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11月10日,星期天,方迪前一天熬夜寫論文,睡得很晚,今天又沒課,賴在床上遲遲不肯起來,其實早就醒了。到了9點多很不情願地起來了,洗漱、化妝,一杯白開水和一片麵包就當早餐了,然後伏在案子上繼續寫論文,可怎麼寫都不在狀態,腦子裡空白一片,好像論文是一個遙遠的根本與自己無關的事,堆砌辭彙都找不到頭緒……
她煩躁地把筆往案子上一摔,打開錄音機,脫去毛衣只穿了件黑色緊身內衣,就在她那塊專用屬地上跳舞排遣煩躁。她跳的就是那段在紐約華人中秋晚會上表演的舞蹈,連音樂都是一樣的,節奏強勁,舞姿狂野……跳著跳著,她隱約感覺有人敲門,開始沒在意,但是敲門聲加重了,她關掉錄音機,果然有人敲門。
她一開門,門外突然就冒出一個整齊的、又大又尖的混合女聲:「哈!」
方迪被嚇了一跳,一看驚呆了,原來是三個高中的同班同學,太不可思議了!她知道何文婷在日本留學,嫁給了一個在日本大學任教的華人教授。孫瑤是職業模特,經常給一些企業做產品代言。張娟大學畢業後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還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
方迪驚訝地說:「天哪……這是真的嗎?」
孫瑤邊進屋邊說:「別激動,別激動,禮物收好了,謝就免了,見外。」
方迪關上門說:「禮物在哪兒呢?」
孫瑤說:「嘿,你個小蹄子,剛才沒給你個驚喜嗎?」
幾個女人隨意找地方坐下,椅子、床上坐滿了,方迪就站著。
何文婷打量著方迪,說:「奶奶的,迪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豐胸肥乳小蠻腰,你說都是女人,上帝咋就不公平呢?我受刺激了,我要豐!」
孫瑤說:「我也受刺激了,我也要豐!」
方迪說:「得了吧你,再豐就成籃球了。」
張娟說:「迪子可不是天使,絕對害人精,哪個男人找她算倒霉了。」
孫瑤說:「那是,再強壯都沒用,半年就瘦成一把乾柴。」
大家哈哈一笑。
方迪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笑笑問:「怎麼回事?從哪兒冒出來的?」
何文婷說:「我那書獃子被加州理工學院挖走了,我就跟來了。娟兒他們公司派她到總部進行管理流程培訓,來紐約兩個多月了,不知道怎麼跟你聯繫……」
張娟說:「哎,哎,你甭替我美化,我是不好意思。小的就是一打工仔,逛街都得溜邊兒走,姐兒幾個就數姐們兒混得慘了。」
方迪說:「嘿……您這高級白領都溜牆根兒走,俺畢了業還敢不敢出去混了?」
張娟說:「孫瑤陪她老公來美國商務考察,這不都趕巧了嘛,姐兒幾個難得一聚,就差你了。孫瑤傍了個溫州大款,有錢,除了有錢也就不剩啥了。」
……
幾個女人嘰嘰喳喳聊了一會兒,方迪看時間差不多了,帶她們去吃中午飯。
下樓,孫瑤一看方迪的破車,笑道:「我的媽耶,今天出門沒看黃曆啊!」
方迪就當沒聽見,可那輛破車偏偏還不爭氣,車子打不著火。
方迪說:「娟兒,下去踹一腳。」
張娟問:「踹哪兒?」
方迪說:「發動機邊上。」
張娟下去「咣」地踹一腳,車就發動著了。
孫瑤說:「這破車,也沒哪個男人來憐香惜玉,瞎了狗眼!」
方迪說:「涼車有時候這樣,跑熱就沒事了。」
方迪帶她們去了老九面王餐館,大餐廳里有幾桌客人,還有幾張檯子空閑著。幾個人在一張餐桌剛落座,服務員就來了,這個女服務生認識方迪,點頭一笑。
孫瑤說:「今天這個顯擺機會誰都別跟我搶,可著勁點貴的。」
方迪說:「放心,以後給你機會。姐兒幾個來找我,今兒再慘烈小女也得撐著。」
