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阿雅 第二章
柏慧
1
是的,那是一場熱戀,它讓我很難忘記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這好像也不僅僅是因為它給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因為除此而外,它留給我的還有恐懼。那是怎樣可怕的一段經歷……我對突如其來的一切都感到惶惑:奇怪的相逢,宿命般的遭遇,還有最後——我在最後的關頭不可思議地逃脫了。我不得不離開她,忍受,悲傷,劇痛,彷彿一下跌入了非人的苦境……對我而言,逃離那片大山與進入一座有名的地質學院、結識柏慧以及她的父親柏老,都多少有點兒大喜過望,有點兒猝不及防。想想看吧,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還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簡直是一點兒預感都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這一切就發生了。於是,隨之而來的所有變故該讓我怎樣驚悸和慌亂,我那時不過是一個闖入城市的山地野小子,冒冒失失跌跌撞撞,既無力改變,也無力迎接……
僅僅在這場遭遇的兩年多以前,我還在那片大山裡流浪呢。我當時可沒敢做一場大學夢,夢中也絕不會出現這一切。我那時只是在心裡閃爍著一個恐怖的信號:這片望不透的山嶺很可能要囚禁父子兩代人呢。我於是要不顧一切地掙扎出去。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儘快地逃出這重重大山——我幾乎看到當年那道縛住了父親的圍網正在迎著他的兒子落下。我尋找重重山嶺的出口……今天看這也許是不可思議的,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啃遍了三個學年的課程,並設法擠入山區一處聯中的高考複習班。一番拼搏之後,夢幻成真,我竟然真的進入了一所地質學院。從奇蹟開始的那一刻起,我就有點兒恍恍惚惚,好像仍然要等待一個機會證實這一切都是事實。
我開始了自己既驚喜又緊張、小心翼翼的求學生活。就這樣度過了第一個學年。第二年秋天我似乎發現,有一個姑娘,就是柏慧,好像故意在向我的沉默和警覺挑戰似的。她與所有姑娘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這種挑戰的能力和慾望非常強大。事後我才知道,我的蓬亂的頭髮、生硬的目光、野生生的神氣,所有這一切不僅沒有將其嚇退,而且從一開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說:「我偏偏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知道嗎?你與他們是那麼不同!你……」
我好長時間都在心裡感到好笑,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我認為她永遠也不會弄明白我。我心裡非常清楚,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們兩人之間的差距就像家兔與野狼那麼大,雖然我已經被她完全地吸引了。可以說,我被這從未有過的、一種特異的幸福給弄得不死不活。我常常覺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著,那個來自山地的「我」正在蒸發,正在消失。這種奇特的感覺讓我打了個冷顫,於是我用盡全力鎮定自己。我們在一起時,我會久久地沉默,咬緊牙關,常常對她的連連詢問充耳不聞……
她很任性。我覺得她的目光連同她的呼吸,都是滾燙逼人的。後來我還是不得不聽從她,跟隨她走進了那個令人生畏的家。我抬頭望著這個讓人惶惑的、極為陌生的環境,視界里到處朦朦朧朧。一座多麼寬敞的屋子,腳下鋪了橡木地板……老天,在這之前,我可壓根兒不知道人世間會有人過得如此舒適。古怪的世界啊。
許久以前,我記得外祖母跟我講過我們原來的房子——那其實是一座府邸,更大更寬敞,也是橡木地板,院內有很多白玉蘭樹……但我只能去想像它,想得腦子發脹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會兒,也就是現在,我真的來到了類似的一個地方。
「再講啊,講講你們那片林子吧……」
柏慧對我過去的一切都感興趣。她在我眼裡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洋娃娃。雖然她並不比我小多少,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憐。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輩子只有好奇的份兒,好像是包在棉花里長大的一枚嫩芽。她聽我說話,嘴裡總要發出「是嗎?」「啊呀!」等尖叫。我簡直沒法使她安靜下來,儘管我講的不過是一些極其簡單的事情……
當然,在地質學院的這段日子裡,我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和柏慧待在一起。她家裡有一架鋼琴。我可沒聽外祖母說她家裡有鋼琴。柏慧專門為我彈過好幾支曲子。我現在已可以隨便進出她的家,而她的父親柏老就是這座學院的院長。這兒發生的一切都有點兒招人嫉妒。所以我預感會發生什麼事情,卻從未想到它的性質和結果——它只是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惶悚——人哪,任何時候太順利了總會擔心什麼,比如擔心厄運會在一邊等待、它遲早要趕過來干一傢伙什麼的,等等。柏慧是我的同班同學,又是院長的寶貝女兒,所以我從心裡認定,她和她的父親就是我的恩人。真想不到,幸運這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它總是要選擇一個人,這一回選擇的是我;而對於德高望重的柏老來說,對於柏慧來說,選擇誰都差不太多……柏慧與我是同齡人,如果比作植物,我們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土壤上生髮出來的植株。那時候我雖然剛滿二十歲,可山野上的風雨已經把我的手足洗得蒼黑,皮膚被太陽炙成的銅色像是永遠也褪不掉了。單單是看手腳的顏色和上面的老繭也會明白我是怎樣的人——柏慧有一次開玩笑,說我好像是一隻四肢著地行走的動物,我的手與腳都滿是裂口,還有許多變色和凸起的疤痕。我也多少為這個感到害羞。在她面前,我那些拗氣和桀驁不馴暫時被遮掩了,而更多的是不得不面對的渴望、興奮,還有無法領受的巨大幸福……可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我的心靈其實比我的軀體蒼老十倍。我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人,我的拙訥就像偽裝出來的一樣。我在大山裡常常表現出的那種機靈,在這一瞬間飛得無影無蹤。我像一個在黑夜裡待久了的人,突然就來到了陽光燦爛之地,強烈的光線刺得我雙目迷濛,淚流滿面。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何時才能適應這個嶄新的世界呢?
