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種種奇遇,處處荊棘 一
(1944年2月——1944年4月)
戰爭給人以災難。
當人面對災難時,必須堅強。」經不起不幸乃不幸之最。」這是說:莫向不幸屈服,人應該發揮主觀能動性,無畏地向不幸挑戰,改變災 難,消除災難!
一
人生有許多事真像做奇異的夢,想也想不出料也料不到。童霜威如今與軍委會委員長漢中行營主任李宗仁及他的駐渝辦事處長楊憶祖一同 坐著小轎車,由重慶到達成都遊覽,就有這種感覺。童霜威早嚮往天府之國錦繡蓉城了。這座有兩千多年悠久歷史的文化古城,漢時,蜀郡蠶 桑發展,織錦工藝發達,官府統一管理大量官奴從事織錦,在南門外設立錦官城,流經城南的府河被稱為錦江。所以錦官城名聞遐邇。秦漢以 後,成都一直是西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抗戰以後,這裡華西壩集中了許多大學,從下江來的文人政客也都在此居住。城市繁華,生活 似比重慶要勝上一籌。最令童霜威嚮往的是名勝古迹: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松柏掩映的諸葛武侯祠,東郊瀕臨錦江的望江樓,百花潭北岸的 古老道觀青羊宮……歷代文人留下的詩文極多。唐朝大詩人杜甫為避”安史之亂」,有將近四年時問定居在成都。流傳至今的一千四百餘首杜詩 中,有八百多首是在四川寫的,其中許多名篇都寫於成都。童霜威素來喜愛杜詩,也同情杜甫的遭遇。多麼想看看”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庄” 的杜甫草堂遺址!多麼想看看杜甫詩中吟誦過的”蜀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又多麼想體味一下春雨時節”曉看紅濕處,花重錦 官城”啊!
那天晚上,楊憶祖突然陪同由漢中乘小飛機到重慶參加軍事會議的李宗仁到余家巷來看望童霜威。童霜威正獨自在家研墨寫《三朝三帝論 》,對李宗仁的熱情來到,心裡不免感動。李宗仁還特地帶了漢中產的兩包黑木耳、天麻饋贈。
李宗仁同童霜威的交情其實並不深,只是在民國十九年春天,李宗仁站在馮玉祥和閻錫山一邊,同蔣介石進行了中原大戰,任”中華民國陸 軍”第一方面軍總司令,並進軍武漢。7月,被蔣擊敗,到民國二十年五月,李宗仁又聯合粵系陳濟棠反蔣,任第四集團軍總司令。到十二月, 李宗仁和胡漢民、陳濟棠等在廣州發出通電,要蔣下野,蔣介石被迫辭去本兼各職。李宗仁到南京參加了國民黨第四屆中央執行委員會全體會 議。當他在南京時,童霜威同他有過些來往。他看望過童霜威,童霜威也看望過他。他那反蔣及主張抗日的態度,雖使童霜威當時認為炙手, 但反蔣及抗日都有道理。李宗仁曾有一篇《焦土抗戰論》的文章,在民國二十二年發表在報上,許多報紙都轉載了,焦土的立論雖不免偏頗, 抗日的決心是堅定的。」一?二八”後,童霜威到廣西遊覽桂林,見抵制日貨十分徹底,當時李宗仁盛情招待,童霜威曾向新聞記者發表談話, 讚譽不讓劣貨銷售的做法,讚美了李宗仁。李宗仁這人表面給人一種樸實、誠懇、虛心的印象,又有禮賢下士之風,為人確也比較忠厚,像個 長者。身為軍人,從來不毆打辱罵下級和士兵,都給了童霜威好印象。所以《歷代刑法論》出書後,童霜威給李宗仁和楊憶祖都寄了書。