酒水和幾個冷盤先上來,何文婷和孫瑤都拿出相機照相,你跟我,我跟她,合影時還請來服務員為她們拍照,折騰了半天才吃上這頓飯,大家興緻都很高。
席間,孫瑤說:「迪子,你還記得咱班的莎莎和眼鏡嗎?」
方迪說:「他倆是死對頭。」
張娟笑笑說:「你猜怎麼著?人家倆成一對兒了,可把我逗死了!」
孫瑤說:「那倆活寶,眼鏡能從性扯到民主,莎莎能從民主扯到性,哈哈哈……」
方迪見何文婷剛喝幾口酒臉就紅了,說:「文婷,不能喝就別喝了。」
何文婷說:「哎,婷同學的酒量是越來越不行了,老了。我的生活終於變成了我媽希望的那樣,就差生個孩子餵奶換尿布了。」
張娟說:「哈哈,一說你媽怎麼跟控訴地主惡霸似的。」
孫瑤說:「我忙,我一天到晚忙,我沒事找事也得忙,我他媽命賤,我就喜歡忙得快窒息那種壓力,那才是女強人,哈哈哈……」
張娟說:「我,要吐了。」
何文婷說:「我,已經吐了。」
孫瑤說:「吐吧,吐吧,不在嫉妒中崛起,就在嫉妒中倒塌,哈哈哈……」
方迪說:「哎,姐兒幾個,吃完飯幹嗎去?」
何文婷說:「逛街呀,讓我們裝嫩去。」
孫瑤說:「還要買衣服,老娘要血洗紐約!」
張娟問:「迪子,畢業了怎麼打算,留在紐約嗎?現在國內到處都是出國熱。」
方迪說:「現在中國發展那麼好,全世界都跑中國撈機會,我幹嗎要留在紐約?我敢說中國要照現在的路子走下去,早晚中國的綠卡也得成香餑餑。」
何文婷說:「我覺得中國有戲,早晚有天看丫誰都是孫子輩兒的。」
孫瑤說:「那是!到那時,中國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平身!」
張娟說:「對對!還有:看茶……拉個長音兒,這表示我們還是禮儀之邦,是吧。」
幾個女人笑得前仰後合,合不攏嘴。
這頓飯很豐盛,還剩了一大桌沒吃完。方迪看大家已經吃好了,為了避免爭著付錢,就起身去吧台結賬,但大家還是追過來了,爭著付錢。
孫瑤一拍吧台,對著方迪呵斥道:「孫瑤在此,誰敢造次?你個小蹄子,今天你要敢付賬,我就把你的艷舞照片撒到大柵欄去!」
不料,吧台的台灣女領班說:「你們誰都不用付了,老闆有交代,這桌免單。」
三個人一起看方迪,孫瑤說:「嘿……姐們兒行啊!」
2
第二天下午,方迪放學後去老九面王餐館補交昨天的餐費。她向吧台解釋了昨天為了避免爭執而沒有堅持當時付賬,也為遲付餐費表示歉意。
女領班說:「老闆交代這桌免單,你去跟老闆說吧。」
方迪問:「九哥在嗎?」
女領班說:「在。」她打了一個電話,然後說,「三號廚房,你去吧。」
方迪這些年每到假期都在這裡打工,對後廚的情況太熟悉了,她只知道餐館有中餐和西餐兩間大廚房,從來不知道還有個三號廚房。來到後廚,也確實沒看到三號廚房,但是中餐工作間的面積和布局都發生了變化,變小了,被一道類似屏風的假牆隔離出了一段,原來的中餐工作間是兩端各一個門,現在變成了一道門,隔離出來的就該是三號廚房。
方迪走過去敲門,老九在裡面說:「是方迪吧?請進。」
方迪一進屋看呆了,這哪裡還是一間廚房,簡直就是一個實驗室,除了正常廚房裡該有的爐灶、器皿、材料,更醒目的則是天平、大小電子秤、大小量杯……辦公室的電腦和電話都搬過來了,這顯然是產品研發的性質,老九一身大廚行頭,正坐在桌前往電腦里的表格填寫數據,旁邊放著筆和筆記本,寫的都是中文繁體字。
方迪驚訝道:「九哥,你這是幹嗎呢?」
老九抬頭一笑算是打招呼了,回應說:「革命唄。」
方迪說:「革命?革……革自己?」
老九低著頭說:「不革自己革誰?咱還能革顧客的命嗎?呵呵。」
方迪站在桌子旁邊,說:「九哥,昨天來了幾個老同學,難得一聚……」
老九仍然低頭填數據,打斷方迪的話,說:「我知道昨天你是給九哥捧場的,可誰開店也不能靠這個,你這是寒磣九哥呢。調查報告省了那麼多錢,一頓飯的事就別提了。」
方迪說:「九哥,你要這麼堵我,這店我以後還怎麼來呀?」
