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正午(第5節)
依芙琳的行為,讓魯尼覺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懸崖邊上,他做出了更為大膽的一個舉動。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後的次日離開了營地,他說要出去打獵,三天後才會回來。
三天後魯尼真的回來了,他帶來的獵物就是妮浩。他的獵物是由阿來克護送著的,他帶來了送親的隊伍,一行人喜氣洋洋地來到我們烏力楞。魯尼是怎麼說服了阿來克,讓他在妮浩還沒有完全成人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把女兒嫁給他,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嬌羞的笑容讓人感覺出她內心的喜悅,她一定是非常喜歡跟魯尼在一起的。
尼都薩滿主持了魯尼和妮浩的婚禮。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卻仍然打著冷戰的達瑪拉,意味深長地對魯尼說,從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愛就是火焰,你要讓你愛的姑娘永遠不會感受到寒冷,讓她快樂地生活在你溫暖的懷抱中!他又把頭轉向妮浩,對她說,從今天起,魯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愛他,你的愛會讓他永遠強壯,神會賜給你們這世上最好的兒女的!
尼都薩滿的話讓幾個女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著嘴,瑪利亞讚歎地點著頭,而達瑪拉,她不再打寒戰了,她眼睛濕濕地望著尼都薩滿,臉上彷彿映照著夕陽,現出久違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陽下山了,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舞的時候,達瑪拉突然帶著已經老眼昏花的伊蘭出現了。伊蘭無精打採的,達瑪拉卻神采飛揚,這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那天的衣著,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薩滿送她的羽毛裙子,腳蹬一雙高腰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劉海和鬢髮掖在頭髮里,向後梳,高高綰在腦後,使她的臉顯得格外的素凈。她一出場,大家不約而同發出驚嘆聲。那些不熟悉她的送親的人驚嘆她的美麗,而我們則驚嘆她的氣質。她以前佝僂著腰、彎曲著脖子,像個罪人似的,把腦袋深深埋進懷裡。可是那個瞬間的達瑪拉卻高昂著頭,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說她穿著羽毛裙子,不如說她的身下綴著一片秋天,那些顏色彷彿經過了風霜的洗禮,五彩斑斕的。
達瑪拉開始跳舞了,她跳起來還是那麼的輕盈。她邊跳邊笑著,我從未聽見她那麼暢快地笑過。已經老邁的伊蘭趴在篝火旁,歪著腦袋,無限憐愛地看著它的主人。淘氣的小維克特見伊蘭那麼老實,就把它當作了一個皮墊子,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就對拉吉達嚷著,阿瑪,阿瑪,這個皮墊子是熱乎的!維克特撿了一根草棍,用它撥弄伊蘭的眼睛,邊撥弄邊說,明天你的眼睛就會亮了,我再給你肉,你就能看見了!原來,有一天維克特朝伊蘭扔了一塊肉,誰知它睬都不睬,低著頭走掉了。我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體里的熱量儘快耗光,可是小維克特認為伊蘭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歡達瑪拉的裙子,她像只圍繞著花朵的蝴蝶,在達瑪拉身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羨慕地看著那條裙子。魯尼大約覺得母親穿著羽毛裙子在眾人面前舞蹈不太莊重,他讓我想辦法把她叫走。可我不忍心那麼做。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生機,我不願意驅散那樣的生機。何況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為魯尼和妮浩的事而高興著。高興的時候是可以放縱情懷的。
篝火漸漸淡了,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少了。送親的人都到伊萬那裡休息去了。只有達瑪拉,她還在篝火旁旋轉著。開始時我還陪著她,後來實在是睏倦得無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時候,陪伴著母親的,只有昏睡的伊蘭、慘淡的篝火和天邊的殘月。
我有點不放心魯尼,怕他太鹵莽,妮浩承受不起,會弄傷她,因為她實在是太小了。我沒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魯尼那裡,想聽聽動靜。結果還沒到那裡,就見妮浩跑了出來。她哭著,見了我撲到我懷裡,說魯尼是個壞東西,他身上帶著一支箭,要暗害她。把我聽得笑了起來。我一邊安撫妮浩,一邊責備魯尼,對妮浩保證,如果魯尼再敢用箭傷害她,我就懲罰他,妮浩這才回去了。她邊走邊嘟囔嫁男人是個受罪的事。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對他說,你著急把她搶來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著她玩兩年,再做新郎吧。魯尼嘆了口氣,沖我點了點頭。所以最初的那兩年,魯尼和妮浩雖然住在一起,但他們的關係卻像兄妹一樣純潔。
我回到希楞柱里,想著母親孤獨地舞蹈著,就覺得周身寒冷。我牙齒打顫,拉吉達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溫暖的懷抱。可我仍然覺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麼緊,身上還是打哆嗦。我睡不著,眼前老是閃現著母親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現曙光的時候,我披衣起來,走到昨夜大家歡聚著的地方。結果我看到了三種灰燼:一種是篝火的,它已寂滅;一種是獵犬的,伊蘭一動不動了;另一種是人的,母親仰面倒在地上,雖然睜著眼睛,但那眼睛已經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她斑白的頭髮,被晨風吹得微微抖動著。這三種灰燼的同時出現,令我刻骨銘心。
林克走了,母親也走了。我的父母一個歸於雷電,一個歸於舞蹈。我們把母親葬在樹上,不同於父親的是,我們為她選擇的風葬的樹木不是松樹,而是白樺樹。做母親殮衣的,是那條羽毛裙子。尼都薩滿為達瑪拉主持葬禮的時候,南歸的大雁從空中飛過,它們組成的形態像樹叉,更像閃電。不同的是閃電是在烏雲中現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現黑色的線條。尼都薩滿為達瑪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這首與「血河」有關的歌,讓我看出了尼都薩滿對母親的那份深深的愛。
我們祖先認為,人離開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那個世界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經過一條很深很深的血河,這條血河是考驗死者生前行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上自然就會浮現出一座橋來,讓你平安渡過;如果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中就不會出現橋,而是跳出一塊石頭來。如果你對生前的不良行為有了悔改之意,就會從這塊石頭跳過去,否則,將會被血河淹沒,靈魂徹底地消亡。
尼都薩滿是不是怕母親渡不過這條血河,才這樣為她歌唱?