2
在這間鋪了橡木地板的大屋子裡,我常常忘掉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我的兩隻手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好在柏慧從來沒有取笑我,她那麼溫柔寬容。她與我在一塊兒時,迫切需要的只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傾聽那片原野和大山的故事;而我則需要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我最不願承認卻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渴求,就是需要她的肌膚。這種可怕的自私而無恥的欲求曾被我很好地遮掩了下來,但我心裡明明白白,它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了多久。我的稍稍文雅的舉止,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一種不無痛苦的延緩能夠有效地進行下去。我的痛苦也許只有她——憑藉自己過人的姑娘家才有的敏感稍稍體察一點,也許一切都是我的一種幻覺,一種自欺欺人。我在這裡既無比幸福,又無比痛苦。簡單點兒說,就是我只想著黑夜早早來臨,以便我們能夠去那個遺棄了的飼料場,去嗅那裡濃濃的乾草氣息和——或多或少的馬糞的臭味兒。只有在那裡,我才能夠加倍地快樂和焦慮。我渴望這焦慮,它把我逼到了一個再也不能轉身的角落裡時,我就會像個無敵勇士那樣一躍而起——當然了,那時候她就會因惱怒而最後離開我。她是一個自小在毛茸茸的小窩裡長大的小雛,就等著讓一隻野狼一口吞下了。我就是這樣的野狼。她後來總算多少領略了我的可怕,我從大山和原野上帶來的青生氣以及莽撞孟浪的盜匪氣。「我是強盜,」我在那個時刻解嘲說,「可是我會改正的。」她生氣地瞥我一眼,那沒有說出的話是:但願你能夠。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才不能呢。我如果改正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你也不見得這樣依戀我。
得想想辦法了。不然我在她家香氣四溢的這個小樓里就得被一種文明的二氧化碳悶死。這是肯定的,絲毫用不著懷疑的。她的高挺的胸部和微黑的面龐,那像大理石一樣的長頸,還有一雙古怪而迷人的眼睛,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里折磨我一個鄉村青年。我是不甘屈服的倔種山魈,可是我不得不在這城市的脂粉氣里一次次地潰敗下來。我裝作十分文雅虛弱的樣子,再配合一副不足六十五公斤的單薄身軀,小心翼翼地與她的父親說話。不過這一切只能瞞住柏慧一半,我的真實的另一半,曾經在那個廢棄的飼料場上暴露無遺。
她的外語大概會永遠比我好,她的地質專業課也是如此。可是對後者我心裡清楚:無數次磨破了手足和身軀的岩石泥土、打生下來就在其間奔波的原野和河川,它們理應要屬於我的,等著看吧。它們在我眼裡可不僅僅是什麼紙面上的東西,它們遠遠比那些拉丁字母、數碼和專業名詞更為實在,它們的靈性與我相通、它們的脈搏與我相挨。我知道它們有各種各樣的叫法,這些叫法既順耳又貼切。我躺在花崗岩上睡過覺,我在所謂的霏細玢岩、風化細晶岩上打過盹。我無數次打過交道的那些動植物,她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如數見識。對於這個岩石和泥土的世界,我比她握有更大的真實。這是我惟一用來安慰自己的方面。
大概就因為這一切,柏老常常要花費許多時間與我交談。我因此而多少有些自得。我相信這個老前輩在擇婿方面起碼不會弄錯。
我令人羨慕地出入著這個芬芳的家庭。柏慧沒有母親,柏老剛剛六十歲。可是老院長比我見過的所有這般年齡的人都顯得更為莊重。他的頭髮有一半變白了,總是梳理得十分齊整。我第一次看到他時,記得他穿了一件淺棕色的毛衣,一條褪了色的、略顯松大的軍褲,手裡還拿著一個煙斗。他朝我點點頭,微笑著,讓我坐在一把藤椅上。一切都是這麼隨便和自然,我覺得柏老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那時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打量他。我覺得他身上似乎還有什麼讓人感到奇怪的地方——離開時想了想,才明白是那條褪了色的、稍稍肥大的軍褲。
「你的父親呢?」柏老有一次把煙斗從嘴裡取下來,這樣問我。
我不知從什麼時候增添了一個毛病:說不定什麼時刻,大半是一句話、某個字和詞的出現,我的兩耳里就會鳴響——在一種突來的刺激之下,整個耳廓里涌滿了尖厲的噪音,腦子嗡嗡作響——這樣我就怎麼也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了……我在柏老面前恰好又犯了這樣的毛病。接下去我好像聽見隆隆的聲音從一架架疊嶂的山影里、從遠處那看不見的夜色里漫卷過來。我兩手用力按了按耳朵,急得手心出汗。可是沒有用,我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你怎麼啦?」柏慧端過一杯茶。我輕輕揉了一下耳廓:「沒怎麼……我的耳朵……」
「你的父親——他老人家健康吧?」柏老仍在問,微笑著。
「我……」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誰?他是那一架架大山嗎?我一直認為我的父親就是那一片藍色的山影。當然了,那片山影越退越遠,越退越遠,有一個人最終從那片模糊的山影里剝離出來。他顯得那麼瘦小,腰也挺不直了。他開始踽踽前行……
「爸爸問你哪!」柏慧在一旁笑著提醒。
柏老慈祥地看著我,重新吸起了煙斗。
我好像聽清了。我咬咬牙回答:「我的父親在山裡……」
「噢,他老人家多大年紀了?」
「他八十……多歲了!」
「哦喲,喔,一個老同志了。」柏老磕磕煙斗,「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多歲呢。老人家身體好吧?」
「很結實……」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他一定在黑影里詛咒我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說的「父親」指的是誰——那是另一個人,是我從沒謀面的義父……我這一次終於忍住了,總算沒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找個借口趕緊告辭。
柏慧堅持要送我出門。路上她說:
「我覺得你好像不舒服,你的臉色……」
我支吾了一聲,匆匆跑開了。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3
那天我一直沒能安定下來。整個的一天我都在心裡杜撰著自己的「父親」——我的那位義父。我想儘可能把他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越實在越好。我想像中他該是一個山裡人,不高也不矮,有點兒粗壯,但並不是特別臃腫的一個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頭一樣緘默,蹲在地上一聲不吭;他會吸煙;他的兩腿已經伸不直了,走起路來使勁弓著,每一步都邁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著大山褶縫裡走去,彎腰拾起了一個釺子,把又長又尖的釺子硬是插進了石隙……他按動這支鋼釺的一端,石頭髮出碎裂的聲音。他蹲在一邊歇息,伸手取煙——那雙眼睛已經渾濁無光了,一雙手磨得已經沒有一根汗毛,與石塊的顏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長的時間裡,我都在想像中與老人對話:
「您搬弄這些石頭幹什麼?」
「砌窯。」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幹什麼的。」
「燒磚窯的。」
我想起該叫他「父親」——但我忍住了。後來我還是問:
「父親……您燒了多少年磚窯?」