老九放下筆,說:「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你是學管理的,九哥有事要請教你。你要不忙就坐會兒,我也不付你諮詢費了。拿個椅子,先坐。」
方迪在老九對面坐下,說:「九哥是商界前輩,可不敢說請教,我只有學習的份兒。」
老九問:「你現在最想什麼?」
方迪說:「最想把畢業論文寫好。」
老九問:「想管用嗎?」
方迪回答:「當然管用,不然怎麼去做呢?」
老九說:「那你小家子氣了,既然管用,為啥不多想點?想博士,乾脆當校長。」
方迪被這個「為啥不多想點?」給問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老九說:「那我再問你,論物質生活,是咱過得好還是秦始皇過得好?」
方迪說:「當然是咱過得好了。」
老九又問:「那你比秦始皇幸福嗎?」
方迪說:「那能比嗎?人家是君臨天下,萬眾之上。」
老九說:「那看來物質條件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得比別人強才幸福。」
方迪又愣住了。
老九說:「再問個問題,是手擀麵好吃還是機器面好吃?」
方迪說:「九哥,我不敢回答了。」
老九說:「為啥?怕答錯了沒面子?也就是說只要把錯的藏好就沒事了?」
方迪說:「那當然是手擀麵好吃,口感不死,有麥香。」
老九一指面板說:「那你擀一個給我看看。」
方迪說:「我哪兒行啊?擀麵那麼講究。」
老九說:「那就是說手和機器都是形式,那些『講究』的條件才是本質,不管是手還是機器,只要符合了那些『講究』的條件,就都可以做出好面。機器不受情緒影響,不會因為薪水多少給你做手腳,也不會請假、跳槽,質量還會比手工面更精確、更穩定。要按見相非相的說,這就是見到如來了,就是實相,對吧?」
方迪愣了好半天,吃驚地說:「九哥,你你……你是九哥嗎?我不是幻覺吧?」
老九說:「九哥哪有這道行?剛學的,背課文。我在紅川耗了整整一個月,葉子農的嘴是真難撬啊,可他到底沒耗過我,還是讓我給他撬開了。」
方迪說:「九哥,你這哪是請教啊,是考試。我得承認,我全答錯了,零分。」
老九說:「我還沒請教呢,這只是給請教做準備。我有個想法,說大點叫餐館改革方案吧,這兩天我準備整理個書面材料,可能會寫得很啰嗦。我知道你對九哥的印象,九哥能整出來個啥呀?值得浪費時間嗎?但是我想跟你說,九哥也在學習、進步,我希望你能認真幫九哥看看。這方案走的是『見路不走』的思路,就是沒模式、沒套路。你是學管理的,我想請你從正規管理的角度給看看,從另一面挑挑毛病,提點意見。」
方迪說:「這麼大的事,你還是找專業機構諮詢吧,我不行。」
老九說:「找過,別說專業諮詢了,就連算命和看風水的都找了,沒用啊,人家就是來掏你錢的,怎麼能掏走錢怎麼說,要管用我還革哪門子命啊。你是學管理專業的,對餐館的情況也了解,你不會黑九哥,你就幫我看看,諮詢費我也不給了,咱就兩清了。」
方迪想了一下,問:「九哥,你那個方案確實需要我看嗎?」
老九肯定地點點頭說:「確實。」
方迪說:「那你給吧台打個電話,我先把餐費付了,付了我就敢幫你看。」
老九不解,問:「那為啥呢?」
方迪說:「我僅僅是看看,提個意見,決不是諮詢的性質,那太嚇人了,我擔不起。」
老九想了想,說:「沒關係,你願意付就付吧,日子還長著呢。」說著起身走到放電話的位置,拿起電話撥號,說:「阿美,方小姐馬上過去,你把昨天那桌餐費給她結了。」
方迪起身說:「謝謝九哥!」
老九說:「那這兩天我整理材料,整理好跟你聯繫。」
方迪說:「好的,那九哥你忙,我走了。」
方迪到吧台結賬,付過餐費就開車回去了。
3
