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12.禍起蕭牆
在這城市的喧囂之中,有誰能聽見平安里的祈禱?誰能注意到這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生計?那曬台上又搭出半間被屋,天井也封了頂,做了灶間。如今要俯瞰這城市,屋頂是要錯亂並且殘破許多的,層上加層,見縫插針。尤其是諸如平安里這樣的老弄堂,你驚異它怎麼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鋪了牛毛氈,木頭門窗發黑朽爛,滿目灰拓拓的顏色。可它卻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壓抑著的心聲。這心聲在這城市的喧騰里,算得上什麼呢?這城市又沒個靜的時候,晝有晝的聲,夜有夜的聲,便將它埋沒掉了。但其實它是在的,不可抹殺,它是那喧騰的底蘊,沒了它,這喧騰便是一聲空響。這心聲是什麼?就是兩個字:活著。那喧騰再是大聲,再是熱鬧,再是沒日沒夜,也找不出這兩個字的。這兩個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飄起來的都是一些煙和霧般的東西。所以,那心聲是不能聽的,聽了你會哭。平安里的祈禱,也是沒日沒夜,長明燈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揮灑在空中的喧騰,說到底只是些活著的皮毛,所以才敢這麼不節省,這麼誇口。在這上海的幾十萬幾百萬弄堂里,藏著的祈禱彙集起來,是要比歐洲城市教堂里的鐘聲齊鳴還要響亮和震聾發源,那是像地聲一樣的轟鳴,帶來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們無法試一試,但只要看一看它們形成的溝壑,就足以心涼,它們把這塊地弄成了什麼呀!你說不上它們是建設,還是破壞,但這手筆卻是大手筆。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從那每晚的「火燭小心」的鈴聲便可聽出。要說平安還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這麼點平常的祈求,就這一點,還難說是求得。多少年來,大事故沒有,小事情卻不斷。收衣服翻身摔下樓,濕手摸開關觸了電,高壓鍋爆炸,錯吃了老鼠藥,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個耳朵聾,能不求平安嗎?到了開燈的時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戶里的亮,是受驚的警覺的眼睛,尋找著危險的苗頭。可是當危險真的來臨,卻誰也聽不見它的腳步。這就是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經驗主義的地方,它們對近的危險沒有準備。火啊,電的,它們早已經曉得了,其餘的,它們卻沒有想像力了。所以,要是能聽見平安里的祈禱,那就是像阿寶背書似的,只動嘴不動腦,行行復行行。那窗檯外的花盆,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卻沒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螞蟻已經把樓板蛀得不成樣子了,也沒人當回事的;加層再加層,屋基快要下陷,新的一層眼看又起來了。在夏日的颱風季節,平安里其實搖搖欲墜,可人們錯縮在自己的房間里,感受著忽然涼爽的風,心裡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實是苟且偷安,睜眼閉眼,是個不追究。早晨的鴿哨,奏的是平安令,卻報喜不報憂,可報了又怎樣?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這樣說來,那祈禱還透著知天命,是個大道行。再沒什麼說的了,就只願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話。
風穿街過巷,緩緩審采地響,將落葉掃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這些曲長弄堂里流連。夏天過完了,秋天也過到頭。後弄里的那些門扇關嚴了,窗也關嚴了。夾竹桃謝了,一些將說未說的故事都收回肚裡去了。這是上海弄堂表情比較肅穆的時刻,這肅穆是有些分量了,從中可以感受到時間的壓力。這弄堂也已經積累起歷史了,歷史總是有嚴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輕桃有所收斂。原先它是多麼不規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風情的媚眼,你一進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植皮笑臉的都須正色以待,再含糊不過去,終要水落石出了。扳著指頭算算,上海弄堂的年頭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處看那城市的風貌,縱橫交錯的弄堂已透出些蒼涼了。倘若它是高大宏偉的,這蒼涼還說得過去,稱得起是壯觀。而它卻是些低牆窄院,凡人小事,能配得起這蒼涼嗎?難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傷。說得不好聽,它真有些近似瓦礫堆了,又是在綠葉凋謝的初冬,我們只看見一些碎磚爛瓦的。那個窈窕的輪廓還在,卻是美人遲暮,不堪細想了。風裡還有些往昔的餘韻嗎?總不該會是一無所存?那曲里拐彎就是。它左繞右繞的,就像是左顧右盼,它顧盼的目光也有歲數了,散了神的,什麼也抓不住。再接著,雨夾雪來了,是比較寒冽的往事,也已積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現在,讓我們透過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內景。先是弄回過街樓上,住的是掃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貫山東,老人已在年前去世,牆上掛著他炭筆畫的遺像,遺像下的方桌上有孫兒在寫作業,要將一個字寫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睜不開眼。樓下披屋的一家,晚宴還未結束,酒喝的並不多,總共那麼一斤竹葉青,卻喝得很纏綿,點點滴滴全人心的。再往裡去,灶間的後窗里,兩個女人竊竊私語,眼睛瞟起一下,又瞟起一下,是母女倆在說媳婦和嫂嫂的壞話。沿著門牌號碼過去,那下一戶的前房間里正在打麻將,聽得見嘩嘩的洗牌聲,還有「一簡」「二索」的叫牌聲,看得出是一家人,卻也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隔壁的夫婦正反目,一句去一句來,都是傷筋動骨的詛咒,今宵今夜都過不去了,又像是拉鋸戰,沒個了斷。再隔壁的窗是黑著,不知是睡下了,還是沒回來。十八號里退休自己乾的裁縫,正忙著裁剪,老婆埋著頭鎖洞眼,面前開著電視機,誰也沒工夫看。對了,雖然各家各事,可有一點卻是一條心,那就是電視。無論打牌,喝酒,吵架,讀書,看或是不看,聽或是不聽,那電視總開著,連開的頻道都差不離,多是些有頭沒尾的連續劇,是夜晚的統領。我們終於看到了王琦瑤的窗口,原以為那裡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發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著,有靠著,也有站著,還飄出小壺咖啡的香味。這裡正開派推,你看有多熱鬧!