「一輩子……」
他說話時嘴唇都沒有動一下,我覺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訴我。我想他該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義父的身體還多麼結實啊,蒼蒼的臉是被窯煙熏黑的,乾乾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像他的皮膚已經不含一點水分了,連那暴起的青筋也變硬了,如果按一下也會像石頭上蜿蜒的根脈一樣老壯。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兒,沒有固定的住處,就這麼在山裡轉悠了一輩子。這裡做上兩年,那裡做上三五年。我在哪裡做活兒就在哪裡弄飯吃,這樣過到了八十歲,還要往下過。我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伴,一輩子都拱在磚窯里、烤煙窯里。」
我想否認他的話:「不,你有兒子,你看我……」
老人搖著頭,他不認識面前這個人。我的心在顫抖:多麼可怕啊,他應該是我的救命草——沒有他,我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在高考複習班上填寫檔案時,我填寫的正是義父的名字。我心裡再清楚也沒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學院錄取。粗心大意的學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親吧,做我的父親吧……」
我的內心又一次發出了哀求,兩手滲滿汗水。
這天傍晚,我們如約來到了廢棄的飼料場。感謝這無處不在的乾草氣息和隱隱約約的馬糞味兒,是它驅除了糾纏一天的不安和愧疚,還有恐懼。我在暮色中盡情欣賞著她如同石雕一樣的面龐輪廓,挺起的鼻樑、稍稍深長的鼻中溝、長睫、微翹的唇。她的母親我無緣見到,那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母親。她因為沒有過分地遺傳柏老而變得如此優秀。柏老,也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吧,我並沒覺得他在相貌體態方面可以算作第一流的男子。他只是一個學究、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令我不得不尊重的口含大煙斗的人(而已)。未來的某一天,他極有可能變成一個「而已」,如果他最終反對我和他女兒結合的話。我的心胸在這方面並不寬廣。我此刻有些暈乎乎的,我在她身邊只要待上一會兒就會這樣。我暈得漸漸厲害起來,就會做出一些不太規範的動作。她知道這種危險,但是卻因此而懷著稍稍探險的心情與我一次次坐在了這裡。我在心裡一遍遍說:「媽呀,老天爺,我怎麼整治自己呢?我愛你,這是自然的;可是我還有更現實更不可忍受的需求……」
「你在父親面前慌成了那樣!他不過想問問家裡老人嘛……」
她在說昨天的情形。當然,她永遠不會理解那個場面的究竟,因為我不會這麼早地對她說出那些家族秘密。我搓動著汗漉漉的手說:「我那時想的全是這裡、天黑時……我們在這裡……還有,我當時走神了。」
「你再也不能這樣了,父親會不理解的。」
誰說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乾草上。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一個潑辣女人這樣整治過了,也許是她把我教壞了,關於它的邪惡記憶就時不時地跑出來,把我一次次逼到了這兒,讓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亂擰亂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裝得好人一個。這種表裡不一的情形也許不會堅持得太久,原形畢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因為膽怯和極度的渴望,我全身劇烈顫抖起來,然後在越來越濃的夜色的掩蓋中流下了兩行滾燙的長淚。
4
在集體宿舍里,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卻因為渾身發燒而不能離開。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我從不曠課。可是經過了一夜的折磨,我實在沒法爬起來了。一夜未眠,因為思緒就像奔馬一樣。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羈,我甚至真的聽到了它踏在我的腦海中,嗑達,嗑達,巨大而清晰的馬蹄聲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動著身子,想掙脫什麼,想拼盡全力抗拒。一會兒是沉在心底的哀求,我掙脫不成,也就只好哀求。我在哀求: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她在那個草寮里發狠屏氣,只用更加狂熱的行動回答了我。夜色漸深,果園裡萬籟俱靜,我相信除了那些伏在深處的草獾之類小動物,沒有任何生靈看到這罪惡無恥的一幕。我的屈辱的淚水在眶中旋轉,終於嘩一下流個一空。我的手被她引導至夜的最深處,然後是聽不見的呻吟和哀求。我腦海里一遍遍重複上演那一夜的場景,直到又一個黎明來臨。黎明來臨的前一刻,窗欞上閃動著黃色套袖的顏色。我發現她的兩隻黃色的手臂交叉揮動了一下,新的一天就拉開了帷幕。
柏慧因我在合堂教室里缺席感到納悶。她找到我,一眼看到我灰暗的臉色,馬上憐惜了。她要領我去看校醫,我拒絕了。「你怎麼能這樣啊,你這樣不珍惜自己!」我苦笑著:「不用了,你就是我最好的醫生。」「胡說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話別人總是不信。
也就是在這天下午,一個嚇人的消息傳了出來:一個男同學因為不齒的行為被開除了。這當然是殺一儆百。那個好小子令人難以置信地在一個晚上潛入女同學的宿舍,其目的卻令一些人十分費解。因為他既沒有傷害任何一個女生,也沒盜竊什麼錢財,只是偷走了幾隻微不足道的乳罩和*。而且這種行為據交待曾有過三次。「真是變態,可惡!」柏慧說。我看著她紅紅的臉龐,機械地重複她的話:「變態……可惡!」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覺得那個不幸的男同學的行為一點兒都不費解。他不過是運氣不好,而且,像我一樣膽怯。再就是,他沒有我一樣的幸運,他沒有柏慧。我心裡無比地同情他。我甚至願意罄盡所有來幫助他。我於是馬上向她求助:請向你父親說情,千萬不要開除他,哪怕給他一個嚴重的處分都行。柏慧驚訝極了:「為什麼?」「因為,他太冤枉了!」
柏慧那一刻像不認識我似的,直直地注視我。「你真的認為他冤枉?」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發疼。可是我真的認為他是冤枉的。只是我的表述不夠準確。我思忖著,在心裡尋找一個更確切的說法。我後來嗓子澀澀地說:「他可能是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所以,然而,於是,他幹了這樣的傻事。」
「他沒有什麼辦法?」
「他解決不了……自身的一些問題,比如……」我臉色紅漲,只是說不明白。我那會兒甚至伸手比比畫畫。
柏慧越發看得糊塗。她那雙黑葡萄一閃一閃,濕漉漉的,讓我心裡發毛。我說:「反正,他是給你們逼急了!」
「我們?誰逼了他?」
「有那麼一股力量,從早到晚地逼他,他也許再也受不了啦!」我的語氣趨于堅定。
她好像這次聽明白了,稍稍瞪大了眼睛說:「哦,你是說殘留的一些——極左的——思想?」
我差點兒笑出來!她想到了哪裡。老天,一個養尊處優的院長千金怎麼才能明白這種關乎荷爾蒙雄性激素一類的科學問題!可是她還沒等我開口進一步作出解釋,就有些生氣地為院方辯護起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極左的問題,要知道,這種事發生在任何地方,都會給予嚴厲處治的!太無恥了……」