現在,童霜威正在失意之中,余家巷的住房簡陋狹小,汽車只能停在上邊陝西街口路邊,來客要拾級上下。李宗仁親自來看望,實是出於 意外。自然有一種雖未表達卻蘊藏心中的知遇之情。誰知,李宗仁不僅是來看望,也不僅是表示了感謝贈書,他對《歷代刑法論》頗多讚揚, 還邀童霜威一起到成都遊覽,說:「嘯天兄,我特來約你明日同去蓉城小游。久聞成都物華天寶,風景秀麗,總無機會。如今我在漢中,名義 上雖然負責指揮第一、第五、第十三戰區,事實上日常待決的事務極少,與在老河口管第五戰區的忙碌生活迥然不同。日長無事,簡直有髀肉 復生之嘆,趁來渝開會之便,成都有個熟人邀去住幾日。我就想到請你同去,不知有此雅興否?」童霜威歷來愛遊山玩水。這一向,有一件差 強人意的事,就是復興大學校長張友山專誠送來了聘書,聘童霜威為法學院教授,開《歷代刑法論》選修課,並為歷史系講”評史論古”選修課 ,讓寒假結束開學後每周去北碚夏壩講課兩次,每次兩節課。這事先是磋商過的,校方本要請童霜威為中文系講《唐詩宋詞》選修課,但童霜 威提出開設”評史論古”課,校方同意了。這樣,就是每周連續講課四小時。答應了復興大學的聘請後,童霜威決定辭去賑濟委員會的那個空頭 委員,也辭去杜月笙那中華實業信託公司設計委員的職務。他寫了一封信給賑濟委員會,又寫了一封信給杜月笙請胡敘五轉交,表示了感謝之 意。他內心對杜月笙懷著感謝,但覺得自己有自己的身分,同杜這樣的人還是不親不疏最好,靠杜月笙施捨終是可悲。辭去了這個職務,不拿 杜給的”車馬費”了,心裡坦然得多。童霜威這一度因馮村的事仍在苦悶之中。馮村的病脫離危險後漸漸痊癒,陳瑪荔也設法給家霆代轉送過幾 次食品、衣物及零用錢,只是事情仍舊拖著。如今,快過農曆年了,也還難以看出很快就會釋放的跡象。所以他想:與李宗仁同去成都一游, 散散心,何樂不為?好在去的時間很短,家霆獨自在家,上課、吃飯,一切正常,無須挂念。而且,童霜威心裡還有一件事,聽家霆從謝樂山 處得悉:謝元嵩已經由美國回來,監察院有人抓他在上海附逆的辮子,他自己識相,就去成都做寓公了。聽說成都一家大學聘他作了教授。他 的住址是永安街三十五號,與畫家徐悲鴻的住處不遠。童霜威對謝元嵩恨之入骨,早先聽說謝元嵩由美回來後,仍要飛黃騰達,憤憤不平。現 在知道謝元嵩並未到監察院任職,也沒有新的任命,比較欣慰。想到自己在上海被他害得好苦,後來又被他出賣,對謝元嵩的那份仇恨總是無 法發泄。真恨不得見了面咬他兩口。現在,有了去成都之便,就想抽個時問前去當面痛罵他一場,出出心中之氣。
因此,當李宗仁當面邀約去成都時,童霜威對李宗仁說:「德鄰先生厚愛,自當從命。我對芙蓉城也早心嚮往之了!晉人左思在《蜀都賦》 中說:’既麗且崇,實號成都’,南宋陸遊曾寫詩說:’老天白首欲忘歸’,能去一游,真是幸事!」
這樣,李宗仁戎裝佩三星上將銜,披了黑斗篷,楊憶祖穿二星中將軍裝,穿黃呢軍大衣,與穿西裝外加黑呢大衣戴禮帽的童霜威一同坐小 轎車,沿重慶到成都的公路,經青木關、璧山、永川、隆昌、內江、資中、資陽、簡陽而到成都。有了楊憶祖和司機同去小游,李宗仁副官也 未帶。
招待李宗仁的,是抗戰開始前兩年被蔣介石以”剿共不力”的罪名撤職罷官的川軍師長饒頌天。他瘦黑矮小,光頭高顴骨,除了兩隻鷹隼似 的,看不出是軍人。雖然息影成都,仍是各方權威袍哥擁護的”總舵把子」,是”仁”字堂的”坐堂大爺」,所以依然威風赫赫,帶著幾個姨太太 過著驕奢的退隱生活。公館在桂王橋東街,是那種中西合璧建造的庭園房屋,有洋房,有平房,有小巧玲瓏的花園假山石。李宗仁來到,他對 所有來客都暫停會見,把一幢洋房的二樓全部騰出,給李宗仁、童霜威、楊憶祖都安排了講究的卧室,吃飯都安排了川菜風味的上等酒席,一 般總是八個圍碟、十個正菜、四個熱吃、五道點心。饒頌天酒量大,談風健,氣管炎、肺氣腫嚴重,還吸鴉片,也不忌煙酒。看那樣子,不是 長壽之人。他那身體不能陪同遊覽,只能在家應酬。這樣反倒少些客套。來到成都的第二天上午,李宗仁、童霜威和楊憶祖就乘坐由重慶來的 自備轎車由饒府派了一個青年管家導遊。
李宗仁主張先玩武侯祠,徵求意見說:「嘯天兄,你看好不好?」童霜威笑著說:「德公是軍事家、政治家,武侯也是軍事家、政治家, 今人拜古人,先謁武侯祠當然好。」
