下樓開車去考察制衣廠。汽車就停在樓下的路邊,她剛走出公寓不遠就聽見有人叫她,一回頭,有個中國小夥子在她身後。
小夥子疾步趕過來,又叫了一句:「戴小姐!」
前段時間戴夢岩一出門就撞上記者,由於她總不說話,蹲守的記者漸漸就少了,公寓門前恢復了平靜。她打量小夥子,背個行李包不像記者的樣子。
小夥子上前自我介紹:「我叫沈彪,從紐約來,昨天下午到的。我是農哥的朋友,要回北京的,專門繞道來看看農哥。我不知道農哥住哪兒,也沒農哥的電話,只有通過你才能見到農哥,想請你幫忙給聯繫一下。」
戴夢岩說了句:「對不起,我幫不了你。」就去開車。
沈彪追上去,對著車窗說:「我真是農哥的朋友,在布達佩斯認識的,我去美國還是農哥給幫的忙,你可以給林雪紅和九哥打電話,我來之前還去找過他們。」
戴夢岩連話都不說了,開車就走。
上午考察了兩家制衣廠,臨近午飯時間她回來了,遠遠看見沈彪還在路邊等著。車子就從沈彪旁邊開過,她絲毫沒有理會沈彪的意思。
沈彪不等戴夢岩下車就追上來說:「戴小姐,你幫我跟農哥聯繫一下吧,你一說有個憤青他就知道,說北京刀客也行,他一定會見我。」
戴夢岩下了車,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沈彪早有準備,馬上拿出幾張紐約的報紙,有英文的,也有中文的,指著上面每個有關戴夢岩的報道解釋道:「我從報紙上得到的消息,知道你在這條街,這座公寓,不知道是哪個門牌,也不知道電話,九哥和林雪紅他們也不肯告訴我,我就在這裡等了。」
戴夢岩說:「別等了,子農的情況你應該知道,他現在不適合會客。」
沈彪說:「你幫我聯繫一下吧,農哥一定會答應見我。」
戴夢岩說:「你沒明白,子農同意了也沒用,決定權不在他手裡。子農在巴黎,我要對他的安全負責。我不想多說了,你請回吧。」
沈彪攔住戴夢岩,說:「那你就讓我見一下吧,見不到農哥我是不會走的。」
戴夢岩停了片刻,問:「我可以看看你的護照和機票嗎?」
沈彪拿出護照和機票。
戴夢岩看過護照和機票,還給沈彪,問:「你非要見他?」
沈彪點點頭:「嗯。」
戴夢岩說:「第一,你要接受安檢,就是搜身。第二,不可以留宿。第三,然後我才能問子農見不見你。」
沈彪趕緊說:「我接受安檢,保證不留宿,你現在就可以搜。」
戴夢岩說:「不是我安檢,是保安,但要經過你的書面同意。」
沈彪說:「我同意,我同意。」
戴夢岩說:「你稍等,我上去打個電話。」
戴夢岩上樓回到房間給葉子農打電話,說明情況後徵詢葉子農的意見。
葉子農在電話里說:「見吧,不見不合適。」
戴夢岩下樓,對沈彪說:「子農同意見你,上車吧。」
戴夢岩開車送沈彪到派拉姆公寓,在廣場大門向保安出示了身份卡,不同級別的卡代表了不同許可權。她向保安說明了情況,沈彪通過了第一道關卡。
到了公寓入口,戴夢岩把准許沈彪見葉子農的條件向值班室的保安做了說明,值班長查驗了沈彪的護照、機票和入宿旅館的憑證,然後讓沈彪填寫一張英文版的安檢登記表,除了時間、身份、拜訪對象、戶主同意等信息外,主要是書證自願接受特殊安檢。沈彪的英文並不是很好,在戴夢岩的幫助下才完成了登記,戴夢岩也在戶主一欄簽了自己的名字。
填寫完安檢登記,沈彪和旅行包一起被帶進值班室的裡間,一名保安對沈彪身體和旅行包進行了安全檢查,沒有發現具有攻擊性的器物和其他危險品,隨後被帶出來,值班長也在安檢登記表上做了填寫,簽上自己的名字,最後給沈彪發了一張訪客通行卡。
沈彪有了這張卡,就可以通過電梯和走廊這兩道關了,剩下最後一道是房門。沈彪跟著戴夢岩到房門,想在戴夢岩面前表現一下跟葉子農關係很近,就上前敲門。
戴夢岩說:「別敲了,子農沒權力開門。」
