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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9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我和瓦羅加再一次提起白布口袋,去埋葬魯尼和妮浩的骨肉。我們這次不是隨便地把他丟棄掉,而是用手指為他挖了一個坑,把他埋了。在我們眼中,他就像一粒種子一樣,還會發芽,長成參天大樹的。八月的陽光是那麼的熾烈,它把泥土都曬熱了。在我眼中,向陽山坡上除了茂盛的樹木外,還生長著一種熱烈的植物,那就是陽光。我和瓦羅加用手指挖墓穴的時候,指甲里嵌滿了溫熱的泥土,那泥土是芳香的。有一刻,我掘到了一根粉紅色的蚯蚓,不小心弄折了它,它一分為二後,身軀仍然能自如地擺動,在土裡鑽來鑽去的。蚯蚓的生命力是那麼的旺盛,一條蚯蚓的身上,可以藏著好幾條命,這讓我感慨萬千。要是人也有這樣的生命力就好了。   魯尼燒毀了妮浩搭建的那座亞塔珠,那座沒有孕婦住進去、也沒有孩子降生的亞塔珠。它就像一團濃雲,本來以為會給乾涸的魯尼和妮浩帶來雨露和清涼,誰知它竟然自生自滅了。   我們最終放了那三個偷馴鹿的人。瓦羅加說,因饑荒而產生的偷,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悲傷的魯尼還給他們帶了一些肉乾,讓他們路上吃。他們跪在地上不住地給我們磕頭,流著眼淚,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里休養了一周後,才有力氣走出來。她越來越瘦了,面頰深陷,嘴唇發白,髮絲中又添了一些白髮。她似乎很害怕陽光,一出來,就打了一個哆嗦。她就像一個曾經很富足的人擁有一個大糧倉一樣,如今那糧倉因為眾生的饑荒而空空蕩蕩的了,她的肚子是癟的了。我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長得最難看的動物了,它黃褐色,毛髮粗糙,但胸脯那裡會有一道白色,好像它終日為自己預備著一條白毛巾,等著擦汗。雖然獐子的形態像鹿,但是不長角。它的頭又小又尖,皺巴著,非常醜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在它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一個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乾燥以後,它就會散發出特殊的香氣,也就是麝香。所以我們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貴藥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時候,就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麝香能治療中毒,有醒腦、通竅的作用。除了這些,它還可以作為避孕的藥物,只要聞一聞它的氣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個婦女把麝香終日揣在衣兜里,她就會終生不孕。   誰都明白,妮浩為什麼把麝香放在衣兜里。哪有女人不喜歡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總是與災難相連著,她就彷彿是一隻辛辛苦苦築巢的鳥,等巢築好了,總會有意外的風雨把它打落。   麝香味常常催下女人的淚水,好像香氣辣著我們的眼睛了。魯尼對妮浩的舉動沒有責備什麼,但他的心底卻是絕望的。在妮浩揣著麝香的日子裡,從夏天到秋天,魯尼經常會當眾突然流出淚水。他手忙腳亂地擦淚水的時候,總是說有一股氣味嗆著他的眼睛了。我知道,魯尼是多麼盼望有一個兒子啊。果格力和耶爾尼斯涅,就像兩顆流星一樣,划過魯尼的心的上空,無影無蹤了。   初冬的時候,妮浩身上的麝香氣味消失了。我想是魯尼的淚水趕走了那氣味。那股香氣是濃霧,而魯尼的淚水是妮浩的陽光,把它照散了。   一九六二年以後,山外的饑荒有所緩解,但糧食供給仍然緊張。伊萬在秋天時回來了,他的腿仍然行走不便,他雇了兩匹馬,給我們帶來了酒、土豆和他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乳酪。他的那雙大手已經變形了,骨節突出,彎曲著。那雙曾經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烏鴉蛋都吃力。伊萬對我們說,他聽說政府正在醞釀一件大事,要重新建立一個村屯,讓我們這些生活在山上的獵民搬遷到山下居住。哈謝說,烏啟羅夫的那幾棟房子都沒住滿過人,再建一個地方,我看也是閑著!達西說,下了山,馴鹿怎麼活?拉吉米附和道,就是,我看還是在山上好!山下鬧饑荒,有小偷,還有流氓,住在山下,不是等於住在賊窩和匪窩裡嗎?拉吉米不願意離開山裡,也是因為馬伊堪。他從不帶馬伊堪出去,他擔心她的生身父母又會找上門來,要回他們的女兒。馬伊堪是那麼的美麗,她的美真的可以讓花容失色,讓日月暗淡。只要營地一響起馬蹄聲,拉吉米就會像獵犬一樣支棱起耳朵,分外警覺,以為接馬伊堪的人來了。   伊萬回來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麼想和瓦羅加在一起。達吉亞娜已經是大姑娘了,我怕我們在深夜製造的風聲會嚇著她,雖然說她就是聽著這樣的風聲長大的。但是那個晚上不一樣,因為酒像火苗一樣,把我和瓦羅加的激情點燃了,熱情相撞的風聲,一定會比平時更加的強烈。我依偎在瓦羅加的懷裡,我們企圖用談話來克制激情。