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阿雅 第一章
阿雅
1
她的發梢泛出一種淡黃色。我逆著太陽光線去看,發現她頭髮的邊緣閃著大團的金色,垂落在頸上的部分拳曲成一個個圓弧,光閃閃金燦燦的……她的長頸那兒給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領衫外邊的肌膚。只待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我們就偷偷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並排著坐在一起。開始誰都不說話,待上一會兒則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當中的一個,當然是我,終於稍稍活潑起來。我大膽地觸動她滑爽的濃髮,然後再用力握成一束——這時她的頸部會輕輕仰起一點兒,眼睛也眯起來,嘴巴微微張著。她沒有責怪和反抗。這是多麼適合親吻的時刻啊。
可那會兒還不行。當時我們好比兩台拒絕發動的機器,絕不能隨便觸碰敏感的開關。電是有的,強大的電流讓人渾身戰慄,在我們的周身劇烈旋轉,這是彼此都能感覺到的。春天已經深入了。這兒是學校一處廢棄的飼料場,是前些年大學裡學農學工的時候留下來的,如今只有旁邊那幾間空屋、屋外幾個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條水泥台階,我們就坐在上邊。垛子散發出的氣味很好聞,那是濃烈的乾草味兒和一點點腐木味兒。這讓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蝟什麼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乾草上,入夜時分看滿天的星星,無拘無束地說點兒什麼。我們離得近而又近,我甚至聞得到她頭上頸上散發出的甜味兒。那是梔子花的氣味,這不會錯。不過她身上究竟怎麼會有這種氣味,對我倒還是一個謎。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妝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
乾草的氣味對我來說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禍。不知這個廢棄的柴垛旁為什麼堆了一大批乾草,而且是新的,即雖然乾乾的卻仍舊發綠的那種。這才是要命的東西,它散發出的香味是無可比擬的,一個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禦這種氣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鑽,讓肺葉發癢,然後就使人身上湧起一股特異的衝動。我雙手不自覺地在衣服上搓動起來,不知該放在哪裡,後來略一猶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頭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乾草上。當我的目光觸到她的頸窩、看到隆起的乳廓時,同時也預感了某種大難來臨般的恐懼。我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兩行長淚。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來……
那是一種少年的氣息。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個怪癖,迷戀乾草,喜歡一個人躺在上面想沒完沒了的心事。那時心事多,孤獨少年嘛,總有沒完沒了的心事。有一陣不是失學就是逃學,我一個人在林子里徘徊,望著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個草寮里,那是園藝場里一處護園人的臨時住處。那天正好護園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個戴了黃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樣的,給我水果吃,還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氣四溢的乾草上。她是園藝場的會計,不知為什麼身上有一種煙草的氣味,但我從來沒見她抽煙。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撫摸我的頭髮,我的身體。當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兒時,我就掙脫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後來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兒幾次,那完全是因為好奇和倔犟。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黃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不過當時我卻覺得她是一個年齡極大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模樣:鼻樑一個漫窪,兩眼像貓一樣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個桃子。就是這張嘴巴,在天色變得烏黑時一下印到了我的臉上,猛地把我的臉弄濕了大半。她不容分說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樣,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濕了。
她那會兒的聲音讓我一直記得。充滿誘惑、恐懼,還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聲音,奇怪的喘氣,連同她的體息。我想拭去柏慧臉上的淚水,可又不敢。我從乾草上跳起來,嘴裡連連說:「啊,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她並不起來。我看到她的眼睛盯著天空稀疏的星星,嘆息了一聲。她坐了起來。
黃色套袖在那個時候曾經像呵氣一樣對我說話。她惟恐折傷了什麼,小心之極地撫摸,到處撫摸。她一遍遍地動我,飛快地動,讓我欲罷不能。我哭了。我因為自己的懼怕和絕望而咬住了她的頭髮,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樣撕扯不休。她憐惜起我來,終於把我放開了,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讓我消逝在夜色里。那個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邊。我在河裡憤怒地暢遊和沖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掛下來的茅草和葦須劃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這所地質學院廢棄的飼料場上,我這副被河水沖洗一新的身軀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龐上有一對執拗的眼睛,不移不動地看著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懲罰我吧。
她不願意看我。她那高聳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觸目。我已經懂得這胸部的全部奧秘,糟就糟在這裡。我已經無法純潔了,糟就糟在這裡。我全身灼熱、毫無作為地坐在這片鋪滿了乾草香氣的地方已經十多次了,老天爺也會原諒我的。你從小養尊處優,是院長的女兒,對我擁有生殺予奪大權,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這裡。
深春的風又一次掠過這兒。乾草的氣息濃烈無比,蕩漾起來。我正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遺忘那個草寮,突然這會兒雙肩像被什麼縛住一樣,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垂落到臉上。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親吻弄蒙了。我同樣緊緊縛住了對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個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訪真的在不可阻止地進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記了泣哭和歡笑,嘴裡全是夢囈一般:「你就像一隻小動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2
「我忍不住要向你講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後都耽擱下來。它有些難言的繁瑣,也可能擔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誤解吧,結果總是作罷。它讓我欲言又止。你會說它不過是一隻小動物,大不了是一個精靈;可我說它也是一段沒法遺忘的往事,一曲纏綿的老歌,一種慾望和幻想。反正怎麼比喻都不過分,都不足以傾吐和表達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遠的蘊藏。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特殊年頭,在轟轟烈烈的蘇醒的時代,在氣喘吁吁的追趕的路上,此時此刻還是讓我先停下來吧,停下來和你敘說。我這樣做不是申辯不是抗議,也不是遮掩悲傷。這不過是一種回憶而已,這個世界上誰能不回想過去呢;在我這兒,這是關於愛和童年,關於殘忍和憐憫,關於不幸和永生——這一切的綜合。午夜啊,在我眼裡你是一種悠長徐緩的黑顏色,愛欲和感動的顏色,個人的顏色。我就在這樣的光色里一會兒急切一會兒沉靜,一遍遍呼喚著往昔,呼喚著一個名字,再把難以啟齒的什麼咽下肚裡,與它連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開始了……」
那個夜晚過去了許久,我給她寫了這樣一封文縐縐的信,卻遲遲沒有寄走。只塞到校傳達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總是在猶豫。沒有寄走,就繼續寫下去。我想向她解釋和傾訴,懷著無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總覺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沒有權利對其隱瞞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還是膽怯,小心到了極點。我害怕,無比害怕。這種恐懼將不是另一個時空另一些處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於文字,我一直得意於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賣弄辭藻。我在繞來繞去地向她——用一種詞兒,向我無比心愛的人講出這一切。我從一隻可愛的小動物講起,因為它是繞不過去的。