出了老九面王餐館,天已經黑了,大街亮起了燈火,餐館也陸續上客人了。外面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絲絲縷縷,給深秋的寒冷注入了一股清潤的氣息。
方迪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先去了離住處不遠的那家台灣粥棚,她還沒吃晚飯,這家粥棚是她經常光顧的地方,經濟實惠。她在街邊停好車,進粥棚找了個位子坐下,要了一碗香菇粥和四個小包子,心不在焉地吃晚飯。
她隱約察覺到幫老九看方案的事沒有那麼簡單,覺得自己的處理草率了,卻又一時理不清頭緒。老九要革自己的命了……老九提了三個問題她都答錯了……從老九嘴裡居然能聽到諸如「見路不走」、「見相非相」、「如來」、「實相」這些聽上去很高深的詞。老九的變化是讓她吃驚的,而這種變化就來自他在紅川耗了一個月,雖然餐館改革方案是老九的,但是方案的方向、原理、思想……是葉子農的,她調查過這個人,以葉子農的頭腦、閱歷……她突然意識到,老九的方案她是不能「看」的,看了,就是一個笑話。
吃過飯,她上車準備回住處,手扶著鑰匙卻遲遲不發動車,索性放棄了,望著擋風玻璃凝神,越想越覺得這事不簡單。葉子農不管是利用雙軌制斂財還是布達佩斯勞務,這兩次商業運作都是成功的。見路不走談何容易,總要先見到路才有資格選擇走不走,而更多的人通常面臨的情況是連路都沒見到,更別說見路不走了。老九的方案顯然是以葉子農的認識能力為後盾的,那麼成功的幾率也就不能純粹以老九的能力衡量了。如果老九的方案是老九面王從虧損到盈利的轉折,是老九從失敗到成功的轉折,那麼……這麼現成的案例,這麼好的機會,如果把「見路不走」作為論文選題,在老九餐館實習,理論、實踐都有了。
方迪的思路漸漸清晰了:決不能等老九把餐館方案材料整理出來,這個方案她是萬萬不能「看」的,一「看」就沒有自知之明了,最恰當的方式就是跟老九「聊天」,了解這個方案的核心內容,可行,就爭取在方案的實施過程里實習;不可行,就是聊聊天,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既低調,又保留了視情況而選擇。
她從包里找出電話號碼本,下車走到就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投幣給老九打電話,電話接通後她說:「我是方迪。九哥,有時間嗎?」
老九說:「有時間,你說。」
方迪說:「我想約九哥出來聊聊天,可以嗎?」
老九說:「那來店裡吧,邊吃邊聊。」
方迪說:「我剛吃過飯,我請九哥喝咖啡吧,去藍星咖啡館,我這就過去。」
老九停頓了一下,問:「有事嗎?」
方迪說:「沒有,就是閑聊天。」
老九說:「好的,那我在咖啡館等你。」
掛上電話,方迪開車去咖啡館。
藍星咖啡館就在老九面王餐館的斜對面,不到200米的距離。這是一家大眾咖啡館,門面不是很大,裝修古典,門口停著幾輛轎車。方迪停好車進到咖啡館,看見老九坐在一張靠牆的桌子邊等她,桌上放著一杯咖啡。
方迪坐下,笑笑說:「我犯錯誤了,糾正糾正,請九哥喝咖啡。」
服務員過來,方迪要了一杯咖啡和幾碟小點心。
老九說:「你一說聊天我就知道准有事,說吧。」
方迪說:「九哥,你說這兩天整理個書面材料,這說明餐館方案已經很成熟了,那咱們就聊聊吧,就是閑聊天。看,我是不敢的,我還知道自己是誰。」
老九說:「不至於吧?太誇張了,謙虛得都讓人受不了了。」
方迪笑笑,說:「是做作,肉麻。其實我也想過,假如我是九哥,我會怎麼辦?說實話我想不出辦法。我混文憑是為找工作,沒有老闆的視野和思維。學校教的主要是一些成功企業的經驗和案例,領會多少在自己,我要腦子夠用就不會為論文發愁了。我實話實說,九哥別生氣啊。餐館改革方案是你的,但是方案的原理和思想可不是你的,你只是體現這些原理和思想,去實踐見路不走的理念。葉子農是什麼人?是可以讓羅家明放棄50萬去求一句話的人,是可以讓你在紅川耗上一個月去撬開他嘴的人。九哥,我去審查這樣的方案,我還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不覺得這是個笑話嗎?」
