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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阿勒泰文字(2007-2009) 過年三記

所屬書籍: 我的阿勒泰
  散步   我在臘月二十九晚上回到家。大年三十我們大掃除了一通,晚上我們邊吃年夜飯,邊商量明天怎麼過年。後來媽媽想出一個主意來,她說:「我們一大早起來,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把家裡的三條狗也帶上,一起穿過村子進入荒原,一直向南面走,直到走累了為止。」她還說:「這一次要去到最遠的——遠得從未去過的地方看看。」我們都是喜歡散步的。   於是,大年初一早上,我們吃得飽飽的上路了。最近幾天天氣非常暖和,清晨一絲微風也沒有,天空明凈地向前方的地平線傾斜。遠遠的積雪的沙丘上,牛群緩緩向沙漠腹心移動,紅色衣裙的放牛人孤獨地走在回村的途中。   除此之外,視野中空空蕩蕩,大地微微起伏。   十七歲的大狗阿黃已經很老很老了,皮鬆肉懶的,牙齒缺了好幾顆,其他的也斷的斷,爛的爛,沒一顆好牙。狗最愛的骨頭它是嚼不動的,只能吃饃饃剩菜。阿黃是我今年回家看到的家裡的新成員。原來的大狗瓊瑤死了。   阿黃原先是鄰居家的狗,後來鄰居搬家,嫌它太老了就不要它了。於是我們就把它帶回了家。它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整天趴在牆根下曬太陽,叫它三聲才愛理不理地橫你一眼。但一出了門就立刻變了樣,精神抖擻,遠遠甩開賽虎和賽虎的狗寶寶小蛋蛋,從東邊跑到西邊遠遠的地方,再從西邊跑向遠遠的東邊。一會兒逮著野兔子狂追,一會兒紅柳叢中拚命扒土,一刻也靜不下來。總是跑著跑著就跑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急得賽虎和蛋蛋四處找它。   有好幾次半天也沒見它出現,我們便加快腳步,一邊四面尋找一邊大聲呼喊。結果喊到筋疲力盡時,它卻幽靈一樣從背後冒了出來。   小狗蛋蛋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一路上興奮又緊張。我想它是崇拜阿黃的,看上去它極想跟著阿黃亂跑,卻又不敢遠離我們。於是不停地在我們和遠遠的阿黃之間來回奔波。結果,它一個人走的路估計比我們四個加起來走的路還要多。   賽虎已經是媽媽了,非常懂事,一點也不亂跑,大部分時間跟在我們腳邊一步一步地走。偶爾去追趕一下蛋蛋,有時也會去找阿黃。但阿黃總是對它好凶,齜牙咧嘴的,不許它靠近。   戈壁坦闊無邊,我們微渺弱小地行走在大地的起伏之中。有時來到高處,看到更遠處的高地。起風了,三條狗蹲立在風中向那邊眺望,狗耳朵吹得微微抖動。我們把領子豎起來,解下圍巾包住頭,繼續往前走。漸漸走進了一道乾涸寬闊的河床里。這是一條山洪沖刷出來的溝壑,每年夏天下暴雨時,洪水都會從這裡經過,奔向地勢低的烏倫古河谷。長長的風颳去平坦處的積雪,裸露出大地的顏色。走在上面,腳下的泥沙細膩而有彈性,背陰的河岸下白雪皚皚。賽虎和蛋蛋一頭撲進雪地里打滾,我和我媽順勢把兩條小臟狗塞進雪堆里,用碎雪又搓又揉,好好給它們洗了個澡。等洗完了,我們的手指頭都快凍僵了。   越往前走風越大,天空越藍。我媽說拐過前面那座沙丘會有樹。不久後,果然就看到了,已經走過那麼遠的空無一物的荒野,突然看到樹,真是難以言喻的感覺。在阿克哈拉,以為樹只長在烏河兩岸,想不到離水源那麼遠的戈壁灘中也有。   大約一共十來棵,都是楊樹。有三棵在遠一點的地方安靜地並排生長著,其餘的湊成了一片小小的樹林,林子里長著芨芨草、紅柳和鈴鐺刺。我們走出河床,向三棵樹那邊走去,看到樹下有氈房駐紮過的圓形痕迹。這些樹離地兩米高的地方一點樹皮也沒有,全被駱駝啃光了,裸露著光滑結實的木質。但它們並沒有死亡。   我媽向我描述了一下她所觀察到的駱駝吃樹葉的情景:先用嘴銜住樹枝的根端,然後順著枝子一路擼到枝梢上——於是,這條樹枝上的全部樹葉一片不剩地全都進了嘴裡,又利索又優美。駱駝真聰明,不像牛和馬,只會逮著葉子多的地方猛啃一通,一點也不講策略。   出了林子繼續向南,風越來越大。快中午了,賽虎和蛋蛋都累得直吐舌頭,只有阿黃仍興緻勃勃地東跑西跑,神出鬼沒。