「有些事情在當時不過是一閃而過,到後來卻再也不能忘記。有些事情也許在最初看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不過它卻會在記憶中磨得閃閃發亮。每到沉默下來,每到屬於一個人的安靜時刻,它就會發出逼人的光澤……」
「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都是從那片林子開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卻不敢直通通地講下去。我的筆在這兒停下來了……它大半隻能裝在我的心中。
這片林子啊,我在心裡說了一遍又一遍,因為我記憶中的一切都離不開它,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離不開了。林子里有我的、我們的一段光陰和生命,毫不誇張地說,它曾經是我們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著就會感激這片林子。我現在想說的是:它簡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關於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長大之後總要經歷一些事情——驚險的怪誕的,曲折跌宕和難以言表的,所有蕪雜和繁瑣的一大沓子。不過其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在漸漸淡遠和飄逝,卻惟獨忘不掉我的林中歲月。那一片蓬蓬枝葉在我的想像中復活,許多場景可以在一瞬間變得簇新……原來童年的野花和漿果可以讓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恆的朋友——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我的原野,或許能夠一直陪伴我過下去……一切都像昨天發生的,剛剛發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裡一睜眼就是逼人的綠和耀眼的紅啊,當它和我共同處於色彩最鮮艷的那個季節里,我們就會與各種美麗的動物相逢。那時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動物,心裡就會引起長久的興奮。我回家時要向大人描述:它的頭顱、眼睛、爪子、毛色……當然這期間免不了要誇大其辭,以突出它的罕見與神奇,如特別的美麗或兇猛迅捷之類。
那一年我和媽媽在林子里發現了一種動物,它真的是以前從未見過的。當時我想這多麼好啊,我們的林子又有了一個新傢伙、一個謎團了,它又要讓我好好追尋一陣了。不過它到底是什麼?當時誰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對照動物圖譜也搞不明白:靈貓?艾鼬?狗獾?貉?狐和豺?獴?都有那麼一點兒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母親領著我到林子里去。太陽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點鐘,樹隙閃出長長的陽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腳下滾動,松針在沙土上蓋了金黃色的、厚厚的一層。母親彎腰在松針上摸索,有幾個松塔被她隨手拾起來。她做起活來兩手很快,有時什麼也不顧。我看到媽媽又一次彎下腰時,手突然一動不動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兒。她低著頭,眼睛卻在向我示意什麼。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幾米遠的一叢小葉灌木下邊,閃現出一隻栗黃色的動物。它飛快地從一側躥到了另一側,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麼。瞧它的嘴巴多麼乾淨,當它的頭向上仰去時,我甚至看清了它兩個細細的粉紅色的小鼻孔;還有一排尖細的牙齒,又整齊又潔白。它弓著的脊背上有棕紅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長。剛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隻小狗,差一點兒就喊出來。我在好長時間裡凝住了神,忘記了呼吸。
我盯著它,直到它又是一個騰躍,閃到了灌木後面……它再也沒有出來。
我愣在那兒,蹲在地上長時間不動。天哪,它漂亮得讓人吃驚。我敢說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可愛的動物。
我問媽媽看清了吧,它是什麼啊?媽媽說它不是狐狸,當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麼?」
「是『阿雅』。」
媽媽當時用沉靜的、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於是就記住了它的名字,並且再也沒有忘記。多麼好啊,「阿——雅!」我在心底發出了一聲呼喚,像是一種驚嘆。
原野上的草葉逐漸枯萎。直到蕭瑟的初冬來臨,我又一次見到了阿雅。
這一次我能夠很近地觀察它,甚至看見了它細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里,不是和媽媽在一起,也不是我一個人。這一次、這個時刻啊,簡直是糟透了,令人沮喪而又恐懼。這對於阿雅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兒,因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個人囚禁起來。我當時看著它在囚籠中躥動,那麼焦躁,那麼震驚,然而卻束手無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沒有辦法解救它。它後來的遭際使人一想起來就要垂淚。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閃就過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樣,在成長、成熟,在沿著來路和去路一步步走過。這期間有過多少坎坷,多少歡樂和懊惱啊,但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記過去,未能忘記小時候偶然見過的那隻小動物,特別是後來與它的交往、它的不測的命運。是一種特別的友誼讓我回味不已。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中的阿雅已經變得像麒麟一樣,美麗神奇,金光閃閃。是的,我直到現在都認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動物,其聰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愛與純潔讓人難以想像。我甚至認為它並沒有徹底離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隨我。
把它比作什麼更好呢?
也許那時的我過於孤單了。我那時有太多的想像,各種念頭既隱秘又奇特。那時在林子里沒有多少人與我說話,我總是一個人玩耍,有時就難免沉入沒完沒了的想像。我想像中的阿雅更像一個小姑娘,它美麗,靈巧,頑皮,出奇的聰明,永遠歡騰跳躍。它難得安靜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潑的性格。我因為它而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了她。不過這可是我心中的隱秘,我永遠也不會道人的,即便是媽媽和外祖母。
那時我一個人在林子里徘徊,躲開媽媽、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憐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樹下躺上很久,從樹隙望著天空,跟蹤游雲,凈想那些遙遠的、不可能出現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為一體,它和她同樣又可愛又可憐,讓人一想起來就淚水漣漣。我的林子啊,我的永遠給予庇護、永遠都在發生奇蹟的林子啊,你什麼時候交還我一個最大的夢想?
秋天即將離我們而去,大地變成了一片金黃,那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秋末的乾草。星星點點的花朵綴在上面,是秋霜也殺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裡,各種小動物歡快鳴叫,它們對即將來臨的冬天毫無懼色。
可憐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這個最聰明最快活的生靈,本來應該歡叫著在原野上舞蹈:誰都可以欣賞它的舞姿,可是誰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還從沒聽說任何人捕獲過它,可見它有多麼精明,躲過了一道又一道險關和陷阱,生活在一個無邊的自由的世界裡。也許好獵人不忍心傷害它,邪惡的人不能夠傷害它。可是在某一天,這一切突然結束了……
我一直沒有說出的是,我心裡也有一個漸漸逼近的恐懼,那就是和這隻阿雅一樣的命運。因為我總覺得有一個陷阱、一道圍網,它們真的隱在那兒,它們是無形的。它們已經成功地捕獲了我們家的一個人,它們也總有一天會逮到我的。當我一天天長大,當母親和外祖母的眼睛在我的臉上輕輕划過時,我就會稍稍感知一點什麼奧秘、一種不祥……不過這種憂慮也許為時過早,也許真的可以不管不顧,我只需一個人在荒野上盡情奔跑。這片叢林就是我的全部歡樂,我既可以從中尋覓著自己的依戀和嚮往,又能編織著無窮無盡的幻想。家裡的人都太忙了,她們都沒有時間與我在一起,有時可以一整天都把我忽略。她們是大人,她們想不到我會在林子里做些什麼。
當時家裡只有母親和外祖母,好像從來都沒有父親。他像一隻動物那樣,被圍網捕獲了……
「你父親哪去了?」
有人真的這樣問過。我每到這時就惶惶地躲開對方的目光,然後跑開很遠……
一個人為什麼總要面對這樣的發問?難道這真的是必須回答的一個問題嗎?這樣的詢問還要多久?我懊喪極了。因為我知道自己必須把父親當成一個隱秘來對待,不能說他,不能吐露那兩個字,而只能永遠悶著,永遠裝在心裡。
3
這是一片多麼遼闊的原野啊,站在林邊的灌木叢中向南遙望,可以看見一片藍色的山影。無遮無攔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遠處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濃於天空的藍色,它們重重疊疊,像童話一樣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疊的山影里蘊藏了多少奇怪的故事——那裡面有一個人,他就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就在大山裡啊,我什麼時候才能去找他呢?
