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阿勒泰文字(2007-2009) 想起外婆吐舌頭的樣子
外婆有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就是吐舌頭。通常這一動作會出現在做了錯事之後。而她做了錯事通常會先掖著瞞著,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掃一掃,剩糖撮一撮,換個一模一樣的罐子裝了原樣擺著。直到你問她:糖為什麼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頭,笑眯眯地坦白。
金魚死後,魚缸一直空在那裡,空了很久。有一天卻發現魚缸有些不對勁兒,似乎縮小了許多,端起來左看右看,沒錯,是瘦了兩三寸。逮住外婆一問,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後又悄悄去市場買回一個。大約是原樣大小的有些貴了,便買了小一號的,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當然,被揭穿後,也只吐了一下舌頭而已。
吐舌頭的外婆,飛快地把舌頭吐一下,「對不起」和「氣死你」兩種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麼快,一轉眼就神情如故,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休想讓她為做錯的事情多愧疚一絲一毫。
然後又想到外婆的竹林。
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沒有在那裡生活過,但想到外婆正是在那裡的一間老瓦房生活了近半個世紀,就覺得那實在是一個無比溫柔之處。老屋前前後後種著重重竹林,我從坡上下來,一走進竹林,就聽到外婆在塌了半邊的老屋門口和一群鄉下女子說笑。她手持長長的竹竿(後來她用這竹竿為我從橘子樹上捅下了許多鮮艷的橘子),站在那裡大聲揶揄其中一個女鄰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倆之間的什麼事,所有人笑得前仰後合,那女人又急又氣,掄起巨大的竹掃帚揮打外婆的屁股。我站在半坡竹林里看了一會兒。當外婆和我們一起生活時,我們是否也給過她這樣的快樂?那年她八十多歲了,已經離開了我們兩年,獨自回到鄉下的舊居,在僅剩的半間老屋裡生活。
我一邊大聲喊外婆,一邊從坡上下來,所有人都回頭仰望我來的方向。外婆答應著,意猶未盡地繼續數落著那個女人,繼續大笑,一邊向我迎接過來。我從上往下看到舊屋天井裡的青石台階,看到一根竹管從後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細細的清泉注滿了石槽。世界似乎一開始就如此古老。
從來沒想過,離開熟悉的地方會是這麼可怕的事情!外婆終究沒能老在老家的墳山裡。她孤零零地被埋在萬里以外的戈壁荒灘中,好像她孤獨的、意志堅決的一生仍不曾結束,好像她不得不在死之後還要重新開始一場適應新生活的漫長過程。
之前兩天,我急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只差了十個鐘頭。接到噩耗後,我仍然坐在夜班車上繼續往家趕,往已經死去了的外婆身邊趕。我知道她還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漸漸明白死亡的並不可怕。死亡不是斷然的中止,而是對另外一場旅行的試探吧?外婆死前有那麼多的強烈的意願,她掙扎著要活,什麼也不願放棄,挂念著這挂念著那的。然而一旦落氣,面容那麼安和、輕鬆。像剛吐完舌頭,剛滿不在乎地承認了一個錯誤。
死亡之後那遼闊空曠的安靜感,是外婆最後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學的時候,很多個清晨我起床一看又是紅苕稀飯和酸菜,就賭氣不吃,餓著肚子去上學。因為我知道,不一會兒,外婆一定會追到學校來給我捎一隻滾燙的紅糖餡鍋盔……那時我都上六年級了,六年級班設在六樓。八十歲的外婆,懷裡揣著燙燙的鍋盔,從一樓開始慢慢地爬樓梯,在早自習的書聲朗朗中,一階一階向上,爬啊爬啊,最後終於出現在六樓我的教室門前……那是我所能體會到的最初的、寬廣的安靜感……在外婆給我帶來的一場又一場安靜之中,生命中的惡意一點點消散,漸漸開始澄明懂事起來。今天的我,似乎達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狀態,又似乎以後還會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次我拎了一隻公雞去鄉下看外婆,走過漫長孤獨的山路,最後才找到老屋。外婆迎上來對我說:「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記我吧!忘記這一生里發生過的一切,忘記竹林,忘記小學校的六樓。吐一吐舌頭,繼續你綿綿無期的命運。外婆,「痛苦」這東西,天生應該用來藏在心底,悲傷天生是要被努力節制的,受到的傷害和欺騙總得去原諒。滿不在乎的人不是無情的人……你常常對我說,娟啊,其實你不結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媽媽不曉得這些,我曉得的……外婆,現在我才漸漸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雖然我現在還是一團混沌,無可言說,無從解脫。但能想像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歲,仍然清清靜靜、了無牽掛,其實,也是認認真真對生命負了一場責。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