王琦瑤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並且,大都是年輕的朋友,漂亮,瀟洒,聰敏,時髦,看起來就叫人高興。他們走進平安里,就好像草窩裡飛來了金鳳凰。人們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瑤家的後門裡,想著王琦瑤是多麼了不起,竟召集起上海灘上的精英。人們已經忘記了王琦瑤的年紀,就像他們忘記了平安里的年紀。人們還忘記了她的女兒,以為她是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女人。要說常青樹,她才是常青樹,無日無月,歲歲年年。現在,又有那麼些年輕洒脫的朋友,進出她家就好像進出自己家,其成了個青春樂園。有時,連王琦瑤自己也會懷疑,時間停止了腳步,依稀還是四十年前。這樣的時候,確實有些叫人昏了頭,只顧著高興,就不去追究事實。其實,王琦瑤家的這些客人,就在我們身邊,朝夕相遇的,我們卻沒有聯繫起來。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鋪去,就能從進螃蟹的朋友中,認出其中一個兩個。你要是再到某個小市場去,也會發現那賣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電影院前賣高價票,證券交易所里搶購股票認購證……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們的人,到處能看見他們活躍的身影。他們在王琦瑤家度過他們閑暇的時間,喝著小壺咖啡,吃著王琦瑤給做的精緻點心,覺得這真是個好地方。他們一帶十,十帶百地來到王琦瑤家,有一些王琦瑤完全說不上名字,還有一些王琦瑤只叫得上綽號,甚至有一些王琦瑤都來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雜,但也顧不上了。王琦瑤的沙龍,在上海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個著名了,人們慕名而來,再將名聲傳播出去。
不過,常客還是那幾個,一個老克臘,再加張永紅和長腳一對。如今,他們更加穩熟,經常約好了一起行動,到哪裡吃飯飲茶,又到哪裡看電影跳舞。冬天來到的時候,王琦瑤便在自己家燒一個火鍋,一個坐一邊,邊吃邊說話,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天色漸暗,那火鍋卻越燒越暖。王琦瑤忽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哪一年哪一日有過,只是換了人的,不覺有些感傷。鍋下的炭火一爆,發出紅光,從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瑤的臉,這張臉陡然間現出皺把,一道道的,雖只一霎間,坐在對面的老克臘卻全看見,心裡先是一驚,後又是一痛,想:她是一個老夫人了。火鍋吃到這個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張永紅和長腳也安靜下來,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曠遠了。良久,王琦瑤輕聲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幾個一驚,發現天已黑了。王琦瑤起身開了燈,又給火鍋添上水,說道:怎麼都不說話?誰就說,你也不說話。王琦瑤又笑了一聲,問她笑什麼,她不回答,再問,她就說,看著他們三個人,想起一些事情。問是些什麼事情,卻又說與他們無關。存心耍弄他們似的,那三個人就不滿了,定要她說個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瑤才說:你們將來不知是個什麼命運呢!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時,張永紅說:你不也是不知道嗎?王琦瑤說:我有什麼將來?現在就是將來!大家都說她太謙虛,王琦瑤笑笑,再接著說,他們三個人今天的形勢是這樣,明天的結局卻不定是怎樣。他們三個面面相覷,忽然都有些尷尬,尤其是老克臘,硬被她扯進那一對的關係里,成了個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瑤把水攪渾,是要摸條什麼魚。而他隱隱覺著王崎瑤的話其實是專講給他聽的,帶有些窺探和試驗的意思,心裡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話扯開,說些別的。王琦瑤卻不讓,繼續說著命運的無常,此一時彼一時,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那兩個聽得發矇,心裡茫茫然一片,老克臘則聽不下去了,他不無刻薄地笑道:聽你的意思,就是說他們兩人終於是要拆檔,而我卻會同張永紅好。經他這麼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瑤先還辯解,說不是這個意思,老克臘說,照你的話,就這三個人,還能有什麼組合法?王琦瑤說不出話來,也笑了。長腳臉上笑,心裡卻有些溫怒,他不怒王琦瑤,怒的是老克臘,覺著被他佔了便宜。張永紅嘴裡罵老克臘神經病,心裡則很微妙地一動。王琦瑤一邊笑一邊朝老克臘點頭,說:算你嘴巴凶,算我輸給你!
火鍋之夜過去了幾天,老克臘再去王琦瑤家,徑直上樓,見房門開著,王琦瑤一人坐在沙發上,膝上蓋條羊毛毯,手裡鉤著羊毛衫。他用手指彈一下門,走了進去。王琦瑤眼睛都沒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沒他這個人。老克臘曉得她是在生氣,卻並不理會,自己在房間里慢慢地踱步。這天他穿一件中山裝,一條白綢巾,隨便搭在頸上,雙手插在褲袋裡,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會兒,眼睛看著腳,在地板上陽光的方格里跨進跨出,想著又一個冬天來臨了。忽聽王琦瑤在身後冷冷地說話了,是嫌他走來走去妨礙了她的安靜。老克臘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台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擋著,只露出半個腦袋。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又說,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燒飯,所以沒有板給他吃。老克臘笑著說:難道我是來吃飯的嗎?王琦瑤這才抬起眼睛,說:那你是來做什麼的?老克臘反問:你說我來做什麼?王琦瑤低下眼睛再去鉤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臘也有些氣了,悶悶地坐著,手依然插在褲袋裡。那姿態是含著委屈的,無緣無故地受了冤枉,又說不出來,討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時,那王琦瑤倒從沙發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說了一聲:生什麼氣?說罷轉身進了廚房,去燒午飯。這回輪到老克臘不理她了,繼續坐.在椅上生悶氣。不知怎麼的,又讓王琦瑤佔了道理,掌握了主動。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人生經驗的高低之分了。這經驗是靠時間積累的,天大的聰敏也超越不了時間,一天兩天好說,一年兩年也好說,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說了。
這天的午飯卻比以往更豐富和精緻,王琦瑤將方才的脾氣全收起了,對他無微不至,說了許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沒說過的。老克臘漸漸緩了過來,幾乎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記,王琦瑤卻又提起了。她說:你以為吃火鍋時,我說那些話是無來由的?我有這麼無聊嗎?老克臘不知她要說什麼,只停著筷子。她又說: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陰冷天,也有四個男女坐一處吃火鍋,其中一個女的是無關的,另兩男一女之間,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做夢也未想到的。停了一會兒,她說:那個女的就是我。老克臘放下筷子,抬眼看著王琦瑤。王琦瑤臉上是無所謂的神情,就像在說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薩沙的那段糾葛,如今說來,已隔膜得很,痛癢無關的心情。有些細節,不知是真模糊,還是假模糊,前後不太對得上號。就因這般的平淡和隨意,這悲劇更是觸目驚心。他是頭一次聽王琦瑤說自己的經歷,以前的談話多是關於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則是虛的,一個忽隱忽現的影。如今,這人凸現起來,成了個真人,他倒有了玄虛的心情,如墜五里雲霧之中。王琦瑤的臉就像水中的倒影,搖搖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淚。他這眼淚,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動。王琦瑤說:我都沒哭,你哭什麼?他將頭伏到桌上,說:不知道。
就此,王琦瑤向他敞開了幾十年的秘史。一連幾天,他們一個聽一個講的度過。聽的和講的吸著煙,房間里煙霧繚繞。彼此的臉看起來都變得恍惚,聲音也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錦繡煙塵,如今,哪裡去找這舊故事的頭啊!那故事的頭,雖然種的是悲劇,也是個錦繡繁華悲劇,這故事的尾將收在哪裡呢?王琦瑤的聲音靜下了,一時上沒有聲音,只有煙霧在自由無拘地聚散。然後屋裡響起輕輕的三擊掌,是王琦瑤自己。他不由一驚,抬頭朝她望去,見她在煙霧中笑著,說:這場戲差不多也演到頭了。他微微一戰,覺著一些陰森可怖。她又說:做人就像在做戲,對不對?他不置可否,見她站起來,披了一身煙霧的,向他走來,手摸著他的頭,心涼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幾下他的頭髮,只聽她說了聲:你這個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卻沒有捉到,在空氣中徒然地揮動了一下。王琦瑤已經離開了房間,他望著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門,身上開始發熱。王琦瑤再回到房間時,見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齒碰得格格響。王琦瑤將手上的飯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額頭,卻被他像藤纏樹祥地抱住了。問他怎麼了,他一個字也不說,閉著眼睛貼在她身上。她感覺到他渾身發燙,用力扶起他,讓他在床上躺下。他的兩條胳膊箍緊了王琦瑤的腰,將她也帶倒了,壓在他的身上。王琦瑤叫著鬆手鬆手,他反越加抱得緊。她急了,用手摑他的臉,他不睜眼也不鬆手,由她摑去,她把手都摑痛了。看著他臉上被捆紅杜起的地方,便軟了下來,將手輕撫上去,又被他的臉貼住了。就這樣,有一些時間過去了。她嘆息了一聲,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勢一翻身,將王琦瑤壓住了。
