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紐約聖尼耶爾大學商學院的一間教室里,一位中年教授在講企業成本管理,講的是美國一家紡織企業向中東國家出口布匹的案例。方迪坐在後排聽課,不時做著筆記。
教授講道:「不同的產品質量構成不同的生產成本,而產品的質量要求與產品的功能和使用目的有直接關係。例如這家紡織廠,在與中東某國簽訂合同之後開始生產白布,並不知道這些白布在中東是幹什麼用的,只是按照合同要求的質量生產。後來他們派人去那個國家做調查,發現這些白布原來是按穆斯林習俗裹屍用的,並不需要很高的質量,於是馬上調整原料和工藝,大幅度降低了成本。就這個成本調整行為,哪位同學談談看法?」
有十幾個學生舉手,方迪也舉手申請發言。
教授指著前排一名男生說:「請這位同學先說。」
這位男生起立說:「我認為廠家的做法是錯誤的,合同要求的質量與用戶的使用目的是兩個不關聯的法律關係,廠家的做法雖能短期獲利,但毀掉的是信譽。」
另一位女生被允許起立發言,說道:「我認為廠家的做法混淆了合同要求質量與設計用途質量的關係,是投機行為。」
又有一位學生髮言……
……
下課後,學生們魚貫出了教室。
方迪和一個女生說笑著出了樓梯口,向學院大門走,這時一個從辦公樓方向疾步走過來的男生朝方迪喊了一聲:「方迪!」在學校里,不管你是來自哪個國家的師生,大家都是用英語交流的,除非你是與來自本國的人交流用本國語言。這是一個台灣男生,跟方迪是同一屆的學生,也將要畢業了,講一口台灣口音的普通話。
台灣男生走到近前,用台灣口音的普通話說:「方迪,弗蘭克教授讓你去他辦公室。」
女生用英語說:「我先走了。」
方迪對女生點點頭,然後對台灣男生說:「好的,謝謝!我這就過去。」
台灣男生問:「你論文準備得怎麼樣了?」
方迪不好意思地說:「不怎麼樣。你呢?」
台灣男生說:「我的論文大綱通過了,導師同意我的論文構思。」
方迪說:「我的論文選題兩次都沒通過,讓導師失望了。」
台灣男生說:「加油,你行的!」
方迪說:「謝謝!」
……
方迪來到學院辦公樓,在走廊里看到弗蘭克教授在他辦公室門口正與另一位教授談論著什麼,看見她來了就做了一個讓她稍等的手勢,方迪就站在與教授五六米的距離等候。弗蘭克教授是方迪的指導老師,將近60歲的年紀,頭髮花白,戴著一副眼鏡。
弗蘭克教授與另一位教授談完了,然後招呼方迪說:「進來吧,到辦公室。」
方迪跟著弗蘭克教授進了辦公室,站在辦公桌旁邊。
弗蘭克教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方迪,說:「你的實習申請准許了,這是剛收到的工作許可證,你準備一下可以實習了。」
方迪接過信封,抽出工作實習許可證看了一下,說:「謝謝導師!」
弗蘭克教授說:「你這次的論文選題還是有新意的,希望你努力。」
方迪說:「我會的。」
弗蘭克教授說:「好了,你可以回去準備了。」
……
方迪離開辦公樓,走到校外的停車場開上車,回幾公里以外的住處。路過一家麵包店的時候,她下車進去買了兩個切片麵包。
她有些心神不定,這些天老九一直沒有電話,合作的事情不明朗,在老九面王公司實習也就無法確定,如果不能合作,那麼她在老九的公司里實習顯然是不恰當的,這就需要重新選擇實習公司,重新向學校提交申請,這從各方面說都是她不願意看到的。但是她對老九接受合作一點沒有信心,她已經做好了一切重來的心理準備。
2
回到宿舍,方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老九打電話。
撥通電話後,方迪說:「九哥嗎?我是方迪。」
老九在電話里說:「我也正想晚點給你打電話呢,你今天下課挺早啊。」
方迪說:「我的工作許可拿到了,我想跟九哥談談,看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老九說:「我也需要跟你談談,晚上我請你吃飯吧,7點鐘在威茨堡飯店見面,我提前訂好位子。這麼多年了九哥也沒請你吃過飯,你也快畢業了,給九哥個機會。」
方迪心裡「咯噔」一沉,卻仍然和悅地說:「好啊,那讓九哥破費了。」
威茨堡飯店與老九面王在同一條街上,是紐約一家著名的豪華飯店,出入飯店的大多是明星富豪,不是普通收入階層可以輕易涉足的。方迪經常路過這家飯店,卻從來沒有刻意多看過一眼,那是一個跟她沒有關係的世界,她無須留意。老九選擇這種場合請客無非是要強調一種禮貌,委婉而體面地拒絕合作,她若拒絕宴請,大家就都難堪了。