戴夢岩打開門讓沈彪進屋,對葉子農說了句「我回去了」就關門走了。她知道葉子農與沈彪只是布達佩斯有一面之交,對沈彪並不了解,尤其是葉子農正處在非常時期。
她對沈彪是有戒備的。
2
葉子農是不敢碰門的,聽見開門聲就走過來,站在門邊迎著。戴夢岩對沈彪的態度顯然不夠友好,甚至沒有起碼的客套,他能理解,畢竟連他自己都不了解沈彪。
葉子農把沈彪迎進客廳,握手寒暄:「吃了嗎?」
沈彪笑著說:「沒呢,一直在夢姐樓下耗著。」
葉子農說:「我也沒吃呢,你先坐,我去加一份。」
沈彪放下行李包說:「我先去洗手間。」
葉子農帶沈彪到自己卧室的衛生間,然後去廚房了,從新買的大冰箱里拿出兩袋冷凍食物扔進電熱壺裡,又沖了兩杯茶端到客廳。
這時沈彪已經回到客廳了,接過一杯茶說:「農哥,這是啥地方啊?剛才安檢差點連褲衩都扒了。」
葉子農說:「夢岩跟保安公司的協議有特殊條款,不是所有公寓訪客都這麼折騰。飯已經熱上了,要等半個小時才熱透,你先喝口水。」
沈彪又環視了一下房子,問:「這屋裡讓抽煙嗎?」
葉子農說:「桌上有,自己拿。」
沈彪沒拿桌上的煙,拿出自己的煙點上一支,說:「這房子太高級了,怕給熏了。」
葉子農說:「沒那麼邪乎。這回不抽我的了?你不是說我的煙好嘛。」
沈彪指指茶杯說:「水也沒喝你的,飯吃不吃你的也不一定呢。」
葉子農問:「啥意思呀?」
沈彪語氣鄭重地說:「農哥,我先這麼叫著。我這人不會兜圈子,我就問你一句:你是不是漢奸?兄弟我在乎這個。你的消息滿天飛,夢姐的車都被砸了,我信誰的呀?我搞不清你是吃哪路的。來之前我就想過了,就算你是漢奸,你幫過我,我也當面給你道個謝,咱布達佩斯那段就算過去了。」
葉子農笑著說:「我說管個屁用啊。」
沈彪說:「管用,你說的我就信。」
葉子農說:「那你就該吃吃,該喝喝,準保臟不了你的中國心。」
沈彪一拍桌子說:「我就說嘛,漢奸能幫我這樣的人?」
沈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說:「得嘞,以後你還是我農哥。這煙還得抽你的,農哥的好煙不抽白不抽啊。」說著摁滅手裡的煙,點上一支桌上的煙。
葉子農問:「你跟美國人比了嗎?」
沈彪不好意思地說:「比了,輸了,雖然不是正式比賽,但確實技不如人,還是天外有天哪。不過交流一下也挺好,交了朋友,長了見識。」
葉子農說:「就是,不能啥事都上綱到保家衛國。」
沈彪說:「這次在美國交了幾個zippo圈的朋友,我打算在北京開個zippo專賣店,搞一些市場推廣活動,把個性貼章的業務也搞起來,以前是玩,以後就當飯吃了。」
葉子農說:「又有興趣,又能當飯吃,好啊。」
沈彪說:「我上學的時候就跑到夜總會掙錢,表演火之浴是單次掙錢最多的,就是燃燒手指給客人點煙,這是個最有爭議的危險動作,震撼至極,摧殘也至極,我從練這個就沒離開過燒傷膏。有一次我給客人點煙,丫點雪茄,半尺長的雪茄能好點嗎?這操性的!可咱也不能栽了呀,手指頭就那麼豎著,真他媽疼死我了,心說你丫烤豬蹄呢!不過那孫子還算仗義,一把給了5張。農哥要有興緻,我給你表演一個?」
葉子農連連擺手:「別,別,咱不玩這個。」
沈彪說:「其實我心裡……唉,咋說呢,本來是去跟美國人叫板的,結果拿人家的產品當飯吃了,這算啥事啊?我喜歡zippo不假,可就有件事讓我特他媽彆扭,zippo徽章有好多國家的國旗,就是沒有中國的。」
葉子農說:「不了解zippo的運作機制,也不知道這個能不能說明什麼,但是中國比發達國家落後是事實,自己不強大起來,人家給你個面子也不吃勁。」
沈彪打開旅行包,從裡面拿出一尊佛像放茶几上,說:「農哥,這不要開店了嘛,我在紐約請了一尊佛像,開過光的,還是個洋和尚。聽說你上過佛學院,你給看看。」