他身上的熱退了,瀉下一頭冷汗,還是打戰,嘴裡說著夢吧般的話,聽不出是在說什麼。王琦瑤百般撫慰他,把他當個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麼都依著他,曲意奉承。他有幾次發急,想做什麼,又不知道該做什麼,鬧著性子,都是王琦瑤把著手幫他。他還哭了幾聲,哀哀的,為著什麼萬念俱灰。王琦瑤便安慰他,鼓勵他。這一夜真是又長又不安穩,不知有多少多出來的事情。那燈是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人是一會兒起一會地睡。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麼了,那樣的靜,什麼夜聲都沒了,滿世界是他們的聲音。這聲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鬧就越顯得孤寂。他們兩人都做了許多噩夢,發出壓抑著的驚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澀。這一夜過得真是累,千斤重擔壓在身似的。他們心裡都在禱告著白天快點來臨,但當窗帘映上一絲光線時,兩人又都慎從中來,這個白天將怎麼過啊!他已經精疲力盡,手腳都不會動彈。她則強掙著,在天大亮之前起床。當她梳頭洗臉的時候,她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匆匆完畢,提起菜籃子賊樣地溜出家門。外面其實還一片漆黑,路燈都亮著,沒幾個行人。她向菜場走去,那裡已有些人聲,天色又白了些,她這才覺得活過來了一點。後來,路燈一盞盞地滅了,天上卻還滯留著幾顆星星,極淡的。王琦瑤想:這是什麼時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沒了人,老克臘走了。
他這一走就沒有再來,王琦瑤覺著這樣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瑤見他走了,第一個動作就是拉開窗帘,陽光照進來,就好像將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緒從這個夜晚上跳躍過去,她想:什麼也沒有發生。以後的日子,很平靜,夜晚也很平靜。人來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瑤新起頭一件開司米毛線衫,很繁瑣的針法。她從早織到晚,中間除了燒飯吃飯,電視機一早就開著,直到最後兩個字跳出:「再見」,然後收針睡覺。她連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沒有過這個人一樣。有時,她會很詫異地想:日子不是照樣地過?有一天長腳來,隨口問了聲:老克臘見時回來?王琦瑤一怔,想他何時走的卻也不知道。長腳又說:他不是去了無錫?王琦瑤沒說什麼,心裡卻無故地冷笑了一聲。這天,她燒了很多菜招待長腳,為他燙了些花雕,聽他吹牛。近來一段,長腳混得還不錯,有幾件買賣都得心應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話題,一樣樣說給王琦瑤聽。王琦瑤聽得很仔細,不時提些問題。長腳受到這般重視,很是感動,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濕潤了,他說: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換外匯的話,交給我好了,一定比中國銀行的牌價合算得多。他舉出比價給她聽,還算賬給她聽。王琦瑤說:我並沒有外匯。停了一下,又說:黃貨你換不換?長腳說:換呀!又報出黃金的黑市價和銀行價,迅速算出差價,又給她講了一些兌換的實例。王琦瑤卻說:我也沒有黃金。長腳最後說了一句:其實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說別的去了。吃完飯,長腳走出王琦瑤的家,已是下午三點鐘的光景,陽光很好,燦燦地照看卻是走下坡路的樣子,作不了大打算了。長腳略有些走路不穩,而且睜不開眼,他站在人車如流的馬路上,想:現在去什麼地方呢?
晚上,王琦瑤坐在沙發上織毛線,聽著電視機里鬧哄哄的聲音,覺著有些乏,就閉了閉眼睛,不料卻睡著了。醒來時,只見電視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滿屋都是嘖嘖的空頻的嘈音。她睜著眼睛,覺得這房間格外的空和大,燈也比平時亮,將房間照得慘白。她勉力起身關了電視,然後關燈上床,燈一滅,月光就跳到了床前。她忽然變得很清醒,睡意全無,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麼日子,有這樣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覺是不該睡的,弄得現在睡不著了,這一夜可怎麼過?一個人在靜夜裡醒著,自然會想起許多事情。奇怪的是許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沒去想,卻想起一個無關緊要的夜晚。就是許多年前,兩個鄉下人抬著病人找醫生,錯敲了她的門的那一晚。那萬籟俱寂中的敲門聲,就好像響在耳畔,是多麼清脆,不知是報喜訊,還是報凶信。這時候,王琦瑤的耳朵變得很靈,能將這一條長弄的動靜盡收耳底,沒有敲門聲,弄里靜得很,連野貓從牆頭跳下那輕輕的一墩都能聽見。王琦瑤將這些瑣細的夜聲都收素進來,細細辨別。這是一個靜夜的遊戲,可打發時間。這一夜,王琦瑤幾乎是睜著眼到天亮的,有幾次瞌睡,也很淺,似睡非睡,一驚即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實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自然一沾枕頭就入睡了。
不知什麼時候,夢裡忽然一驚,聽玻璃窗響。醒過來,玻璃窗又是一響,似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窗帘,樓下弄里一地月光,並沒有一個人。她停了一會兒,剛要放下窗帘,那院牆的影地里卻退出一個人,仰頭站在月光里。兩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會兒,王琦瑤轉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後下了樓去。後門一開,便蜇進一個人來,兩人默不做聲,一前一後上了樓梯。
房間里沒開燈,但有月光,兩人卻都對月光背著臉,不願讓對方看清似的。一個坐在床沿,另一個卻站著,抱著胳膊。又有一些時間過去,站著的說:你回來了?坐著的垂下了頭。站著的又說:你跑什麼?難道我會去追你?隨即冷笑一聲,退到沙發上,點起了一支煙。這時,月光照在她臉上了,是慘白的,頭髮蓬亂著,一團煙霧騰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說話,兀自脫了衣褲,躲進被窩,蒙上了頭。她吸著煙,臉轉向窗戶,月光勾出她的側影,煙霧繚繞,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裡幾點,總之,連貓兒都睡著了。她終於吸完一支煙,將煙頭揪滅在煙缸里,然後起身走到床邊,上了床。這一夜是靜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進行,沒有吸泣,沒有吃語,甚至連呼息都堪息著。後來,月亮西移了,房間里暗了下來,這一張床上的兩個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聲息動靜全無。在這黑和靜里,發生的都是無可推測的事情,所謂穩秘就指這,聽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無以為計,無能為力。這個夜晚,只有一樣東西是不安靜的,那就是樓頂曬台上的鴿子,它們一夜鬧騰,咕咕地叫個不停,好像有誰在摸它們的窩。
早上九點鐘的時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陽光下,老克臘騎車走在馬路上。他問自己:這難道不是做夢嗎?周圍的景物都是鮮明和活躍的,使夜裡的夢質顯得虛無渺茫,並且令他恐懼。他記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終。他現在愛往人多的地方去,壯膽似的。他還喜歡白天,太陽升起心裡就一陣輕鬆。他最怕的是天色將黑米黑時分,一股惶惑從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動和約會,可等到晚飯後七八點鐘,夜間的節目即將拉開帷幕,他卻不由自主地車頭一轉,駛上去王琦瑤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夢靂在向他招手。他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去唱片行?也沒有聽唱片,家裡的唱片已蒙上灰塵。在那些他堅持回到自己的三層閣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睜著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顆心都要墜下去似的。那些夢魔此時在清晰的意識里都復活了,而且分外鮮明生動,靠他一個人承受著,無依無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瑤家,卻又製造了新的夢質。他橫豎是不得安寧,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沒有早早地從王琦瑤的床上溜走,而是看著晨靄一點點照亮房間,他看見了枕畔的王琦瑤,王琦瑤也看見了他。兩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麼呢?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問,好像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了。他沒說話,手越過王琦瑤的身體去床頭柜上摸香煙。王琦瑤遞給他,自己也拿了一支,他們接火的樣子,也像是一對夫妻。這時,第一線陽光射進來了,停在窗框的一邊,清晨陽光里的煙霧透露出些倦怠和悵惘,這一日沒開張就已到頭了似的。幾點鐘上班?王琦瑤又問。他回答說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瑤一想,是啊,眼看春節就到眼前了,可是什麼都沒準備呢,便說:這年怎麼過呢?他說:和往年一樣過。王琦瑤就說:往年怎麼過我還真不知道呢。他聽出這話里使性子的意思,並不搭腔,王琦瑤也就把那點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說:年初二清張永紅一對來吃飯,如何?他說很好。兩人不再說話,一支煙接一支煙地吸。太陽已經把窗帘照得通紅,滿屋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動。直到中午,他們才起床,簡單下點麵條,王琦瑤便要他幫忙大掃除。將被褥曬出去,床單泡在肥皂水裡,拉開櫥櫃掃塵排灰,兩人倒也幹得意氣奮發。一宿和一晨的晦濕氣,都一掃而空,心情也清明起來。撣掃完畢,王琦瑤洗床單時,便打發他去浴室洗澡,再買些熏臘乾貨,好存著過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帶了東西再進王琦瑤家,已是點燈時分。雖是天晚,卻也看得出房間里窗明几淨,空氣都是新鮮的,桌上放著飯菜,王琦瑤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見他進來,就說:吃飯吧!