我問他,你願意到山下定居嗎?瓦羅加說,那得問問馴鹿,它們願意下山嗎?我說,馴鹿肯定不會願意。瓦羅加說,那我們就要服從馴鹿。不過他說完之後嘆息了一聲,說,山裡的樹如果這麼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們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說,山上的樹多著呢,砍不光的!瓦羅加又嘆息了一聲,說,我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問他,如果我留在山裡,馴鹿下山了,你怎麼辦呢?瓦羅加溫柔地說,我當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馴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話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我們擁抱得更緊了,我們互相親吻著,激情終於像濃雲背後的雷聲一樣轟隆隆地爆發了。瓦羅加伏在我的身上,他就像一片醉人的春日陽光,把我融化了。我得感謝那晚上大自然的風聲,當我們開始暢遊我們那條隱秘的生命之河、享受著那獨有的快樂的時候,希楞柱外颳起了一陣狂風。風聲是那麼的響亮,好像是特意為我們的激情做掩護和伴奏的。當我被歡樂浸透,軟綿綿地躺在瓦羅加的懷抱中的時候,我覺得瓦羅加就是我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我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雲,一片永遠飄在他身下的雲。   我們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兩年時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妮浩又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起名為瑪克辛姆。他四方大臉的,寬額頭,闊嘴巴,手大,腳也大,他生下來的哭聲震撼了整個營地,如同虎嘯。依芙琳已經耳背了,但是這個孩子降生時的哭聲她還是聽到了,她說,這個孩子的哭聲這麼響,看來他在人間的根基深,狂風暴雨也吹不走!她的話使魯尼感動得流下了淚水。瑪利亞的死,使依芙琳回到了過去的依芙琳,不過回去的是她那顆善良的心,她的身體是回不到從前了。搬遷時她必須騎在馴鹿身上,在營地行走時,她離了拐棍一步也走不了。坤得說,依芙琳現在很少躺著睡覺,她總是坐在火塘旁打盹,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好像她是火的守護神。 ,   瑪克辛姆的到來給我們帶來的快樂,還沒有持續三個月,死亡的陰雲再一次凝聚到我們烏力楞的上空。   每年九月,是森林中的野鹿發情的季節。這時的雄鹿性情暴躁,它們喜歡單獨行動,常常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時,獨自站在山坡上,呦呦長鳴,呼喚它的   伴侶。聽到它的叫聲前來的,有的是被它雄壯的聲音所吸引的雌鹿,也有的是滿懷著嫉妒之心的雄鹿。前者是來求歡的,而後者是來決鬥的。   我們的祖先利用雄鹿長鳴的習性,發明了一種鹿哨。以一段自然彎曲的落葉松的根部為材料,中間鏤空,用魚皮粘合,製成鹿哨。它頭粗尾細,兩面均可吹響。吹響的聲音恰似鹿鳴。我們叫它「敖萊翁」,常人則叫它「叫鹿筒」。   任何一個氏族的烏力楞都有幾隻叫鹿筒,它們多數是我們的祖先傳下來的。在秋天,我們用它來引誘野鹿。小男孩八九歲的時候,大人們就教他學吹叫鹿筒了。在秋天,我們這些留在營地的女人有時聽到「吱嚕吱嚕」的叫聲,真的分辨不出那是真正的野鹿在叫呢,還是叫鹿筒在叫。   瑪克辛姆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又搬遷到金河流域。因為那一年野鹿在這裡活動格外頻繁。我們沒有住在舊營地,遠遠地避開了列斯元科山。   男人們出獵的時候,一般分成兩三個小組。通常三四個人一組。那時伊萬跟依芙琳差不多,走路需要拐棍了。哈謝自瑪利亞死後,精神越來越不濟,眼睛也花了,所以他們倆是不出獵的,跟我們女人一樣留在營地,做些輕鬆的活兒。行獵的男人,是那些年輕力壯的。瓦羅加喜歡跟維克特、坤得和馬糞包一組,魯尼則喜歡跟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一組。   鹿哨吹得好的,是馬糞包和安道爾。馬糞包自殘後,有時在隆冬時節,也要吹幾聲叫鹿筒,彷彿在呼喚已經遠離他的雄性氣息。他吹的叫鹿筒很哀怨,非常動聽。安道爾呢,他吹出的聲音是柔美的。誰能想到,這兩種聲音相互吸引,不過它們最終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滅了柔美的一方。   秋天的時候,樹葉被一場場霜給染成了黃色和紅色。霜有輕有重,所以染成的顏色也是深淺不一的。松樹是黃色的,樺樹、楊樹和柞樹的葉子則有紅有黃的。葉子變了顏色後,就變得脆弱了,它們會隨著秋風飄落。有的落在溝谷里,有的落在林地上,還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溝谷里的葉子會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葉會成為螞蟻的傘,而落在流水中的葉子就成了游魚,順水而去了。   那天黃昏(第9頁),我正在金河和柳莎起魚網。柳莎站在水中央,我則站在岸邊。那天的運氣實在糟糕,我們接連下了三片網,一無所獲。