滔滔血河啊,
請你架起橋來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
那麼她踏著的,
是自己的鮮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
那麼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淚水!
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
腳上的鮮血
和心底的淚水,
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
也請你們讓她,
平安地跳過去。
你們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讓她到達幸福的彼岸,
哪怕將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會嗚咽!
尼都薩滿唱歌的時候,妮浩一直打著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黃蜂,一下一下地蟄著她。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前世與這樣的神歌是有緣的,她其實像一條魚一樣,一直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河流中,尼都薩滿的神歌是撒下的誘餌,把她擊中了。但那時我們以為她是被死亡嚇的,魯尼很心疼她,一直拉著她的手。妮浩在離開母親的風葬之地的時候說:她的骨頭有一天會從樹上落下來——落到土裡的骨頭也會發芽的。
達瑪拉去世後,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麼時候狩獵,什麼時候給馴鹿鋸茸,什麼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的。他消瘦得越來越快。大家覺得他已不適合做族長了,就推舉拉吉達為新族長。
拉吉達當了族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烏力楞這個大家庭分化成幾個小家庭,大家雖然還一起出獵,但獵物運回營地後,除了皮毛、鹿茸、熊膽等歸烏力楞所有,拿它們換取我們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獸肉要以各家的人數為主,平均分配下去。這就意味著,不到節日的時候,人們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飯,而是各吃各的。最擁護這個決定的,是魯尼。我明白,他不想再聽到依芙琳當著眾人的面,三天兩頭地譏諷天真爛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種貪饞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對此堅決反對,他說拉吉達這樣做是沒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說伊萬和尼都薩滿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如果他們連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跟誰說話去?難道讓尼都薩滿每天只跟瑪魯神說話,讓伊萬每天只跟馴鹿說話?我很清楚,依芙琳這是借尼都薩滿和伊萬的孤獨來訴說她自己的孤獨,她是不喜歡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飯。她常常流露出對他們父子的嫌惡。但我並不清楚這嫌惡的根源在哪裡。我去詢問瑪利亞,她幫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瑪利亞說,坤得原來是一個英氣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邊的集市上交換獵品,愛上了一個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親不同意,因為他和我的祖父已經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後,整天灰心喪氣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數落坤得,把他說得一無是處。坤得的父親很反感,有一次就對依芙琳說,我要是知道你這麼對待坤得,我不如讓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來!依芙琳這才明白坤得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沒精打採的。性情好強的依芙琳氣壞了,一怒之下跑回我們烏力楞,發誓再不回到坤得那裡,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坤得受父親的指令,幾次來請她回去,都被她罵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後,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接受了坤得,不過她提出讓他到我們烏力楞來。到了我們烏力楞的坤得從此過著低眉順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會拿他出氣。坤得為著金得,一直忍氣吞聲著。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依芙琳為了懲罰坤得,從來不和他睡在一起。瑪利亞說,有一次坤得和哈謝出去打獵,坤得喝多了酒,哭著告訴哈謝,說他活得根本就不像個男人,自從來到我們烏力楞,依芙琳沒有接受過一次他的求歡,說是為他生下一個孽種已經足夠了。瑪利亞覺得依芙琳這樣做太過分,就私下勸慰了她幾句,誰知依芙琳大發雷霆,她說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入睡覺,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會把她當作別人,就覺得噁心。瑪利亞說,坤得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碧綠的汁液濃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裡,經過她天長日久的揉搓,已經成了一棵乾枯的草了。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別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種嫉妒和鄙視。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