李宗仁哈哈笑了,那張高顴骨、闊嘴巴的臉上有三分得意,說:「嘯天兄過獎了!過獎了!」
楊憶祖也賠著笑,點著頭。這是個對李宗仁忠心耿耿的辦事處長,為人比較厚道,臉皮黑紅,身材魁梧,軍帽下剃著光頭,掛著金閃閃的 兩顆星,威風凜凜。只是在李宗仁面前,由著李宗仁同童霜威談,自己像個副官似的,不甚講話,卻時時處處照顧著李宗仁的一切。
車到武侯祠,三人下車,由饒府的青年管家帶路跨入武侯祠。武侯祠坐北朝南,主要建築落在一條中軸線上,經過大門、二門,先到劉備 殿、過廳,再到諸葛殿。劉備殿的正殿有劉備的泥塑貼金坐像,東西偏殿是關羽、張飛塑像。殿前左右兩廊有文臣武將彩色塑像共二十八尊。 東廊文臣以龐統為首,西廊武將由趙雲領先。諸葛亮殿正中為武侯貼金塑像,手執羽扇,栩栩如生,西側是他的兒子諸葛瞻和孫子諸葛尚的塑 像。三人在殿前殿里站了一會兒,童霜威特別喜歡趙藩寫的一對匾聯,不禁站著看了又看。那對聯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①。
李宗仁見童霜威老是在吟閱這副匾聯,也佇立看了兩遍,忽地說:「不審勢即寬嚴皆誤,說得對啊!」忽又自言自語:「蔣先生不知來此 看過這副對聯沒有?」
童霜威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佯作未聽見,沒有答理,心裡卻想:這副對聯的寓意和哲理都很深,指的古人,說的今人。今天的人確是 可以得些啟發的。
三人在青年管家導遊下,又經過桂荷池西,穿過綠竹掩映的紅牆夾道去看劉備墓園。那墓封土有十多米高,周圍達一百八十米,有”漢昭烈 皇帝之陵”石碑在前。劉備於公元二二三年病逝在白帝城
①趙藩(1851一1928):雲南人,白族,清末曾兩任四川按察使,長於書法及題詠,後來贊助過辛亥革命。民國後做過雲南省圖書館館長。
永安宮後,五月運回成都,八月葬在這裡。
童霜威說:「這種君臣合廟的情況真是少見!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劉備墓,卻被叫作武侯祠。千秋後世,臣反而壓倒了君!可見世人對諸葛亮 的崇敬,也說明一個人主要應是依他的功績,對民眾的貢獻,他的人品、道德、文章來評價的。而不僅僅因為你是皇帝,百姓就尊奉你!」
李宗仁注意地聽了,頷首笑道:「有見地!有見地!……」他似乎想借題發揮講些什麼,吞住了沒有講。稍停,卻又笑著說:「劉備寬厚待 人,從不忌才,所以他能有諸葛亮悉心輔佐。我們有的人,多疑而忌才,親小人而遠賢臣,最怕臣屬功高震主,是不可能像諸葛亮這樣得人敬 重的!」見童霜威微笑點頭,又說:「有件事很有趣,接替我任五戰區司令長官的劉峙,是個膽小而屢戰屢敗的庸才,可是蔣先生說:「劉峙 指揮作戰是不行,但是哪個人有劉峙那樣絕對服從!’哈哈,有趣不?」
童霜威聽了,搖頭說:「不僅有趣,而且可悲!」稍停又說:「從歷史上看,凡是愛用奴才的人,每每是暴君或昏君。桀紂是暴君,阿斗 是昏君。」
李宗仁咧開闊嘴笑笑,沒有說話。只聽到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離開武侯祠,驅車到了西郊浣花溪畔的杜甫故居——草堂。這是杜甫在公元 七五九年冬天,流寓成都時結廬而居的寓所,先後在這裡住了近四年,寫詩二百四十餘首。五代前蜀時,寫那首”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 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大詩人韋莊,尋到了草堂遺址,重結茅屋,使之得以保存。此後歷代都有修葺擴建,可惜保護得不 好,園林內雖清幽別緻,竹林與樹木茂盛,小溪蜿蜒,但頗有一種衰頹、寥落的凄涼景象。童霜威想起杜甫為避戰亂在此地的落魄失意與貧寒 閑散,想起了杜詩中的驚惶凄苦及勉強作出的悠閑疏放,不禁心上感慨,甚至覺得自己此時更能體會杜詩中的感情與抒發。