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寧,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這個?他和王琦瑤說著小時候的故事,爬牆磕破頭,偷雞蝕把米的雞毛蒜皮。王琦瑤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微笑。他的話就變得越加瑣碎喲唆,電視機里的聲音是畫外音。弄堂里不曉得哪個性急鬼點燃今冬明春第一個炮仗,「陋」一聲,把人驚了一跳,也是畫外音。這一晚上幾乎可算得上是甜蜜,夢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們沉入睡鄉,沒有吃語。屋裡很寧靜,只有輕微的鼻息聲。他們經歷了搏鬥與掙扎的夜晚,終於匯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節就是在這樣的平安氣氛中到來了,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節,是一個祥和的春節,到處透露著變化的希望,只要聽聽除夕的鞭炮聲便可明白,此起彼伏,聲聲不絕。尤其當十二點鐘聲敲響,滿城都是鞭炮聲,天都炸紅了。炸碎的火藥紙如落英繽紛,鋪了個滿地紅,說來也是好兆頭。有哪一年的除夕是這般火爆?就像是爆出一個新世界,除舊的炮竹剛剛消停,迎新的又來了。晨潮薄霧中的頭一個炮竹,爆響在天空中,就像雄雞司晨,揭開了新紀元。你聽那遠遠近近的一片應和聲,雖不如前晚那樣轟轟烈烈,卻是綿綿不盡,聲聲復聲聲。它漸漸也稠密起來,並不是攪成一鍋粥的,而是類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帶了些歌唱的性質。唱的是復調,賦格,不變中進行,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唱的是對位,眾口一曲中你應我合。唱的還是卡倫,一浪追過一浪的,這就是這城市的大合唱,每個狹縫和犄角,都有聲部參加。你唱累了我接上,從不中止。要聽這合唱,便發現這城市是眾志成城。
如王琦瑤所建議,初二那天,請張永紅和長腳來做客了。一反常規,這一日全是老克臘的傑作。他圍著王琦瑤的圍裙和套袖,從前一天起就在準備。王琦瑤卻為他打下手,玩笑說:看是什麼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說:唯有這樣的人才考得及給我做小工。王琦瑤點頭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說:吹破了自有人補。王琦瑤問:誰補?你補!他說。忙過一晚,又忙過一早,到下午兩點,各道菜便初見雛形,倒相當令王琦瑤意外。問他從哪裡學的,他笑而不答,再問,就說自己跟自己學的。正說話,那一對到了,長腳手裡自然提著大包小包,還有一束玫瑰。王琦瑤嘴裡怪他買這麼貴重的花,心裡卻很高興,想這是很好的兆頭。張永紅對著桌上的大盤小碟,一眼看出風格的異常,便問是新請了廚師嗎?王琦瑤向著老克臘努努嘴,老克臘且是笑而不答,張永紅便說:這可是千金難請啊!老克臘這才說:不敢當!又忙了一陣,雖然時間還早,但看也沒別的事,四人便圍桌坐下,準備吃飯,反正,新年裡都是亂了鐘點的,無所謂早晚。
坐下之後,那後來的一對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歡喜。然後由老克臘指點著,開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說個開篇,就要引來張永紅的冷嘲熱諷。他也不爭辯,只讓事實說話。事實果然是過得硬的,張永紅心裡服,嘴上卻木服,還硬頂著。老克臘見她吃了嘴還不軟,便也要用語言來作較量。於是你一句,我一句,打開了嘴仗。這兩人都是聰敏絕頂,又都受過三流瑤的調教,很有說話道白的技巧,出語驚人,使那兩個聽眾不時地叫好。一見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緒,頭腦和口舌都加倍機敏活躍,不曉得多少個回合下去,還沒有罷休的意思。漸漸地,那兩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雖還鼓噪著,聲音和笑容則冷淡下來,兩個抬杠的便也餘興未休地告一段落。
這一鬥嘴可說是接上了頭,彼此都有些領略對方的厲害,自然生出了好鬥心,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這時候,是想不鬥嘴也要鬥嘴了。一開口便是挑釁,一回答則是應戰。一餐飯,至少也有兩三個段落下來,兩人間的對答,竟是有些珠聯璧合,嚴絲密縫的意思。雙方都很戀戰,不急於決出勝負,只顧領略樂趣,就像一場表演賽。正當他們沉浸在這場賽事之中,卻聽王琦瑤說道:好了,暫停一會兒,吃些水果再繼續。這兩個才像醒過來似的,注意到那兩個被他們冷落的人。長腳顯出無聊的樣子,還有些悵然若失,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王琦瑤則面帶微笑地給大家分水果,當她將果盤送給老克臘時,眼睛並不看他。過後,無論他和她說什麼,她嘴裡回答,眼睛卻看著別處,像是那裡有著她更關心的事情。他知道地使她不悅了,可非但沒有掃興,相反,興緻更加高漲起來。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著找張永紅的巷,開始了又一輪的舌戰。他顯得很歡悅,很活潑,機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瑤就是不看他,只看著手裡的毛線活,臉上的微笑始終不褪。長腳卻沒那麼好耐心,吵著要走。一看,也已經十一點鐘,張永紅便起了身。老克臘說:我和你們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門。三個人的腳步在樓梯上雜沓了一陣子,又靜了下來。王琦瑤走到灶間,準備洗碗,聽見他們在窗下後門口推自行車的動靜。是誰找不到自行車鑰匙了,找了一時又找到了,就聽自行車啪啪地開了鎖,然後一個個駛出了後弄。正晴瑤望著水斗里滿滿的碗碟,一時竟不知從何下手。她看著那臟碗碟站了一會兒,拉滅燈回到了房間。
其實老克臘同伽門倆分手後,兀自在街上兜了個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瑤家騎去。馬路上幾乎沒有人,難得有一輛空曠的公共汽車亮堂堂地開過去。他聽著自己的自行車車條的孩嗽聲,心裡的興奮已經平息下來。這是一個淘氣夠了的孩子,要回他的家去了,由於心滿意足,而變得分外安靜。他看著樓房在街道上的暗影,還有梧桐枝的暗影,心裡想著些無謂的事,漸漸接近了那條熟悉的弄堂,看見弄堂深處的一盞電燈。野貓在他車輪下跳躥過去,有著柔軟的足音。他的自行車無聲地停在王琦瑤的後門口,然後摸出鑰匙開了後門。上了樓,再摸出一把鑰匙開房門,卻沒開動。他將耳朵伏在門上,裡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靜,王琦瑤將門銷上了。他停了停,再又躡足下了樓,譚出後門。雖然吃了閉門羹,可他的心情一點沒壞,他對自己說:這可不怪我!就騎出了弄堂。他從弄口過街樓下騎過,身影陡然出現在腳下,竟生起一股快樂。他放開一隻車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這才是靜夜呢!他風一般地駛回自己的家,老遠就認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在屋頂上,耳邊似乎響起了一支老爵士樂的旋律,薩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沒出門。