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正午(第12節)
康德十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嚮導路德和翻譯王錄又帶著鈴木秀男上山來了。鈴木秀男這時已會說很多中國話了,他把烏力楞的人都召集到身邊,先是問我們伊萬回來過沒有?我們對他說沒有,鈴木秀男就說,如果伊萬回來,一定要把他押送到東大營去,他說伊萬是個壞蛋,是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對他的歸來隱瞞不報,吉田長官就會下令把我們烏力楞的人全部抓走。之後,鈴木秀男說黃病已經過去了,今年的集訓要正常進行。他說如果我們不好好集訓,將來怎麼對付蘇聯人?我想日本人那時已經預感到,他們的末日要到了。他讓魯尼把我們烏力楞的冬獵品全部帶上,說是拿到烏啟羅夫後,由他負責換取我們需要的東西,然後讓路德送上山來。看得出來,他是想兼做商人的營生,從中撈取好處。這一年拉吉米剛好十四歲,從黃病中死裡逃生的他對日本人很警惕,鈴木秀男給大家訓話的時候,他遠遠地躲了起來。他畢竟是個天真的少年,他躲起來的時候吹奏起了木庫蓮,像山風一樣鳴響著的琴聲暴露了他的躲藏地,鈴木秀男循聲而去,問他多大了,拉吉米戰戰兢兢地說十四歲了。鈴木秀男把他手中的木庫蓮拿過來,試著吹了幾下,沒有吹出聲響,他搖著頭把它還給拉吉米的時候,讓他再吹奏一曲。拉吉米就又吹了一支曲子。鈴木秀男很高興,他對拉吉米說,你十四歲了,該為滿洲國效力去了,你要去東大營。拉吉米離不開達西,達西去的地方,他當然願意去。拉吉米點頭答應著,鈴木秀男又指著他手中的木庫蓮說,這個的要帶上,吹給長官聽的有。達西見鈴木秀男為了討好吉田讓拉吉米帶上木庫蓮,而他正不捨得把心愛的馬留下來呢,他靈機一動,指著佇立在營地的那匹馬對鈴木秀男說,這是吉田長官留下的戰馬,他好幾年沒見它了,一定想得慌,不如把它帶到東大營,讓長官看看。鈴木秀男同意了,他說剛好讓馬把我們的冬獵品馱上。
魯尼知道把所有的獵品帶去後,鈴木秀男肯定要剋扣許多,等於是把幾隻肥美的兔子往狼嘴裡填,所以趁鈴木秀男縱情飲酒的時候,他悄悄塞給我三捆灰鼠皮和兩個熊膽,讓我把它們藏在營地附近的樹洞里。出發的時候,鈴木秀男顯然對獵品的數量產生了懷疑,他問魯尼,怎麼這麼少啊?魯尼告訴他,去年冬天動物少,子彈又缺乏,所以打得少。鈴木秀男說,如果藏匿了獵品,我會把你們的獵槍全部收走!魯尼鎮定地說,你翻吧,如果你找到了,我願意把槍交給你!鈴木秀男沒有搜尋,他大約明白,我們藏起來的東西,他去尋找,跟登天一樣地難。
營地又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我們又忙碌起來了,既要照顧馴鹿,又要看管孩子。幾天以後,鈴木秀男果然讓路德為我們送來了換來的物品。一袋黑麵粉,一包火柴,兩包粗茶葉和少許的食鹽。依芙琳最盼望的就是酒,她一看換回的東西不僅少得可憐,而且一瓶酒都沒有,就氣得拿路德撒氣,非說他中途把酒都喝了。路德很生氣,他對依芙琳說,鈴木秀男說山上留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需要酒,所以他送到每個烏力楞的食品中,都沒有酒。再說,他路德就是想喝酒的話,也用不著搶別人口中的東西,他在烏啟羅夫隨時隨地可以買到。依芙琳「呸」了路德一口,說,你給日本人當奴才,是他們的活地圖,年年帶著他們進山,月月領餉,當然不愁吃喝了!路德嘆了口氣,他卸下東西後,連碗水都沒喝,牽著馬就走了。
我還存有一樺皮簍自釀的都柿酒,我把它捧給了依芙琳。那天傍晚她連喝了兩碗後,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營地。她喝多的時候,喜歡到河邊喝水。她到了河邊不久,我們聽到一股悲涼的聲音。開始時並沒有辨出那是哭聲,只覺得河水發出了強烈的嗚咽,那時正值雨季,我還以為要漲水了呢。後來是妮浩聽出了那是依芙琳的哭聲。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縱情地哭。我們沒有去勸阻她,只是坐在希楞柱的外面,安靜地等著她回來。
河水旁的嗚咽一直持續到深夜,依芙琳才搖晃著走回營地。那是個滿月的日子,夜晚跟白晝一樣地明亮。銀白的月光簇擁著她,我們很清楚地看見她披散著頭髮,左手提著一條舞動的蛇。她走到希楞柱前的空場後,在我們面前舞起蛇來。她的腳跳來跳去的,那條蛇在她手裡也跳來跳去的。突然,那蛇竟然奇蹟般地從依芙琳手上挺立起來,它昂著頭,將頭貼向依芙琳的耳朵,似乎與她竊竊私語著什麼。只片刻工夫,依芙琳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她對著蛇說:達瑪拉,對不起,你走好啊。那蛇從她懷裡跳了出去,伸展了幾下身子,一彎一曲地劃著草地走了。