我們又走上一處高地,這裡滿地都是被曬得焦黑的拳頭大小的扁形卵石,一塊一塊平整地排列在腳下,放眼望去黑壓壓一大片。而大約兩百米處,又有一個鋪滿白色花崗岩碎片的沙丘。兩塊隆出大地的高地就這樣一黑一白地緊挨在大地上,相連處截然分明。天空光滑湛藍,太陽像是突然降臨的發光體一般,每當抬頭看到它,都好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一樣——心裡微微一動,驚奇感轉瞬即逝,但記起現實後的那種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卻難以癒合。   月亮靜靜地浮在天空的另一邊,邊緣薄而鋒利。   我的額頭和後腦勺被風吹得冰冷發疼,咽喉有些疼,大家便開始往回走。回去的路恰好正迎著風,於是我們都不再說話了。滿世界只有風聲,嗚嗚地南北縱行、通達無礙。狗兒們似乎也累了,再也不亂跑了,三個並成一排跟在我們腳邊。賽虎本來就身體不好,更是累得一瘸一瘸,我們只好輪流抱著它走。   我媽邊走邊罵阿黃:「剛才我們叫你,為什麼不理?就只顧自己瞎跑。哼,現在再聽話再搖尾巴也沒有用了。」   放煙花   村裡只有我們一家漢族人,遇上庫爾邦節啊開齋節啊等穆斯林節日,也會跟著一起高興高興。漢族的舊曆年卻似乎很多年都不曾正經地過過。但今年卻決定認認真真過個年。於是我從城裡買了幾個大大的煙花,決定大年三十也熱鬧一下。五百多公里的路,倒了三趟車。一路上很怕會被發現。帶煙花爆竹上車是違紀的。   回想一下,長到這麼大,還從來不曾放過炮仗煙花這些玩意兒。小的時候看鄰居家孩子玩,並不特別嚮往。長大後,更沒啥感覺了,反正我們家又從來不過年的。再說了,花那麼多錢買回來,點燃後「砰砰」幾下就煙消雲散、一地碎紙——實在不划算。   但這一次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從來都沒過過年,卻突然那麼想過年……莫非,年歲不饒人?   吃過飯,還興緻勃勃看了春晚——很多年來這也是第一次。然而電視屏幕上的噪音與雪花點勢均力敵,看這樣的電視,除了視力外,還得運用非凡的想像力。看到後來實在忍受不了了,便出去踢了兩腳天線鍋。回來時發現情形更糟,索性關了電視,決定開始放煙花。   沒有月亮,外面漆黑一團。但星空華麗,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歡。星空的明亮與大地的黑暗斷然分割。站在院門口,一點也看不到村子裡的其他房屋。沒有一點燈火。這時候村子裡的人都睡下了嗎?又站了一會兒,才看清鄰居家的院牆。   我媽打著手電筒照著我,看著我踩著牆角的柴禾垛把煙花小心放到黑乎乎的屋頂,插在積雪裡。又遞上來幾塊石頭,讓我抵住煙花,怕它噴燃的時候會震動翻倒。四周那麼安靜,我沒穿外套,凍得有些發抖,牙齒咬得緊緊的,卻非常興奮。   接下來我們開始商量由誰來點燃。因為都沒幹過這種事,還有些害怕。   「不會炸掉吧?」   「應該不會……」   「導線會不會太短?」   「應該不會……」   「會不會引起火災?」   「應該……」   討論完畢,我們都凍得抖抖索索的了,加之害怕,打燃火機後好半天才能瞄準導線。   煙花一點問題也沒有,和曾經看到過的一樣,一串串繽紛閃亮的火球從那裡迸出,高高地沖向漆黑的空中然後噴爆出一道道金波銀浪。四周寂靜無聲,白雪皚皚。這幕強烈的情景不但沒有撕破四周的寂靜,反而更令這寂靜瞬間深不見底。不遠處的荒野在煙花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更遠的地方,沙漠的輪廓在夜色中脈動了兩三下。   時間非常短暫,我趕緊進房子去拉外婆,我媽也四處去喚賽虎和蛋蛋出來看。   外婆走得太慢,等拄著拐一步一步挪出門,都已經結束了,只看到殘落的星星點點碎花最後飛濺了兩三下。儘管這樣,她也很高興,驚嘆了好幾聲,然後趕緊躲回屋子。外面太冷。   賽虎是個大笨蛋,一看到外面亮晶晶的,就一頭鑽到床底下死活不肯出來了。蛋蛋還跑到門口對著天空叫了幾聲。阿黃見怪不怪,卧在門口的狗窩埋頭大睡,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開始點燃第二個煙花筒。這回這個是噴花,彩色的火花像噴泉一樣滋啦啦地四面亂濺,還甩得噼里啪啦直響,特別熱鬧。我和媽媽並排站在雪地里仰著頭,看著煙花什麼也不顧地揮霍著有限的激情。