我只好認輸。但我明白,這絕不是什麼極左和極右的問題,這只是怎麼對付和抵擋你這樣的美麗之極的、青春四濺的女子的問題!看來在這所學院里,我們男子的苦日子才剛剛開頭呢。
這個夜晚的飼料場上,在沒有了馬兒的廢棄的柴火垛子旁邊,我不敢再提那個倒霉的男同學的事情,而是專註於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許受那個事件的影響,我這一夜的膽子小極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任憑逼人的乾草味兒肆虐,就是怯於行動。還是她更放鬆更自由,只待了一小會兒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種痒痒的感覺和甜甜的氣息讓我眼前一陣迷濛。我吭吭哧哧地說了一句:「我是一個……極右的人。」「你說什麼?」我輕輕咳一聲:「我是說,我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然後再認真地、一絲不苟地談談……」「談什麼?」她突然笑吟吟的。她單純而傻氣地看著我。我說:「什麼都談!」隨著一句落地,我緊緊地縛住了她,還沒容她再說出一句話,就吻住了她。我感到她在無力地拒斥,於是更加起勁地擁緊了。我的雙手找到她最*的丘陵,正不顧一切地攀援。她幸福的抽泣鼓勵了我。我把她緩緩地壓倒在一片乾草上。
在最後的時刻,她猛烈而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她驚訝地看著突然被嚴重弄髒的方格裙子,喘息一樣的說:「這是不可以的……」
兩個父親
1
從柏老家出來,我躺在床上胡亂假設:如果作為一個人,他一生真的可以沒有父親也就好了。比如說,那時候他可以隨便讓一株大樹或是一架大山做他的父親——那該多好啊!我學的是地質專業,我多想讓泥土和山脈做我的父親,如果這樣不是更恰當更貼切嗎?可是我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為實際上我有父親,人人都有父親啊,父親作為一種最必要的人生現象,並非是可以隨便杜撰的啊。其實格外倒霉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有父親,並且不止一個。那竟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父親。他們對於我都是真實的,雖然一個見過,一個連面也沒瞧到。我所說的「杜撰」,是指我總要煞費苦心、煞有介事地描繪一番那個從未見面的父親——因為他屬於大山,乾乾淨淨,貧困而又清白。時至如今,我該感激他的存在,還是詛咒他的存在呢?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甚至分不清這兩個父親當中,究竟哪一個更為可親可敬、哪一個又該是我毅然棄絕的?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個父親帶給我的是常人難以想像的恐懼,而另一個父親帶給我的卻是虛無和荒謬……
那些夜晚里,我的思緒常常要纏繞在兩個父親身邊,就像枯樹纏藤一樣。他們如果有知,一定會被我折磨得夜夜難眠吧。我那個死去的生身父親倒好說,我那個虛構的父親該有多冤。我現在開始同情那個人了:我對您老一無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點兒過錯都沒有。您是一個無辜的好人。
春天,校園裡的丁香花開了。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聞過這麼濃烈的、醉人的香氣。在這樣的季節,讓我把一切忘卻了該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間漫步,只渴望看到一個身影。她的微黑的面龐啊——我只想說她的臉有點兒紅,據她說自己很像母親年輕的時候。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但我想那肯定是一個最好的母親。柏慧曾告訴我,母親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時候正是混亂年代的末期。關於母親的死,講起來很像一個被人重複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個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氣,殘酷且毫無想像力,連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過其中的一些細節她有點兒講不清楚。算了,引得她為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親死的時候柏老在外地,他們倆沒有見上一面。我想像的那個美麗而溫柔的母親,當時是多麼渴望見見自己的女兒和男人啊!她的身邊最後沒有一個親人——柏慧當時住在姨母家裡,什麼也不知道!她母親的身世和遭遇讓我想起了外祖母,還有我永遠不願提起的——父親。我的兩個父親當中,那個從未謀面的一個極可能活著,而親生父親卻過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時候,他惟一的兒子也不在身邊。他死得非常奇特……
有一次從柏老家出來,柏慧把印製精美的兩卷書交給了我,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聽說這是兩部大書、了不起的書。我不知該怎樣接過這份禮物才好,它太重了。我想像不出有什麼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時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打開這兩卷著作,總像看到一個慈祥的人在叼著煙斗。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種精裝布紋封面讓我撫摸再三,讓我顧不得過多地去看它的內容。好好領略那些密擠擠的文字總會有些時間,這種時間多得不可思議。在未來,在一種親情暖意的籠罩下一遍遍翻動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現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與這個男人的另一個親生孩子聯繫起來。那個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嫵媚而端莊。不過這兩卷莊重的著作卻常常讓我與作者拉開一段遙遠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離開來。好像那該是一個更為獨特的、陌生的學者,那個人正從書的背後、從文字的柵欄間走出來,微笑著。我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導師,他就站立在我的面前,而且這個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親……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個黃色挎包,它都洗得發白了。這讓我想起了一段剛剛逝去不久的歲月。我當年那麼喜歡這種帆布挎包,這會兒,它和她的整個裝束、整個人在一起,顯得那麼和諧。這張微黑的面龐上永遠有著一股特殊的神氣。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雙眼窩多少有點兒深陷。她看人時的目光簡直就像火焰一樣,滾燙燙的。她經歷簡單,有一顆最單純的心靈。只有她緊緊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絲小小的隱秘。那是關於我們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語的東西。我想用無邊的乾草把她簇擁起來,我想為她用潔凈無比的故鄉的乾草做一身蓑衣。
2