坐在他的三層閣上聽了兩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時光。唱針走在唱紋里的沙沙聲,是在歡迎他回來,還有點驚寵的意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細刷子刷著唱片上的灰塵,將這些收藏又檢閱了一番。一天三頓飯他都是在家吃的,家裡的飯菜呈現出久別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歡喜,父子倆在飯桌上對酌時互相都有些躲著眼睛。沒有朋友來找他,說明他已有多麼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墊上,望著樑上方三角形的屋頂,心裡依然平靜。不是那種萬事俱結的平靜,而是含著些期待,卻又不知或持什麼。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著炮仗,還有鄰人們送客迎客的寒暄聲聲。這才是過年呢!親是親,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過的,父母都上班了,鞭炮聲也稀疏了,弄堂里安靜下來,又是平常的日子。因這平常的日子是經年節理順了的,所以顯得更能沉得住氣些,有些既往不咎,從頭來起的決心。初七是個星期天,春節的餘波便又回蕩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漣漪。他決定出門了。他騎著自行車,慢慢地在馬路上行駛。有一些商店開著,有一些商店關著,是因為補休年假。地磚縫裡殘留著一些未掃盡的地仗的碎紙,樹枝上掛著一隻飛上天又炸破了的氣球。他看見了前邊的平安里的過街樓,有陽光照在上面,記錄落成年代的水泥字樣已經脫落,看上去無精打采。樓下的弄回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精神。他的自行車從平安里前面滑了過去,是有意要試試自己的不講道理。他加快了騎速,還微微地搖擺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臘,倒像是現代青年,一往無前的姿態。
再過幾日,學校假期就結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歸,時間是排滿的。他天天睡得早,心裡很安寧。這時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頂,也可看出一些春意了。那瓦縫裡的雜草,雖然是無名無姓,卻也茂盛起來。陽光是暖調子的,潮潤了一些。還有就是鳥的惆晰,調門豐富了許多,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早晨起來,會想一想:今天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連涉世頂深,頂老練的人,也難免這樣的無名希望。這就是春天的好處了,每個人都無端地嚮往盡善盡美,心情也變得輕鬆。這一個星期天,他終於去了王琦瑤家。走進後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想:這是個什麼地方?他曾經來過嗎?可他輕車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瑤的後門口,徑直上了樓梯。房門關著,他先敲門,沒人應,就摸出鑰匙去開門,沒對上鎖孔,門卻開了。房間里拉著窗帘,近中午的陽光還是透了進來,是模模糊糊的光,接著香煙的氤氳。床上還鋪著被子,王琦瑤穿了睡衣,起來開門又坐回到床上。他說:生病了嗎?沒有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卻看見她枕頭上染髮水的污跡,情緒更低落了。房間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氣,也是叫人意氣消沉。他說了聲「空氣不好」,就走開去開窗,撩起窗帘時,有陽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說:該燒午飯了。不料這句話有了迴音,王琦瑤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請我吃飯,今天請好不好?這話就好像將他的軍,其實彼此都明白這請吃飯的含義,卻總是一個要一個不要。時過境遷,換了位置,還是一個要一個不要。他將臉對著窗帘站了一會兒,轉身出了房間。
13·碧落黃泉
前邊說過長腳是個夜神仙,不過子夜不回巢的。曾經有一晚,他結束了一段夜生活,看看時間還早,又餘興未休,騎車走過平安里,不知不覺就彎了進去。見王琦瑤那扇窗亮著,以為那裡一定聚著人,度著快樂的時光,心裡便激動起來,趕緊朝後弄騎去。這時,他看見後門口正停下一輛自行車,原來是老克臘,他正要叫,卻見老克臘徑直開了後門進去,門輕輕地關上了。長腳想:他怎麼會有這後門的鑰匙?雖然生性單純,但還是多了一個心眼,他沒有叫門,而是退出了後弄。走過前弄時,再往上看一眼,見那窗戶上的燈光已暗了。長腳低頭看看錶,是十二點整。平安里已沒有一點燈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嶇的影的邊緣。這夜晚有一點怪異,連深請這城市夜生活的長腳,也感到了神秘叵測,心裡受到壓力,還有一些騷亂。樓房上空狹窄的夜幕,散布著一些鬼健似的,還有著一些鍛語似的夜聲。長腳感到了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紅綠燈在沒有車輛行人的十字街頭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縱的。難得有個趕路人,更是人怕人,趕緊走開算數。長腳覺得這夜晚就像一張網,而他就是網裡的魚,怎麼游也游不出去的。這是有點類似於夢魔的印象,不過長腳是個沒記性,早晨醒來便煙消雲散,下一個夜晚還是一如既往的可親可愛,朋友們在一起多麼好,霓虹燈都是會歌舞的。
說起來,那也是春節前的事了,大年初二這一天,他們聚在王琦瑤家,光顧著觀賞老克臘和張永紅打嘴仗,長腳甚至都沒想起來那一回事。這一個春節,長腳過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飯,年初三他就不見了。人們都知道長腳是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見面,張永紅還等待他給自己買香港最流行的時裝。實際上呢?長腳正冒著寒風,坐在人家的三輪卡車斗里、去洪澤湖販水產。身上裹一件工廠發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車都是搶道的,只見碗口粗的燈光掃來掃去,粗暴地打著贈在車斗里的夜行人。滿耳是卡車的發動機聲,夾雜著尖厲的喇叭,路邊不時出現翻倒的車輛Z邊上站著面無表情的人。這真是另一個世界,天是偌大一個天,地是偌大一個地,人是天地間的小爬蟲,一腳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種境遇里,是很容易產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標似的。販水產的生意是有大風險的,前途未卜,長腳把他最後一筆錢押在這上面了。這幾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麼回上海去見他的朋友們,還有張永紅呢?