「我已經十二歲了,還不能去南山嗎?」
母親搖著頭。每當我說「要去南山」的時候,她的眼裡就噙滿了淚水。外祖母走過來,揪了一下我的胳膊。這時我就得跟上外祖母離開了。
在一棵大海棠樹下的茅屋裡,外祖母用一把鐵錐一下一下刺著玉米穗子,金色的玉米粒嘩嘩淌在簸箕里。嘩嘩嘩嘩,多麼清脆的聲音。像金粒一樣的玉米呀,我捧起來,吹去屑末,聞著它濃濃的、特異的香味。
「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
外祖母把說不清的責備全摻在了這句話里,重複著我非常熟悉的一種慨嘆。
我摟住外祖母,她就不得不停止做活,攬起我,把我擁到了一邊。我又伏在她的後背上,她沒有辦法,只得這樣馱著我費力地做活。我常常撫摸她頭上的一個凹痕,發現稀疏的白髮已經遮不住它。媽媽告訴我,這是很早以前一個狠毒的女人給她留下的印記。我撫摸了一會兒,就從她背上滑下來。「你這個孩子啊,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你就不能好好學著做活兒。」我於是坐下來,幫外祖母剝玉米了。
我後來才知道,人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由什麼庇護的,比如庇護我們這個小茅屋的,是一株大李子樹。它可真大啊,大到了驚人的地步,體積足有我們好幾個茅屋大。秋天來了,它的葉片已經開始散落,露出了淡紅色的枝條。如果爬上這棵樹,又可以望見南山了——白雲下的山影正隱隱傳來隆隆的聲音,像雷聲又像炮聲。
「那是什麼在響?」
外祖母斜我一眼,沒有回答。其實這生氣的目光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這種隆隆聲同樣牽扯到了一種禁忌——那是父親他們開山的炮聲,所以也就是我不該問的聲音。
那時我們家的禁忌啊,真是太多了!
我也許一生都弄不清圍繞在我們家四周的究竟有多少禁忌。它們像地雷一樣遍布四野,我儘管謹慎小心,還是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能踏上它們。
後來,當我長大了,一個人生活時,那些恐懼也仍然沒有消失。時過境遷,許多年過去之後,我怎麼也想不到那些禁忌還會依然存在——每當我觸犯了它們時,就必定會遭到報應……
每一個秋天母親都領我去采蘑菇。我們走啊走啊,在楊樹下采一種淺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樹下去找金黃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裡笑吟吟地等待我們的收穫。在林子里,母親用柳條串起各種顏色的蘑菇,把它們像花束一樣掛在我的脖子上。她退開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會兒,不知怎麼主動提到了父親:
「小城剛解放時,人們把花掛在你父親的脖子上……」
我想像著當時那個情景,彷彿聞到了一種無可比擬的芬芳。天哪,金燦燦的花束掛在我父親的脖子上……
媽媽這一次例外地、主動地談到了父親。可惜她只講了一句。我期待她說下去。可她很快彎腰去采蘑菇,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我給她揩汗時,她把我抱了起來。那時候我長得不夠高大,所以媽媽可以把我抱起來。我在她的胸部抵著頭顱,緊緊抵著。「媽媽!」我小聲呼喚著。她會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講一遍父親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沒有說什麼。
在林子里,只要離開了母親,我就要盡情地奔跑一會兒。我藏到灌木後面,讓她焦急地呼喚,我故意不出來。有時在那兒待上十來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媽媽怕我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荒野上丟失,我告訴她不會的,永遠不會。為什麼?因為我望得見遠處的山影,我知道那就是南方,有淡藍色的大山指引著我呢。我還長了一雙奇怪的耳朵,聽得見大山裡面各種各樣的聲音,它的嘈雜會直接從空中傳過來——我聽得見那裡的鎚子聲,鐵鑿聲,各種各樣的呼叫之聲……我已經習慣於捕捉空氣中的這種聲音了,而且從中可以分辨出自己的父親弄出的各種聲息,雖然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我有時叮囑自己:再也不要想父親了,完全徹底地把他遺忘吧。真的,人為什麼非要有一個父親不可呢?我有母親和外祖母呢,還有這片林子,林子里的一切——我有阿雅……
4
就是那次去林子采蘑菇不久,母親有一天風風火火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說有人逮住了一種小動物,它就是阿雅,好像那個人是用圍網捕獲的……我一顆心噗噗跳起來,朦朦朧朧覺得就要有什麼極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多麼不可思議啊,有人竟然逮住了一隻阿雅!那麼我就可以離它很近很近地觀看了,甚至可以去撫摸它……媽媽說那個人把它很好地飼養起來了,給它挖了個洞穴,喂它食物。它長得蠻好,這麼多天過去,它正開始懂事呢。比如它能夠像小娃娃一樣端坐,還會做出好多有趣的動作。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滿腦子都是那個小動物的奇怪模樣、它的神態。天還不亮,我就央求媽媽帶我去看。媽媽像是故意迴避,只推說有事,讓外祖母帶我去。外祖母當然不會去,因為她不認識那個捕獲阿雅的人——他是園藝場里的一個老頭,大家都叫他盧叔。
後來還是我和母親去看了盧叔的珍寶。
它真的就在那兒,在盧叔的小院中,在一個大大的鐵籠子里。栗黃色,尖嘴巴,深棕色的鬍鬚,軟胖的前爪;那對眼睛啊,是真正的金色,閃爍不停。它直直地看著我,還伸了伸粉紅色的舌頭……它似乎對我笑了一下。不過只一會兒它就狂躁起來了,在鐵籠子里躥跳不停。
這一次,還有後來的日子,關於它的所有故事,竟使我覺得這一生再也看不到更讓人驚訝的什麼事情了,好像所有的經歷,一切一切都比不上它更新鮮,比不上它留給我的印象更深刻、更刺激。
盧叔後來像對待一個大人一樣跟我講話,絲毫也沒有敷衍我。他向我講了自己的奇妙手法,比如說,他逮住它之後,怎樣設法讓它與自己一點一點親近起來。我可以想得出它一開始會有多麼驚慌、多麼害怕盧叔。盧叔是一個獵人,他有槍,還有網。人人都說他是動物的天敵,宰殺了不知多少動物。我親眼見他殺過鴿子、狐狸,還殺過老鷹和兔子。我那時對他又恨又怕。這一回真是個例外啊,可能因為阿雅實在太珍貴了,可能因為它長得太漂亮了,逼得他那顆狠心終於軟下來了。他這一次不但沒有殺害它,而且還把它很好地飼養起來,喂它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我於是開始感激起這個人,他在我眼裡似乎也一下變得有點兒可愛了。
「唷唷,阿雅這種動物必須住在地穴里。洞口要小,裡面要大,要用木鏟掏開它,不要怕弄髒了它的皮毛,這東西就像鵝不沾水一樣,皮不沾土哩。入冬時給它鋪上草,那就是一個暖暖和和的小窩兒……」他伸長了那雙粗胳膊向我比劃著,令人神往。
從此之後我就頻頻出入盧叔那兒了。我長久地守候在圍了鐵柵的洞穴旁,等待那個靈俏的身影一躍而出……