在丁香樹下,她一隻胳膊撐在樹榦上,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臉頰。我注視她許久了,突然心中一燙。我想和她一起去那個廢棄的飼料場,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這只是半下午時分。而那裡的黃昏或者更晚的時候才屬於我們。天越黑越好,天上閃著星星掛著一輪圓月,四處的小蟲鳴叫起,露水不聲不響地抹在我們身上臉上。她那生了一層細小的桃絨一樣的臉龐此刻滾燙燙的,那大概是渴望親吻了。我們的渴望總是一樣的,但兩個人的表達是那樣的不同。她拒絕我的時候總是分外起勁,而我在這種拒絕中常常變得不可理喻。她那時候往往在我耳邊說點兒什麼讓我平靜下來,比如她說:
「坐下來說說話吧,說說你小時候的事——父親和母親……」
就是「父親」兩個字,會讓我立刻蔫了下來。但我不會表現得過分恐懼和低沉——其實何止如此,我那時簡直是絕望!我真想有一種什麼辦法,讓她永遠、永遠不再提「父親」兩個字……當然,事實上我沒有任何辦法,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我真倒霉。
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後來我聽到自己一顆有力的心臟又沉又穩地跳動起來。從哪兒說起呢?整個故事簡直太漫長了。我躊躇著,最後還是像過去一樣忍住了。我那時看著天上的星星,像痴人說夢、像告訴一個遙遠的事不關己的故事一樣告訴她:柏老的煙斗里裝的煙絲,是烤出的煙葉製成的;還有我們周圍的房舍,包括你們住的房子,都是磚石蓋成的。為什麼要說這些呢?因為烘烤煙葉和燒制磚塊的土窯里,有一個奔忙不停的焦黑的老人,他常年不說一句話,眼睛都給煙熏得渾濁了,兩手就像花崗岩……
她長長的眼睫眨動著:「還有這樣的老人嗎?」
「是啊,那就是我的父親。」
柏慧好久沒有閉上嘴巴。她低下頭——這個光亮潔凈的小額頭,裡面正轉動著什麼呢?我看著她的額頭,她那油黑油黑的頭髮,覺得喉頭一陣發燙,再也說不出什麼……
講過了「父親」,身上一陣輕鬆;可輕鬆之後又覺得一陣深深的歉疚——不是因為我欺騙了她,不是,而是因為我只說出了一半——我講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父親,而隱去了另一個——我的更真實的父親。這個時刻,我覺得自己不僅欺騙了柏慧,而且深深地傷害了那位未曾謀面的老人。
因為一切都沒有經過那個山裡老人的允諾;我做的這一切,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傷害他;我盜用了他的名字。真實的情況是,我沒有給他當過一天的兒子……
那個夜晚正是第三學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一直挨到同學們都*了,我才對柏慧說:「我要回去看望父親……」
她手裡纏繞著一根紅色的頭繩。她從來不扎這樣的東西,這會兒大概是覺得好玩吧。她把紅色的絲繩繞在潔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張臉龐微黑,可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卻是如此柔白。我沒有看到得更多,我在這年開春的時候吻過她敞開的方領那兒,那時只覺得從一對高丘那兒反射而來的白色光芒刺眼奪目。我喘息得像一隻巨獸,手不能動口不能張,只伏壓在她的身上。我那樣待了好久才吭吭哧哧地說:「我,我不能這樣然而……」她傻傻地問:「那你要怎樣?」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把她硌疼了。可她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生活經驗,還一個勁兒問哪裡這麼硌人?然後就躲開了一點兒。可見城市出生的飽受呵護的姑娘是多麼幼稚可笑。她們是很容易受到傷害的。想到最後一點,我就鼓起了保護她的俠義豪情,久久攬住她的肩膀站立著,不再設法貼得那麼緊了……這會兒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仰著看我。她仰臉的樣子是孩童一般純潔,小鹿一樣嬌弱。我說我要回去看望父親了。她說:「啊啊,真的?那你……」她馬上低頭思忖起來。
第二天,她竟然給我買了一大包禮物,讓我捎給父親。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來,心裡卻酸酸的。真是從未有過的沉重。與所有同學不同的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了,當然也無處去找那個所謂的父親。
從此我在心裡盤算的只有一件事,這就是:這個假期到哪裡去廝混呢?像以前一樣,我只得背著挎包,帶上我的地質錘,重新回到那些大山裡去了。如果從學業上來看,這倒是一次再好也沒有的機會,比起其他同學,我將如此不同地消磨一個假期,過得再充實也沒有。可問題是我已經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親!父親啊,人為什麼非要有個父親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里,那麼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安慰了。我這樣想著,心裡已經在遙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將離校的時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兩眼明晃晃的,語氣急匆匆的,說:「幸虧你還沒走呢,我想好了,再約上一兩個同學,我們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異想天開,認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們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裡的實地考察;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親——她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這對於她將是多麼重要的一次遠行啊!
我的心裡卻被什麼強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為什麼非要在這個倒霉的夏天去見我的父親呢?
可我又沒法拒絕。我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就借故推遲了兩天。
回絕她既需要時間,又需要方法。我在心裡盤算,盤算著怎樣想出一個計謀,以便趕快逃離。
3
直到了第三天,我還是沒有一點兒辦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來了個不辭而別。我給她留了一張紙條,上面乾脆講我有一個朋友找我有什麼急事——他就在一個海濱小城裡,這個假期突然約我見面,事情大概很急的,於是我只得趕緊走了——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將從小城早日返回,那時我再帶上她和她的朋友去那片大山……
這是一篇蹩腳的謊話。
就這樣,我走了。當然,我一旦離開就絕不會中途返回的。這個夏天啊,這將是我一個人度過的多麼寂寥、痛苦和矛盾的一個夏天啊。我竟然忍受分別的痛苦和焦灼,放掉了大好的同行的機會——這個機會極有可能是千載難逢和稍縱即逝的。我不得不一個人落荒而逃,踏上最無趣的旅程。我是被不得已的謊言和獨特的命運給打敗的,而且毫無辦法。
我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入學前徘徊過的那片山地。整個夏天悶熱極了,我幾乎什麼也干不下去。在猶豫的日子裡,我最後真要去那個常常使我夢牽魂繞的海濱小城。那才是我生身父親的城,是我一直要躲開和逃離之地。不僅是我,就是母親和外祖母在世時也不敢輕易提到的地方。這座小城啊,是父親尋覓幸福之地,也是他的苦難之地。他就是從這裡啟程,走向了永生的苦役,直到死亡。