這時候,上海正盛傳著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傳,一傳十,十傳百,不走樣也走樣。人們說長腳這一去不會回來了,他的表兄弟為他辦了移民手續。也有說他是去正式接受遺產,就算回來,也今人非昔人了。張永紅便有些不安,心裡暗暗算著他離開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紀,早該是婚嫁之齡。近一年來,自己也漸漸地專註於這個人,這也是唯一的人選了。她想著自己的歸宿,就越發惦念長腳。他一去數日也沒個消息,謠言則滿天飛,她真有點坐不住了。這一日,她想去王琦瑤家散散心,剛到王琦瑤後門,卻見老克臘從裡面出來,就問:王琦瑤不在家嗎?老克臘不置可否,反問她有沒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張永紅想:到哪裡散心不是散心?便掉頭跟他去了。兩人也沒走遠,就進了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找了個角落裡的桌子,很僻靜的。張永紅原想著老克臘會問起長腳,自己該如何回答,不料他並不提起。心裡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服,好像被他讓了一步棋的感覺,就有意地說起長腳。說他到了香港忙昏了頭,只來了一張明信片什麼的.老克臘聽了說:長腳去了香港嗎?張永紅這才發現他其實不知道這事,心裡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尷尬。老克臘卻不察覺,與她商量著點什麼菜。正談著,有一個人繞過一張張的桌子朝他們走來,停在面前,一抬頭,見是王琦瑤。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妝,頭髮在腦後盤緊,穿一件豆綠色的高彈棉薄棉襖,顯得格外年輕。她笑盈盈地說:真巧啊!怎麼在這裡遇上你們倆。張永紅雖是不明白什麼,可也覺得了不對勁,心裡打著鼓。老克臘卻幾乎支持不住,臉變了色,停了一下說:坐吧!王琦瑤說:我不打擾你們。說罷便坐到對面角落,靠窗的單人小桌前坐下,又轉過臉向他倆微笑一下。這樣,他們這三人就坐了兩張桌子,漸漸地來了客人,將他們之間的幾張空桌坐滿了,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可這有什麼用?彼此的眼睛裡其實誰都沒有,只有對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去的。
這頓飯不知怎麼過去的,吃的不知是什麼,說的不知是什麼,店堂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在做什麼。終於走出「夜上海」,到了馬路上,車輛如梭,行人也如梭,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麼和張永紅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他決定去找他的朋友們。他已經離開他們很久了。他知道這樣的星期天下午,他們通常是在做什麼,就往那地方騎去。果然就找到了他們,正準備去哪個大酒店去游溫水泳,於是便參加進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徑去了。
游泳池上方,彌散著一層霧氣,看出去的人和物,虛無縹緲。聲音也虛無縹緲,在穹頂下措里借懂地撞擊著。他在池子里來回遊著,透過防水鏡,看見藍色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迴流。水從身體上滑過的感覺也很好,告訴你身體的力量和彈性。他離開他的朋友,一個人在深水區游,有一些值鬧聲傳來,隔世的遠。身體內有一些混濁的東西漸漸在運動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從游泳池出來,乘觀光電梯下樓,已有幾盞燈初亮,在暮色中閃爍。俯視之下的城市,此時此刻有一股溫和的表情,對一切都很包容的樣子。天空中還有霞光,漸漸暗下去,卻散播著暖意。他有些激動,湧起一些歡悅的情緒。老克臘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還是一顆現在的心。電梯降落,他的激動也平息下來,餘下的是一點親情般的感動。這時候,他想起了王琦瑤,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的樣子浮現在眼前。他的心很溫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結的時候了。
再到王琦瑤家的時候,已是晚飯過後,王琦瑤見他來,就站起替他泡茶。將茶杯放在他面前時,他看見她平靜的臉色,不像發生過什麼的樣子,有些放心,又有些不相信。正想著話應該從何說起,卻見王琦瑤走到五斗櫥前,開了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個雕花木盒,轉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見過這盒子,記得上面的花樣,也知道它的來歷,只是不明白此時此地的意思。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話了。她說這麼多年來,她明白什麼都靠不住,唯獨這才靠得住,她向這盒子示意了一下;萬般無奈的日子裡,想到它,心裡才有個底,現在,她說,現在她想把這個底交給他了,她已經沒多長的歲月,要說底的話,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擔心,她不會叫他拖幾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會陸多久的;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麼,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麼也沒了。她漸漸語無倫次,越說越快,臉上帶著笑,眼淚卻緩緩地流下來。流也流不多,只左眼裡的一滴,像是乾涸的樣子。她一邊說一邊將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則用手擋著,感覺到她的力氣,不得不也用了力氣。她說:你不要嗎?你大概是不知道這裡頭是什麼,我來打開給你看。於是就要打開,他用手按住蓋子,觸到了她的手,手是冰涼的。他不由握住這手,眼淚也下來了,心裡覺著凄慘得很,不曉得怎麼會有這樣的局面。王琦瑤掙著手,非要開那盒子不可,說他看見了就會喜歡,就會明白她的提議有道理,她是一片誠心,她把什麼都給他,他怎麼就不能給她幾年的時間?王琦瑤的話像刀子一樣割他的心,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流淚。他想他今天實在不該再來,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瑤的可憐,這四十年的羅曼蒂克竟是這麼一個可憐的結局。他沒趕上那如錦如繡的高潮,卻趕上了一個結局,這算是個什麼命啊?最後,他是用力掙脫了走出來的。短短一天里,他已經是兩次從這裡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還留有王琦瑤手的冰涼,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他想,這地方他再不能來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濕的陰霾籠罩著城市,街道上盛開的雨傘是雨季里的花朵,傘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長腳終於回來了。這一走可是不短的時間,關於他的流言早已經平息,張永紅等他等得絕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臘與她消磨時間,她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些日子。她甚至盟發過向老克臘移情的念頭,只是憑她的聰敏,足夠了解老克臘的真實心情。她窺出他找她不過是為排遣某一樁難辦的心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這種識相的態度自然使他產生好感,但這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極早扼止了那個念頭。這一日,老克臘說有一件事情托她,她問什麼事,他就交給她兩把系在一起的鑰匙,說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瑤家時,交給她便可。張永紅想說: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裡暗忖老克臘與王琦瑤會有什麼瓜葛。卻不敢亂想,往哪想都是個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也容不下別人的了。她接過鑰匙往包里一擱,與老克臘一起吃了頓飯然後分手。回家時路過平安里,想彎進去交一下鑰匙,可進弄堂卻見王琦瑤的窗戶黑著,便想改日再來,就退了出來。過後的幾日里都有些想不起來,有一回想起來又有事情沒時間,於是就決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長腳悄然而至。
長腳給張永紅帶來一套法國化妝品,還有一頂窄檐女呢帽。兩人來到「夢咖啡」里坐下,就著桌上一盞蠟燭燈。張永紅絮叨著別後的一些事情,長腳卻變得話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裡的張永紅,是隔了幾重山幾重水的,人回來,魂還在飄蕩。這燭光搖曳,輕聲慢語,又喝了一點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虛的,煙開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朧的輝煌。他長腳卻是在這輝煌的邊邊上,最沉暗的一點上,因此他怎麼看也看不見自己,自己已經消失了。這地方不愧為「夢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長腳漸漸興奮起來,開始說起香港。靈感來臨了,香港呈現在了眼前,他看得多麼清楚啊!他告訴張永紅這,又告訴那,這些日子的經歷真是豐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現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結婚這一樁喜事。他說他們的婚禮應當到泰國的曼谷去舉行,或者到美國的舊金山舉行。在這些地方,全有著他父親晚豪華宅評,都是婚禮的好地方。張永紅也激動起來,眼睛閃著淚光。雖然是講究實際的頭腦,可也擋不住這裡的夢幻氣氛。那蠟燭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遠沉不下去,也燃燒不盡。溶化的蠟永遠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著那一叢夢幻之火。