去年由淪陷區來到大後方,途經成都,行程匆匆,成都的名勝古迹一處都沒有游賞。同柳忠華是在成都分別的。從那,就不知他的下落了 。現在來到成都,在草堂想到了杜甫詩中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童霜威不禁牽動思念,心潮洶湧。
他記得當年在杜甫草堂前面有一株古楠,杜甫曾前後專為這株楠樹寫過三首詩。其中《枯楠》一首表露的是:楠木乃棟樑之材,卻無良工 賞識;那種賤材榆木,反被做成金露盤為朝廷重用。原詩已記不清,詩意卻還在。想著這首詩,又想著自己的不得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尋找 起那棵楠木來了。原來的古楠自然早該不在,但遠處確有一棵楠樹亭亭玉立。四川的土壤據云適合楠樹生長。說不出為什麼,看到有這麼一株 楠樹蔥蘢蒼翠挺立在那裡,童霜威心中感到一種欣慰。
李宗仁逛草堂不像逛武侯祠那麼有興趣,只是說:「荒涼得很!有點破落了!」又告訴童霜威:「我在老河口前後住了五年。老河口附近酌 武當山,據說明朝皇帝曾封之為五嶽之王,我在炮火戰爭戎馬倥傯中,偶發雅興,曾數次去遊玩武當山。層巒疊翠之中,宮闕如雲,壯觀美麗 。前年初秋,我曾想邀你去游游武當,你未能去。可惜現在到了漢中,無法再邀你去同游武當了。武當風光,比這裡要有個看頭。」
草草看了草堂,汽車又開到青羊宮去。
青羊官即唐玄宗幸蜀時所居行宮,原是天寶中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所建使院。當時應是非常華麗的。唐玄宗去後,臣下不能再住,因此改 為道觀。在成都通惠門外南面百花潭北岸,是成都最大最古老的道觀。現存殿宇建築是清代重建,主要建築有靈祖樓、八卦亭、三清殿、斗姥 殿等。
三清殿里供三清貼金泥塑巨型坐像,左右有十二金仙坐像。殿內香案前有兩隻銅羊。其中一隻單角銅羊,是清朝雍正元年鑄造,形象古怪 :虎爪、牛鼻、鼠耳、龍角、蛇尾、馬嘴、兔背、羊胡、雞眼、猴頸、狗腹、豬臂。另一雙角銅羊,外形就是真羊,是清代道光九年所鑄。
童霜威和李宗仁、楊憶祖一起看了兩隻銅羊,都誇那隻單角銅羊怪異少見。青羊宮不大,兜了一圈,李宗仁已無興趣。有賣臘梅的少女來 兜售。童霜威不禁想起南宋時陸遊調任成都府路安撫司的參議官,只領俸祿,無事可做,與自己干那國史館委員的閑差一樣。那時,陸遊總是 騎了小馬在青羊宮、浣花溪這一帶飽看梅花,獃獃地若有所思。他晚年回到紹興後,還常回憶成都看梅的情景,寫詩道:「當年走馬錦城西, 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
童霜威掏錢向少女買了一束臘梅,臘梅幽香襲人。聞著梅香,心裡忽有一種難以訴說的憂傷,也不知是傷往事,還是憂國家。
做嚮導的饒府青年管家介紹說:「青羊宮向來以花會出名。每年農曆二月十五日李老君生日,在這裡舉行廟會,又因傳說這天是’花朝’, 百花同時開放,所以稱為花會。一千多年來相沿成俗。可惜長官來早了,要是遲些日子來,花會可有個看頭了。」
李宗仁聽了,笑著對童霜威說:「我到底是軍人,在這抗戰之中,頭腦里放的總是軍政大事。雖想風雅一下,花花草草還是吸引不起我多 大興趣。成都名勝古迹雖然不少,上午速戰速決玩了三個地方,似乎已經興趣索然了。不知嘯天兄如何?」
童霜威一上午匆匆跟李宗仁”速戰速決」,忽然覺得同李宗仁一起遊覽,頗有點像《儒林外史》上馬二先生的遊山玩水,比走馬觀花還不如 。不知為什麼,有些疲乏了,說:「是啊,年輕時我酷愛遊歷于山水與名勝古迹之間,如今一是年歲大了些,二是與德公一樣,也是滿腦家國 事,不勝苦悶情,所以玩興也就小了。」說完,唏噓一聲。