那是一個早晨,我一直向著一個方向攀登。我想早些走出這片山巒。再翻過幾道山樑就可以抵達那個極頂了——當我終於踏上高高的山頂放眼望去時,一種異樣的衝動倏然湧出,讓我汗津津的兩手緊緊揪住了背囊帶子。我所立足的地方正處于山口地帶,它是三條河流的發源地。山脈一直向南,與有名的河幾乎平行;它再向前延伸,即與蘆青河界河的分水嶺匯合了。從早晨的霞光里望去,那個海濱小城真像一朵朵綻開的木槿花!它真是一個奇異的存在,從昨天到今天,就那麼鎮定自若地存在著。要知道它對於許多人、特別是對於我們一家來說,可是一座銘心刻骨的城市啊。它的故事催人淚下,因為它留下了那個人的足跡;他的命運就在它曲曲折折的街巷中發生了可怕的轉折……我本來對母親有過許諾,一生都要擺脫一個人、一座城市,卻不知為什麼會在這個尷尬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再次走近。我走近的是一部可怕的歷史,一種可怕的命運……
我緩緩下山,徒步往前,背囊卻越來越沉。
很久了,我規避著它,就像害怕閃電一樣。我簡直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踏上這兒的街巷了。如今像尋覓一個奇蹟一樣,像第一次走近了這座小城,第一次得以切近地盯視。我知道自己的這股勇氣來自何方,它來自一個女性的目光。她讓我怦怦心跳,讓我逼近自己回歸真實的昨天,走近我的父親。因為我無權也無法對最心愛的人隱瞞任何秘密。這個夏天,我開始用目光細細地撫摸這座「父親的城」……我首先奔向的是古老的海港,因為它是一座城市的心臟。可以看到,原來的港口差不多已經廢棄了,而新的海港剛剛建成沒有多久。老港深入陸地相當深,它現在離真正的海岸已經有好幾公里遠了,邊緣是陡峭的海蝕崖。整個小城建在濱海平原上,平原的總面積為四十多平方公里,全部由河水的沖積物形成。這種陸地增長的過程會是多麼緩慢啊。如果沿著滿是花崗岩的河谷往前,就可以一直走到海灣。沿著海灣向東繞一個弧線,走上三十多公里,轉過山嘴,就可以進入那片更為開闊的原野了。
我在小城一帶徘徊了整整一個星期。每一條街、每一個巷子都印上了我的足跡。我沒有多少關於小城的記憶,可是我的心裡整整裝了一部母親和外祖母口述的歷史啊。這裡有一個家族的傳奇,有一代人的血汗浸染,甚至有他們依稀的回聲。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小城裡都有什麼東西會永遠存在,它不會消失。這一切,連同我這個夏天看到的一切,我都將向你——我心愛的柏慧——一一訴說。我將驅逐心裡最後的一點兒恐懼,向你和盤托出一切、一切、一切……
走在石板街道上,腳下發出了咔啦咔啦的聲音。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父親的坐騎——那匹大馬的叩蹄聲。大馬多麼威武地在這座小城裡賓士,然後順著曲折的巷子一閃就不見了。大馬馳向了外祖父的深宅大院,那兒的高牆下有多麼美麗的白玉蘭啊。大馬馳向了那個碼頭,這在當時屬於半島地區最大最繁榮的港口,屬於戰略要地,也是父親頻頻出入的地方。他在這裡既找到了終生不渝的愛情,又建立了不滅的功勛。他在這裡重生和死亡。
我彷彿看到父親被自己的戰友披上了生鏽的鎖鏈,沿著腳下的石板路往前走去,發出咔啦啦的聲音……這是一條怎樣披掛的鎖鏈啊!倔犟一生的父親啊,叱吒風雲的父親啊,他對突然變得窮凶極惡的戰友完全沒有預料,他跳了起來……「於是,他們就重新找來一副腳銬,是剛剛讓鐵匠鍛出來的,還沒有涼透就硬套到你父親腳上。那時他腳踝上的皮立刻掉下來……滿街都聽到你父親撕心裂肺的喊叫……這幫喪盡天良的人哪,對待自己人比對待敵人還兇殘十倍!」母親生前訴說著那個場面,淚水嘩嘩流下來……
「柏慧,你聽到了嗎?這就是我的父親!這就是他在這座小城留下的最後的聲音!」
愛與背叛
1
我匆匆回到校園,這才發現離開課的日子還有好多天。心裡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牽掛,但還是像一隻鼴鼠那樣縮在了宿舍里。回來兩天了,還是沒有見到柏慧。我擔心她的責備,不知道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還有,我害怕看見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區,在白楊樹下走了很久,又穿過冬青林里的小路。我渴望、又懼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裡,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鋼琴聲,於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還是忍住了。第二天是個周末,而周一就是正式開學的日子。我終於在周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氣,去敲那扇門。
我站在台階上,手心裡全是汗。裡面終於有了應聲,我推開門。柏老從桌邊一下站起,迎著我呵呵笑,滿面紅光。他過來親熱地握手、拍打我的後背。我一時不知怎樣才好,臉上有些燒灼。柏慧停止了彈琴,睜著那雙大眼睛看我——像看一個陌生人。她站起來,微笑點頭,遠沒有父親那麼熱情。這使我想到:自己在這個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來她心裡並沒有原諒我的這次過失。柏老說了幾句什麼,我沒有聽清。他後來就回裡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時,我盯著她的目光,奇怪的是從中看不出半點責備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頭磨損的痕迹。
「這個假期過得好嗎?」
我點點頭。
「你啊,一張紙條就把別人給打發了。」
我這會兒不想跟她解釋什麼,塞在胸口的那團亂麻連提也別提。再說她並未生氣。可能因為柏老離開了的緣故吧,接下去的時間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活躍起來,有點兒蹦蹦跳跳的樣子,一口氣在屋裡擺出了很多東西,都是好吃的。
柏老從裡間屋捧著幾本書出來,那模樣也愉快極了。他離開一點兒距離端量我們,吸著那隻黑膠木煙斗。接近中午了,我要離去,柏慧和父親一定要留我在家裡吃飯。我答應了,但心裡有點兒怯怯的,我無法放鬆地在這兒吃東西。
柏老和女兒親手做了飯菜。吃飯時,柏老喝了一點兒酒,還給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點兒。喝酒時,柏老很是興奮,為我們朗誦了一首詩。柏慧指著我告訴父親:「他也會寫詩呢。他一個人在山裡的時候寫了很多。」柏老眯著眼睛,已經是洗耳恭聽的樣子了。我趕緊否認:「不,不不,我那算什麼啊!」「那算什麼?」柏慧問。我「哎哎」著。我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在漫漫長夜裡思念著,一個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這樣一些沒頭沒尾的喃喃自語安慰自己罷了。我想念母親和外祖母,想念我們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掃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一種灼燙感。
就在這會兒柏老說:「孩子,你不僅可以成為一個地質學家,也可以成為一個詩人。我曉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裡挑選一句得當的話來回答這莫大的鼓勵,突然兩耳嗡嗡鳴響起來。是的,這完全是因為他接下去又改變了話題:他突然又說起了我的父親!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過去一樣!」
「哦,哦!」柏老的煙斗又插進了嘴裡。
「他還在忙、天天忙嗎?」柏慧問。
我害怕眼裡的淚水隨著這一聲詢問嘩地流出。我扭過頭去說了一聲:「是……是的。」