5
又是幾年過去。後來我不需久久遙望那座南山了,因為那個叫「父親」的人先一步從那座山裡出來了——他有一天突然回到了小茅屋。當我突兀地面對了一個陌生的父親時,真是大驚失色。眼前的情景把心中的幻想一下搓得粉碎,讓我的呼吸都變得輕輕的,最後躡手躡腳地躲開了。媽媽喊我,我不應。我悄聲跑開了,一整天都躲在林子里,直到天黑都不願回去。遠處傳來了拉網的號子,四周有小動物的喘息,我只默默地躺在沙地上,嘴裡銜了一株狗尾草……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和外祖母在那個夜晚到處找我。
也就是從此,更艱難更可怕的日子開始了。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真不願提到它。反正簡單點兒說就是,父親回來不久我們家就遭難了,我不得不一個人逃開,逃到南山:他來了,我就走了。這就是我與他——我的父親短短相處的一段時間。可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的一生只有這一段時間能夠和父親在一起,我一旦離去了,我們父子幾乎就不再重逢。可惜這在當時對我來說還是未知的命運。就這樣,我們父子之間可怕地分別了,從而留下了永生的愧疚。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反而註定了我的一生都將與父親緊緊相連,他的影子要永遠籠罩著我。
還記得那一天是怎樣分別的,記得分手時媽媽的叮囑:千萬不要對別人提到你的父親——你今後的父親不是他,而是大山裡的那個人——另一個老人了……
大山裡的老人是誰?是我未曾謀面的義父!原來為了我的生存,家裡人在這之前為我暗暗尋了個義父,聽說那是一個真正的山裡老人。
可就因為屈辱和憤恨,我在被送往南山、送到義父那兒去的半路上逃脫了!於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義父——直到後來,直到今天。與家裡人的打算正好相反的是,從進山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在心裡恨著一個人……
我恨他,而且下決心永遠不再想他,也不講他的故事;我要咬緊牙關,只把他和他的一切埋在心底。就讓我真的變成一個沒有父親的人吧,就這樣好了。
可惜,後來發生的一切卻證明這是難以做到的,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僅僅是一場熱戀,就徹底毀掉了我的決心……當時我剛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我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轉折——第一次看到如同那個小動物般歡騰跳躍、美麗純潔的姑娘時,就不由得心醉神迷。我開始在心裡悄悄地把她比作阿雅,並且要不由自主地向她講過去的故事……我也許還不明白,不測的災難即將開始,它會一點一點引發出來,而且不知不覺地在四周蔓延。也許當我終於明白媽媽的話是千真萬確的,關於那個人、關於昨天的一切是萬萬講不得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
可這畢竟是我的一場熱戀啊,我的周身都被一種不可抵禦的乾草的氣味包裹起來。我已經無處可逃。剛開始咬住牙關:我將永遠也不提父親的名字,永遠也不。可這是一個多麼脆弱的誓言啊。我終於明白,乾草的氣息真的是不可抵禦的,它又一次襲來了,它要摧毀我的誓言……我會痴痴迷迷地從頭講起童年,講起南山和父親,講起那片草地和叢林。當然,還有叢林里活動著的那個可愛的精靈。我認定她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才是一隻活生生的阿雅。如果說我們每個人真的都是某一種動物轉生,那麼她的前世是什麼就不難判定了。我覺得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甚至她的微笑,她的身姿,都有點兒像阿雅。我甚至用兩手就能撫摸出她那種軟軟的、柔和的小動物般的骨骼。想想看,就在這種境況之下,我不知不覺地重提舊事,細說由來——也就是說,我觸犯了最可怕的家族禁忌。
城市的夜晚
1
我們沒法享受自己的夜晚。一聲連一聲昂昂的火車聲和汽車的鳴叫、一陣陣煤煙和機動車尾氣……一切都給籠罩了,一切都給沖了個七零八落。梅子去推窗子,把窗子關了個嚴嚴實實。我知道又一列火車進站了。我們的屋子儘管離車站還有一段距離,可就是不得安寧。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座燃燒不停的城市,燒啊燒啊,什麼都在燃燒。每到了這樣的季節,灼熱的氣流就要把整整一座城市團團圍裹。住在這樣的一座城市裡,在夜深人靜時分站在北窗下望著那個醜陋的物件、那個立交橋,望著狂閃猛跳的各種霓虹燈,望著那些因酷熱難耐而不得不在路旁躲閃和喘息的人流,我常常不由得會想起佛陀火誡中那一連串的詰問和呼告:
「究由何而燃燒?」「為情慾之火,為忿恨之火,為*之火;為投生,暮年,死亡,憂愁,哀傷,痛苦,懊,絕望而燃燒……耳在燃燒;聲音在燃燒;鼻在燃燒;香味在燃燒;舌在燃燒;百味在燃燒;肉體在燃燒;有觸覺之一切在燃燒;思想在燃燒;意見在燃燒;思想的知覺在燃燒;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燒;所有一切感官,無論*或並非*或尋常,其起源皆賴思想所得之印象,也都在燃燒。」
天哪,反常的火夏就這樣來了,無以療救,這裡的居民從此也就只有日夜忍受烘烤。「燒啊燒啊……」也許就因為這樣,我和梅子在這座城市中才成熟得如此之快。這會兒我們不僅是成熟了,而且還有了一層硬殼。我們被熬去了所有的汁水,慢慢又將變得通體枯乾。也許有一天我們還要變得焦煳呢,當然一定是這樣。夜晚啊,城裡人的避難所啊,看星星好不容易出現了——但這個城市裡沒有夜露——一座燃燒的城市怎麼會有夜露。我曾經在深夜裡去撫摸樓前的一叢小草,發現那叢小草是焦乾的,上面沒有一絲濕氣。
在這樣的時刻,發生什麼都不會讓我感到奇怪。在朦朧的夜色里,我習慣於和梅子靜靜地坐在桌前,各自翻看自己的東西。更多的時候我們會熄燈而坐,長時間一聲不響。外面,多少人在立交橋上、在馬路邊走動,他們想到公園和山上去躲避灼熱。我們卻只願這樣坐著,一聲不響。我們已經習慣於用這樣的辦法對付夜晚了。多少年來,我們一直把這種靜坐看成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這天晚上有人嘭嘭敲門,梅子趕緊站起來拉燈。燈亮了,門打開,一個人——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雙腳併攏跳了進來,隨著發出咯咯的笑聲。
「啊,是你。老寧——你的小客人!」梅子的聲音里透出一點兒過分的熱情。
她踏著路邊草坪走來,腳上沾了乾乾的草葉。這個熱烘烘的夏夜啊,如果在北方的平原,她的雙腳一路上要踢飛多少露珠。她穿了多麼奇怪的一雙鞋子啊,一隻紅的、一隻藍的。近來這個城市的很多年輕人都穿上了這種奇怪的鞋子——最初是有人穿上它在舞台上扭呀翻呀;可是當它真的穿在腳上踏著真實的泥地,竟顯得這樣有趣和可愛,當然也有點兒不倫不類。
「元圓喝茶。」梅子把一杯熱騰騰的茶放在桌上。
「陽子怎麼沒來呢?」我問。我知道他們通常是一對兒。
元圓瞪了瞪眼睛,把鼻子往上縮了縮,搖搖頭:「我也好多天沒見他了。」