李宗仁似乎注意到了,對楊憶祖說:「我們回饒公館吃中飯吧。
下午休息休息,我想同嘯天先生在家談談。」
回到饒公館吃飯,饒頌天和三姨太、四姨太熱情迎迓接待。三姨太原是唱四川揚琴的,四姨太是高中畢業學生。兩人長得有點相像,三姨 太老式打扮,四姨太新式打扮,都很會勸酒敬菜。擺的一桌酒席十分豐盛,最後是吃毛肚火鍋。有水牛的毛肚、牛肝、牛腰、雞鴨血、豬腦花 、豬脊肉、鱔魚片、蓮花白等盤碟,用麻油加調散的雞蛋清在火鍋里燙了蘸食。大家都聽健談的饒頌天擺龍門陣,一會兒說成都正在趕建大飛 機場,風雨無問,限期趕成;一會兒又談起軍政部在成都成立教導團集中訓練四川各地參加遠征軍的知識青年,打算送去緬甸作戰。……李宗 仁食量極大,吃了火鍋毛肚,居然又打了四個生雞蛋在火鍋里燙熟,都大口吃了,真是頗有軍人風度。
童霜威飯後午睡片刻,起身後洗了臉,見楊憶祖來了說:「德公也醒了,想請先生去談談天。」
童霜威去到隔壁李宗仁房裡,見李宗仁神采奕奕地在看報紙,覺得他精神真好。先一會兒,童霜威睡午覺時,李宗仁還在隔壁同楊憶祖聊 天,現在童霜威小睡醒來,他卻早已醒來在看報了,笑著說:「德鄰先生,怪不得你在台兒庄打仗調度有方,連時間的運用也一環扣一環,緊 湊不凡。」
李宗仁起身謙和地給童霜威斟了一杯剛泡好的熱茶,請童霜威在沙發上坐下,說:「嘯天兄,現在只有你我二人,我們可以傾心交談。上 午我聽你說’滿腦家國事,不勝苦悶情’,不知為什麼事,我可以幫助的嗎?」他的態度樸實、關切。
童霜威見他忠厚誠懇,忍不住把馮村的事講了,最後說:「特務為非作歹,權勢過人。國家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李宗仁聽了,問:「這個馮村,肯定不是共產黨嗎?」
童霜威明白李宗仁歷來反共,所以說:「他做過我秘書,是個我信得過的人。」
李宗仁點頭,說:「無論如何,我來託人辦一辦。當然,未必一定立刻見效。但多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好的。」又說:「不擇手段,豢養特 務,這種暴政,罄竹難書,是由來已久的了。但現在確是更厲害了!一人當國,耍權術,排除異己,當然要靠特務來做爪牙,真叫人為中國擔憂 。」他這指的誰,童霜威一聽就明白。
童霜威說:「去年十一月,中美英三國《開羅宣言》,申明東北、台灣、澎湖群島等都應在戰後歸還中國。接著羅、邱、斯德黑蘭會議, 宣言一致要給德國以最後打擊。德日的失敗是必然的了。中國的抗戰使蔣先生地位越來越高,也使人越發擔心他一人獨裁。他獨裁,國家不可 能統一富強,百姓也不能有安居樂業的的子過。」李宗仁點頭,說:「蔣先生的為人,我是深知的。國家在大兵之後,瘡痍滿目,哀鴻遍野, 當國者如再以國事逞私慾,事情更辦不好。」說到這裡,他似乎想改換話題了,說:「抗戰勝利終究只是時間問題,我最擔心的是勝利後,蘇 俄和中共將變成我們最頭痛的難題,不知你是否這樣看?」
董霜威聽得出李宗仁話中的反共氣息,心想:我們雖都看到了戰爭勝利後問題可能更多,看法卻明顯不同。你反共,我卻覺得國民黨腐爛 得太厲害,共產黨正在大發展,反共解決不了中國的實際問題。我同你何必在這問題上深談?就敷衍著說:「很想聽聽德公高見!」
李宗仁大口呷著茶說:「我在重慶時,曾與英國大使和邱吉爾駐華軍事代表衛阿特將軍討論過,我認為:西方國家與蘇聯,由於政治制度 不同,戰前已成水火,戰時才暫時攜手。一旦大敵消滅,必定又會針鋒相對。為減少戰後的困難,第二戰場千萬不要過早開闢,應讓蘇德拚死 糾纏,最後德國投降,蘇聯也元氣耗盡。這樣,二次大戰後的世界便要單純多了。」
童霜威大吃一驚:為了反共竟會有這樣奇特的想法,心中不以為然,臉上沒有表露,只說:「不過,這樣一來,戰爭曠日持久,歐洲各國 百姓固然受罪,亞洲戰局也要拖延時日,對中國抗戰,恐怕也不利。德國如早敗亡,蘇聯回身對付日本,對中國也有利。」