老九說:「我沒想那麼多,我就是想請你從正規管理的角度給看看。」
服務員把一杯咖啡和幾碟小點心送來了。
方迪喝了一口咖啡,說:「我對九哥的變化挺吃驚的,對這個方案也很感興趣,這對我是一個學習的機會,我想請九哥聊聊。」
老九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個不大的筆記本,說:「我把筆記帶來了,記得很亂,我說話也啰嗦,咱們聊到哪兒算哪兒,閑聊。」
方迪點點頭說:「嗯。」
老九翻筆記本,找到其中一頁,念道:「人最難做到的是實事求是,妄念、貪念、雜念一大堆,就算想實事求是,你也不知道怎樣實事求是。見路不走是實事求是的通俗版,是提醒你不要唯經驗、教條,要走因果、走條件的可能。見路不走是讓你解放思想,不要怕跟別人不一樣,因為很多人一看到跟別人不一樣就覺得不正常了,心裡不踏實。也不要怕跟別人一樣,因為也有很多人是生怕跟別人一樣顯不出自己高了。見路不走是解決實事求是的可操作性問題,實事求是的態度、觀念、思想,是一切正確認識和決策的基礎。」
方迪感嘆道:「說得太好了!如果方向錯了,手伸得再長,也摸不到正確。」
老九說:「如果把一碗成功的面……不單是好吃啊,是成功……用『x面』表示,那這碗x面要求的第一個條件就是祛除妄念,有個求實求是的心態。我檢討自己,在態度上就錯了。我追求豪華、高檔,不是產品需要,不是為顧客,也不是餐館有社會背景,是為顯示自己是成功人士,是為自己有身份、有面子。一碗面本來就是大眾化的東西,你開餐館都不為顧客了,都成滿足你虛榮心的工具了,那不死還等啥呀?」
方迪說:「就是啊,好多想吃面的人不敢進來,如果我只為吃碗面,我也不敢來,那還是麵館嗎?就是打著麵館招牌賣炒菜的。有錢的人進來,山珍海味都吃飽吃足了,你的面再好也不好了。沒錢的人,不點菜誰敢進來?人家誰捨得為吃一碗面點一桌大菜?」
老九又翻筆記本,找到一頁,念道:「不往左看,不往右看,只看市場、顧客,只看你自己條件的因果。不以新舊論,不以跟別人一樣不一樣論,只以有效論,有效與否是唯一的取捨標準。凡左顧右盼的,大多是不清楚內在因果的,學個形,漏其神,很危險。人家的成功有人家的條件,人家的條件不是你可以悉數複製的,精髓不是學來的,是悟出來的,人家的內在因果不是你從外表看一眼就能具備了。」
方迪點點頭說:「嗯,還是強調見路不走,要立足自己的條件。」
老九又找了一頁,再念:「奢華之所以奢華,是因為大眾不可及。如取規模效應,則必須大眾可及,普天下的規模效應無不安住於規模消費集群,這是規模效應的因果律。」
老九找一頁又念:「降低成本不是缺斤短兩,不是讓員工死去活來超負荷工作,而是不緣起降低成本命題的根本理念,從本體設計和機制設置就不允許緣起降低成本問題。」
方迪說:「不緣起?這種成本管理……太……太苛刻了吧?」
老九說:「你未必能做到,但是你有了努力方向,有了這種成本管理意識。」
方迪說:「對。但是有了原理,怎麼操作呢?」
老九說:「是啊,我也是這麼問的。子農就問我,如果一個人肯下功夫,花個一年半載做出一碗好吃的面,難嗎?」
方迪說:「不難,只要肯下功夫就行,這不是門檻很高的事。」