這個叫元圓的小姑娘剛剛十九歲,這個城市裡的時髦歌手,兩年前迷上了畫畫,還動手自己寫歌詞。陽子是畫畫的,是我們家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因為與元圓是夜大同學,就把元圓領進門來。「他可是一個大藝術家啊!」陽子的拇指差點兒觸到我的鼻子上。元圓那會兒扎著一對毛刷刷辮兒,當即向我鞠了一躬。她鞠躬時,後脖子上一層發黃的絨毛被燈光照得燦亮。她胖胖的,卻不讓人感到臃腫,笑起來露出一對虎牙,嘴巴長得可愛之極。整個人沒有一點兒做作,就是很自然的那種小姑娘。她算是這座城市的特產——近年來這樣的男孩女孩成打地出現。她大概從來就不懂得什麼叫羞怯和陌生,坐在那兒,第一次見面就想引逗別人。梅子很快喜歡上了她。再後來她們手挽手地在屋裡走,還互相評點著對方的衣服。
有一天晚上我們剛一打開電視機,就看到了一個女歌手,竟然就是元圓,她在演唱自己寫的歌。那首歌的詞兒寫得好,她扭動得也好。可我讚揚時,梅子卻並未像過去那樣附和。後來元圓每一次來都要我們談談她的歌,這天晚上又是這樣。我只說喜歡,因為真的沒有多少可談的。我告訴元圓:自己壓根兒不懂唱啊跳啊這種事,再說你可別聽陽子瞎吹,我不過是一個搞地質的,後來雖然去了一家雜誌社,但根本就不是什麼藝術家。
元圓張口就說:「我崇拜你。」
這樣的一個字眼就被她那麼隨隨便便地拋出來。「不過可別當真。」——我在心裡叮囑自己。
她瞧著梅子,蹙蹙鼻子,兩隻不同顏色的鞋子在地板上活動了幾下……
「陽子最近忙什麼?」我問。
她避而不談陽子,好像要故意把他隱去似的。我知道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那個未來的畫家有足夠的魅力。我真希望陽子和元圓之間能發生一個挺好的故事:有開頭有結尾。梅子也多次這樣說過——只可惜事情並不像我們預想的那樣——後來,直到好久以後,我們才知道元圓與陽子差不多沒有一點兒那樣的意思。他們不過是在一個夜大班上結識,後來常在一起玩,有了友誼;再後來就是一起畫畫,談談唱歌一類事。
這個夜晚,元圓剛坐下不久,梅子就推說有事走開了。當她打開屋門的那一瞬間,外面的喧嘩一下子湧入,一股熱乎乎的、多少帶點兒硫磺和焦煳味的氣流轟一聲灌了滿屋。她很快消逝在夜色里。
2
「也許你不相信,這個城市裡真有賺了大錢的人!」陽子這樣說了一句。我沒有在意,他卻靠在我的耳邊說:「我領你去看一個私密收藏吧,這是全城獨一份的,只是看了別吱聲。」他說了一個地方,讓我吃了一驚:那個地點離我的居所並不遠,它是靠近一所大學旁邊的一處飯店,以前模模糊糊記得,好像是一個不太起眼的院落,裡面有七八座建築,都是二三層的樓房。那裡的生意肯定不好,因為很少有人走進它,十分冷寂的樣子。陽子說那個飯店是東南部一個城市來這裡開辦的,主要是為了招待來這裡辦事的東部人,具有駐城辦事處的意味。就因為那個搞私密收藏的人與飯店主人關係密切,所以就租用了那裡的一座樓,裡面擺滿了藝術品,只對內部極少數人開放。所有去過那裡的人,都是一些極特殊的人士。「那你就是這樣的人士了。」我說陽子。他做個鬼臉:「才不是。那是因為一個模特兒的關係,是她引見了我,發誓似的不讓我胡亂講。」「那你敢領我去?」「那不一樣。那裡有個人知道你——他們歡迎你呢。」我有些狐疑地看著陽子。這傢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算計我吧。可凡事總要小心一些才好。只是他說的是藝術,他口中那些稀世珍寶讓我心裡發癢。
經過幾天的躊躇,我還是跟陽子走了一趟。現在已經不是過去了,在這樣的城市裡生活了幾年之後,誰的膽子都會變大。這個城市裡的確有不少人連死都不怕,其他也就更不在話下了。比較起來,我還算一個相當拘謹和膽小的人。「一介書生。」有人這樣說我。他們不知道我複雜的閱歷,不知道我受盡磨礪的青少年時代,只被我一張不動聲色的文雅面容所欺騙。那些人一旦真的觸怒了我,就有他們的好看了。
這座飯店比我想像的要闊氣得多。往常從外部走過只不經意地瞥過幾眼,覺得那不過是平平常常一個大門,裡面是灰頭土臉的幾幢建築而已。誰知道真正的豪華和富麗都是藏起來的,就像這裡面的一個傢伙偷偷搞的這份私藏一樣。一個人也是這樣,別人從我安靜甚至有點兒謙遜的臉上,怎麼也想不到我會生了一顆怎樣憤怒和野性的心。我這顆心最初也同樣是細膩柔軟的,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霜雨雪,現在如何就很難說了。世界很殘酷,我的心嘛,也相應地改變了一點兒,儘管還遠遠說不上殘酷。這個院落大約有二十多畝的樣子,不太大也不太小,這在一座寸土寸金的城區多少也算個奇蹟了。兩道大門,從進了第二道之後一切都變了:綠草茵茵,奇花異草,假山,人造泉水,簡直樣樣不缺。那幾幢二三層的樓房都刷了暗淡的土黃色,像整個院落一樣不事張揚。陽子小聲說:「你進了小樓裡面就知道多麼奢華了。這模樣從外面看很隱蔽。農民的狡猾啊!」在陽子眼裡,只要是從城外來的,都是農民。其實人家倒極有可能是新貴,是傳統農民蛻變而成的第三代,是孫子,這些孫子一旦進了城,做高官做大買賣,或者更有甚者,敢組織黑社會販毒走私、收藏嚇人的藝術品。這些例子說都說不完。
天色已經很晚。這是與主人約定的來訪時間。陽子看錶,等待有人出來接我們。我說咱們直接進去不行嗎?陽子搖頭。幾個穿了制服的飯店員工手提橡膠棍在遊走,可能是專門的保安。我見了穿制服的人總有點兒緊張,因為他們灰色的褲子上有一條暗紅色的條線,還有肩章,給人一種正規軍的感覺。書生天生怕兵,恐懼暴力。他們可能認識陽子,所以並不過來盤問。幾輛轎車無聲地駛入,裡面的人一出來就直奔那座三層樓。我向那裡看著,陽子說:不是,不是的,我們要去的是最南面的那一幢。這時一個稍稍發胖的女人從樓里走出,走到我們身旁淺淺一笑。這個女人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濃妝,香氣襲人。她不經意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卻讓我渾身上下極不自在。我有些不安。令我詫異的是,她只從身邊走了一趟,就如此怪異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竟一直盯著她往前,然後看著她在不遠的荷塘那兒雙手抱胸站住,開始低聲訓斥幾個姑娘。那幾個穿了旗袍的漂亮姑娘低著頭,一聲不吭。看來做一個漂亮姑娘也十分不易。陽子看著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對我說:「那是陸阿果,女領班。其實是這裡的大總管。平時她說了算。」
我們總算被人領進了那個二層小樓。嚯,厚厚的地毯,整個屋子裡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極了,在這座城市,享受這種極度的安靜需要一種不小的特權。這無聲無息的地方,所有人似乎一進來就被告知:你可要老老實實。空調機也沒有聲音,它在什麼地方工作還是一個謎。涼意可人,在這種地方待多久都行。這又一次提醒我,這座城市有人一天到晚在苦熬,有人卻在沒白沒黑地享樂。這會兒主人出來了:白白的,不,臉色有點兒灰暗。可能是燈光的關係,這傢伙的臉色可真灰,沒有一點兒油性。其實在更光亮處可以看得清楚,這人只是一個小夥子,比我要小不少。出了一個青年超級富翁?哪裡人氏?姓甚名誰?一系列問號都涌到了腦海里。只是不能詢問,這既不禮貌,又違背了來這裡的諸多規矩:陽子早就叮囑我進門後千萬不要亂問。沒什麼寒暄,直接看收藏品。原來這是一個準四層建築,地下室和閣樓都做得高敞考究,溫度濕度及通風樣樣皆好。一幅幅國畫和西畫,青銅器、雕塑……有的作品其作者名氣大得嚇人一跳,大多是死了幾百年的人了。當然,一色的珍品。如果不是假的,如果我能稍稍相信一點兒陽子在耳邊的咕咕噥噥,那麼這些藏品足可以買下我們整個的一座城市——連同這縱橫交織的柏油路、樓房、汽車,甚至還有人,全買下來。到處是人,他們擠得滿街都是。據說我們這裡只有人是最不值錢的。誰知道呢。比如眼前的這個小夥子,他本人又值多少錢呢?這倒是相當晦澀的一個問題了。