李宗仁右手握著拳搖頭:「不不不,中國首先應當看到的是一個共產黨的問題。從歷史上看,戰勝一場戰爭並不難,難的是處理戰後問題 。戰後中國存在的國共問題,這種困難將甚於戰時百倍。如果把蘇聯削弱,對我們將來處理中共問題絕對有利。而且,盟國千萬不必要求蘇聯 對日參戰,免得將來蘇聯出了兵,進入我國東北在日本問題上分一杯羹,也會使中共問題引起中蘇糾紛。」他說話時十分自信。
童霜威發現李宗仁主見很強,談的話都從反蘇反共考慮,並不是從抗戰及反法西斯戰爭考慮,懷疑李宗仁的這些想法,可能如今中樞最上 層的軍人從蔣介石開始都一樣。也猜測李宗仁這次從漢中來重慶開軍事會議說不定發表過這種論點,不禁為抗戰的可能繼續拖延時日以及即使 勝利以後戰局必然更為棘手而憂慮了。見李宗仁望著他似乎等待他的評語,只好似是而非地說:「德公確有獨薊見解,獨到見解!」
李宗仁聽了,高興地咧開寬嘴,笑笑說:「我是在漢中空閑無事,才有工夫對今後中外大局的演變作一番冷靜的思考。」忽問:「嘯天兄 ,你早年留日,對日本熟悉,有個問題倒想請教:我認為德國一旦投降,日本不久也必然屈膝。但美國人卻認為日本民族性強悍,德國敗後日 本還會打下去,直到最後。不知你以為哪種看法正確?」
童霜威說:「日本民族篤信武士道,是事實。現在他困獸猶鬥,軍事上給中國的壓力仍很大。到他真正失敗時,進攻日本三島或進攻東北 ,按常理估計,自然要付出高昂代價。但歷來無論中外,’兵敗如山倒’是軍家常例,主帥喪失鬥志,將士就會解.甲。如果德國戰敗,日本勢 必氣餒,即使不想投降,最後恐怕也由不得它自己做主了!所以,早點打敗德國,還是必要的。」
李宗仁好像未注意到童霜威這最後一句話的真實用意,說:「在戰爭史上,未有攻不破的要塞。日本侵華企圖征服中國,本身就是一個不 可補救的錯誤。’兵凶戰危’,古有明,日本的大政方針出發點已錯,玩火自焚是理所當然的。」說到這裡,他又起立給童霜威斟茶,忽然說: 「嘯天兄,你久負才名,我對你的文章與見解,早就欽佩。有件事早想向你提出,又不知你是否能俯允,所以未曾冒昧。這次同游成都,在途 中交談了不少,頗為投契,雙方了解更多。你在重慶賦閑,我深為不平,想請你到漢中去。行營建制上有秘書長一職,現尚空缺,大駕如去屈 就,好經常面聆教益,不知尊意如何?」
童霜威感謝李宗仁的好意,但心中暗想:漢中行營實際是個虛設機構,無實際職權,讓李宗仁干這差使,目的是把他明升暗降調離有實權 的五戰區。你李宗仁在漢中坐冷板凳,我何必去陪坐?而且,此人雖然待人比較忠厚誠懇,看來不無野心。他的禮賢下士,未始不是想今後有 所作為。可是他對自己過於自信,又堅決反共,看不到時代發展的趨勢,看不到人心的變化,卻又未必肯聽人勸導。與他談心,終不如與馮玉 祥、程濤聲那樣親近。保持一個情誼似比去做他的幕僚為好。且我現在已經不愁生計,離開重慶去到偏僻的漢中,也是得不償失。因此,婉謝 說:「感謝德公厚愛,只是我目前已經接聘復興大學,出爾反爾不好。且正在寫《三朝三帝論》,需在重慶查閱資料。小兒又在上學,將他一 人丟下也不放心。是否請俟諸異日,再供馳驅?」
李宗仁緩緩點頭,遺憾地說:「那好,那好。我所以猶豫的,是漢中雖然民俗淳樸,確實閉塞,怕貽誤大駕蹉跎年華。既然如此,只有以 後借重。我想,以後總是會有機會合作的。」
談到這裡,楊憶祖進來了,拿來了嶄新的大筆、硯台、墨錠和大張的宣紙,說:「饒公館沒有大筆,這是特地去買來的。不知合用否?德 公想請童先生留一幅墨寶作為游成都的紀念。」
童霜威聽了,心裡高興,說:「好好好,我馬上就寫。」
楊憶祖在桌上放好筆硯,鋪好宣紙,舀水替童霜威磨墨。
童霜威飽蘸墨汁,思索了一下,在宣紙上滿懷激情和才氣,如洪峰奔瀉地寫著:
殊方又喜故人來,重鎮還須濟世才。常怪偏裨終日待,不知旌節隔年回。欲辭巴徼啼鶯合,遠下荊門去鶿催。身老時危思會面,一生襟抱 向誰開?隨游錦官城錄杜部《奉侍嚴大夫①》七律呈德鄰先生雅正。