老九說:「好,這個條件我有了,一勺鹵,一口湯,一把面,還有幾盤家傳菜,這是我看家的手藝。但是,這碗x面所要求的味道、口感、溫度……要一年四季都一樣,要每個分店都一樣,不允許一茬廚師一個味道,這就難了。過去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收徒拜師要講堂口的,味道一脈相承,分店都由徒弟打理。現在不興拜師了,都是烹飪學校,半年就是大廚,今天來明天走,廚師一茬一茬地換,看家的飯菜做著做著就變味兒了,最後連老闆都搞不清自己是賣啥的,人家來你這兒吃啥要碰運氣,這不就是瞎胡鬧嘛。」
方迪聯想到老九談到的手擀麵與機器面,聯想到廚房裡的天平、量杯、表格……突然覺得明白了點什麼,驚訝道:「九哥,你的餐館要消滅廚師,像麥當勞模式?」
老九翻開筆記找到一頁,念道:「顧客和無關痛癢的人都可以認為像麥當勞模式,但唯獨你不可以,你要這樣認為就有危險,就有可能不自覺套用模式,而你的條件是不可能與麥當勞的條件完全一樣的,你不能在意相似或不相似,你只考慮條件與目的的有效。」
方迪說:「這一不留神見路就走了,真做到見路不走也不容易呀。」
老九笑笑,說:「是不需要廚師,不是消滅廚師。這要擱以前我就想不通,一個餐館沒廚師那還叫啥餐館?現在就想通了,該沒廚師的就沒廚師,這就是見路不走。我要請人設計一套機器,從杠子壓面到切面,完全模擬手擀麵,試驗出一套完整的操作流程。炒菜也是這個道理,在廉價地段建一個半成品車間,廚房沒有廚師了,只需要培訓熟練操作工,不需要你的廚藝,不需要你懂原理,更不需要你創新,那些統統不關你的事,你只需要嚴格遵守操作流程。餐館地處繁華地段,寸土寸金,要把半成品生產騰出的面積給餐廳。沒有廚師和擀麵師,成本降了一大塊。半成品遷到廉價地段,成本又降了一大塊。飯菜質量穩定了,價格降低了,出菜速度快了……當然其他方面也有好多考慮。」
方迪問:「為一個餐館建一個生產基地,還要運輸配送,這成本也不低吧?」
老九停頓了一下,放緩了節奏,說:「根據我這個店的規模,還是比有廚師和佔用黃金地價的成本低,但這還不是它的真正價值。真正的價值是,這個生產基地的設計功能可以讓我的手藝乘以最大市場係數,供應一個城市的加盟連鎖店。子農說得對,不是開餐館,是設置一個賺錢機制,或者叫能量源,誰來找你誰發財,你就把社會資源調動起來了。這一點還是像麥當勞,研究出一個產品馬上覆蓋全世界。我沒那本事,我做好一個北京行不行?做好中國的市場行不行?中國是麵食大國,哪塊地打糧食我奔哪兒去。」
方迪這才明白,原來老九的思路已經不僅是紐約這個餐館了,而是要干更大的。老九的財力、技術是沒有問題的,葉子農的學識也是沒有問題的,如果老九在實施方案的過程中能持續得到葉子農的支持,老九干成這個事情是非常有可能的。這是一個極好而又難得的實習機會,方迪心裡已經果斷做出了決定。
方迪有感而發地說:「九哥,那我覺得你那塊牌子也該換換,面王還是想顯示你比別人強嘛,體現不出你實事求是的態度。九哥在紅川耗了一個月,然後就一直參悟,終於把一碗面的禪機給參透了,如果是我,我就把牌子換成老九禪面。」
老九念叨了一句「老九禪面」,想了一下,突然興奮地說:「這個名字好啊,你是怎麼想出來的?你……你……你這樣,你開個價吧,這名字我買了,從現在起你不能和任何人提這四個字了,直到我註冊下來,紐約、北京都要註冊。」
方迪說:「看九哥說哪兒去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我還怕九哥聽了不高興呢,可不敢再說別的。聽九哥聊了這麼多,我倒是有了點想法,還希望九哥能幫忙呢。」
老九說:「只要是我能幫上的,都沒問題。」
方迪說:「我覺得我的論文有選題了,就叫『見路不走』。我想來九哥這兒實習,這次不是刷碗端盤子,是給九哥的方案實施打下手,這次是奔論文來的。」
老九說:「人家都是找大公司實習,你能在九哥這小店屈尊,那沒啥說的。」
方迪說:「謝謝九哥,那我就向學校遞申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