我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沖著蛇叫著母親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捉了那條蛇的。蛇離開營地後,依芙琳就回希楞柱睡覺去了。第二天我問她為什麼對著蛇喊我母親的名字,她對我說,我真的帶回來一條蛇嗎,你沒有看錯?我喝多了,什麼也記不得了。我以為她說的是真話,也就不再追問。多年以後,在伊萬的葬禮上,當我們看著那兩個突然出現的、自稱是伊萬乾女兒的姑娘而猜測著她們的來歷的時候,已經老眼昏花的依芙琳對我們說,這對渾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當年伊萬在山中放過的那對白狐狸。我們氏族的人,都聽過伊萬在深山中放過了一對白狐狸的故事。據說伊萬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獨自出獵,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沒發現一個動物。黃昏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從山洞裡跑出兩隻雪白的狐狸,伊萬非常激動,他舉起槍,正要衝它們開槍的時候,狐狸開口說話了。狐狸給他作著揖,說,伊萬,我們知道你好槍法啊!伊萬一聽它們說出的是人話,便明白那是兩隻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給它們跪下,放過了它們。就在伊萬的葬禮上,依芙琳坦白地告訴我,當年她去河邊哭泣,哭得想葬身水中的時候,一條蛇突然從她的身後悄悄爬了過來,盤在她的脖子上,為她擦拭眼淚。她知道這蛇是有來歷的,就把它帶回營地。沒想到她舞弄蛇的時候,它貼著依芙琳的耳朵說出了人話:依芙琳,你就是再跳,跳得過我嗎?她一聽,那是達瑪拉的聲音,於是就跪下來,把蛇放走了。依芙琳跟我說這話的時候,已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我想她沒有必要對我撒謊。而且,雖然我當年沒有聽見蛇在說話,但我確實聽見依芙琳叫著達瑪拉的名字,而且給蛇跪下了。從那以後,我絕不允許我的兒孫們打任何一條蛇。」
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次受訓,是我們烏力楞的男人最後一次受訓。第二年,日本就戰敗投降了。那次集訓的時間很短,也就二十多天吧,男人們就回來了。不過拉吉米和那匹馬沒有回來,達西看上去格外的憂傷。他說吉田長官喜歡聽拉吉米吹奏木庫蓮,把他留在身邊,做他的馬夫了,那匹馬也因此留在了那裡。我很擔心拉吉米,問魯尼為什麼不堅持把他帶回來?魯尼說,我堅持了,可鈴木秀男不允許,他說吉田喜歡拉吉米,喜歡聽他吹奏木庫蓮,他離不開他。達西說拉吉米並不想留下,可鈴木秀男威脅他,如果他不留下當馬夫,就殺了達西和拉吉米都喜愛的那匹馬,拉吉米只能留下來了。
可誰又能想到,正是那匹馬,造成了拉吉米終生的不幸。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上旬,蘇軍的飛機出現在空中,山林中傳來隆隆的炮聲。很快,蘇聯紅軍已經渡過額爾古納河,開始了對東大營的攻擊。我們明白,日本人的末日到了。
事後拉吉米告訴我們,東大營在蘇軍到來前就已是一片混亂。日本人開始焚燒文件,清理物品,做著撤退前的準備工作。那時雖然日本天皇還沒有正式宣告戰敗投降,但吉田知道日本大勢已去,他在撤離東大營的時候,把一張地圖揣在拉吉米的懷裡,對他說,我保不住你的命了,你騎上馬,回山上找你的親人去吧。你年紀小,萬一迷了路,就看地圖。若是碰見蘇軍,千萬不要說你給日本人當過馬夫。他還給了拉吉米一桿步槍,一包火柴,一些餅乾。臨走前,吉田讓拉吉米吹奏了最後一曲木庫蓮,拉吉米吹奏的是《離別之夜》,這支曲子是他的父親傳給他的,當親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在黃病中離去後,他為他們吹的就是這支曲子。這首憂傷而又纏綿的曲子把吉田聽得淚流滿面的。吉田在扶拉吉米上馬的時候,對他說的最後的話是:你們很了不起,你們的舞蹈能讓戰馬死亡,你們的音樂能讓傷口結痂!