「我早聽說過您了……哦,您的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哦,歡迎您來這裡指導工作。您是真正的藝、術、家……」小夥子錢很多,可惜說話並不十分利索。這就使我一瞬間懷疑起來,甚至聯想到這小子的錢來路不正。因為連話都說不成句的人要正經賺下這麼多錢也很難,即便再開放搞活也不行。更讓我發怔的是,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岳父,並發出了一個刺耳的古詞——「大人」。沒有比這個詞再讓我不舒服的了,因為憑我身為梅子丈夫這一層而言,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我的岳父不是什麼「大人」,他只是一個離休在家的老人,惟一不同的是如今住在這個城市最有名的橡樹路上,如此而已。
看過了藝術品,我的心裡虛虛的。我不害怕有錢的小子,可是我害怕藝術。真正的藝術,偉大的藝術,一股腦兒出現了這麼多,就扎堆在這座城市裡,在一觸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在離我們家不到五六公里之處,說實在的,它們倒讓我有點兒憚吁吁了。我的臉一直木著,陽子與我說話,小夥子與我說話,我都答應得不太及時。陽子不得不大著聲音對我說道:「先生,請你喝茶呢!」我趕緊點頭。
在旁邊的另一座小樓里,一些仿明代的傢具擺得滿滿的。有穿旗袍的小姐——就是高個子白臉俊眉的那些姑娘們,她們一見我們仨進來就無比高興地圍攏過來,說老闆啊領導啊辛苦了,想喝點兒什麼啊。灰臉小夥子掏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認真地看起了茶品介紹單,好像是第一次光顧似的。他只看了三兩眼就遞給了我。我遞給了陽子。陽子裝模作樣看了幾眼,說了一聲:「大紅袍。」我知道這是一種好茶的名字。我不太在意。因為眼前這個小夥子一旦戴上了金絲眼鏡,立刻讓我覺得有點兒高深莫測了。
正飲茶,那個在庭院里見過的稍胖的女領班進來了。所有人一齊向她致意,她也含笑問候在座的所有人。幾個小姐對她殷勤到了極點,她們顯然十分懼怕這個女人。小夥子叫她「陸姐」,陽子則叫她「阿果」。我發現在安靜下來的一刻,這個陸阿果正專註地看我。我全身都一陣刺刺的——不,是一種特別的感受,好像對方的目光具有深度撫摸的功能。我不得不站起來。小夥子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時,我有些尷尬,只好借口去一次洗手間。我把門鎖上,在鏡子跟前久久地面對自己。這個時刻,我的腦海里慢慢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個女人比陸阿果年輕多了,但她們有同樣的帶漫窪的鼻子,大眼睛,平肩;還有,另一個戴了一副黃色套袖……我的心在嗵嗵跳動。因為此刻我已經在心裡認定:這個女領班就是當年的園藝場女會計!一陣乾草的氣息湧進了這個逼仄的空間。我迅速搓了一把臉,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3
原來陸阿果第一眼就盯上了我。她這種職業的人有一種極不尋常的辨析力和記憶力。她比我更早地認出了昨天的那個少年,比我更早地震驚了一下。只是她的職業讓其有了不同尋常的掩飾能力,那會兒一直沒有表現出什麼。一切離今天多麼遙遠啊,可惜再遙遠也沒有消逝,沒有化為煙塵。這對於我們倆來說,到底是福是禍?我寧可想像成後者。所以我用了很長時間來鎮定自己。當著別人的面我們都在掩飾,並沒有說什麼引人注意的話,只是臨分手時她給了我一張名片。她理所當然地索要我的聯繫方式,比如電話。我沒有理由拒絕。可是從此忐忑不安的日子就來了。還好,她沒有馬上找我。
梅子好像察覺了什麼,她問我哪裡不舒服?我說沒什麼,一切如舊。我琢磨著那個女人嶄新的名字,更大的驚訝在心底泛開。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女領班,一切都像夢境。我害怕這樣的夢境,因為我知道人一旦被模糊的夢境包裹,十有*會遭遇不測和風險的。我準備小心謹慎地應對可能到來的故事和奇遇。令我稍稍安心一點的是,我已經遠非當年的那個任人宰割的不幸少年了,這看看我下巴鐵青的胡碴就知道。時下我的體重約一百三十餘斤,這對一米八左右的個子來說只能算是一副相當單薄的身材。不過人的內在力量並未因此而減弱和縮小。直至今天,回想那個灰濛濛的不祥之夜,那個果園草寮中發生的一幕,還讓我羞愧難當。我的手指骨節馬上脹起來。只是我懷念那種乾草的氣息,因為這是原野上最好的氣味。可惜自從我離開那片海灘平原之後,再就很少聞到它的氣味了。
她終於約我到自己的領地去了一次,這並沒有出乎預料。還是在黑夜,因為她的領地最美的時刻就在黑夜。我即便沒有好奇心的促使也不會拒絕,真的,我懷念乾草的氣味,懷念可悲的少年時代,懷念昨天的一切,包括淚水和血漬。人真是奇怪啊,人總是對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入迷,這種情結非把一個人徹底毀掉不可。現在,趁著還沒有毀掉的一段頭腦清晰的時刻,我不動聲色地去了她的地盤。這裡有一個不甚明了的名字:阿蘊庄。我想過它的意思,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陸阿果」三個字當中也有一個「阿」字,可能只是一種巧合。南方人乾的?東部城市出了一個能幹的南方人?不知道也不重要。
陸阿果今晚單獨和我在一起了。這是一種多麼尷尬的相遇。好在我們雙方都長得更大了——特別是我,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而她原本就不小了,原本就處在一個足以欺負人的年齡,所以,她就毫不客氣地把我欺負了。使我格外難受的是,當年我正處於多麼孤單可憐和走投無路的境地,而她肯定是暗中默默觀察了許久,然後趁火打劫,穩穩地將我一把擒住。我害怕的心情直到現在還能記得一清二楚。今晚,她把我領到自己的一間辦公與居住兼用的大套間,並無絲毫炫耀地啪啪打開一溜燈光,這就使滿室富麗一無遺漏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大落地燈,到處金飾觸目。一間足有二十個平米的大浴室,令人吃驚的是浴盆的顏色:純黑,其上緣離地面只有十幾厘米高。一些又像沙發又像床的東西,一些吐放芬芳的花草。還好,這裡並沒有致命的乾草。這傢伙如果在這裡大膽地別出心裁搞出一個乾草垛子,那我可就倒了霉。我會不由自主地躺下來,把鼻孔深深地埋進去,貪婪地嗅個不停。
她開門見山地講了自己的由來:從園藝場調到了一個城市賓館做服務員,然後認識了一位首長。首長先是欣賞、後是進一步培養了她的工作能力——這不,遠在這裡搞起了一處這麼重要的接待設施,也就放心地交給了她。她表述清楚,毫無拖泥帶水,前後只用了五六分鐘就把事情大致說了個明明白白。她如今其實是一個商人,在她來說時間就是金錢,無論幹什麼都要節省時間,快刀斬亂麻。可惜我這個昔日的舊友遠比一團亂麻還要艮得多,我用挑戰的目光看著她,彷彿在問:你想干點兒什麼?