童霜威
民國三十三年二月
李宗仁與楊憶祖在一邊看著童霜威揮毫寫字,一邊看一邊贊好。寫完,李宗仁咧開大嘴哈哈笑了,說:「兄弟是軍人,不懂得詩。不過了 這詩里的有些含意還是懂得的。哈哈,很好,謝謝。」
童霜威註解似的說:「嚴武當年,史書載其善於治軍,’虜亦不敢接近’。德鄰先生抗戰初期大
①嚴大夫:指嚴武(726-765),華陰人,初為拾遺,後以軍功封鄭國公。
捷於台兒庄,在五戰區期間也是戰績輝煌。我這是借杜甫的詩獻給你,聊表對抗日名將的仰慕及知己之情,字是寫得不好的,做個紀念罷 了。」
後來,饒頌天來了,走路輕飄飄。他鴉片癮大,此時,大約吸足了鴉片來的,顯得精神抖擻,談風更健。但談的不外是關於成都的吃喝、 成都的典故、當年川軍將領間發生的一些糾紛,並且建議明天該到望江樓和寶光寺去看看。童霜威聽得無味,見李宗仁也聽得無味,幸好不久 就亮燈開晚飯了。饒頌天請大家下樓去吃飯,照例又是擺了酒席,大吃大喝一場。
只是在吃酒席時,忽然送來一個急電。楊憶祖看了,立即在席上將電報送給李宗仁看了,說:「重慶辦事處來的,說軍委會請德公立即回 去,還有重要事要商議。」
燈光映得李宗仁那張酷似農夫的臉明晃晃的,燈光也映得他軍裝領口的三顆金星亮閃閃的。李宗仁看了電報,笑笑說:「嗬,盯得真緊!… …」想說什麼卻沒說,吃著盤中由饒頌天三姨太夾了敬來的怪昧雞,對楊憶祖說:「晚飯後就啟程吧!」說著,歉意地對童霜威說:「嘯天兄 ,抱歉之至。本想邀你來悠閑幾天好好談談的,沒想到戎馬倥傯,才來卻又要走。這樣吧,我建議你就在此再住住玩玩。」他轉向饒頌天說: 「請你代我招待招待了!」
饒頌天放下酒杯,連忙說:「自然,自然!童委員來到,寒捨生光。一定請再多住住。我這裡有車有人,可以陪你遊覽。可以將成都沒游過 的地方都看一看,還該去都江堰、青城山一游!倘若想去樂山、峨眉,也極方便。」
童霜威正吃著樟茶鴨子,心想:也好!來此一趟不易,我還未見到謝元嵩。望江樓也早想能游一游。就在這裡留上一二天吧!因此點頭說: 「德公軍務在身,頌天兄又這樣盛情,我就再留一二日,看看望江樓並訪問一下熟友就回去。」
晚飯後,李宗仁雷厲風行,收拾了東西就同楊憶祖上車返回重慶。臨別,童霜威送他上汽車。他緊握著童霜威的手,模樣十分樸實誠懇, 說:「成都之游,雖然時間短促,很盡興。承賜墨寶,我會裱好掛起來的。我說過,以後要借重。我沒有別的優點,但歷來能對人推心置腹, 重才如渴。希望以後勿斷聯繫。馮秘書的事,我不會忘,回重慶當即去辦。」
童霜威見他這番話情深意長,不禁感動。同李宗仁握別後,又同楊憶祖握別,看到那輛轎車馳遠了,才同饒頌天等一起進屋。第二天上午 ,是個陰天,饒公館派小汽車送童霜威去東門外游錦江河畔的望江樓,並讓昨日伴遊的青年管家陪同導遊,童霜威婉謝了。他寧可獨自一人前 去,可以更自由自在些。
他把望江樓想得很美,可能是由於那裡有唐代女詩瓜薛濤遺迹造成的印象吧?那裡有一口薛濤留下的古井。薛濤一生愛竹,在詩中稱讚竹” 虛心能自持”、”蒼蒼勁節奇」。後人為紀念薛濤,在”薛濤井,,望江樓畔種了許許多多竹子。薛濤早歲住在萬里橋西百花潭,中年移居浣花溪 旁,晚年住在碧雞坊。相傳薛濤生前在浣花溪、碧雞坊興建有浣箋亭和吟詩樓,早已圮廢。這口古井,傳是薛濤汲水制詩箋用的。薛濤,字洪 度,原籍長安,隨父宦居蜀中,自幼才智出眾。她能詩善文,諳練音律,時稱女校書,與她同時的名詩人元稹、白居易、杜牧等對她都很推崇 ,寫詩與她唱和。在《全唐詩》里有《洪度集》一卷八十九首,說明她的詩作大部散失。這更使來尋幽訪古的童霜威有一種悼失之情了。