重新選擇實習公司,重新向學校提交申請,這已經是無可避免了,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能讓學校和導師愉快的事。她情緒很低落,看看錶離7點鐘還有兩個多小時,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段時間。她到床上躺了一會兒,又煩躁地坐起,心總是靜不下來……終於還是決定動用她的「法寶」對付煩惱,她的法寶就是跳舞,就是讓自己出一身汗。
於是她脫下毛衣,打開音樂,跳舞。跳舞作為一種宣洩情緒的方式,是有用的。隨著強勁的節奏,她漸漸融入在音樂里……但是就像上次一樣,居然又有人敲門了。
她關掉音樂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情形居然讓她比上次更意外、更吃驚,就像有上帝刻意安排的一樣:一個30多歲、西裝革履、似曾眼熟的男人站在門口。
方迪問:「您是……」
男人說:「我叫譚瑞華,在你家見過面的。」
方迪想不起來,問:「什麼時候?」
譚瑞華說:「你放寒假,嗯……就是……啊……相親。」
方迪說:「我媽安排的相親多了,我知道是哪個呀?」
譚瑞華拿出護照和身份證一起遞給方迪,解釋說:「楊姨帶我去的,楊部長啊……想起來了?我是深圳的,深圳瑞華電子集團。」
方迪看了看護照和身份證,想起了一點,說:「哦……你是瑞華電子的董事長。」
譚瑞華連連點頭說:「對對。」
方迪把證件還給譚瑞華,說:「進來把。」她沒有把門關上,留了半尺多寬。
譚瑞華進屋後四處打量,像是領導來視察。
方迪拉過一把椅子說:「坐吧。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譚瑞華說:「楊姨給我的地址,哦,是經過你母親同意的。公司在美國有業務,但是我不常來的,一般都是業務經理過來。」
這話說得很藝術,其潛台詞就是: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方迪倒了一杯開水放到椅子旁邊的裝裱台上,說:「您喝水。」
譚瑞華繼續打量房間,說:「這地方條件太差了,管理也不行,門衛只看看證件,連通報一下都沒有,沒得到本人同意就允許訪客進入,這是不安全的。」
方迪說:「這裡的房租便宜,不能要求太高了。」
譚瑞華說:「房間也太小了,這樣不行的。我朋友的孩子也在美國留學,完全不是這樣子的,必須要有個好的學習環境。」
方迪落了下汗,穿上毛衣,平和地說:「請別拿富翁的條件要求我們窮學生,我現在有工打,有書讀,還能有個獨立空間,我覺得這已經很好了。」
譚瑞華說:「我來了,情況就不一樣了,一切我來安排。」然後拿出一張現金支票放到方迪坐的床邊,接著說,「這點錢你先用著,以後不允許你苦自己。」
方迪已經很不悅了,但是仍然克制著,說:「譚先生,打工、生存,是我需要學習的一部分,這跟我的家庭條件沒多大關係。我相信您是很優秀的男人,至少事業有成,但這種事情是要看緣分的,請恕我冒昧,我對您沒那種感覺。」
譚瑞華說:「沒關係,你對哪種人有感覺?你告訴我,我會變成那種人。」
方迪說:「譚總,大家都不是少男少女,說這話就沒意思了。」
譚瑞華說:「請相信,我是認真的。」
方迪說:「如果您想變成哪種人就能變成哪種人,那您這樣說話就不厚道了,您會變成皇帝,三宮六院都忙不過來,一個小小的方迪何足掛齒?小女子也怕滿門抄斬,也得緊忙著給皇上脫呢,沒準生個太子混個皇太后什麼的也說不定。」
譚瑞華皺了一下眉頭,說:「你說話就不能有女人味一點嗎?」
方迪說:「我剛才在跳舞,幹嗎?發騷呢,練女人的基本功。我學習燒菜、做飯,也是練女人的基本功,都是為了伺候我爺們兒,養肥他,掏干他,怎麼能說沒女人味呢?我需要的是能讓我仰視的男人,我就是這種賤骨頭的女人,沒辦法。」
譚瑞華怎麼也沒想到氣質非凡的方迪居然能說出這種粗話,非常驚訝和尷尬。
方迪說:「我沒想對您不禮貌,但是您太過分了。在您沒得到授權之前,請不要以權利人的身份跟任何女人講話。我那樣說話只是想讓您知道,讓人不愉快的話我也會說。」
譚瑞華滿眼困惑:自己一番好意,怎麼就把方迪激怒了呢?