當然她並不想簡單地重複我的少年時代那樣的把戲,一方面是沒有了那麼強烈的慾望,另一方面她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這樣的必要。一切對她來說都方便之極。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的話,她已經早就是一個百鍊成鋼的將軍級的人物了,一個把性之類看得像廉價的水一樣的女人了。我憑感覺這個阿蘊庄絕不是什麼好的場所,它一般來說具有相當特殊的接待功能。這隻看它不事聲張、遮遮掩掩的樣子也就知道了。那些在燈影下挪動的姑娘個個漂亮,風韻動人,一看就知道是從遠在東部的城市和鄉村挑選來的。這些姑娘的年齡大概沒有超過二十歲的,一般都在十*歲的樣子,所謂的豆蔻年華。而面前的陸阿果一邊吸著煙,一邊自嘲說自己算是一個「老豆蔻」了。她說自己不大不少,剛好過了三十五歲的生日——「你也不來為我祝壽!」她吐出一口煙,把煙揉了。我卻絕不相信她自報的年齡。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當年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了?不,絕不是。那時她就已經是滿臉煙味,身上有了蠻橫的肌肉。
這會兒,她很快讓我明白,她請我來的目的十分單純,不過是出於懷舊和驚喜。「你前些天,就是剛走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她說。我對她的話並無懷疑,雖然那天我一點兒都沒有哭。她留戀過去的時光,這一點人人一樣。她現在可能是一個富婆,錢對她來說完全不是什麼問題,但時光和青春這一類東西對她仍然是最大的問題。「我真是老了,看看,你當年吸過的*都拉耷下來了。那時你的小手……」她聲音蔫蔫的,眼皮也蔫蔫的,顯然並沒有什麼*的興緻。她不過是在一種特殊的職業中變得更加質樸了而已。不過我的臉卻像被開水燙了一下似的,照照鏡子肯定是紅的。看來我仍然不行,在某些方面仍然要處於她的下風。這是迫不得已的一種情形,令我很不舒服,甚至讓我因此而厭惡自己。她像是隨便地、極不情願地瞥了我一眼,而後吐出一句:「就那樣,我那天晚上糊糊塗塗地被你要了。」
我心底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反抗,我想大聲警告對方一句:不,你那時絕對不是一個受害者,而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陰謀,是對於一個少年可怕的、一生難忘的傷害……但這句話只是在心裡翻騰著,並沒有說出來。可是我脖子上的青筋已經暴了起來,這是我完全感覺得到的。我的拳頭攥了攥,又張開十指輕輕叩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那彷彿在悄聲質問:是嗎?這是你說的嗎?她又重新點上一支煙,聲音更加懶散散的了:「你當時怎麼知道,我那時還是一個黃花少女啊!」我抬起眼睛看她,她卻一直耷著眼皮。我差點跳了起來。但我按捺著,緊咬牙關。我遇到了一個來自老家的、不可戰勝的老江湖。
她讓我待下來的理由,真是複雜到了極點。我對這個城市的夜晚有一種忍受的極限,我對她所代表的昨天有一種不可擺脫的依賴。這是毫不誇張的一個說法:依賴。一個人就像一棵樹,他真的有根須,很深很深的根須。我的根須扎在那片海灘平原上,那兒關乎我的生死存亡。而面前這個人不管是邪惡的還是庸常的,她確鑿無疑地將我一把拉回了昨天,讓我不得不品味那個致命的時刻,那個讓我心驚肉跳又是無比留戀的少年時代。
4
我已經神差鬼使地來了阿蘊庄三次。一切都是瞞著梅子進行的——其實並沒有「進行」什麼,我來這兒只是與她待一會兒,聽她絮叨一會兒往事。她現在竟然有了一個特殊的愛好,就是虛擬自己的昨天,虛擬一些細節。如果這種虛擬關乎我們兩人之間,她的話就不可遏止地多起來。她現在說話的聲調永遠是懶洋洋的,這不由得使我想到,她的生命激情真的已經在獨特的生涯中用盡了,以至於在這種時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神來。她身上時刻不離一個步話機,這可以讓她隨時隨地控制整個地盤。這裡的一些神秘事情已經無法瞞我,看來她也無心瞞我。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城市異數,一個完全不需要提防的角色。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你是誰呀?儘管我們這麼多年沒見,可是一見了就連血帶肉一樣親!世道再亂,女人在風塵里打滾,她的第一個到死都不能忘!她這樣說時,當然是一次次強調我們兩人所謂的昨天。我卻一次都沒有戳破她的公然說謊。我心裡清楚地記得真正的事實不過是:一、我十多年前嚴格講並沒有與之真正發生那種事;二、她當時絕不是一個初次經歷男人的女人。我極不情願卻又不得不沉入的回憶,是我最難以啟齒的那一段——那時她極力誘導我,讓我一起加入那種恐懼的遊戲,可最終還是不行。是的,我的渾身都被她弄濕了,她也忘情地騎在了我的身上。我用盡全力地掀她、掀她,甚至想揪她的頭髮。可她依仗著年齡的優勢,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壓住了我,那會兒不得不讓我想到了「蹂躪」兩個字。她嚎叫的聲音像貓一樣,是春天爬上樹梢或屋頂尖叫的那種貓。
我的回憶終於引出了憤憤的回擊。我扔下一句:「一切都是無稽之談!我那時候還什麼都談不上……」她第一次笑得這麼燦爛,可是照舊耷著眼皮不看我,說:「當然了,你還那麼小,用書上的話說就是『聊勝於無』。不過這對我已經足夠了。我很幸福,我那一次很幸福。」
她的這種概括和回應真是可怕。這甚至讓我一時沒了主意,只好憤怒無比甚至有些絕望地看著她。她還是不太在意我的表情,懶懶散散說著:「算了,別想那麼細發了,想得太細發咱倆都會受不住的。因為我也不是七老八十的年紀,你也別*了我。」她丟了煙蒂,去近處的小衛生間,門也不關就嘩啦啦撒起了尿。她一邊提著褲子一邊往外走,咕噥:「我是胖了。你還記得那時候吧,我的屁股像小瓷缽子一樣,又圓又滑。現在不行了。你不洗個澡?」我不洗。「那我洗了,你自己看看電視什麼的。你要不見外就進來說說話,我泡我的。」我沒有理她。她去那個大浴室了。
我站在窗前看著這個阿蘊庄,這兒一切都盡收眼底。我發現夜深之時,這個院落原來是如此熱鬧,這與平時、與夜色初降時分大為不同。一些轎車無聲地開進來,它們一輛輛泊在車位上,整整齊齊,使人想到這裡的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那些小姐們紛紛出來迎客,毫不扭捏地挽上車中出來的男人。有一個剃了禿頭的中年人好像有點兒眼熟,他跨出車門就讓我一驚,接著往窗前靠近了一步。可惜只一閃他就轉過身去。我在心裡說這不可能,因為一方面他在很遠的那個城市居住,另一方面他絕不會到這樣的地方來吧。門廊的紅燈懸掛起來,血一樣紅。庭院里其他的燈都暗暗的,惟有這血紅成了主要的色調。安靜的紅色籠罩著一地綠草,反射出一種曖昧,一種溫煦中透著腐臭的氣息。
我正在窗前看著,突然有一隻濕漉漉的手按在了我的肩上。她只披了一條大浴巾站在我的身後,我一回頭給嚇了一跳。她渾身上下滴著水珠,一個刺目的*,肉滾滾的。她幾乎沒怎麼耽擱就轉身去取煙,又用什麼東西在身上搽了搽。我只一瞥就發現了她的前胸那兒有一道短短的傷疤,極有可能是刀傷。她搓一下那個疤痕說:「不用看,這裡十年前被戳了一刀。都是小意思。」她像佩戴了一枚軍功章一樣驕傲,見我背過身去,就故意轉到我的對面。她小腹那兒的毛髮竟然在燈光下變得金燦燦的,這真是奇怪到了極點。我不得不克服難言的羞澀和越來越強的屈辱感,仔細看了一眼。不錯,是一種金色。她大笑:「這回算讓你見見世面!這就叫『深度化妝』。什麼描描眉、染染腳指甲呀,那不過是小意思……」
不行,我得走了。我往門那兒跨了一步。
「走嗎?走就走吧。記住,這裡就好比你的家,你隨時想來就來。」
5