這晚上,這小別重逢的兩個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後,買單結賬,起身要走時,張永紅忽又想起一件事,她從皮包里掏出兩把鑰匙,笑著說:你看怪不怪,老克臘要我把這鑰匙交給王琦瑤,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長腳接過鑰匙看了看,心裡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張永紅說: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誰知她是高興是不高興。於是就告訴長腳在「夜上海」的一幕。長腳其實並不在聽,只顧端詳這鑰匙,又聽張永紅說:乾脆你去交吧!他說好,就把鑰匙揣進了口袋,然後兩人走出了「夢咖啡」。將張永紅送回家,他一個人騎車走在馬路上,不知不覺地向王琦瑤家騎去。騎進弄堂時,黑暗裡好像又有老克臘的身影在前邊,徑直走進那一扇後門裡,他騎到門前,沒有下車,用腳支著地,然後掏出鑰匙,選擇其中一把插入鎖孔,鑰匙在鎖孔里靈活地轉動了半周。他又回復到原位,拔了出來。這時他發現這無星無月的午夜,其實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門扇上陳舊的紋理和裂縫。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細想想,有多少徹夜不息的燈啊,還有多少徹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這光的源頭。他把鑰匙提在手心裡,出了弄堂,王琦瑤的窗黑著。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時分,長腳帶了一盒化妝品,去了王琦瑤家。一上樓梯,他便嗅到一股苦澀的中藥氣味,然後就看見灶間的煤氣上,小火燉著一個藥罐。王琦瑤在睡午覺,見他來才起身。長腳看她臉色枯黃,問她是哪裡不舒服。王琦瑤說是胃寒且有肝火,說著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攔住了,要自己去倒,並且問要不要幫她把葯端來。王琦瑤說還須十分鐘方可煎畢,長腳這才坐定。談了一會兒保養身體,又談了一會兒香港,十分鐘已經過去,立即起身去廚房關火倒葯。忙了一陣,還差點燙了手腳,才將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進去,放在王琦瑤的床前。等她吃下藥去,又含了一塊糖去苦味,就將那兩把鑰匙放到桌上,說是老克臘讓他順便捎來的。一看見這兩把鑰匙,王琦瑤「哇」一聲竟把喝下去的葯連同嘴裡的糖一併吐回到碗里。長腳慌忙站起,走過去幫她捶了一陣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瑤笑說:真是現世,對不起長腳,今天沒辦法招待你,改日吧。長腳說,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這樣,身邊怎能沒人。於是就陷在她身邊,說些閑話給她聽。到了傍晚時,又要去灶間燒飯,在煤氣灶前站了一會兒,卻無從下手。這時王琦瑤撐著走進來,說還是她來吧。長腳實在愛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會兒,兩碗麵條下出來了,還單獨為長腳蒸了一碗響魚肉餅,王琦瑤自己只吃麵條。半碗麵條吃下,王琦瑤的臉色才見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環顧房間,苦笑道:長腳你看,我這一病,房間里的灰都積了起來,好像要來埋我的樣子!長腳說:發有什麼,一排就沒。一說罷就真地拿了塊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間真顯得亮堂了,又打開電視,音樂聲響起,房間里就有了些生氣。
往下的兩天,長腳一早就來,服侍王琦瑤,用盡了小心。看著他受累的樣子,王琦瑤難免也會想:他這是為了什麼?再一想:他能為什麼呢?便自嘲地笑道:他為什麼她也無所謂了。無論如何,在這難挨的時候,有長腳來與她消磨,心裡還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話來應酬他,說些閑人閑事給他聽,好叫他不致覺得無聊。長腳聽得也很入迷,手腳更加殷勤,做這做那,就想多聽點。她要說累了,就由長腳說些新鮮事給她聽。長腳說來說去就說到黑市的黃金價,說如今黃金值錢到什麼程度,是要比國家牌價翻幾個跟捱頭的。王琦瑤說: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時候,私套黃金是要吃槍斃的。長腳笑道:這才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要說做黃牛,國家是大頭,個人是小頭。王琦瑤也笑了:聽你說的也是道理。長腳說: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形勢很自由,誰知道哪一天國家的腦子又搭牢?王琦瑤問:那你說怎麼辦?長腳說: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黃貨,現在拿出去兌換是最合算了。王琦瑤說:話是對的,可你說現在誰能拿得出黃貨?長腳道:要我說,一百個人里至少有一個有黃貨,文化大革命抄家時,有拉黃包車的都藏著幾兩黃金呢!王琦瑤笑著說:我倒願意我是那拉黃包車的。長腳也笑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再去說別的。幾天下來,王琦瑤的身體漸漸恢復,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長腳說:已經有很久沒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開個派推怎麼樣?長腳說好呀!自打香港回來,他還沒和朋友們打過招呼呢,正好趁這個機會見面。王琦瑤說:我來準備吃的,你負責通知人。長腳答應了就走,走到樓梯口又轉回頭問:要不要叫老克臘?王琦瑤說:為什麼不叫,第一個就要叫他。
然後,他們就分頭去做準備。王琦瑤因為身體虛弱,便偷了懶,並不親手做菜,只到弄口新開的個體戶餐館裡訂了些菜,讓他們到時候送來,自己就只需買些酒水果餅之類。到了那一日,把傢具稍稍挪動了位置,換了桌布,又插一束鮮花,房間就顯得不一樣。王琦瑤忽然想到:這屋裡已經好久沒開過派推了,只是那一個人來一個人往的今天,又要熱鬧了。什麼都安排停當,還只下午三點,人沒來,菜也沒來,收拾過的房間顯得有些空。她一個人坐著,心裡也有些空。太陽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學,在弄堂里玩耍,唱著歌謠,有一些新的,還有一些唱了幾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對面曬台上,盆里的夾竹桃長葉了,綠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長了那麼多,太陽老是不下去。樓梯上靜悄悄的,沒有人來。弄堂里卻是有著清脆的足音,一會兒近來,一會地遠去。不過,別著急,熱鬧的夜晚在等著呢,很快就要來臨。
老克臘沒有來。他內心曉得,王琦瑤的這個派推,是專為他一個人舉行的,會有些難堪等著他,還會有些傷感等著他,這就是王琦瑤為他準備的好菜肴。但他還是騎著車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點鐘的光景,他知道,這往往是晚會正酣的時節,他騎進弄堂,看著王琦瑤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搖曳,他曉得那不是燈光,而是燭光。他望著那窗口,有幾分鐘的走神,心想: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還能聽見一些樂聲,辨不出年頭的。他迴轉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麼也算到過了,也是對她請求的一個回答吧!這是一個正式的告別,有些歌舞在作著伴奏,他心裡無喜也無悲,水木然地背著那歌樂離去,那歌樂中人實是鏡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個空。那似水的年月,他過橋,他渡舟,都也是個追不上。
王琦瑤其實也知道他不會來,這邀請只是個傳話,告訴他,她放不了他,沒有他在場,再是聚也是散。她忙裡忙外,招呼這招呼那,全為了抵觸心裡的空虛。她把電燈關上,點上蠟燭,有些好時光就好像冉冉地回來。屋裡都是年輕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記時光流逝。人們都在說:今天玩得實在好。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夜,十二點的鐘聲在一記一記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個七零八落。朋友們在告再見了,說著情意綿綿的話,終於魚貫下了樓梯。屋裡靜了,長腳最後一個走,幫助收拾杯盤碗盞。王琦瑤說:明天再說吧,今天我也沒精力了。長腳一出門,王琦瑤就吹熄了蠟燭,屋裡鴉雀無聲,樓梯上也一片黑。長腳說了聲「再見」,輕輕下了樓梯,走到後弄,關上了後門。長腳身上忽然哆瞞了一下,他抬頭看天,天上有幾顆星,發出疏淡的光,風裡有一絲寒氣。他輕輕地打著戰,開了自行車的鎖,顫顫微微地出了弄堂。