拉吉米不知道我們那時在哪裡,但他判斷出我們一定是在貝爾茨河流域活動,就沿著這條河尋找我們。那個時候,由於炮火的襲擊,馴鹿開始失散,我們每天有多半的時間是在尋找馴鹿。炮聲是大地製造的雷聲,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讓人和動物都驚惶失措。樹間是驚飛的鳥,林地上也常見驚跑的動物,但我們的獵槍在這時候就是一堆廢鐵,因為子彈已經用光了。我們的麵粉空了,肉乾也所剩不多,為了食物,我們不得不宰殺心愛的馴鹿。
就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在貝爾茨河畔遇見了瓦羅加。
如果說我的第一個媒人是飢餓的話,那麼我的第二個媒人就是戰火。
蘇軍進攻的炮聲一響起,駐紮在這一帶的日本兵就紛紛逃離。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經被蘇軍佔領,他們只能鑽進山林。他們不熟悉山中地形,往往一進來就迷失了方向。瓦羅加是一個民族的酋長,當時他們那個氏族只有二十幾人了。瓦羅加受蘇聯紅軍之命,率領部族的人追蹤這些迷路的逃兵。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剛抓獲了兩名逃兵。
當時日本逃兵正用斧子砍伐樹木,想做一個木排,打算乘著木排順貝爾茨河而下。瓦羅加帶著部族的人包圍他們的時候,日本兵自知寡不敵眾,就扔下斧子和槍,向他們投降了。
那是正午(第12頁)時分,貝爾茨河水被強烈的陽光照耀得發出炫目的白光。河面上飛舞著一群藍色的蜻蜓。清瘦的瓦羅加站在岸邊,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氣質。他下穿一條光板的狍皮褲子,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著胳膊,脖頸上纏繞著一條紫色的墜著魚骨的皮繩,腦後束著長發。我從他的頭髮上已經判斷出他是酋長,因為只有酋長才會留起長發的。他的臉非常瘦削,面頰有幾道月牙形的溝痕,他的目光又溫和又憂鬱,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著我的時候,我感覺有一股風鑽進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那個夜晚,我們兩個部落的人在河畔搭起希楞柱,燃起篝火,聚集在一起吃東西。男人們用繳獲的槍支和子彈,打了一頭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野豬。野
豬本喜歡成群活動的,但炮火同樣讓它們也走散了。我們獵獲的,正是一頭孤獨的失群的野豬,當時它正用尖利牙齒啃楊樹皮吃。我們烤野豬肉的時候,那對日本兵一直用貪饞的眼神看著橘黃的火焰。他們大約以為瓦羅加不會給他們食物,所以當他們被邀請吃最先烤熟的野豬肉的時候,他們臉上滾下了淚水。他們用生硬的漢語問瓦羅加,你們抓了我們,要殺了我們嗎?瓦羅加告訴他們,他們將會被帶出山外,作為戰俘交給蘇聯紅軍。其中一個日本俘虜就央求瓦羅加,說他們到了蘇聯紅軍的手中,定死無疑,他說想跟著我們在山裡生活,為我們放養馴鹿。沒等瓦羅加回答他們,依芙琳說,我們留下你們,不等於留下兩條狼嗎?你們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吧!說著,她起身走到日本戰俘身後,把幾根從野豬身上拔下的跟鋼針一樣堅硬的毛髮,分別投進他們的領口,把他們扎得哇啦哇啦地叫起來。大家被依芙琳的舉動逗笑了。
第二天,我們與瓦羅加率領的部落在河畔分手。他押著俘虜去烏啟羅夫,而我們繼續尋找失散的馴鹿。我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額爾古納河,就請求他幫我尋找拉吉米。我還記得他對我說,我會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邊的。他那含義深厚的話我當時並沒有領會。所以當十幾天後他帶著拉吉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暈厥過去。
我想告訴你們,一個女人如果能為一個男人幸福地暈厥過去,她這一生就沒有虛度。