這些天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整理起屋角里的背囊,用刷子清除上面的落塵。梅子看在眼裡,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又要出去嗎?」
我沒吭聲。因為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呢。她直盯盯地看著我,後來扯走了我手裡的背囊,一下把它扔到了屋角。我真想告訴她:我快四十歲了,這個年紀的人就是要四下里走走,要到外面去,他的這份自由誰也不能剝奪;他要抓住自己所剩無幾的一點點機會……我特別想說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前就已經歷盡了艱辛,雙腳滿是血口——難道我連出差、到山裡去一趟的權利都沒有了嗎?難道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有權任意擺布我、胡亂扔我用了十幾年的背囊嗎?要知道那裡面可裝滿了一個中年人的辛酸……
她出門以後,我用了好長時間來平靜自己。我把那個背囊拾起,摺疊好,重新放好。
這是一個周末,梅子的弟弟小鹿來了。這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夥子,眼下正在市體工隊集訓。他長得很高,是體工隊里才有的那種長腿小帥哥。他的到來使小屋裡的一切惆悵一掃而光。我從心裡喜歡這個內弟,一直覺得他是這個城市所能生出的最好的一個小夥子了,高爽,清澈,多麼純潔。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惆悵,永遠像漾著一汪清水。他在這兒玩了一會兒才流露真實的意圖:邀請我們一起回爸爸媽媽那兒。平時我不願到梅子家去——那個寬敞的小院儘管有一棵迷人的大橡樹,有精心培植的花草,可對我還是沒有什麼吸引力。可是現在,這會兒,我卻無力拒絕。當我一口答應到他們那兒去時,小鹿跳了起來,梅子也立刻變得高興了。
老遠就望到那棵大橡樹了。橡樹之家啊,你本來應該是最好的去處……岳母長得胖胖的,皮膚白皙,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我和梅子每次回去她都高興得很,為我們張羅好吃的。岳父不苟言笑,十分沉穩,在我的印象中,任何時候他都在思索,都在工作。我這會兒在院子里稍一停留,然後徑直走到了他的書桌前——他離休後搬弄了各種各樣的書來看,一有時間就讀,擺出一副繼續辦公的架勢——這會兒他剛剛離開了書桌,桌上有一本攤開的大字印刷的書籍,中間正放著一支紅筆。我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上面用紅筆划過的一句話: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岳父進來,我也就站得離書桌遠一點。
我們的交談總是十分簡單。他說話時有許多的「唔」、「嗯」、「很好啊」。這使我無法暢所欲言。我甚至無法呼出「父親」兩個字。我心裡明白,我自小被這兩個字所傷。
梅子的弟弟正在院里玩,我就找個機會離開岳父,也加入到院子那一夥去。接下來的時間我差不多都和這個小夥子在一起。他和我比賽彈跳力。他每跳一下,都在能夠觸摸到的大橡樹榦上用粉筆劃一道白線。我發覺他的彈跳力可以比我超出半米。這就是個體差異啊。
這個周末過得還算愉快。傍晚,梅子從外邊捎回一件裘皮大衣。我們花不起這筆錢,這肯定是岳母給買的。一種金黃色的毛皮,黃得讓人都有點兒害怕。我不能不想到那是從可愛的小動物身上剝製的……梅子多麼高興,她大概在想像冬天,想像那時走在雪地上會有多麼快活。為了搭配這件衣服,她甚至順路買了一雙漂亮的高筒皮靴。
就在她喜氣洋洋欣賞裘衣的這個夜晚,我終於提出:咱們一塊兒回我的老家一次吧,到蘆青河灣,特別是到那片大山裡去轉轉——「你能和我一起嗎?」
梅子的臉色冷了一下。她以前到過那兒,以前我們真的有過一次浪漫而難忘的山區之行。她大概想問:你在那裡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為什麼還要頻頻地、一再地跑向那片大山?
我心底里有個聲音在奮力作出解釋。我想說,在這座燃燒著的城市裡,我已經被烘烤得快要枯乾了。我發現先是頭髮開始失去光澤——而原來它是濃密油亮的,現在真的像一撮枯草了,再有不久就要一把把脫落了。我知道任何植物都要選擇一塊土壤,如果硬要把它移栽到一個貧瘠的地方,那麼等待它的只有衰敗和死亡。這就是我陣陣不安、急於離開這座城市的原因。梅子,你總是對我的頻頻出走、對我與那片泥土的關係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釋。你說過,我牽掛的是另一些東西——可它到底是什麼你也講不清,或者乾脆就不願說。但我知道這是遊子的渴念,知道這渴念到底有多麼深。
遠方,我的山地,那裡好像有一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聲音在呼喚——這聲音綿綿不絕……這個城市的夜晚啊,我又無可迴避地傾聽著大山。無論是什麼都無法隔絕這呼喚的聲音,這正是我的悲劇。
梅子每天起得都很早。我每次醒來,都看見她已經在早晨的光線里活動著。從我這個角度看她的臉龐側影:鼻子到了尖部頂端那兒才突然聳起,於是顯得特別有趣。這是個挺好的早晨,這真是一段生氣勃勃的時光,人啊,真該享受自己最好的時刻。多麼好的早晨,這是一天的開端啊。我一直看著梅子站在橘紅色的晨光里,如果早上三兩年,我會不顧一切地去親吻她的。
我和梅子晚上看電視,有時候碰巧就能在屏幕上看到元圓。說實話,她在那上面才是更加迷人的,雖然很嗲。她們這種人為什麼要這麼嗲呢?我不明白。同樣弄不明白的是:這麼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是怎麼寫出那樣意蘊深邃的歌子來的?歌子裡面所含有的那種不安和騷動、那種奔走和尋找的精神,真的使人驚訝……她在這兒如果與其說是談藝術,還不如說是閑聊天。小傢伙可以把話題扯得很遠,還不止一次把她的腿扳到我的寫字檯上按壓,咕噥著:「人老先從哪裡老?人老先從腿上老!」這麼點兒年紀就開始預防自己的「老」,讓人覺得可笑。梅子當然並不討厭元圓,她擔心的只是在我們家發生一些破破爛爛的故事。人哪,多麼奇怪,她嗲成這樣,本來是可以讓人討厭的;可無論是我還是梅子,都不太討厭她……
我發現,除了陽子和元圓,我們的另一對朋友——呂擎和他的女朋友吳敏來玩時,或多或少也能引起梅子的一點兒不快。但我知道她心裡其實是非常喜歡他們——因為這個城市裡她沒有更多的朋友了,他們恰恰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後來我終於明白:梅子認為我的熱情越來越多地被分散,而它本來應該留在這兩間小屋裡,用來烘烤我們的「小窩」。
我們能夠安靜獨處的時間似乎也只有這樣的夜晚了。可惜,各種車輛的轟鳴,列車進站時昂昂的鳴笛,在夜晚變得更加震蕩耳膜。近處跑過的汽車可以把窗玻璃震得打抖……沒有辦法,這座日夜燃燒和旋轉的城市啊,它不再有任何一個角落是我們自己的……
這樣的夜晚如果我睡不著,鼻孔那兒就要飄過一陣陣濃濃的乾草味兒。我與誰去談談那片原野,談秋天裡像雪片一樣大朵大朵落下的海棠葉,還有那棵大李子樹、外祖母和母親;談沙灘上的蘑菇,還有——阿雅的故事!
阿雅,我的阿雅,你多麼頑皮啊!你本來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自在、最聰明靈智的一種動物——你的聰慧和機敏完全比得上人。夜深了,我只在心中敘說著阿雅的故事;我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感覺,就是這隻小動物一直在暗中尾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