「該讓老人家到城裡走走,住幾天。」柏老說。
我那麼感激他,可是我只想快些離開這裡。
這一頓飯讓我吃得好累。當我從屋裡走出時,只覺得雙腿像跋涉了千山萬水般的沉重……月亮很亮,柏慧伴著我出門,我們一直往前。
我們沿著校園裡的一條小路走了很遠,然後才折回。馬上開學了,校園裡已經不像前幾天那麼安靜。我們選擇了一條更小的路,一直走到丁香樹下,再往前——當然是去那個廢棄了的飼料場。我們終於又坐在了那個水泥台階上。柏慧問:
「你知道我是怎麼度過這個假期的嗎?」
我沒有做聲。
「我跟你在山裡轉了一個夏天!」
「你是說……」
她笑了:「別害怕,我沒有跟蹤你——我是說這個夏天一直都想著你呢。」
「柏慧……」
2
天仍然有些熱。經過一個夏天的悶曬,這兒的牲口糞味兒混合了乾草味兒,變得更為深沉悠長。我張大鼻孔貪婪地吸著,不知饜足。身邊有刷啦啦的聲音,我們一陣緊張之後,看到了從柴垛中慢慢挪動出來的一隻刺蝟。她像個孩子一樣從台階上蹦下來,一下湊近了它,呀呀叫著,與它說話,逗弄它。它開始一動不動,最後球起來。這個刺球被她小心地撥動著,讓其滾動。這樣許久它才伸展開來,爬向了遠處。我在月光下一直看著她,我又一次聞到了濃烈的梔子花的香氣,這氣息是從她的頭髮上散發出來的。
這個時刻,所有的懼怕和不安、憂慮和躊躇都離我遠去了。一種強烈的歸來感籠罩了我,無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月色從來也沒有這樣好過,它比那個山區和平原上的光色還要柔和細膩。柏慧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舉到眼前看著……我開始敘說著整個夏天的故事,講那個山脈和小城。我沒有過多地重複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裡我是多麼想念她啊,一個男人獨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你那時沒有想過要早早返校嗎?」
我搖搖頭。我的咽部有些發脹,有好幾次我只想緊緊擁住她。後來她又說了什麼,那一連串的話我都沒有聽見。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她吃驚了:
「怎麼了?你怎麼了?」
「沒有,沒有怎麼……」
當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時,我就不顧一切地縛住了她。她掙脫,喘息劇烈。後來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頭。她這會兒多像那隻小動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樣頑皮和羞澀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個十幾歲就開始在大山裡遊盪的人,多麼衝動不安,難以把持和沉著。我這種時候總是無法忍受和堅持。她的手撫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兒蓄滿了山區和小城的氣息。我因為一個夏天的憤怒和激動而變得愈加粗韌鼓脹的肌肉會嚇著她的。這時候我一動不動,凝住了一般。我從她有些顫抖的肩頭上方看著那輪晶瑩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里遍灑的銀輝。那些山坳里的故事啊;還有,那些叢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們一家,還有阿雅的故事,已經如鯁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復活——它們幾年來在胸中淤積、迭起,讓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問了一句——我的聲音那麼低沉細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願意聽聽我的、我們一家的真實故事嗎?」
「真實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須講給你了……」
「那就快講給我啊!」
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樣說下去:「它是我的、我們一家的故事,我從童年開始……」
「從童年開始……」
面對聆聽者,我的滔滔話語突然遭遇了無形的阻障,竟一時找不到傾吐的出口。我迴避著她期待的目光,望著遠處。我不無艱難地描述著那片原野、叢林,那棵大李子樹旁邊的小茅屋。然而這對於她畢竟是一片嶄新的天地,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我講下去,覺得既不能、也無法再向她隱瞞什麼了——我多麼愛她啊,我應該把一切都告訴她。想到這裡,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麼小聲呼喚了一句:「阿雅!」
我們再次緊緊相擁……
一場長長的傾訴就這樣開始了。
我告訴她當年奔跑的蹤跡——怎樣逃出了那片叢林,怎樣被迫去找一個新的「父親」。我帶著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認: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講過的「父親」全都是假的——我與那個人至今沒有見過面,我不過是借了那個山裡老人的名義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義父」……
「什麼是『義父』?」
「我是指名義上的、後來的『父親』……」
「他真的八十多歲了嗎?」
「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他嘛;我說過,他只是我名義上的父親。」
「為什麼——要這樣?」柏慧皺起了眉頭,一動不動盯著我。
「因為……」
怎樣解釋?為了掙脫厄運?為了離開那片大山?為了擺脫真正的父親?我相信她永遠也弄不明白這一切。她太幸運了,她生活在與我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或者說只有我自己才是一個真正的「異類」,別人沒法懂得我,我與其他人永遠也無法溝通……我內心深處是無邊的恐懼,它是黑夜一樣的顏色——她怎麼會明白這一切呢?
隨著往下訴說,我有些失望和畏懼了,因為我覺得自己難以把那一切講得清楚。可我還是要對柏慧作出解釋,我已經無法逃避了……柏慧長時間怔在了那兒——她此刻會覺得自己是受了欺騙?
她後來長久地低了頭。當我把一切講完時,她才慢慢仰起臉來。那目光里有著遮掩不去的驚訝。是的,儘管我說得小心謹慎,但這會兒再也不想隱瞞、也無法隱瞞了。她是這世上惟一一個傾聽這長長的故事的人。因為她是柏慧。
就這樣,我在這個夜晚,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完全忘掉了昨天的誓言。母親曾在遠行前讓我發誓:永遠也不在別人面前提到真正的父親。我答應了母親,我發過誓。
可是今夜……我背叛了母親嗎?
可怕的念頭只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無邊的月光中了。
在敘說的末尾,為了彌補,也為了最後的說明,我告訴她:我真正的父親並不可怕,他不是魔鬼,更不是敵人;他像很多人一樣,是帶著深深的冤屈離開人世的——儘管這種冤屈暫時還沒有被證明,但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於天下的。我請求她等待那一天,並相信我。
她馬上回答:「我相信你!」
由於她說得太快,像是未加思索,這使我有了一點兒隱隱的不安。
分手的時候我特別叮囑她:千萬不要把這一切告訴柏老,這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不久以前還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秘密——我曾經對母親發過誓——因為這是真正的家族禁忌,說出來就會招致厄運,你能明白嗎?