3
晚上7點,方迪來到威茨堡飯店。
威茨堡飯店的外表裝修奢華,牆磚與燈飾都是昂貴的頂級材料,就連停車場的地磚和護欄都非常考究,碩大的門頭燈火輝煌,門前停的都是各式豪華轎車。方迪的車從側口開進停車場,被管理員引導著停在遠離大門的一處角落,她遠遠就看見老九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方迪走過去叫了一聲:「九哥。」
老九熱情地說:「位子已經訂好了,進去吧。」
餐廳里從扶手到牆雕,從餐具到吊燈,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像是走進了宮殿。服務生恭敬地引導老九和方迪來到預訂的餐位,另一名服務小姐馬上就過來問候,遞上菜單。老九顯然對這裡並不陌生,也沒徵求方迪的意見,點了一些酒水和飯菜。
老九微笑著說:「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方迪說:「沒關係,你問吧。」
老九問:「你掙了錢想幹啥呀?」
方迪說:「買房子買車,嫁個爺們兒過日子唄。」
老九說:「我是問你有啥遠大理想。」
方迪說:「沒有,我覺得這就夠遠大了。」
老九又問:「你為啥要拿兩個學位?怎麼想的?」
方迪說:「多個文憑嚇唬人唄。」
老九說:「就這麼簡單?」
方迪說:「當時進央視沒機會,地方台又不想去。我上學都成油子了,正是在狀態的時候拿學位不怎麼費勁,多個文憑以後的路子也寬一點,當時就這麼想的。」
酒水、飯菜陸續上來了,並不是美國本土的美食,而是各國的名菜,有法國的、義大利的、日本的,老九要的菜里還有一個中國名菜,魯菜蔥燒海參。但是不管什麼菜,吃法都是西式的,餐刀、餐叉加湯勺。方迪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像沒事人一樣。
這頓飯吃到過半了,老九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份文件給方迪,說:「合作的事,我提了幾個條件,列印出來了,沒多少字,你看看。」
這是一張橫向對摺的a4列印紙,方迪展開一看,字是繁體中文的,用的應該是台灣或香港的文字軟體,內容也不多,大概意思是——
一、同意合作。
二、同意各半股份。
三、老九禪面的中國公司不受方迪出資能力的限制,需要多少投多少。方迪的出資部分由老九借給方迪,無息,借期5年,從逐年分紅中按適度比例償還。
四、方迪必須向老九借得不少於30萬美元的專項消費借款,專項用於方迪在北京買一套高檔住房和高檔轎車,無息,借期5年,從逐年分紅中按適度比例償還。
五、方迪所持股份不得以任何方式向第三方全部或部分轉讓,只能按原始出資額由老九收回股份,不計算原始股份的增值和品牌的增值。
六、如果方迪在兩項借款沒有從逐年分紅中完全償還之前提出退出公司,方迪的出資借款和專項消費借款則按20的年息和5年借期計算利息。
老九的條件既表達了合作誠意,也表達了對於方迪從事餐館行業的決心有疑慮,絲毫沒有拒絕與方迪合作的意思,方迪對老九這次宴請的用意判斷錯了。
方迪不解地問:「九哥,那你這頓飯……不是拒絕我呀?」
老九一愣,說:「你想哪兒去了?你這樣的人才肯屈尊跟九哥合作,我敢信嗎?你要真下決心了就敢接受這條件,否則這頓飯就是九哥給你道個歉,對不起了。」
這個轉折太陡然了,完全出乎方迪的意料,她笑了,說:「我以為九哥是拿這頓飯打發我呢,這麼好的條件我到哪兒找去?九哥太抬舉我了,我還白賺了一頓大餐。」
老九說:「那你就起草個合作協議吧,簽了,就當真了。」
方迪說:「好的,這兩天我就把協議寫出來。」
老九說:「不管你是實習還是合作,都需要你到北京打前站。如果簽了協議,你就儘快回北京吧,把車和房子買了,盯著壓面機,註冊商標,籌建生產基地。」
方迪說:「好的。」
老九停頓了一會兒,說:「還有個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方迪問:「什麼事?」
老九說:「依你看,控制市場風險什麼最重要?」
方迪說:「當然是判斷最重要,你首先得能看到風險,否則無從防範。」
老九問:「咋判斷呢?我要早知道老九面王是錯的,我還能傻到花錢買錯嗎?」
方迪說:「判斷是一種能力,是認識事物的能力。就像咱們好多人,我能跑,但是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跑。能跑是一種能力,知道該往哪兒跑更是一種能力,咱們好多人都是跑了半天跑錯了,白跑。人家知道方向的人不用跑,慢慢悠悠散步都會比咱們先到達。」
老九說:「如果你我的意見不一致,又都認為自己對,那公司該按誰的方向跑呢?」
方迪無法回答,語塞了。
老九說:「子農說過,要依法不依人,要如法。話是沒錯,可我總覺得,要是咱不知道該咋如法的時候,依個明白人就比依咱自己要好點,這也是如法。在你沒提合作之前我就在想啊,拿出來20的股份給子農,不需要他出資、管理,叫幫看股。他可以不接受,但是咱表達了誠意,真有咱判斷不了的事了,他總得幫咱看看吧。」
方迪這才聽明白老九的意思,笑著說:「現在我認為,沒有九哥的餐飲業,將是少了一份光輝的餐飲業,用馬克思主義指導我們賺錢將是戰無不勝的!」
老九也笑了,說:「那就是你同意了?」
方迪說:「我尊重九哥的意見。」
老九說:「那就寫到協議里,你我各40,子農20,這樣決策就有了保障。這事等第一次分紅的時候再告訴他,他接不接受都沒關係,起碼咱的誠意表達了。」
方迪說:「九哥,你在紅川耗這一個月,太正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