出東門口約四華里,到瞭望江樓。翠竹夾道,岸柳石欄,亭閣相映,極有詩情畫意。童霜威獨自看了那兒有清朝康熙六年成都知府翼應熊 手書”薛濤井”三字的古井,用手摩娑井欄,不勝懷古之幽總。看了清人石刻的薛濤畫像,薛濤很美。不知怎麼的,使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妻子 柳葦。柳葦的才華,如果向詩文方向發展,肯定也是個在詩文上有造詣的才女呢!據說薛濤死後葬在這一帶附近,墳墓早已湮沒不知去向。柳葦 死在雨花台,柳忠華給她在死難處立十-‘V碑,但屍骨也早不知湮沒在何處了!想起這些,心裡發酸,意興闌珊。忽又想起在縉雲山上帶髮修行 的盧婉秋,更加遊興掃盡。
遊客不多,他卻感到清靜宜人。他走到那座高大的矗立在錦江岸邊的木質結構的”崇麗閣”里來了。這該是清朝建立的吧?鎏金寶頂,迴廊 環繞,因為可以望江睹景,民間稱之為”望江樓」,反倒把原名壓倒了。他望一下錦江的江水,江水很小,岸邊有挖掘的痕迹,也胡亂散放著些 大石塊和石鼓模樣的東西。早聽說:政府聽人舉報,說錦江里有張獻忠當年兵敗時埋下的金銀財寶,所以調了抽水機來抽水挖寶,只是勞而無 功,看樣子,現在已放棄不挖了。他又慢慢踱到了”濯錦樓”畔。樓閣枕江而立,四面均有門窗,
像船形,周圍花木扶疏。再走到旁邊,是吟詩樓,大約是依據薛濤生前的吟詩樓修建的吧?四面敞軒的吟詩樓,在竹影樹陰之中,別有一 番雅趣。在這裡,想起了薛濤的名詩:「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不禁又憶起了柳葦。
他剛踏上迴廊,迎面有一個遊客走來,定睛一看,實在喜出望外,高叫一聲:「啊!振亞先生!是你啊!」
遇到的正是程濤聲。他也是獨自在此遊覽,高興地說:「嘯天兄,你怎麼獨自也在成都呢?」
兩人一同走到江邊。四邊無人,水聲潺潺,翠竹搖晃。童霜威如實將李宗仁邀來小游的經過講了,也說了李宗仁要邀去漢中行營任職自己 婉辭的經過,更說了自己日內就回重慶,將到復興大學任教的事。
程濤聲聽了,高興地說:「我來這裡,是來開民主憲政促進會的!其實,你不是國大代表嗎?你也參加一個吧!」
童霜威問:「民主憲政促進會?」
程濤聲做著手勢說:「是呀,上月我們在重慶江家巷遷川工廠聯合會大禮堂開了憲政問題座談會。各界名流有六十多人參加。這是通過座 談時事聯繫和團結一些上層人士和各界名流,從事民主憲政運動,敦促當局實現民主政治,早日實施憲政,來爭取抗戰形勢好轉。現在,成都 要成立民主憲政促進會了。邀我來,我也就獨自來了!下午開會,上午偷得片刻閑,我特來拜訪薛濤來了!」他把”薛濤”念成”學童」。
童霜威心情激動,說:「上次北碚別後,我在重慶,曾到你住處去了兩次,都沒碰到。你夫人說,你是遊方和尚,四處雲遊,連她也不知 你在何處。」
程濤聲哈哈笑了:「我確愛走走游游,但也是跟盯梢的特務開開玩笑,讓他們捉摸不定。他們盯我,我不見了;不盯我,我就出來了!」 說畢,又哈哈捧腹,卻突然問:「嘯天兄,聽說你以前那位秘書被秘密逮捕了?」
童霜威氣憤之至地講了馮村的事,嘆息一聲說:「洪秀全有詩說:’擒盡妖邪歸地網,收殘姦宄落天羅。’往昔讀時,只覺得過於憤激直露 ,近來卻覺得恰如其分!不是有這種深切感受,他也不會尋求救國真理在廣西桂平金田村起事了!」
程濤聲注意地聽著,說:「是啊,你去找那位司法院長居正出力營救你的秘書,必然一點用也沒有。你可能不知道,上個月他在中央文化 運動委員會演講憲政問題,我決定去聽聽他的高見。你知道他怎麼說?他竟說:’講一句老實不客氣的話,現在憲政的基礎需要建築在國民黨身 上,說得清楚一點,就是建築在總裁身上。’哈哈,你說,這是什麼話?他真是’老實’得可笑,也老實得愚蠢!」兩人都恥笑了一番,也不想再 遊覽了,決定回去。童霜威用汽車送程濤聲到住處。程濤聲住在春熙飯店。那在成都和”沙利文”、”靜安別墅”、”成都飯店”等都算是著名的旅 館,設備還算講究,服務也較周到。兩人約定下午一同去參加成都民主憲政促進會成立大會,才握手告別。