葉子農說:「這我可看不了,兩碼事。」
沈彪問:「咋是兩碼事呢?」
葉子農說:「宗教是管心理支撐的,佛法是管認識實相的。我在佛學院混了兩年,宗教這塊對我沒啥用就沒學,你要讓我說幾身幾相都是管啥用的,我真說不上來。」
沈彪趕忙把佛像收起,說:「讓農哥見笑了。」
葉子農說:「這有啥見笑的,對自己管用就行,又沒妨礙別人。」
閑聊了一會兒,葉子農覺得飯該熱透了,就去廚房準備午飯,沈彪也跟了過來,見葉子農打開電熱壺的蓋子,從冒著熱氣的壺裡拿出四個鋁箔袋,兩份米飯兩份紅燒排骨,分別倒進兩隻碗和兩個盤子,端上餐桌,午飯就算成了。
沈彪看看鋁箔袋,以為是工業化的方便食品,就說:「農哥,你就吃這個?」
葉子農說:「這個怎麼了?這都是夢岩從巴黎的中餐館一家一家挑出來的,大量買回來分裝,冰箱里都滿了,頓頓吃的都是巴黎最好的廚藝,咱還想啥呀。」
沈彪嘗了一塊排骨,驚訝地說:「喲,味道是不錯……要是有點酒就更好了。」
葉子農說:「有啊,紅酒白酒都有,你喝什麼?」
沈彪說:「白酒。」
葉子農拿來白酒和杯子,倒上兩杯。
沈彪說:「這一晃半年了,來,咱哥倆碰一個。」
葉子農就跟沈彪碰了一杯酒。
沈彪說:「農哥,那你是馬克思主義者了?」
葉子農說:「不是。是有接觸,認同馬克思主義。」
沈彪說:「認同就算是。」
葉子農說:「我認同的東西多了,紐約的自由女神、基督的博愛、佛法的如是、儒家的修身,那我就都是了?我倒沒啥意見,人家答應嗎?」
沈彪說:「農哥,你咋跟雪紅姐說我是憤青啊?弄得人家都那樣看我。」
葉子農說:「你屁大點事都能上綱到保家衛國,還能是啥?」
沈彪說:「其實我還真不是憤青,不瞞你說我對馬克思主義也是有研究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要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
葉子農說:「這麼勞神的事讓別人去弄吧,你就不用了,你不需要。」
沈彪不解,問:「為啥我不需要?」
葉子農說:「你請一尊佛幹啥呢?不就是心想事成嘛,一炷香的成本啥事都交給老天打點了,幹嗎要去弄通馬克思主義?當然還是這樣划算哪,這賬誰還算不過來。請尊佛像還要開光的人,你信他真想弄通馬克思主義嗎?」
沈彪說:「我認為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不必矛盾,完全可以達到完美的統一。」
葉子農說:「你咋這麼有本事呢?」
沈彪說:「咋了?」
葉子農說:「攪拌機也沒這個攪法的吧?你左也唯右也唯,那還唯個啥勁呢?先甭管唯的對錯,你先唯住了再說吧,如果連唯都沒唯住,你拿啥統一?」
沈彪說:「諷刺我?那好,我出門就把佛像砸了。」
葉子農說:「人家佛像招你惹你了?我只是說你不需要弄通馬克思主義。每個人的活法不一樣,有人靠鼓勵,有人靠信心,有人靠真相,不是人人都需要弄通馬克思主義的,也不可能嘛。宗教能給人心理支撐就是有用,人需要心理支撐,沒心理支撐步都邁不動。」
沈彪說:「我沒心理支撐也邁得動。」
葉子農說:「這就是扯淡了。現在讓你走到客廳,你留下的腳印就是你走這段路所需要的面積,如果把腳印以外的實地削掉,每個腳印之外全部是萬丈深淵,你再走個試試,我怕你一步都邁不動吧。腳印以外的實地就是心理支撐,你沒踩上不表示它沒起作用,人活的過程就是不斷尋找心理支撐的過程。咋,沒弄通馬克思主義的都不活了?」
沈彪愣了一會兒神,說:「難怪夢姐把你關起來,這女人心夠大的。」
葉子農說:「吃飯,吃完飯你教我兩招火機,咱來點實惠的。」
沈彪說:「別兩招了,你能學會一個就不錯。」