九月那時正領著安草兒在岸上玩沙子,他們築起一座又一座沙塔,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草棍。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對柳莎說,今天運氣不好,魚兒都潛在水底不出來,我們回去吧。柳莎就從水裡走上岸來。她下水時穿著防水的魚皮褲子,那褲子被水和夕照映得發出濕潤的黃色亮光,好像她挎著兩條肥美的金魚上岸了。我們一邊收網一邊聊天。我對柳莎說,九月都八歲了,再要一個吧,我想有個孫女。雖然瓦霞和柳莎都是我的兒媳,但是我跟瓦霞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安道爾不和瓦霞睡在一起,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柳莎的臉紅了,她對我說,要了,可是老是沒有,真是怪,看來九月不招弟妹。我說,早知道這樣就學漢族人了,不叫他九月了,叫他招弟或者招妹。柳莎笑著說,我看他喜歡玩沙子,叫他招沙倒不冤枉他。她的話把我也逗笑了。噩耗就是在笑聲中傳來的,前來報喪的是傑芙琳娜。我們還沒笑完,就見她哭著朝我們跑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鹽味,那幾天她一直在晾曬肉乾,要時常用鹽揉搓肉塊的。傑芙琳娜到了我跟前只說了一句,安道爾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就癱軟在河灘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凌晨,晨星還沒有隱退,男人們就分成兩組,帶著叫鹿筒,扛著獵槍,去打野鹿了。他們走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起來。瓦羅加帶著維克特、馬糞包朝東南方向去了,魯尼帶著安道爾、達西和拉吉米向西南方向去了。按理說他們是不會碰到一起的,然而事情就是蹊蹺,那天雙方在山中尋覓了一天,都沒有打到野鹿,在向回返時,他們都改變了方向,期待能在歸途中與野鹿相遇。當瓦羅加他們走到列斯元科山腳下時,聽見山上傳來鹿鳴,以為山頂有野鹿,就停了下來。馬糞包吹起了叫鹿筒,很快,山上傳來了野鹿回應的長鳴。瓦羅加一行就邊吹鹿哨邊朝山上走去。而先前的鹿鳴聲也與瓦羅加他們越來越接近。這時維克特已經端起了獵槍,隨時準備射擊閃現的野鹿。獵人的眼睛應該說是雪亮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瓦羅加說他從沒聽過那麼悠揚的鹿鳴,雙方的鳴叫有起有伏,就像音樂,又熱烈,又純凈。他說他不想讓那麼美好的聲音在剎那間消逝,甚至不想讓維克特開槍了。然而在距離目標有三四十米的時候,對面的鹿鳴更加的熱切了,只聽樹叢發出「嚓嚓」的聲響,樹葉一陣亂晃,一團棕黃的影子閃現出來,維克特毫不猶豫地把子彈射了出去,他打了兩槍。槍聲過後,只聽對面傳來「天啊——天啊——」的呼喚,那是拉吉米的聲音,維克特叫了一聲「不好」,他第一個跑過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中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安道爾!原來,在返回的路上,魯尼他們經過列斯元科山的時候,想起了耶爾尼斯涅。魯尼說想到山上看看,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就陪他上去了。他們一直爬到山頂。那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魯尼很憂傷,他嘆息了一聲對拉吉米說,不知太陽里有沒有鹿?安道爾說,我給你叫叫你就知道了,於是他就對著夕陽吹起了叫鹿筒。吹著吹著,山下竟然有了回應,魯尼很高興,說是太陽確實是神靈,它知道我們想要野鹿,就把它給我們送來了。安道爾他們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下走,而瓦羅加他們則是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上來。其實兩股鹿鳴都是叫鹿筒發出的,只因為馬糞包和安道爾吹得太像了,大家都以為對方的鹿鳴是野鹿發出的。悲劇在那個瞬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如果說安道爾不是喜歡在吹叫鹿筒的時候躬著身子,把自己偽裝成野鹿,而他那天又恰好穿著一件野鹿皮縫製成的衣服,眼尖的維克特會及時發現破綻,而不會貿然開槍的。   維克特的槍法很准,一槍打在安道爾的腦殼上,一槍從他的下巴穿過,打到他的胸脯上,安道爾沒等到維克特來到面前,就沒了氣息。我可憐的安道爾,他在最後的時刻,一定以為夕陽中躲著獵手,子彈是從那裡飛出來的。被夕陽里的獵手所擊中,也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吧,所以安道爾走的時候面貌很安詳,唇角還掛著笑容。   我們把安道爾風葬在列斯元科山上。大興安嶺有許多座山,但惟有這座山我是刻骨銘心的,因為它收留了我的兩個親人。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接近這座山,也不再使用叫鹿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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