瓦羅加的女人因為難產,已經離別他二十年了。他深深愛著那個女人,再也沒被其他女人打動過。他孤身一人,帶著部族的人遊獵在山中,以為自己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幸福了。然而就在貝爾茨河畔,他說他第一眼看見站在岸邊的我時,他的心震顫了。我得感謝正午(第12頁)的陽光,它們把我臉上的憂傷、疲憊、溫柔、堅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來,正是這種複雜的神情打動了瓦羅加。他說一個女人有那麼令人回味無窮的神色,一定是個心靈豐富、能和他共風雨的人。他說我的臉色雖然很蒼白,但是陽光卻使那種蒼白變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雖然看上去憂鬱,但非常清澈,瓦羅加說這樣的一雙眼睛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當他從魯尼嘴中得知拉吉達已經別我而去後,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決定。
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瓦羅加的懷裡了。每個男人的懷抱都不一樣,我在拉吉達懷中的時候,感覺自己是一縷穿行在山谷間的風;而在瓦羅加懷裡,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條暢遊在春水中的魚。如果說拉吉達是一棵挺拔的大樹的話,瓦羅加就是大樹上溫暖的鳥巢。他們都是我的愛。
拉吉米雖然平安歸來了,但他已經不是那個完整的拉吉米了。他在尋找我們的時候,有一天經過一片松樹林,盤旋的蘇軍飛機投下了兩顆炸彈,劇烈的爆炸聲使馬受了驚,它帶著拉吉米狂奔,把他顛得天昏地暗的。當馬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拉吉米只覺得馬鞍一片濕熱,一看,是一攤紫紅的鮮血。他的陰囊被撕裂,睾丸已經被顛簸碎了。那架飛機就像一隻兇惡的老鷹,而他的睾丸就像一對悶死在蛋殼中的鳥,還沒有來得及歌唱,就被它給叼走了。拉吉米說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他不想活了,就編了一根草繩,把木庫蓮捆紮好,拴在馬的脖頸上,讓馬自己去尋找我們。他想當達西看到馬和木庫蓮的時候,就明白他不在人間了。拉吉米想用步槍自殺,可他試了兩槍都不可能,而槍聲把押解著戰俘正路過這裡的瓦羅加吸引過來了,他救下了拉吉米,一直把他帶到烏啟羅夫。那時的東大營已是一片廢墟,除了吉田在額爾古納河畔剖腹自殺外,其他日本兵都被蘇軍俘虜了。
拉吉米帶回了那匹馬。它見到達西後,滿眼是淚。它拒絕吃草,拒絕喝水,達西明白它的心思,把它牽到一條水溝旁,殺了它,把它埋在水溝旁。達西和拉吉米在葬馬的地方哭泣著,我們知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馬而哭泣。
從那以後,我們烏力楞的人不再養馬。而閹割馴鹿的活兒,都被拉吉米一人主動承擔了。
那年秋天,滿洲國滅亡了,它的皇帝被押送到蘇聯去了。妮浩在這年秋末的時候生下一個男孩,取名為耶爾尼斯涅,也就是黑樺樹的意思,希望他能像這種樹一樣結實、健壯、經得起風雨。妮浩生下孩子後神情開朗了許多,她接連主持了兩場婚禮,一個是達西的,一個是我的。達西沒有違背誓言,他娶回了歪嘴的傑芙琳娜。在達西的婚禮上,瑪利亞喝醉了,她借著酒勁,將一把麵粉撒在依芙琳頭上,依芙琳的頭髮和臉上撲滿了麵粉,看上去就像一個發了霉的人。而我和瓦羅加的婚禮是那麼的隆重和熱鬧,他們的人和我們的人歡聚在一起,人們縱情地飲酒歌唱。我再次穿上了依芙琳為我縫製的那件禮服,做了新娘。瓦羅加也很喜歡那件藍禮服的領口、袖子和腰身上所鑲嵌著的粉色的布,他說它們就像出現在雨後天空中的幾條彩虹一樣。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我的婚禮上,當快樂像春水一樣奔流的時刻,一個騎著馬的蒙面人突然出現在我們營地。他騎的那匹棗紅馬非常剽悍,它讓達西和拉吉米同時發出羨慕的嘆息。蒙面人跳下馬後,走到篝火旁,自己倒上一碗酒,一飲而盡。他握著碗的那雙大手令我們無比的熟悉和震驚,所以還沒等他摘下面罩,已經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伊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