吃完飯,葉子農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池,重新泡了兩杯茶端到客廳。
沈彪看著門上掛的那條絲襪說:「農哥,門上掛條絲襪啥意思?多難看哪。」
葉子農說:「警告我的,碰了門就出人命,警告的標識能好看嘛。」
沈彪似乎明白了點,不再看絲襪了,從口袋裡拿出zippo打火機和一隻便攜油壺,抽出機芯加油,調整好機器收起便攜油壺,說:「看好了,這個叫復燃。」
沈彪把打火機打著,立在桌上,用拇指和食指在火口慢慢而流暢地移動捏滅火焰,等了幾秒已經熄滅的機器,突然在機器旁「叭」地一拍桌子,機器又神奇地燃燒了。
葉子農看得目瞪口呆,驚嘆地說:「神了!」
沈彪說:「那就學這個?」
葉子農想了想,說:「不行,這個太著表演了,沒有那種隨手就來的范兒。」
沈彪說:「哦,要夠范兒的。那學五指轉吧,這個絕對讓你不丟份兒。」說著拿起機器在手上舞動起來,葉子農又看到了在布達佩斯河邊讓他驚嘆的一幕。
葉子農說:「這個太複雜,沒信心了。」
沈彪說:「簡單的……那學戒子火吧。」說著演示了一遍,確實簡單。
葉子農說:「這個不厲害,鎮不住人。」
沈彪想了想,說:「那你看看這個龍抬頭。」然後演示了一遍。
葉子農說:「這個夠范兒,我就學這個龍抬頭。」
於是,兩人坐到一個長沙發上,一個教,一個學,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葉子農學得手累了,就去沖了兩杯咖啡,兩人坐在餐桌旁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
沈彪看看錶,說:「農哥,時間也不早了,有個事我得跟你說說。」
葉子農問:「啥事?」
沈彪說:「我不是要開個zippo專賣店嘛,店鋪已經托朋友盤下了,轉讓費、裝修、房租預付、備貨……都需要錢。個性貼章這塊需要添置專業設備,蝕刻啥的都是平面,層次關係和衝擊感根本無法達到澆鑄的效果,添置設備也需要錢。我去美國沒花啥錢,辦一個美國簽證的行情我知道,農哥給幫忙我已經很感激了,這錢不能你出。我的意思是,現在生意剛準備起步,我手頭實在不寬裕,等緩過勁兒了我再還這個錢。」
葉子農說:「事不是我給你辦的,錢也不是我給你出的,林雪紅把這筆錢打到勞務輸出成本里了,你給我給得著嗎?本來就是帶捎的事,你運氣好正趕上茬口,要謝你該謝林雪紅和大家才是,謝你那點精神頭,不然萍水相逢憑啥招這閑事。」
沈彪沉默了一會兒,說:「雪紅姐去柏林找你,布達佩斯的事全是為了羅家。話你可以那麼說,可我最受不了這種高高在上的,好像別人都是該貪便宜的小市儈。」
葉子農說:「唉,說你憤青吧你不願意,那你靠點譜成不?布達佩斯的事,理論上說如果勞務方履行了合同,林雪紅收的保證金是要退還的,否則參與這事的人都成了蛇頭。我幫你搭個便車可以,收了你的錢也是蛇頭。俺掙點啥錢不行啊,非掙你愛國心的錢?你是謝我呢還是花錢買我坐牢呢?」
沈彪愣住了,又沉默了一會兒,說:「農哥,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葉子農想了一下,說:「那你就給我做個國旗貼章吧,純銅的,澆鑄的,就是那種雕刻的效果。在柏林沒怎麼想家,到巴黎才十來天就想家了,心境變了。」
沈彪說:「一個貼章可沒那麼值錢。」
葉子農說:「這世上還有比心愿更無價的嗎?你想給中國人露個臉,我湊機會幫你搭個便車。我想家了,你圓我個寄託。這一來二去的挺好,再描就走味兒了。」
沈彪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