這煙花之外,四面八方茫茫無際的荒野沙漠……我們是在戈壁腹心,在大地深處深深的深深的一處角落裡,面對著這虛渺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從高遠的上方看到這幅情景,那麼這一切將會令他感到多麼寂寞啊!   同上回一樣,外婆好容易走到大門外,又只看到了點尾巴。   於是我不許外婆回去,讓她在雪地里等著,當著她的面點燃第三個煙花。我媽也把賽虎硬拖了出來。   剛剛火花一閃,賽虎「嗖」地一聲就沒了,消失在遠處的夜色里。但沒過一會兒,又想回到我們這邊來,便以煙花為圓心,繞了五六米的半徑迂轉回來。   這時,在火光中,才看清院牆外的黑暗中的高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了兩三個人,正靜靜地仰頭凝視著這幕炫爛的——對阿克哈拉來說根本就是「奇蹟」般的情景。我認出其中一個女人是我們的鄰居,她穿著破爛的長裙,裹著鮮艷的頭巾,筆直單薄地站在那裡,我在瞬間看到她寧靜冷淡的大眼睛在煙花的照耀下是那樣年輕。   遠處有一兩幢房子的燈亮了,有人正披著衣服往這裡走。   但這一次同樣很快就結束了。   我只買了三個煙花。再也沒有了。他們又站了一會兒,等了一會兒,低聲說了幾句話,才安靜地消失在黑暗中。   誰知到了第二天,從荒野散步回來,遇見的人都會由衷地讚美一聲:「昨天晚上,你們房子那裡好漂亮啊!」   真讓人納悶,深更半夜的,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看到呢?   甚至,連住在河對岸的老鄉套著馬爬犁子(馬拉雪橇)來我們村裡買東西時也這麼說:「昨天晚上你們那裡真漂亮啊!你們過年了嗎?」   別說,這還真是阿克哈拉第一次有人放煙花呢!明年我再也不買這種便宜貨了,一定要買那種最高最大的,可以看好長時間的。一定要買好多好多,讓所有人好好看個夠。   有關外婆   外婆真討厭。除夕大掃除,我們累得半死,她一點不幫忙,還盡添亂。嘴巴又特刻薄,你要是說她兩句,她能把你沖死。   「外婆!剛掃了地,不要往地上吐瓜子殼!」   「咦,我吐我的,你掃你的。我往地上吐,又沒往你臉上吐。」   「外婆!不要亂翻我的包!」   「這是你的啊?」   「當然是我的!」   「那它是長得像你還是跟著你姓?」   「……」   「你這個老太婆,洗了手再拿筷子好不好?!」   「曉得啥子喲,不乾不淨——不得病……」   「……」   你在這邊努力地擦洗灶台,忙得沒鼻子沒眼。她老人家卻一會兒跑來打個岔,一會兒又跑來騷擾一番:「娟啊,今天,我來你們屋裡吃夜飯,空起手啥子也沒拿,只帶起來一個好東西,便宜賣給你吧!你買不買?」   我百忙之中扭頭一看,她笑眯眯地靠在廚房門上,兩隻手背在後面,隱約看到我給她買的絨毛小毛驢玩偶的尾巴。   「不買!」   「為什麼不買?」   「太貴。」   「不貴不貴,只要兩塊錢。」   「我只有五毛錢。」   「不行,最低一塊五。」   我就不理她了。   她在那兒又興緻勃勃地吹噓了一會兒,見我實在沒啥意思,就扭頭去找賽虎:   「賽虎,我有個好東西你買不買啊?」   好容易忙完,一家人坐到一起開始吃飯,她就更興奮了,一桌子就她的話多。   喝一口稀飯:   「哎喲!哪個做的飯?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煮這麼燙?」   用筷子在稀飯里攪一攪:   「天老爺!清湯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褲腳跳下去才能撈到幾顆米。」   又在菜里翻一翻:「我女娃子切的肉,魚眼睛那麼大,硬是找都找不到!」   找到一大塊肉後趕緊放到嘴裡:「呸呸呸!我女娃子硬是鹽巴克,鹽巴克……」   「鹽巴克」的意思就是「鹽的剋星」、「鹽的死對頭」。我們夾口菜一嘗:哪裡咸啊?老太太分明是沒事找事。   不管怎麼說,大家在一起吃飯,總歸是快樂的。而外婆雖然怪話多,又愛找茬,但所有人里就她吃得最多。她喝完稀飯,又顫顫巍巍站起來。   「幹什麼?」   「舀飯啊,再舀半碗,再給我舀一砣紅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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