這一夜的熱鬧是給平安里留下印象的,習慣早睡的人們都以為是徹夜的燈火,這在平安里可算是個不平凡的事情,為它的睡夢增添了光色。人們睡醒一覺睜眼看見王琦瑤的窗口,還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們也看見王琦瑤的窗口,心想:還在鬧呢!然後,睡覺的睡覺,上班的上班。其實這才十二點呢,下一點的事情人們就都不知道了,更別說是下半夜兩三點鐘。兩三點是最平安無事的鐘點,連蟲子都在做夢。這時的睡夢特別嚴實,密不透風,一天的辛勞就指望這時候恢復了。淮海路的路燈靜靜地亮著,照著一條空寂的馬路。平安里深處只有一盞鐵罩燈,有年頭了,銹跡斑斑,混混飩燉的光。就是在這斂聲屏息的時刻,有一條長長的人影閃進了平安里,是長腳的身影。長腳悄無聲息地在王琦瑤的後門停了車,口袋裡摸出一把鑰匙,開鎖的那一霎,有「味」一聲輕響,卻也無礙,根本打不破這大世界的沉靜。他踉起腳尖,學著貓步,一級一級上了樓梯,拐彎處的窗戶,有天光進來照著他,就好像照著另一個他。他令自己都吃驚地靈巧,在堆滿雜物的角落裡毫不碰撞地轉了出來,上了又一層樓梯。現在,他站在了王琦瑤的房門前。灶間的門開了半扇,透進一道天光,將他的身影技在房門上,也像是別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後摸出了第二把鑰匙。
房門推開了,原來是一地月光,將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長腳心裡很豁朗,也很平靜。他還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這房間,完全是另外的一間,而他居然一步不差地走到了這裡。他看見了靠牆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櫥,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一個待嫁的新娘。長腳歡悅地想:正是它,它顯出高貴和神秘的氣質,等待著長腳。這簡直像一個約會,激動人心,又折磨人心。長腳心跳著向它走攏去,一邊在褲兜里摸索著一把螺絲刀,躍躍欲試的。當螺絲刀插進抽屜鎖的一剎那,忽然燈亮了。長腳詫異地看見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牆上,隨即周圍一切都躍入眼瞼,是熟悉的景象。他還是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還順著動作的慣性,將螺絲刀有力地一撬,拉開了抽屜。那一聲響動在燈光下就顯得非同小可,他這才驚了一下,轉過頭去看個究竟。他看見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瑤。原來她一直是醒著的,這一個夜晚在她是多麼難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著天亮,看天亮之後能否有什麼轉機。方才看見長腳進來,她竟不覺著有一點驚嚇。夜晚將什麼怪誕的事情都抹平了稜角,什麼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見他去撬那抽屜,她就覺得更自然了。下半夜是個奇異的時刻,人都變得多見不怪,沉著鎮靜。
王琦瑤望著他說:和你說過,我沒有黃貨。長腳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躲著她的眼睛:可是人家都這麼說。王琦瑤就問:人家說什麼?長腳說:人家說你是當年的上海小姐,上海灘上頂出風頭的,後來和一個有錢人好,他把所有的財產給了你,自己去了台灣,直到現在,他還每年給你寄美金。王琦瑤很好奇地聽著自己的故事,問道:還有呢?長腳接著說:你有一箱子的黃貨,幾十年用下來都只用了一隻用,你定期就要去中國銀行兌鈔票,如果沒有的話,你靠什麼生活呢?長腳反問道。王琦瑤給他問得說不出話了,停了一會兒,才說:簡直是海外奇談。長腳向她走近一步,撲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顫聲說:你幫幫忙,先借我一點,等我掉過頭來一定加倍還你。王琦瑤笑了:長腳你還會有掉不過頭來的時候?長腳的聲音不由透露出一絲凄慘:你看我都這樣了,還會騙你嗎?阿姨,幫幫忙,我們都曉得你阿姨心腸好,對人慷慨。王琦瑤本來還有興趣與他周旋,可聽他口口聲聲地叫著「阿姨」,不覺怒從中來。她沉下臉,喝斥了一句:誰是你的阿姨?長腳將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琦瑤的腿,又一次請求道:幫幫忙,我給你寫借條。王琦瑤推開他的手,說:你這麼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們不都說你爸爸是個億萬富翁嗎?你不是剛從香港回來嗎?這話刺痛了長腳的心,他臉色也變了,收回了手,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說:這和我爸爸有什麼關係?不惜就不借。說罷,便向門口走去。卻被王琦瑤叫住了:你想走,沒這麼容易,有這樣借錢的嗎?半夜三更模進房間。於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說的話也句句對不上連似的,有一些像鬧劇。本來一場事故眼看化險為夷,將臨結束,卻又被王琦瑤一聲喝令叫住,再要繼續下去。長腳說:你要我怎麼樣?王琦瑤說:去派出所自首。長腳就有些被逼急,說:要是不去呢?王琦瑤說:你不去,我去。長腳說:你沒有證據。王琦瑤得意地笑了:怎麼沒有證據?你撬開了抽屜,到處都是你的指紋。長腳一聽這話,腦子裡轟然一聲,有些蒙了,有冷汗從他頭上沁出。他站了一會兒,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看來,我做和不做結果都是一樣,那還不如做了呢!說著,他就走回到五斗櫥前,從抽屜里端出那個木盒。王琦瑤躺不住了,從床上起來,就去奪那木盒。長腳一閃身,將木盒藏在身後,說:阿姨你急什麼?不是說什麼都沒有嗎?這回輪到王琦瑤急了,她流著汗叫道:放下來,強盜!長腳說:你叫我強盜,我就是強盜。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無恥,還很殘忍。王琦瑤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著,就是不給她盒子。這時,他已經掂出了這盒子的重量,心裡喜滋滋的,想這一趟真沒有白來。王琦瑤惱怒地扭歪了臉,也變了樣子。她咬著牙罵道:癟三,你這個癟三!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底細?不過是不拆穿你罷了!長腳這才收斂起心頭的得意,那隻手將盒子放了下來,卻按住了王琦瑤的頸項。他說;你再罵一聲!癟三!王琦瑤罵道。
長腳的兩隻大手圍攏了王琦瑤的頸脖,他想這頸脖是何等的細,只包著一層枯皮,真是令人作嘔得很!王琦瑤又掙扎著罵了聲癟三,他的手便又緊了一點。這時他看見了王琦瑤的臉,多麼醜陋和乾枯啊!頭髮也是乾的,髮根是灰白的,發梢卻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瑤的嘴動著,卻聽不見聲音了。長腳只覺得不過癮,手上的力氣只使出了三分,那頸脖還不夠他一握的。心裡的歡悅又涌了上來,他將那雙手緊了又緊,那頸脖綿軟得沒有彈性。他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將她輕輕地放下,鬆開了手。他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就轉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木紋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貴,是個好東西。他用螺絲刀不費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掛鎖,打了開來。心裡不免有些失望,卻還不致一無所獲。他將東西取出,放進褲兜,褲兜就有些發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瑤關於指紋的話,就找一塊抹布將所有的家什抹了一遍。然後拉滅了電燈,輕輕地出了門。就這樣鬧了一大場,月亮僅不過移了一小點,兩三點還是兩三點。這真是人不知鬼不覺,誰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呢?
只有鴿子看見了。這裡四十年前的鴿群的子息,它們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斷,繁衍至今,什麼都盡收眼底。你聽它們咕咕咬咬叫著,人類的夜晚是它們的夢魔。這城市有多少無頭案啊,嵌在兩點鐘和三點鐘之間,嵌在這些裂縫般的深長里弄之間,永無出頭之日。等到天亮,鴿群高飛,你看那騰起的一剎那,其實是含有驚乍的表情。這些啞證人都血紅了雙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們心中。那鴿哨分明是哀號,只是因為天宇遼闊,聽起來才不那麼刺耳,還有一些悠揚。它們盤旋空中,從不遠去,是在向這老城市致哀。在新樓林立之間,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殘骸。
王琦瑤眼瞼里最後的景象,是那盞搖曳不止的電燈,長腳的長胳膊揮動了它,它就搖曳起來。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極力想著。在那最後的一秒鐘里,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了四十年前的片廠。對了,就是片廠,一間三面牆的房間里,有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頂上也是一盞電燈,搖曳不停,在三面牆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這才明白,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於他殺。然後滅了,墮入黑暗。再有兩三個鐘點,鴿群就要起飛了。鴿子從它們的巢里彈射上天空時,在她的窗帘上掠過矯健的身影。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花草的又一季枯榮拉開了帷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