柏慧久久地吻著我,再沒有說什麼。我則因為愛和超越一切的信任,更有親情和依賴,感動得淚花閃閃。
那個夜晚之後,一連許多天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柏慧。我發現自己好像在有意迴避,心中因為失卻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而突然變得空蕩蕩的——那像是一個難以填補的空洞。而對她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那就得讓我們彼此冷靜一下了,儘管這個過程讓人分外難受。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我實在無法等待下去。一個黃昏,我終於敲開了那扇門。
柏老不在,只有柏慧一個人在家。她好像在期待什麼,見了我,立刻笑了。可是我同時也看出她好像在猶豫什麼,臉色紅紅的。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只緊緊擁在一起。一會兒,她貼緊我的耳廓告訴一聲:爸爸就要回來了。當時我真不希望看到那個令人尊敬的長者,而只想和她單獨在一起。我心裡仍然在想那天晚上的叮囑,那可是最後的叮囑啊——我們要保存一個不可示人的秘密。
那是一個難忘的時刻,它讓我有機會向對方驗證了自己的忠誠和愛。後者也許才是最為重要的理由。是的,我因為愛,終於把什麼都講過了,講給了一個人。這使我像卸下了千斤重負一樣,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如此輕鬆和幸福。從此我可以坦然地看著這所美麗的校園、校園裡的丁香,面對柏慧誠實無欺的眼睛。從此我們走在校園小徑上,在合堂教室里,彼此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就會獲取無法言喻的滿足和安慰。在她的目光里,我可以把一切憂愁都忘個凈盡。我覺得我願意用一生的苦難去換取她深深的一瞥。
3
第四個學年來到的時候,丁香花又一次絢麗開放。
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樣,看上去沒有任何的不祥和異樣——我正準備從操場趕往宿舍,突然有一個人叫住了我。原來這人是學院政工處的工作人員,他一直把我帶到了一間辦公室。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看著他神秘而陰沉的臉色,心裡有些慌。好長時間我的動作都有點兒機械,他讓我坐下我就坐下,他讓我喝水我就端起杯子……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像是要發生什麼……那個人在開頭時故意不說話,一個人在那兒忙著。他啪啦啦打開了一個鐵柜子,接著找出了一個檔案袋。它打開來,一沓紙片陌生而刺眼。我幾乎不認得紙片上的筆跡了——我自己的筆跡。他伸手指點著,指甲在字跡上使勁劃著,引得我把臉深深地沉下去。一點兒不錯,那正是我的名字。多麼稚拙而醜陋的簽名。在「父親」一欄中,我清楚地填寫了義父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是杜撰的,從而巧妙地迴避了真正的父親。僅僅從檔案上完全看不出破綻:一個山裡人的後代,一個來自大山的學生……這個時刻我用力回憶填寫這些表格的情形,一片朦朧。紙片上有幾個紅色的印鑒,它可能來自我參加複習班的學校,也可能來自其他方面。我這時只是想著當年複習班裡的老師、校領導,一個一個面孔……我的腦海里惟獨沒有一點兒那個山裡老人的形象,因為他對於我只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當時被輕輕地、卻是無法消除地刻在了檔案里。
「講一講你真正的父親吧!」
一種隆隆的雷聲從遙遠的山地漫滾過來,徐徐地推進到我的耳畔。這種聲音漸漸細碎而且強大,變得像海潮一樣涌動、旋轉。我按了按耳廓,搖搖頭:
「我講不出——我不能講。」
「是啊,你不能講,你隱瞞了這一切!」
政工處的幹部說著,又打開了另一個鐵柜子,拿出了又一沓材料,上面是花花綠綠的字跡,仔細看了看,原來只有藍黑色的字跡,上面蓋了一些大小不同的印章。這些印痕都來自遙遠的山區,包括那個濱海小城和平原。
我終於明白,原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正被暗暗追蹤——而我還若無其事地走在校園裡,完全蒙在了鼓裡。我吸了一口涼氣。
一個危險的信號在腦子裡飛快一閃,頭又嗡嗡響起來。我相信那時我的臉煞白煞白。
「你可能要被勒令退學,你應該有個思想準備。不過你可以把動機、把全部事情的背景從頭到尾寫出來,由我們來替你爭取一下,爭取寬大處理。」
我馬上想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極其不幸的、直到最後也沒有被赦免的同學——那個因闖到女生宿舍而被辭退的男生……我咬住了牙關。
談話簡短而嚴厲。我的兩條腿像木頭一樣,只隨著我的上身移動,一挪一挪地走下樓梯,走向了校園。在餐廳門口,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敲打著飯盆從裡邊湧出來,我差一點兒被他們裹挾進去。我又折向左邊,沿著一條磚鋪的小路向前,直走到了那叢丁香樹下。這時我才發現一個人站在那兒,她是柏慧。我忍住什麼,躲開了。可她偏要迎住我,無論如何不讓我脫身。當她離近了時,我終於聽到了她的小聲呼喊:
「那全怪父親。他聽我講了以後——你知道啊,我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因為我沒法向他隱瞞啊,我從來沒有對父親隱瞞過什麼——可我講了以後,他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後來他說:這可不得了,不得了!父親那一代人就是這樣,他把事情看得過重,重極了,你知道,他那一代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反正他當天就讓政工處的人給幾個地方發函,說要政審,要查個水落石出。我原以為他是說說而已,想不到後來有人真的去做了。這些我以前怎麼也想不到,我後悔極了,可是已經有些晚了。不過你不要怕——我會讓父親想想辦法的,他的火氣馬上就會過去的……」
我一聲不響。那會兒我只覺得口渴難耐,身上一陣陣發冷。最後我不知怎麼吐出了乾巴巴的一句話:
「謝謝。不過你知道什麼叫——『背叛』嗎?」
我發現自己在吐出這兩個字之後,頭腦一下變得清醒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重新變得執拗和頑強了,我甚至想起了那個在鐵籠里掙扎的阿雅:它一次次躥動跳躍,它要咬折鋼筋,重新走上原野,走向那一架架大山……
……
這個事件的結果是——也許完全是柏慧保護了我——我總算在學校待了下去。她說得不錯,我只挨了個處分,總算是湊合著讀完了最後一個學年。這段時間我一直迴避著一個地方。直到最後的日子,一個黃昏,我踟躕著,不知怎麼又來到了那個廢棄的飼料場。
柴垛四周長了一層綠綠的草葉。這一夜,我沒有嗅到乾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